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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电影的人(短篇小说)

2016-06-17女真

北京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老乔媳妇儿小白

机缘巧合,陈总和小白看了一场电影。之后,小白又把陈总送回了家,麻烦从此就开始了……现代社会的男女关系从来就不只是男女关系。不信,你就看看小说中这对男女吧。

酒喝得其实不算多。干红,三杯,兑了冰块、柠檬。倒退十年,65度白酒,今天这样的杯子,三杯也没问题。岁数大了,心还是三杯白酒的心,身体却连三杯红酒都扛不住了。

也许,真的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自己开车来的。本来没想喝酒。

身边有个年轻女人,感觉就是不一样。

算是美女。大概两年前,一次小范围聚会,小白第一次出现。好像是哪个公司的文案?他没太听清。这种场合出现的女人,单位和职务可能都是随便一说的,不必较真。皮肤好,白,干净,对得起她的姓。老钱带来的。散席时,主动跟他要微信号,要加他。他说自己土,没有。那就手机号码。这回他不好再“没有”,说了常用的号,她马上打过来。他往来电话多,怕忘记,在她的号码上随手存了“小白”。不写全名字,不是有意遮掩什么,那时确实就只知道她叫小白,具体叫什么,他没往下问。

没想到她会隔三岔五给他发短信。养生常识,或者节日问候,平淡中有温馨,礼貌中有距离,谁看了都不会作其他联想的那种。

偶尔他也会给她回一个。一点反应没有,不礼貌。毕竟是老钱带来的女人。公司谋划上市,老钱很卖力气。

这个晚上,仍旧是小范围聚会。小白又出现了。临开席,老钱来电话:抱歉,急事,来不了啦。吃饭时他就和小白坐到了一起。这是他头一次挨着她吃饭。有隐隐约约的香水味。他对香水没研究,说不出子丑寅卯,平时哪个女人用了香水,他一般都要警惕些,有意保持距离。媳妇儿到更年期了,多疑。让她闻出身上有香水味,犯不上。本来很清白的。

三杯酒下肚,竟有点头晕。快散席的时候,他很绅士地问小白:你怎么走?我送你?我车在门口,喝酒不敢开了,现在就叫司机过来。

老钱没来,他得送一下老钱的女人,这是最基本的礼貌。在他心目中,小白就是老钱的女人。生意场上,谁和谁什么关系,不一定完全说得一清二楚,但大致的方向,应该有数。

小白说:不如我帮您把车开回去,然后我再打车走。

那多不好意思。

陈总不必客气。我这人缺点是酒精过敏,上不了台面,不能替老板挡酒;优点是可以经常给朋友代驾。能代个驾,我也算有功劳,不算混饭吃。我有驾照,没车,您就算豁出去让我练回车,让我过把车瘾。

敢于自我解嘲的人,内心都比较强大。他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何况还是个女人。出酒店门口,他遥控解锁,然后把钥匙递给她:谢谢!

没像平常一样坐到后面,坐了副驾驶。毕竟,小白不是一般的司机,是表示尊重吧。坐好了,趁小白调座位、调整后视镜的工夫,他随手系上了安全带。

后来的事实证明,安全带跟他的安全没有关系。

坐上副驾驶的那一刻,他不可能预知。

头虽然有些晕,回家的路线还明白。他把走法跟小白交代清楚,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了她。街头数不清的店铺、招牌一晃而过,眼角余光欣赏着小白开车。这个女人,车开得优雅。不疾不徐,很少超别人车,也很少被别人超,稳稳当当占着中间的车道——有一种霸气。看她开车,跟她说闲话,心里提醒自己,下车时,给她叫一辆出租,把车钱直接给司机。给她钱,不好看。

但是,事情的发展跟他预想的不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车拐向了一个陌生的方向。等他反应过来,奥迪A6正行进在一条路灯稀疏、灯光昏暗的小街上,拐了两个弯,停在一处有栏杆阻挡的地方。他看小白把窗户摇下来,往外面窗口递出一张百元大钞,然后,有个穿制服的人引导她向栏杆里面开。一个很大的空场,已经有二三十辆车停在那里。这是什么地方?他的酒好像一下子醒了,声调有些高,身体也坐直了。

半明半暗中,他听见小白笑:陈总,我刚才听您说话,精神溜号走岔了一个路口,看到汽车影院的招牌,就把车开进来了,没征求您意见,对不起。我实在是对这种看电影方式太好奇了。您不喜欢,进去呆一会儿咱就出来,让我瞧瞧新鲜呗。

他心里激灵一下。看电影?已经很多年没看电影了。最后一次跟媳妇儿进影院,还是看的《霸王别姬》,张国荣演的那个。曾经是挺爱看电影的一个人。小时候没有电视,能看电影那是老大的奢侈。矿山俱乐部每次演电影,没有票的机灵孩子常常贴在陌生的成人腿边,尽量把腿蜷着,装小孩,让自己个子显得越矮越好。碰到心善的收票员,也许就能网开一面,让他们混进去。子弟中学操场偶尔放露天电影,那可是盛大的节日啦,孩子们早早搬了小板凳去操场占位置。电影开场之前,疯跑,大汗淋漓。他记得有一次去晚了,没占到前面的位置,异想天开去了银幕后面。银幕后面却不止他一个人——好几对大哥哥大姐姐,亲亲密密地挤在大银幕后面,让他貌似专心在看电影,眼角余光却左一下、右一下游移。那天演的是《地道战》。在银幕后面看电影,所有的方向都跟他看惯的《地道战》相反,感觉怪异。那是他唯一一次从银幕后面看电影。上大学时,也曾经看过露天电影。媳妇儿那时候还是他女同学,记得他第一次拉她的手,就是在看露天电影的时候。放的是《庐山恋》。张瑜多清纯啊。因为那部电影,他省吃俭用一学期,又打了一个假期的工,攒下的钱请女同学去了一趟庐山。穷游,但滋味无穷。那是他大学期间最浪漫的事了。现在,每当媳妇儿抱怨他不陪她出门旅游,能够给他当挡箭牌的,还就是陪她上庐山这一码事。

因为小白说起了露天电影,他才注意到,几十辆车的前面,果然挂着一张大银幕。银幕上色彩绚丽,人影幢幢,比他小时候看的黑白电影好看多了。但不知道演的是什么。外景地一会儿罗马,一会儿上海,黄浦江、东方明珠,夜景灿烂。晃来晃去的面孔,都很年轻,穿得也很时尚,净大品牌。如果不说是在看电影,他一定以为是城市里街头LED大屏幕常播的那种品牌广告。小白告诉他是故事片,《小时代3》。郭敬明导的,1和2她都看过了,这段时间太忙,没来得及看3,再不看可能就下线了。他在心里寻思了一会儿郭敬明是谁,反应过来,是他女儿喜欢的一个年轻人。女儿有他的书。他没读过。他小时候没怎么读过书,学校停课闹革命,家里只有毛选,还有一本爸妈藏在柜子里的《计划生育手册》。上大学以后,课本之外,他爱看金庸,《天龙八部》《鹿鼎记》。媳妇儿年轻时看琼瑶、三毛。现在的孩子普遍看什么他不知道,只知道女儿出国前粉一个年轻人,好像就叫郭敬明。

酒喝多了不回家,跟一个不算太熟的年轻女人看露天电影,还是他女儿粉过的《小时代》,有点荒唐。小白把车停在最后面,把发动机也关掉了,调了个广播频道,在车里就可以听到电影的声音。这种时刻,这种情境,让小白把车重新打着火,马上把车开走,好像也有些太不近情理。

他把安全带解了下来,把车座往后面仰了仰,让自己能抻开腿,更舒服些。看个电影而已。老夫聊发少年狂。看就看吧,他相信自己的定力。只看电影,绝不离开座位,不乱动作。很多年前,美国电影刚开始进来时,他看过一部成长片。在三好街买的碟,片名早已经忘记了,一部分内容还有印象。高中男生偷开老爸的车,跟女同学约会,去汽车影院看电影,然后在车里试着把自己从男孩变成男人。他记得电影拍得很含蓄,车震时,没给直接的镜头,只是给了个车的外景,能看到的是车在微微晃动,而作为背景的银幕上,《出水芙蓉》的泳装美女正在水中花样百出。现在,中国的汽车时代来了,汽车影院也来了,这倒是他没想到的。不知道悉尼有没有露天电影?女儿会跟男生一起坐在车里看电影吗?自从上高中,女儿不怎么跟他交流了。高考不理想,转身去悉尼留学,除了要学费、生活费,很少给他打电话。跟妈妈话还多些。

还是年轻啊。小白看电影很投入。脖子抻着往方向盘前面靠,显得更长。而且和脸一样白。眼睛瞪得挺大。随着情节的进展,不断变幻着表情。她的表情从汽车前玻璃反射过来,有点夸张,也有点变形。他脸侧对着大银幕的方向,看人影晃动,听那些人不停地说着什么,却一句也进不到心里。前年老钱拉他去过一个场合,当时有个留大胡子的导演也在场。老钱说那个导演挺有潜力,手里有一个本子,写抗联的。如果他感兴趣,可以投资、入股。拍影视剧赚钱,说不上哪部片子点子正,钱赚到不好意思。《泰囧》和赵薇的那个《致青春》,一开始谁会想到能挣那么多钱?老钱说得很诱人,但在拍电影这件事上,他丝毫没动心。他只作为普通观众看过不多的电影,对电影产业一点不了解。这么多年,如果说他在生意场上还有一点成功的经验,那就是,在充分了解一件事情之前,绝对不要听信别人的介绍。钱是你自己的,烂摊子最后只能你自己收拾。老钱这种人,说白了,就是一掮客,跟做大生意的比,可能一次赚得不多,却是稳赚不赔。靠的就是一张嘴和人脉。

电影还在继续,他却睡着了。

是小白把他喊醒的。他睁开眼,小白的脸正对着他的脸,贴得很近,吓他一跳,以为做梦。小白说:陈总,醒醒,咱们走吧?不好意思,耽误您时间了。我看您不感兴趣,后面还有《后会无期》,咱不看了。

他揉揉眼睛,让自己醒醒。后面还有电影?难道是放通宵?看一眼车上的时间显示,还好,刚刚11点。这个时间回家,正常,不算晚。他把车座归位,重新系上安全带,笑了一下:让你扫兴了吧?岁数大了,跟不上潮流了。

他们往外开时,还有车子进来。

看来,自己是老了。

路上的车流,已经稀疏了不少。

离他家还有一个路口,他让小白把车靠边停下来:别往前面开了,前面太僻静,打不到车。

小白听话地把车靠了边,解下安全带之前,问他:陈总,您确定开回家去没问题吧?

没问题!这条胡同没警察。我刚才还睡了一觉,酒早醒了。太晚了,我就不送你回去了,给你叫辆车。

看小白上了出租车,他长出一口气。出租车从视线里消失,他把车座和后视镜重新调整回原来的位置。凑到方向盘上闻了闻,还有靠背,好像没有香水味。让小白在这个路口下车,既是不想让她在媳妇儿面前出现,也是不想让她知道他家的具体位置。车库和客厅、卧室是连体的,半夜三更让一个美女开车送回家,媳妇儿肯定看见,属于没事找抽。媳妇儿虽然不年轻了,体形越来越臃肿,他却没想让她下岗。年轻女人花钱就可以买到;糟糠之妻,这辈子只一个。媳妇儿表现得却不太自信,经常说些怪话、酸话。也许还是更年期的缘故吧。也难怪她不自信,他的生意伙伴,一起发达的这帮子人,掐指一算,媳妇儿都换了,有的还不止一茬。差不多都是下一代。媳妇儿参加过几次这种带家属的聚会,以后发誓再不去了。她说感觉不好。那就不去,你随意。所以,再有聚会的场合,他的身边,多数空着,偶尔也有女人,具体是谁从不固定,他和这些不同的女人什么关系,别人不追问,只有他自己能说清楚吧。

锁好车库,他没进楼,到院子里透气。院子里搭了5米长的葡萄架,葡萄架下有一桌两椅,是他偶尔和媳妇儿一起喝茶的地方。他在藤椅上坐了一会儿,让自己清醒清醒。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刚才那个觉睡得不好。虽然时间很短。他习惯于睡整觉,一觉到天亮那种。这个晚上,睡眠要够呛了。进去也是睡不着。看了一眼二楼,媳妇儿的卧室已经没有灯光,看来韩剧已经演完了。葡萄叶很密,想透过叶子看星空是不可能的。葡萄串儿密密麻麻,秋天成熟了,他和媳妇儿吃不完,剩下的酿酒。去年酿的葡萄酒还有。自己家酿的酒,好像没进口干红有劲儿。

月亮格外大。他想起网上的一条消息,说今天的月亮是多少多少年来最大最圆的一次。这样的月亮,媳妇儿不在外面欣赏,早早关灯睡下了,可惜呀。媳妇儿的生活情趣,越来越没品位了。磨磨叽叽的破韩剧,她也能看进去。他是半集都忍受不了。

蹑手蹑脚进了一楼自己的卧室。万幸,这个晚上,他的睡眠还行。看电影时睡的那个短觉,对他影响不大。

一个星期之后,他收到了一条彩信。看电影、在汽车影院睡的那个觉,有了后果。

彩信是一张照片,应该是从车的前面拍的。奥迪车的四个圈儿非常清晰,居然能看清楚车牌号。照片上,一个长发女子侧着脸正在俯向他,他的脸露出来一多半,在更后面的位置,但能看出来是他。因为拍摄角度的缘故,给人的感觉,女子的脸和他的脸贴上了。他虽然睡着了,那也是非常浅的睡眠,如果有个女人的脸真贴上他,他不可能没感觉。他清楚自己的脸从来不曾和小白的脸贴在一起。他的眼睛闭着,那么,一定是他睡着那会儿拍的了。当然,眼睛闭着,也可以解释成陶醉。妈的!

如果想讹诈的话,只能说,照片拍得还算高明。

照片是一个陌生号码发过来的,他找了个座机回那个手机号。

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有点意思哈!

第一个值得怀疑的,自然是小白。如果去看露天电影确实是临时动意,那就只有他和小白知道他们在露天影院。或者小白背后还有人,小白只是出头露面的那个。现在回想,那天晚上的酒好像有问题。被下药了吗?他一直以为是自己酒量不行了,没往歪处想。小白挨着他,最有条件往酒里下东西。那天老钱临时不出现,也值得怀疑。老钱对他一直很巴结的。老钱这种人,左右逢源,挣的是辛苦钱。难道会是老钱吗?他跟老钱认识有三年了吧?至今合作还算愉快,虽然感觉这个人不大气,有些细节太过于计较,总的来说,还靠谱。公司正在谋划上市,他是想拿更大的好处吗?拿这种照片要挟他?他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也许还不止一张照片,但真正在乎他跟别的女人在一起的,其实只有他媳妇儿,别人想拿这个说事,都是扯淡。他跟媳妇儿,经历过更大的事情,几张说明不了本质的黑黢黢的照片就想起作用吗?太轻视他们两口子的关系了。

汽车影院也不是没有可疑之处。停车场很大,容下四五十辆车没问题。他没下车,但注意到停车场四周是封闭的,只有通过收票处的那个栏杆,车才能进来,人也才能进来。小白不可能分身拍出那种带车牌号的照片。或者是她安排了人,或者是暗中还有别人在盯着他们。会是影院方面有人做了手脚吗?进影院的人,都是开着车的,也许年轻、猎奇的人居多,保不准有他和小白这种,或者关系更密切的也有可能。能开车来看电影的,至少不穷。影院方面的人最有条件安排偷拍。万一拍到有料的照片,敲上一笔,也许比放电影本身更挣钱。但是,作为一个生意人,他相信投资人的立足点恐怕还是放电影。作为一个新兴行业,汽车越来越多,汽车文化的发达是必然的,这个开影院的老板,一定是年轻的、有想法的人。他不相信一个真正的投资人会拍这种愚蠢的照片,让人一眼能看出来拍照片的地点,不是等着招人怀疑吗?

或者,有人跟踪了他们,也开了车进停车场,假装看电影,然后拍照片讹诈?

无数种可能在他的脑海中翻腾,却不可能跟任何人去探讨。

又过了一个星期,没有人继续照片的事情。那个号码,仍旧是空号。没有人追问,不等于事情没有发生。既然发照片过来,还是想干点什么。就像那个相声里说的,楼上的一只靴子落地了,他不敢睡觉,在等着另一只落下来。到底想干什么,痛快点。他找人去调查过小白。小白真名白小白,25岁,大学毕业,学影视传播的,未婚,某广告公司的文案。老家是黑龙江呼兰的。居然是老钱的远房亲戚。不是他的女人就好,但这些能说明什么呢?什么也说明不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晚上在家跟媳妇儿说话,不知怎么扯到公司上市的事。媳妇儿忽然跟他嘀咕了一句,公司她是不是也应该持些股?按发行计划,公司一上市至少能募集7个亿。树大招风,你是不是应该把股权分散一下?

媳妇儿好像随口一说,只有上言没有下语,他却一下子警觉起来。这么多年,下海办公司,挣过钱,也走过麦城,有过波折,她可从来没干涉过公司的事情。即使她一股不持,按照法律,他所有的持股所得,即将让无数人羡慕的庞大财富,都应该算婚姻期间的共同财产。即使他变了心,想跟她离婚,理论上讲,他的股权有她一半。难道这个最浅显的道理她都不懂?非得要亲自持股,什么意思?那张神秘的照片,难道是她的手笔?

心里拔凉。亏得自己连小白的手都没摸一下。一直以为小白可能是老钱的女人,其实,她也可能是媳妇儿的眼线,媳妇儿拿她当试金石。不是吗?

但出去跟年轻女人看电影,收到说不清楚的暧昧照片,这种事情,如果媳妇儿不挑明了说,他不可能主动坦白。

等着吧,是脓包,总有一天会出头的。

这期间,他和小白、老钱又在一个聚会上见面。当着老钱的面,小白一句没提上一次代驾、看电影,好像他们之间从来没发生那样的事情。他仔细捕捉小白和老钱的表情、动作,没看出异样。这两个人,要么实在是高人,演技高超;要么是躺着中枪,也蒙在鼓里。

又过了几天,接到来自澳洲的电话。那时是中午,吃过午饭,他在办公室里间床上休息。电话打到座机上,他接了。是女儿。心里迅速算了一下时差,悉尼应该是下午3点多。不是周末,这个时间,正常的话应该在学校上课。小兔崽子,不好好学习啊。花那么多钱让你出去玩的吗?心里这么想着,跟女儿说话的态度还算温和。难得女儿主动打个电话过来。女儿问他:老爸,你怎么还不上微信呢?你上微信,我可以随时给你发照片,视频电话也方便得很。

他在电话里应付女儿,等着她往实质上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女儿一定有事情求他。知女莫如父。果然,东拉西扯,十分钟之后,女儿开口:爸,我要买车,你给我打点钱呗。

他想了一下,回她:你刚拿下驾照,能行吗?是不是坐公交更方便?你不怕你妈担心?怎么不跟你妈要?你的生活费我都放她手里了。

要了,她不同意,所以才找你。有车还是方便嘛,我看的还是二手车,也不贵,才两万刀。现在澳元汇率这么低,便宜,合人民币不到10万块钱。

我回家跟你妈商量商量。

还商量啥呀,这点小钱。人家同学开车出去旅游、看个电影什么的,我总坐蹭车,多不方便。

他的心咯噔一下,有些疼。脓包是长在这儿吗?难道是女儿在暗中算计他这个老爸?现在只是要车,将来,她还想要什么?现在的孩子,不敢想啊。他记得女儿七八岁的时候,当着媳妇儿的面,问过他:爸,咱家的财产,我是唯一继承人不?那时候她刚看完一档法制节目,媳妇儿和他还笑——闺女天生有法律意识,有经济头脑,将来是做生意的料。没想到,她把心思用在敲诈、要挟老爸上了?心疼过后,身子有些发冷。不能惯她毛病。他告诉女儿:这件事情,还是等我跟你妈商量一下。你现在是学生,以学为主,有时间打打工,顺便了解一下社会。买车的事情,再说。好吧?

那天下班前,他给媳妇儿打电话,告诉她,不要做晚饭了,他要请她出去看电影。媳妇儿在电话里问他看什么电影。他说:不知道,到那儿就知道了。

媳妇儿可能以为他在卖关子,不再问。

他开车回家,拉媳妇儿往汽车影院方向走。

自己家的事情,还是说开了好。

事实上,在汽车影院,他没来得及把曾经和小白一起来这里看电影、然后接到彩信的事情告诉媳妇儿。那天晚上,演的是美国大片《变形金刚4》。媳妇儿刚在里面坐了不到10分钟,血压就上来了,头晕,坚持要走。

后来他后悔,应该在看电影之前就告诉她。他把事情说清楚,也许整个事情就清楚了。媳妇儿其实是一个非常智慧的人,没准儿她能比他更快找到事实的真相。那样,事情也许是另外一种结局。

真实的结局有两个——再没人跟他提彩信的事情;他的公司至今也没能上市。

同城的另外一家公司,老乔的那个,捷足先登了。一下子募集了12个亿呀!

老乔一开始跟他一起做生意的。三年之后,两个人意见不合,老乔自己分出去另立门户。两个人,从合作伙伴,变成了竞争对手。他们经营的业务都差不多。小而言之,东北三省;大而言之,全中国。金属加工的市场蛋糕差不多就那么大,你多吃一口,我就可能少吃一口。这年头,做实业的,不缺钱的少,谁能不想上市募集一大笔钱?有了钱,公司才能不断扩大规模。这种不带利息的来自资本市场的钱,是他和老乔这样的公司,求之不得的。他知道老乔也一直在谋求上市,走在他前面,他没想到。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老乔公司的保荐人,居然就是老钱。

两家同样规模、同样质地、同一地区的公司,有人比他先上市,对他和他的公司意味着什么,他心里清楚得很。心痛。吃止痛片、芬必得都没用。

他是个做事较真儿的人。摔倒了当然不光彩,为什么摔了,对他来说,同样重要。

他得知道自己为什么倒下。

老乔公司在主板市场成功上市的第二周,他约老钱到明湖春酒楼,喝酒,吃辽菜。他听出来老钱犹豫了,便隆重地又坚持了一下,再三强调真心要请老钱吃明湖春的名菜——金锅河豚酸菜。

他知道老钱酷爱酸菜的各种吃法。

老钱这回答应了。

但老钱竟然没带小白来。他亲自给小白打了电话邀请的,老钱也说他一定负责代为邀请,但事实上,小白就是没来。就像那次老钱临时没来一样,小白也是在快开席的时候,才给他发了短信,说临时有事,抱歉。后来,等老钱喝高了,他才知道,老钱也收到了短信,跟他的内容一模一样,连时间都一样。说明是群发的。

想让老钱喝高,其实不是难事。给他戴高帽,夸他,忽悠他,你一杯我一杯。每个人喝高的症状都不一样。老钱喝高的症状,就是哭。一边哭一边倾诉,酒后吐真言。他竟然也收到过彩信,也是和小白在一起。只不过,他们不是在看电影,而是在床上。人家打电话恫吓他:我们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老钱一边哭一边跟他说大哥对不起。老钱说,自己不想跟老婆离婚,也不可能跟小白结婚。他也想不明白他一时性起,就那么一次脑袋犯糊涂,跟小白去了一家很偏僻的酒店,怎么会被人偷拍。那么封闭的酒店房间,怎么会被拍到?除非事先安排好摄像!

那你还跟这个女人在一起?

老钱继续哭:跟不跟她在一起,我说了不算,她说了算。小白说她也接到过彩信,就是我跟她在床上的那张。这不明摆着是要挟我吗?我要是不听她的,她随时可能翻脸,把底牌亮给我老婆。我老婆那人,你见过的,性子烈,知道我跟一个没出五服的妹子这样,还不得跳楼?丢人呐!我还有什么脸面回老家呢?老家人是把妹子托付给我照顾的!

老钱呜呜哭得很累,趴在桌上睡着了。

刚上桌的金锅河豚酸菜,咕嘟嘟冒着热气。切得极细的酸菜,水草一样在锅里飘荡,一条四寸来长的河豚,仿佛在水里巡游。

这道菜,以喝汤为主。他喝了一碗,又一碗。狡猾的老钱,没准儿以为他会借着河豚给他下药呢。他在心里冷笑一声。老板是他朋友,告诉过他,这河豚已经是养殖的第四代,鲜味保存了,毒性近无,可以放心吃。味道果然鲜美。一直以为酸菜炖五花肉是最美味的汤菜,没想到还可以炖河豚。世界上的事情,你不知道的多了。连吃的都是。

在他把一锅汤快喝净的时候,老钱醒过来了。眼白通红,又嘬进嘴里一大口白酒:大哥,你放心,公司上市的事,我一定继续努力。也许兄弟我不适合公开出头露面了,但我一定找到一个合适的保荐,由他们出面做完这件事。或者咱将来去香港上市,不行就纽交所、纳斯达克!咱将来募集港币、美元!咱公司财务规范,去外面上市没问题。

他笑了一下,也嘬了一口白酒。纳斯达克要科技股,一个做金属加工的公司也想去那儿比画?那得多大的想象力?他有自知之明。老钱这种人的话,姑妄听之。他就是一个大忽悠,偶尔忽悠成一次,够他吃十年八年。老乔公司上市,一定让他赚大发了。

他说跟小白上床被拍的事情,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两个人早就编好的。

谁知道老乔这家伙给了他们多大好处?

那天晚上,他也喝高了。一斤不掺假的茅台,被两个人消灭了。

他让司机先送老钱回家,然后再送自己。回家的路上,本来是想先去洗浴中心按个摩,醒醒酒。路过一个眼熟的路口,忽然灵机一动,喊住司机,让司机按他说的方向走。

司机把车开进了露天影院,停在最后排。电影仍旧在放,放的什么,他不知道。他坐在后排,呼呼大睡,睡得那个香啊。确实喝多了。他血压高,媳妇儿对他看得很严,浑身酒气回去,媳妇儿肯定不高兴,不如醒醒再走。中间醒来过一次,驾驶员位置上坐着一个人,恍惚中,他竟然以为那是小白。瞪大了眼睛细看,原来是跟了自己十几年的司机。自从那次收到彩信,他再也不自己开车了,总是让司机跟着。司机是媳妇儿的表弟,从前,他有些提防这个表弟,认为表弟是媳妇儿派来的眼线。经过小白这件事情,他豁然想到,如果司机真是媳妇儿来监视他的,其实是好事。那天晚上,如果酒后喊表弟来开车,也许后来的事情完全就是另外的样子了。天意啊!难道老天爷不让自己发财?

迷迷糊糊之中,他好像忽然想明白了那张照片到底是干什么用的。猜测的方向大体还是对的,小白和老钱一直有重大嫌疑。只不过,自己方向找准了,却没点到穴位上。如果他一下子明白了小白和老钱背后还有人,人家都在做什么关键性的大事,另外那只靴子早就扔下来了。老乔啊,声东击西,想各种办法让对手分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美人计,啥招都使,你高啊!

现在的问题是,将来,那只靴子还会在另外的什么关键时刻落在他头顶吗?

不就是他妈的一张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照片吗?有什么了不起!

他痛苦地使劲想着,又睡着了。这次,他做了一个极好的梦:公司真的在纽交所上市了。敲槌子的,当然是他自己。西装革履、神采飞扬。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女人。

长得居然很像小白。

作者简介

女真,本名张颖,女,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编审,一级作家。写作小说、散文、评论等多种文体,发表文学作品300万字。曾获中国图书奖、《小说选刊》年度优秀作品奖、辽宁省优秀青年作家奖、辽宁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作品入选多种选刊、选本。现为辽宁省文艺理论研究室主任、《艺术广角》执行主编。辽宁省优秀专家。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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