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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桃园的一个下午(短篇小说)

2016-06-17张书林

北京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黄镇

巴五,夜黄镇土著,喜欢穿尖尖的猪皮船形皮鞋,戴绿松石手串,总是喝酒且总是不付酒钱;罗大大,文明之都的富家女,长得像林志玲一样美。个性迥异的男女之间,演绎的不仅是爱欲,还有很多值得我们观瞻的东西。夜黄镇,在吗?

我认识一个奇怪的青年,靠在镇子里东游西荡打些零工过活。他有着长长的头发,时时低垂在黝黑的脸旁。有时候,他也会像这个少数民族聚居地的古镇许多当地小青年一样,模仿从大城市涌来的汉人的打扮,穿全套户外防水登山衣裤,从石板路上熙攘的游人中目不斜视地走过,好像刚刚爬完哈巴雪山似的。事实上,他只是刚从租住的小房子的床上爬起来,穿过夜黄古镇歪扭的石板路去一家蛋糕店上班。每天上下班经过我的裁缝铺门前,有时候他会朝我礼貌地笑笑,或者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如果时间充足,他会闲散地慢慢溜达,坐在我店门前的石凳上,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话,顺便等候终年不见的阳光,事实上可能永远也等不来了。有时候累了,他就躺在石凳上眯起眼晒想象中的太阳。天空灰白,像患有青光眼的老人眼珠,直勾勾瞪着大地。

夜黄镇的太阳丢失了很多年,天永远雾蒙蒙的,树叶上沾染着潮湿的水汽,鸟儿悄无声息地飞翔,连叫唤的兴致也懒得有了。八十多岁的老人们有闲情时,便讲起那年——当时他们还年轻着的某一日上午,吸罢了水烟,不约而同去桥头放鹰,走着走着,太阳丢了。老人们说:真的,就那么丢了,丢了太阳的夜黄镇像一件洗褪色的旧衣裳。丢了就丢了呗,想晒太阳可以去香巴拉镇啊,骑马一天就跑到了,可是晒不到两小时保你头晕眼花。还是我们夜黄镇好哇!夜黄镇的人们大体这么想着,继续在雾茫茫的镇子里慢悠悠活着,也没觉着有什么损失。巴五也一样,他躺在我店铺门前的石凳上晒心中的太阳时,没觉得电视上的太阳对他有多重要。你瞧,没有太阳,我们的日子一样好过哇!有香甜的青梅酒喝,还有大麻叶子抽,我们也玩音乐,不是你们汉人蹦嚓嚓、蹦嚓嚓、蹦嚓嚓、蹦嚓嚓那种,而是呀拉索呀卖达米啊。慢慢混熟了后,只要跟我讲起他失落的音乐之梦,巴五的嘴就不能闲下来,他一口气说很久的话,也不嫌口干,不向我讨水喝。没有太阳的夜黄镇里,他紧巴巴慢腾腾过着小日子,倒也清静自在,有时候他也学人家放鹰。放鹰不花什么钱的呀,同样是乐子,可是比泡妞省钱多了。他说。

他感叹:城里人哪里会明白,放鹰才是世界上最好的乐子!

鹰多好哇,凭靠好眼力早早选一只心仪的雏鸟,没多久,就扑棱扑棱长出漂亮顺滑的羽毛与花纹精细的翅膀,小眼珠儿滴溜儿转,嘴儿尖尖,飞起来翅膀摊得平平地打开。哇,像鹰一样飞出去啦!聊起放鹰,他的声音透着无限的欢快,有许多心得体会想跟我们分享:鹰最爱吃什么?鲜肉?鸭腿?鸡屁股?错!当刚生下来的小奶猫长到一星期时,肉是最鲜嫩的,最合鹰的好胃口。鹰捕小奶猫时,啧啧,那姿势,那动作,那才叫一个潇洒啊!我们听不下去了,打断他说:巴五,你懂不懂爱啊?小猫也是生命,你怎么忍心让你的鹰去吃它?他笑起来,狡辩说:你们还要吃米呢,米痛不痛?你们咋晓得米不会痛不会叫妈妈呢?经过顽强自辩依旧没有得到理解后,巴五学会了转移话题,聊他新近从电视上得到的种种新鲜见闻。例如:相亲节目最好看了,上面的女人一个赛一个漂亮,可是裙子太短,难道她们不怕得风湿病么?他嘿嘿笑起来。嘴闲一会儿,又说起来:喔喔喔,你们汉人真能找钱啊,钱全让你们汉人给找去了。你看,夜黄明明是我们摩西人的古镇子,土地是我们的,天空也是我们的,天和地之间的铺子与河流中的水都是我们的!可是又有什么样用呢?你们汉人像蚂蚁围口水一样围过来,一夜之间租铺子开满了全镇!最后,钱都让你们汉人给找去了。

摩西人管赚钱叫“找钱”。

我雇佣的两个店小妹一个是倮倮人,另一个是摩西人,正是眼角飞飞的好年纪,她们觉察到青春漫长而苦闷,却又手足无措,于是热衷聊天逗趣。她们喜欢逗他说话,故意和他争辩说:我们老板找的是游客的钱,不是你摩西人的钱!游客全是汉人,是从汉人的城市来的。

每次他争辩不过、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他就起身要溜了,嘴里忙不迭地说:喔喔,你们两个好厉害喔,胳膊肘儿往汉人那儿拐,不晓得为我们摩西人说话啊,真不够意思。本来我是想请你们两个美女去喝酒吃茶,看样子我的钱花不出去了,谁叫我一直很忙呢!啧啧,老板娘,再见喽!

夜黄镇是一只奇怪的音乐盒,里面住着各式各样有趣的人儿,他们自遥远的城市驴行至此,便不走了,每天像驴一样走来走去。自从巴五跟游客学会了驴行这个新词之后,生活有了很大改变。比如他减少了蹲在地上喝酒的次数,在女人们面前不再讲粗口,开始变得斯文有礼,努力像城里人一样走路。老牌的驴客在爬过哈巴雪山后会连续两个月,把行军水壶拴在腰间晃荡,来迎接比他们更天真的小资女人的注目礼。巴五不会这样做,他是夜黄镇乡下来的诚实孩子,真心喜欢穿尖尖的猪皮船形皮鞋,配一条有塑料质感的黑裤子和一件瘦小的花衬衣,脖子上挂着一个MP3的绳子连接着耳朵眼儿,手腕上戴着粗大夸张的象牙手镯和绿松石串,喜欢去与古镇毗邻的新城八星街当地人经营的简陋小歌厅闲坐喝酒。米勒歌厅开在八星街临水河畔,是巴五最爱去的地方。米勒可不是洋文音译,而是他们的方言发音,意指“美丽的女孩”。巴五喜欢坐靠门边的位子,望着街边人工河的垂柳,慢慢摇着一罐名叫“风花雪月”的啤酒和一只搁在右腿上的左脚,幅度一致,慢条斯里得令人晕眩。

有时候,老板会走过来对他说:巴五,你不能这个样子老是喝下去啊。

没事的,我的身体扛得住。

每当他这么回答,老板的脸色就好像刚被小猫没长好的小爪挠过一样古怪,他隔三岔五就会凑过来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巴五,你不能老是这样喝下去啊,你不能老这样喝下去啊,你老这么喝下去,我真的受不了哇。

没事的,咕嘟,我受得了。你不知道吗?我一个人可以打倒好几个壮汉子,我的身体像铁打的似的,冬天可以到金沙江里去游水。以前在山上奶奶家的核桃园住着时,我一个人曾对付过三个普米族的偷羊人。这事儿整个山上的人都知道,你没听你的表姑妈说过吗?你表姑妈和我奶奶住一个村子,我坐在我奶奶种的老核桃树的树杈上,就可以看到你表姑妈家的灶台上的石碗里装着的烤洋芋……

老板为难地说:噢,巴五,我一直想说,你不能总是这样不付酒钱啊。

咕嘟,你没有为难的时候吗?我小时候我姥姥就说过,人不可能一辈子浮在金沙江上游,总会有被冲到虎跳峡的时候。言罢,巴五朝嘴里扔了颗花生米,眼睛眯成了一道细细的小缝,又灌了一口酒说:咕嘟,我只是喝酒,可是从来没有占你的位子唱歌吧?有人来唱歌你才有钱赚,而不是靠卖酒,何况这酒能值多少钱呢?你知道我弟弟很快就要从沿海大城市回来了,他有钱,他给我打过电话了。

他的确有一个弟弟,名叫巴六。

每次他在我店门前闲聊起他弟弟巴六时,两个店小妹总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们说:巴五,为什么你弟弟会叫巴六呢,是因为你的名字叫巴五吗?或者说:巴五,如果你还有一个弟弟,会不会取名叫巴七呢?甚至还会说:巴五,如果当初你妈妈没完没了地生下去,是不是会有巴七巴八巴九巴十呢?巴五不生气,他脸上笑眯眯的。只要说到和他弟弟有关的任何话题,他都是笑眯眯的。父母去世多年,他也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叫巴五,弟弟会叫巴六,而前面并没有一二三四,像两个高音突然冒出来,缺少了前奏。

有时候他会很神秘地向我亮出一小块奇形怪状的木雕,或者是一支牛骨发簪,说:老板娘,卖给你吧,这是我妈妈留下来的,我妈死很久了,这东西很值钱的,也适合你用。以后你没钱时,也可以像我一样卖掉它。哦,150元怎么样?

我会说,巴五,这东西人人都知道只值10块钱。

他嘻嘻笑,满不在乎地走开了。当然过不了几天,他又会冒出来,像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某个角落里又摸索出另一个小玩意儿,故作神秘地先卖关子:大家看好了,我巴五当你们是朋友,所以才让你们开开眼,请看这里——这是什么?一只戒指!他开始了对这只戒指的颂扬:老板娘,别看走眼啦,这可是一只货真价实的老银子戒指,上百年的老货了,你注意看看它的花瓣中间有一个空空的洞,原来是镶嵌有一颗暗红色宝石。你肯定也听说过我们家过去曾经有多风光,我姥姥的姥姥年轻时在茶马古道开过客栈……暗红色宝石被我妈妈有一天到金沙江捞小鱼时丢失了,听说妈妈为此哭了很久……哦,它是我从我姥姥家偷来的。啊呀,不能算偷,这么说吧,是我姥姥自愿给我的。对,就是自愿!老太太当时一边挥舞一根烧火棍,一边追着我的屁股喊:“你这个该死的野兔子,既然你拿走了我的宝物,最好在我没有找到猎枪打掉你的下巴之前你就快跑吧,有多远跑多远……”瞧瞧,这不是自愿是什么?

我说:巴五啊,赃物白送我们都不要。

巴五的脸上马上就没有了笑容,收起戒指,小心地藏进怀里的口袋,转身就走。

我们叫住他,说:巴五,不要生气,你应该听得出来我们是在跟你开玩笑呢。

那天巴五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怀揣着早已遗失了戒面的旧戒指,顺着门前的五花石板路,穿过一个堆满臭鱼烂虾的菜市场,往新城蛋糕店上班去了。

我们猜测他那天生气的原因,是我们无意中亵渎了他对母亲的怀念。事实上他后来也是这么说的:老板娘,你们笑话这只旧戒指,伤害了我对我妈妈的感情,她死很久了还经常托梦给我,希望我把它卖个好价钱,我妈妈死去很多年了。

很多年是多少年?

很多年就是很多很多年啊!

过不了几天,他又来了,含一嘴没来得及咽下的即将过期的蛋糕,身上散发着人造奶油与食用香精混合后的甜蜜气味,坐在我的店对门的石板上,仰着脸对着青灰色的天空,不一会儿,毛茸茸的雨丝便沾满了他脸上的毛孔,像一只挂了霜的初冬果子。巴五嘴里还念念有词:我在烤雨呢!这鬼天,听夜黄镇上了年纪的老人们说,这地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的太阳可大啦,日日夜夜照着人的眼,晃得眼睛都睁不开,把什么东西都晒成干——地里的白菜晒成白菜干,桌上的豆腐晒成豆腐干,门前的狗晒成狗干,园的核桃晒成核桃干,街上的人晒成了人干,河里的鱼晒成鱼干……啧啧,听他们这意思,好像有太阳天天照着也不是好事。对嘛,成天毒太阳照着,连夜晚都没有,哪是人过的日子?一点儿也比不上我的家乡金沙江边,既不像夜黄镇现在这样日日下雨淋得人浑身长绿毛,也不是像夜黄镇以前那样天天毒太阳把人烤成肉干。而是刚刚好,有日有夜。白日里,软乎乎的太阳光照耀在金沙江上,河流像闪闪发光的金子,鱼在金水里跳来跳去……不用我们捉,想吃时,它们会自动跳到砧板上来,等着人刮鳞。

我挤对他:鱼儿们还是不够体贴,干吗不连鳞都替你们刮好了,再跳上砧板让剁呢?

那倒没有喔。他嘿嘿笑了笑,厚着脸皮不理会我的揶揄。歇了会儿嘴,又开始了家乡颂:说起金沙江边的风景,那叫一个好啊!特别是石头城我姥姥家的核桃园,紧靠着江边,有一道门通向江边的沙滩,我和我母亲经常走过这道门,到江边洗衣服。

你母亲去世时应该很年轻啊。

是啊,我妈死的时候三十岁刚出头,那年我整十岁了,我弟弟巴六八岁零一个月。说起当时的情景,巴五一脸满不在乎,但是他讲得很耐心,唯恐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当时天很热,姥姥说核桃园里的草也该除除啦,否则长得快有树高啦。我妈妈就领着我和我弟弟一起去铲草。我们在园中的小屋里简单吃了几颗烧熟的洋芋,就开始干活了……在巴五的记忆里,那一天的太阳特别温柔,暖融融照耀在石头城深谷下的江滩、树木、田埂。河水在不远处泛着金色的光芒,沙滩细软绵白,远远望去,像一只大枕头,看得人只想着躺上去,美酒也不想喝了。他母亲一边铲草,一边还数落巴五砍得太急了。她说:巴五,你这样不对,这样会伤到手的。巴五扔下铲刀,和巴六约好各自抱头从一个高坡上滚下来,看谁最先滚到终点。这样的游戏持续到下午3点左右。园外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是巴五的父亲。他正和姥姥说话,数落这天气暖烘烘的,让他的头皮一直发痒,身上也长满了痱子,痒得难受,不挠难受,越挠越难受。

姥姥建议他采些开蓝花的草叶子煮水喝下去,包他百病全消。

巴五的母亲那一年三十岁,见过她的人都说她瘦得像一株干硬的梅花,手指枯瘦而有力,可以像吸盘似的抓住树干,支撑灵活的身体,很轻松地攀上高大的核桃树,也可以拎起巴五像拎一只小鸡。她大约想就墙外的对话发表意见,便停下铲草的活计,丢下手中的铲刀,擦了把汗,向园外走去。开始只是说话,甚至有些笑声传来。慢慢地,墙外的声音变得尖锐而快速,声调忽高忽低,男人的低吼与女人尖锐的喊叫骤然交织在一起。看样子两口子聊得很不愉快,也不打算再聊下去了。眼睛红红的母亲从园外冲进来,差点踩到草地上打滚的巴六。她嘴唇紧闭,愤怒地推开欲抱住她的裤腿的巴六,径直向核桃园通向金沙江的后门跑去。紧跟后面跑进来的是怒气冲天的父亲,手指着她的背影一边跑一边叫:

你在想什么?说得出口吗?

门闩被她拉开,她跑到了江边,踩着细软的沙子。父亲很快也追上了。远远地,巴五看见父亲抓住母亲的头发,拖着她的身子,一直拖到江边的岩石上,用力踢她的肚子,像小女孩在捶打自已的布娃娃……巴五的姥姥是一个面孔文满了青黑色斑点构成的奇怪符号的苍老女人,密麻麻的青黑小点点遍布全脸,像坏天气里停驻在沙漠中的一千架战斗机群。那天她没理会江边传来的打闹哭泣声,她一边捆扎草垛一边自言自语:男人哪有不打女人的啊?打着打着就好了,打着打着就老了,老了就不打了嘛,打不动了嘛。过了一会儿,父亲停手了。刚挨过打的母亲披散着头发,站在江边岩石上抽搭搭哭,脚下是湍急如漩涡状的江水。

父亲蹲在她身边,勾着脑袋叹气。

巴五回忆说,当时他朝他们俩走过去,想问问这草也铲得差不多了,是不是可以收工了?眼见岩石上蹲着的父亲站起身来,大约是蹲累了,他伸了伸腰,然后轻轻将母亲推了一把,像风摘掉一片树叶,又像用嘴吹面条的热气,毫不费力。她一声不吭地跌进江里,很快被激流卷走了。父亲勾着脑袋盯着江面看了又看,确定她不会再出现,这才又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卷烟,弹出一支,叼在嘴里,摸出火柴“哧”地点着了烟,眯缝着眼儿舒坦地抽着。忽然,他转过脑袋对身后沙滩上浑身发抖的两个儿子说:

“我饿了,好想吃个地瓜干!”

不过只是说说,巴五的父亲也没有非要吃到嘴不可,他麻利抽完了手中的烟,灵活地跳进了湍急的江水,像一条着急产卵的金枪鱼,扑通一声游进了金沙江的深处……巴五说,那天他们兄弟俩在岸上一直坐着,眼晴盯着江水一直坐着,直到日落。第二天又来坐着,眼睛盯着江水、啃着干粮坐着,日里来夜里去地坐着。坐了一星期,也没有看到他上岸。

从此再也没有上岸。

巴五呢,我们有一个多月没见到他了。

店里的两个小妹也寂寞了许多,只是,她们闲下来就讲他的坏话。呢呢花说:那个巴五,前几天听他的哥们儿木美玉说,巴五这阵子不泡新城八星街的土歌厅了,改天天泡在古镇的酒吧钓女游客,每天只花10块钱要一瓶小酒喝着,四处瞄着……传言巴五已经丰收了,交了一个来自深圳大都市有钱又有本事的女朋友,整天形影不离,上街买菜也要十指环扣拉着手走路。现在准备做一个好学上进的有为青年,没事就在家跟新女友学洋文、学电脑技术,很少再出来跟兄弟们一起胡混了。他的哥们儿咕嘟提起他,羡慕得牙齿都发蓝光了。自从交了新女友,巴五再也没有去他那儿骗酒喝,咕嘟反而不习惯了。

转眼就入秋,游人渐渐少了。

巴五总算又出现了。

我有女朋友啦。他说。巴五下巴上的胡子碴碴刮掉了,神气活现,新换上了一套深蓝色西装,袖子有点长,他往上挽了一圈。怎么样啊?老板娘,我这身衣服还行吧?他问我。手里还提着一个鸟笼,里面装着一只吱吱乱叫的绿毛红嘴的怪鸟,鸟儿上下扑腾,很不情愿的样子。他管它叫“儿子”,拿小米喂它。指着笼中的小东西对我说:罗大大最喜欢它了,她喜欢的东西,我就喜欢。罗大大说她恨透了城市,她喜欢我们摩西的寨子,但是她没有去过,只是从电视上看到过。

罗大大是他的新女友的名字,像林志玲一样漂亮,像林志玲一样人高马大。不过说话和林志玲有差别,林志玲讲话像患了感冒,而罗大大是健康的。罗大大生气的时候,说话像愤怒的机关枪,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射穿声波能到达的所有耳膜。高兴的时候,所有的语字音节有如脱兔,醒目而准确地扑向远方的胡萝卜,敏捷而干脆。说起我们未曾谋面的罗大大,巴五来了精神头,眉飞色舞地讲述当时他们初次相识在酒吧的情形,时不时令两个店小妹笑得前仰后合。在他嘴里自己是一个勇敢的小伙子,那天夜里,看准了对象,决定上前试试。先提着一瓶酒猛灌了自己一口,趋上前稳稳坐在她面前,只是用电视里学来的一句话就带走了她。他问:想陪我一起看星星吗?

我们说:哇,厉害呀,江边夜里星星多,你应该带她回家看看。

他歪着脑袋看了看天,天上飘散着细雨,活动了一下脖子,有点洋洋得意:喔,老板娘,这还用你教?我跟她是真爱呀,当然样样都替她想到——城里人喜欢原生态嘛,这一点我特别自信,我都跟我的罗大大讲啦。我说亲爱的,我没有金没有银,但是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以及原生态。你瞧,她跟我认识一星期后,啧啧,真的只有一星期唷,她就飞回深圳辞职并卖掉了大房子,立即又赶回夜黄来找我,这回她是不会再走了,而是说要陪我呆在夜黄一辈子呢。我们早就商量好啦,过几天我们就一起开车去我的家乡让她开开眼。我忘了告诉你,我家罗大大可是有车的人啊,人家原先是开着豪华汽车来咱们夜黄镇旅游的。我打算过几天就带她去金沙江边我姥姥家的核桃园玩玩,她肯定喜欢。

巴五,你好福气,找到这么能干的老婆。

他让我们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黑脸蛋上浮起枣红的云,害羞地说:喔喔,是的呢,我们摩西男人的福气向来好。你瞧,我小学没毕业,人家是大学毕业生,我上辈子一定救过她的命呀……不过你们这么一说,我还有点不好意思呢,因为我昨天晚上刚刚还打过她。嘿嘿,当然我并不是有意的,我当时喝了点酒,只喝了一点点,真的,就一点点,她就说个不停,给我上课,教我怎么做人!哈哈,你给评评理,她这不是找打么?我只是打了她几下,就跟挠痒痒差不多。她就穿着睡衣跑到街上,我当然得跟在后面追啊。她跑我就追,我追她就跑……我跑了一小会儿,让冷风一吹,清醒了好多——我向她跪下来道歉,她抱着我哭了,眼泪咸咸的,滴落在我脸上。

巴五哼着小曲儿走了,鸟笼一晃一晃的。

走老远了,我还听见笼中的古怪小东西在吱哇乱叫。

早晨,呢呢花在菜场买土豆,正挑着拣着,巴五神气活现出现在菜场路边,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发型梳成了最新潮的尖状鸡冠头,身边还挽着一个瘦高的大个子女人,即传说中的罗大大。这女人佩戴着一套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精致的白金首饰,穿一身名牌运动服,抽着一支烟,正朝着天空吐着烟圈。他俩身后还紧跟着一个瘦弱、一脸痘印的深沉青年,整个人瘦成了一缕烟似的,随时会飘走,斜挎一只真皮包包,嘴里咬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神情很忧郁——哦,巴六回来了。黑沉圆实的大眼睛胖姑娘呢呢花在他眼里立即成了天使。

巴五,你也来菜场买菜啊!

我不买,我的罗大大想让我陪她来这儿参观一下。

菜场有什么好参观的?又不是公园、寺院。呢呢花想不明白。只见罗大大朝天吐完烟圈后,低下头,眼睛死死盯着呢呢花手中的土豆,眼圈慢慢红了,湿了。呢呢花吓坏了,结结巴巴说:罗姐姐,你喜欢?……这儿还有一大堆,你可以挑一筐回家慢慢吃……那天早晨,罗大大对着一筐土豆掉了几滴泪,她说土豆太美了,像大自然一样美。呢呢花唬得不敢发笑。罗大大最后把眼睛眯起来,抬起头望着天空,应该是想把眼泪倒回去。

巴六很快跟呢呢花混熟了,还约她一起坐罗大大的汽车去金沙江畔姥姥家的核桃园玩。

没过几天,四个人就出发了。那天早上他们走得很急,呢呢花说,当时她还有许多东西没来得及买,比如路上吃的红豆糕、拍照时用得上的眼镜,就急急地钻进了罗大大的高级轿车。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坐汽车,她开心得像一只突然长出了翅膀的跛脚鸟,与巴六并排坐在车后座,笑嘻嘻地东瞅西看,时不时把脑袋伸出车窗外,看着雪山逶迤,快乐得不得了。嘴里发出“啊啊啊”的叫声,声音被疾驰而过的风卷走了,远远抛在了身后。罗大大开着车,眼睛里闪烁着动人的光彩,握着方向盘的手,伴随着身体一起跟随车载音乐的节拍而抖动。汽车在山峦间穿行,音乐放到最大,四个人一起跟着歌词放声歌唱。巴五唱歌的时候,声音动人而深情,时而像悲伤的雄鹰在山峦阴霾的上空盘旋,时而像细雨中的雏鸟软弱而惹人怜惜。总之,一点儿也不像恶棍。他嘴不停歇,用摩西语一口气唱了五支歌儿,没有一支是罗大大听得懂的。不过,听不懂才好呢。

太快活了,真令人不安啊。

呢呢花的这个说法与巴六的感觉一致,那次从核桃园返回夜黄镇之后的第二天,他俩争先恐后地对我表达了各自的感受,一口咬定是因为一路上又唱又闹太快活了,把好日子透支完了,就会遇上坏日子。照他们的意思,老天爷允诺的好日子本是有限,得像钱一样省着花,不能一下子太快活,否则有灾。巴六本来是个沉默寡言的酷小伙子,从核桃园度过了一个下午回到夜黄镇之后,却变成了一个碎嘴的老太太。据说他出于对丰腴可爱的呢呢花偶然的兴致,从核桃园回来后至少不下五次“碰巧路过”,进店里来讨杯水喝。端起茶杯就不肯走了,屁股像被502焊死在椅子上,嘴比他哥还碎。他生得干瘦,脸颊没有肉,眼珠深陷在灰色的眼窝里,被长长的睫毛覆盖,像被杂草掩蔽的枯井。有时候枯井会突然注满了清泉,比如刚好聊到他感兴趣的话题。他平时见了我很客气,抬头第一句肯定是:

老板娘,你吃过了没?

我一般说我吃过了。谢天谢地,他一般不会追问我吃的是什么,而是直接切入他的生意经:现在这世道你是知道的,没钱不行啊。说起我姥姥家的核桃园嘛,绝对是个赚钱的好事业,只要树种得好,果就结得多,就不愁卖不上好价钱。我姥姥年纪大了,她指望我不外出打工,回来接管园子。这主意倒是不错,虽然我讨厌那个鬼地方,你是知道的,连个游戏厅都没有的地方我是交不到女朋友的。因为交女朋友要用真心(我想打断他的话,插问“游戏厅、女朋友、真心”彼此之间的关联,但被他摆摆手制止了)。我小时候在园子里长大,那年我爸妈死的时候,我还没桌子高呢。他们如果活着,肯定希望我能回来,把核桃园经营得有声有色,再娶个老婆,给他们生几个孙子,在太阳下的江边晒鱼干,像他们那样过一辈子。

这样不好吗?巴六,过日子嘛,都是这样的。我说。

不好。

他不说哪里不好,也不说怎样才好。比起日日艳阳天的金沙江畔,他似乎更喜欢没有太阳的夜黄镇。我事后悄悄叮嘱呢呢花:他不喜欢过日子,这可不是个好讯号。巴六有个坏毛病,就是喜欢借着酒劲儿胡说八道。有一回,他提着酒瓶到处找人聊天,晃荡到我店门口,躺在他哥平时爱躺的石凳上,嘻嘻笑着。我说:巴六,少喝点,喝多了不长命啊。他哼了哼,朝地上吐了吐口水:

老板娘,你胡说什么!人不喝酒也要死的,我爸从来不喝酒,还不是照样死了。

的确,是人都得死。巴五躺在那儿直哼哼,嘴里胡说一气。大家听得都哈哈笑起来。他可不管大家怎么笑,灌了口酒,接着又说:我记得好清楚啊,那天夜里,我爸回到家就对我说想喝水,让我去打一瓢水递给他。我端着水瓢,被我妈推开了,她上前先用棍子敲了一下我爸的头,让他躺在地上。然后用双手提着他的肩膀,拖动他的身子,一直拖到水缸前,然后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拎起他,头朝下插进水缸里……我爸在拼命挣扎,我妈死命按着他……我站在水缸边哭,她也不搭理我……直到我爸不再动弹了,才抱起来,驮在背上,慢慢扛出去了……一直扛到江边,扑通一声丢进江里了……我妈歇了一小会儿,也扑通一声跳下去了……我孤零零地站在江边大声哭,一直哭,可是我妈还是变成了一条鱼,游走了……再也没上岸。

大家笑得东倒西歪。可是巴六的脸已经让泪水和鼻涕糊满了。

呢呢花说,中午在路边吃的那顿午餐太难吃了。

车离开夜黄100公里左右,慢慢就见着了久违的太阳。金子般的阳光从云层里透射出来,洒在大地,镀在车窗边沿。巴五乐得嘴都合不上,他伸出手在车窗外晒着,嘴里念念有词:哎么么么,夜黄的细雨让我身上长满了绿毛,是该晒晒了。罗大大提议大家先吃饭,因为她饿了。车于是停靠在峡谷不远处的路边餐馆,罗大大说,这顿中午饭她请定了,希望大家不要跟她抢。不过她显然多虑了,应该不会有人跟她抢着付饭钱。菜上了桌子,巴五与罗大大用筷子夹着菜,你一口我一口相互喂着。没喂几口,罗大大突然站起来,用纤纤的细手指捏着一盘菜的一角,端起来递到餐馆老板娘面前,说:猪肉应该吃起来是香香的,只有人肉吃起来才是酸酸的。你这不是猪肉,是人肉。如果不是人肉,就是放臭了的猪肉,臭猪肉才是酸的。

肥胖而黝黑的老板娘兼厨娘像小猫儿被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一把夺过菜盘子,嘴里唠叨:城里来的人名堂真多啦,吃不惯我们摩西人的伙食就不要来吃嘛,又没人请你们来。话虽这么说,她还是乖乖给换了一盘菜。罗大大刚吃了没几口,又拉长着本来就很长的脸,不高兴了,用筷子挑着新换的菜,指给巴五看:瞧瞧,这菜叶没洗干净!

巴五的脸顿时拉长了,闷头吃了两口,就伸长了脖子对在厨房忙碌的老板娘叫道:有酒吗?

有有有!肥女人旋风般提着两瓶本地产的烧酒跑出来。巴五正准备开启时,罗大大伸出手挡住,娇滴滴地尖声说:亲爱的,你怎么不听话呢?这不可以,喝酒会让你的胃与肝受到伤害,让你变得不美好,让我不开心,不喝了好吗?

巴五梗着脖子,接酒的手只得缩回来。

胖厨娘气呼呼退回厨房,拿菜刀在砧板上故意剁得咚咚响。

四个人草草吃完饭,罗大大发动汽车继续前行。临到岔路口,她问巴五朝左拐还是朝右拐?巴五还攒着刚才没喝到酒的气,没好声气说:你随便拐,反正拐错了我就揍你。罗大大的粉脸顿时下了一层霜,捏着方向盘,慢条斯理地说:巴五,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巴五顿时失望不已,他觉得跟她在一起没准是个错误,这个女人实在太麻烦了,远没有夜黄镇黑胖的小姑娘们可爱。他最烦人家跟他谈脸,这是病,是病就得治!拿啥治?办法当然不是没有,女人这东西得经常打,打打就老实了,就不会成天跳脚找男人谈脸啦。既然这么想了,他就照直对她说了:

大大,我想打你的脸!你信不信?

罗大大一脚踩在刹车上,睁圆了眼睛看着他,伤心地说:巴五,你敢打我一个试试!

试就试。既然得到了邀请,巴五也不客气,“啪、啪”两耳光,毫不迟疑地扇在她的脸上。然后眼看着她捂着脸,拉开车门转身向路边的树林中跑去。人跑远了,他们才听见林子里传来号啕。三个人静静地坐在车上谁也不说话。巴六一脸苦相,打开手机听歌。巴五顶不爱听这些闹哄哄的歌,就下车去找罗大大。他想这女人也该号够了,得把她叫回来。

几分钟后,他们俩相依相偎着上车,罗大大脸上的泪痕未干,但是已破涕为笑。

核桃园里,巴五的姥姥已经老得不成样子,躺在园中木头构建的房子里一张皱巴巴的床单上,身边胡乱搁着一堆旧得发黑的被褥。仔细一看,上面还细细描着蓝色叶片状的花纹。见来了客人,她分外高兴,露出黑黄的残存的几颗牙,乐得嘿嘿直笑。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像一只灵活的老猴狲几步就穿过了门槛,奔向另一间类似厨房的小房子,拎出一只黑乎乎的长嘴铜壶,灌满了水,架在屋子中央的火堆上烧水泡茶。忙活完了,她这才拉着巴五的手,坐在火堆边哽咽不止:

巴五,我快死了。

姥姥,你身子骨结实着啦,死不了。

姥姥说:我往年能吃能睡,一天能吃五顿。现在一天只能吃一顿,吃多了就肚子胀。

巴五劝她:那就不吃好了。

不吃心里难受啊。

罗大大兴奋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用手摸了摸积满尘埃的木制农具,刚才还红肿的眼睛顿时来了神采。她走到室外,兴奋地用手拍打着一棵核桃树的树干,从包里掏出相机,认真对准草丛、树干、树影、天空、果实、花儿等等拍个不停,一边拍一边笑着说:太美了,巴五,我真是爱死这地方了!巴五无精打采地坐在围墙上,看着她折腾。他想,这有啥好拍的呢?这女人是不是有病啊?

我看她是病得不轻呐!巴五忧心忡忡地跳下墙,对呢呢花说,这女人的脑子肯定有毛病了,咱们得离她远点。他取出姥姥屋子里藏着的猎枪,叫上呢呢花:咱们现在一起去江边打鸟玩,离这疯女人远点。江边的沙滩上经常有一种白鸟在散步,我以前尝过姥爷打来的白鸟,味道还不错。

哎,亲爱的,这是你打死的鸟?你真狠心呢。罗大大的脸像刚被鬼捏过,皱成了一只碱放得过多的没熟的馒头,她提着血淋淋的小东西举到他面前,语气很遗憾:你杀死它,有没有经过它的同意?

巴五咧着大嘴笑得直喘气,说:大大,你的脑子坏得不轻啊!呀呀,好心让你当了驴肝肺,这东西吃起来很香,很滋补,女人吃这种鸟是最美容了,你不想尝尝?罗大大睁大了眼睛,兴味盎然地问:真的假的?你肯定是骗我啦!得到肯定答复后,她高兴地表示,晚餐她什么也不想吃了,只想喝汤,用这只鸟炖山药,外加三七、枸杞、当归等物。说到炖汤,她有许多经验要与大家分享:盐才是最关键的一步,放早了不行,汤不鲜美;放晚了更不行,盐味漂在汤水表面而不入肉味,口感打了许多折扣。

呢呢花说,要这么炖,多麻烦啊。

不麻烦不行啊,不能光讲口感,而是要讲究营养,营养全在汤里,汤的鲜味,是靠盐来提,放盐的火候得把握精准,这样口感才会好,而且营养也好!罗大大的手在火塘上空比画指点着,给了许多意见。巴五感到索然无味,一点儿也不想听她讲如何炖这只鸟。他打着哈欠站起身,想走到园中的草丛里躺会儿,由着她们俩先拍照,等拍够了也该开车返回夜黄镇。罗大大瞅着他,嘴里说:喂喂,你这又是怎么啦?

巴五无精打采,说他想回夜黄,这儿不好玩。

罗大大点燃一支烟,对着木屋的破顶吐了口烟圈,说:没意思的农民。

巴五听了很不高兴,他真想抽眼前这女人一耳光,让她瞧瞧摩西男人的厉害,以后嫁过来说话做事也便晓得分寸。于是,作势扔掉手中的茶碗,狲猴般跳起来,厉声问:你说什么?你给我再说一遍!罗大大不理他,晃着脑袋站起身想往外走。巴五上前就想踢她,她闪得快,丢掉烟蒂就往前跑。她当然跑不过巴五,在大约100米左右的位置被他扑倒在草地上。身后传来姥姥在屋内的叫骂声,骂他是个不成器的东西。这是城里来的金贵媳妇,哪是你打得骂得的?巴五当然听不进去了,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呢。他一把将她从草地上拖起来,揪着她的头发,对准她的鹅蛋脸,麻利地左右开弓抽了她十多个耳光,直到打得她嘴角开始流血,这才松开手,任由她倒在地上装死,径直走开了。他累得一头汗,一边走一边对愣在不远处目瞪口呆的呢呢花和一脸苦相的巴六说:

她想搞民族歧视,我果断制止了。

姥姥用烟斗戳着巴五的脑门,乌青的嘴唇吐出一长串叽里咕噜的土语,中间夹杂着一些汉语,大致意思是:我早说过,不要乱喽……可是你又要乱喽,你干吗要乱呢……乱喽乱喽。巴五垂着脑袋,歪坐在一颗枯死倒覆的核桃树干上,由她戳个痛快,自顾自用手机给他的好兄弟咕嘟打电话。他在电话里说:咕嘟,我想死你了,你这个王八蛋。

不远处的草丛里,罗大大直挺挺躺着,没人知道她在寻思什么。呢呢花小心翼翼凑上前去,往她紧握的手心里生生塞了一张纸巾,黑胖的圆脸蛋凑近她,小声说:

姐姐不要哭了!

罗大大没有哭,她只是眯缝着眼在草丛中躺了一小会儿。便爬起来坐稳了,顺手拿起搁在身旁的那管刚打过鸟的淡黄色的猎枪把玩,翻来覆去仔细研究着。然后,她将嘴张开,小心翼翼将枪口塞进了嘴,熟练地拉开枪栓,闭上眼——不等呢呢花发出尖叫,“嗵”的一声,罗大大将自已的脑袋打碎了……

作者简介

张书林,女,出生于湖北,服装设计师,中国古董刺绣收藏第一人,老绣收藏家。楼上的拉姆、阴丹士林的品牌创始人,北京楼上的拉姆艺术设计有限公司创始人兼设计总监。将古绣元素引入服饰的创导者。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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