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嘘,小声点儿

2016-06-16柳小霞

翠苑 2016年3期
关键词:吴芳部长大师

这些天,华青中了邪似的信起了算命。她是个政府公务人员,而且在科技部门工作,按理说,她不应该相信这些虚枉的事,可她偏偏就信了。谁信了都说明不了什么,唯独她信了,这算命便带出一些别样的味道,拿华青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你可别小看这算命,还真有那么点科学道理呢。

前一阵,华青腹部总是隐隐作痛,跑了好几家医院,都没查出是什么毛病。医生说不出个所以然,药倒是开了不少。华青吃药吃烦了,肚子依然在痛,忍不住便在办公室里骂那些医生。同事吴芳听了,很关切地对她说:

“说不定是冲撞了什么,要不去寺里看看吧?”

华青很吃惊,半天没回过神来。她抚了抚肚子,像个小孩子一样问:

“去寺里!这不是讲迷信吗?”

吴芳乐了,说:“你以为谁都像你那样迂腐啊,如今讲迷信可时髦着呢。就咱们这政府楼里,三天两头往寺院里跑的不在话下。尤其当官的,跑得更勤。难道你真的不知道这些?”

华青鄂然,说:“我以为全是没文化的人才去寺里呢。”

吴芳更乐了。她说:

“没文化的才不去呢,谁去得起啊。现在,老往寺里跑的都是些已混进上流社会的人唉。”

华青说:“我还没混到上流社会呢。”

吴芳“咕咕咕”笑出了声,笑够了才盯着华青的眼睛说:

“我说华姐姐,难怪你工作起来那么卖力,原来全是没有菩萨保佑的缘故。告诉你吧,现在爱往寺里跑的有三大人物,一个是高官,一个是富商,一个是文化人,寺院专门挣这些人的钱。”

华青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这世界可真新鲜,没想到自己的身边还有一个如此全新的领域,而自己浑然不知。她一直以为寺院是出家人的净地,农民朋友们的福地呢,原来真正的大佬竟然全是城市精英人士。自己可真算是老古董了,难怪吴芳要乐。

华青在任何事上都保持着科技工作者的实干精神。她听明白吴芳的话后,便单刀直入,问吴芳去寺里怎么个看法。

吴芳说:“有好几个大师,赵大师最能看前程,王大师能看婚姻,董大师能看病灾。像你这个,就得去找董大师。让他念念经,护一护元神,说不定就好了。”

华青小心地问:“你算过?”

吴芳压低声音说:“算过呀,没算过我怎么知道这些。得了,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得给大师拿见面礼,去了先给大师家的佛上贡,算完你再看情况给点辛苦费就行了。辛苦费嘛,少则一百,多则不限,全看你的心。佛前贡品嘛,你去拜访长辈拿什么就拿什么。这些话本该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也就你,我才当自己人说。”

华青松了一口气,松气的同时不由对吴芳有些刮目相看。同一个部门里待着,她吴芳怎么就那么多见识呢。平时工作上,也没见过吴芳有什么不认真啊。对待工作,她可用的全是科学的精神。自己可真是白活了三十七年。她又感叹了一句。

华青还想继续问下去,可是楼梯口响起了脚步声,同时传来两声干咳,一听就是她们部长的声音。吴芳赶忙伸起右手食指,放到嘴唇上,轻声说:“嘘,小声点儿。这些事可不敢公开说。”

华青顿然醒悟,马上明白了自己何以长期蒙在鼓里的原因。

去寺里是讲究日子和时辰的,华青在这件事上像服从领导的安排一样严格按照吴芳说的去做。为了表明自己的诚意,她在佛前贡品上颇费了些赀仪。当时有些心疼,可过了两天,她的心再也不疼了,因为她的肚子竟然好了,不再痛了。

华青早上上班,一见到吴芳,便大声道谢。吴芳连忙使眼色,很快做出了那个“嘘,小声点儿”的手势。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们的部长从里屋走了出来,很奇怪地看了她俩一眼,一句话没说,走了出去。

吴芳说:“你看你,万一听见了,多不好,还以为咱俩在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华青肚子不痛了,心里高兴,毫不在意地说:“听见了又能怎么样呢,我去我的,他听他的,你不是说,大家都去寺里吗?”

吴芳说:“大家都去是一回事,让别人知道是另一回事啊。正是因为大家都去,才要避一避呢。”

华青长了记性。她第二次去寺里,干脆连吴芳都没说。她这次没去找董大师,而是去找赵大师,因为她想问问前程。

华青参加工作已经十四年了,从办公室的档案员干到了信息部的副科级。她已经被副科了八年了,说实在的,真有些熬不住了。八年抗战呐,人都老了一大圈,走在街上,碰见年轻小伙子问路啥的,都会很自然地叫她阿姨。不老能行吗?在机关里混,还真得讲究个优胜劣汰,连领导开总结会时,都要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话听在耳里,痛在心里。每次听到这话,华青都觉得领导说的是她。机关是个金字塔,她被卡在了倒数第二层,卡得都快发了霉,领导都快忘了她的存在了,难道这是领导的错吗?

华青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她懂领导的意思,自己也一直在用努力工作来践行着向金字塔尖靠拢的决心。可是,好几次,她败下了阵。这十四年,比她后进单位的小巩和小苟都先后上去了,只用了八年时间,便坐上了正科的位子,而她还在底下熬着。在他们这个单位,正科已经算半个领导了,是那种到基层参加活动,可以正大光明在会场上被人介绍,然后坐在领导席上的角色。而副科呢,却什么都不是,基本上就是个干细活的人,到了基层,也只能自觉地站在群众一边。基层的人前来办事,看见华青,不好称呼,有那会使眼色的,便叫她“华老师”。慢慢地,华青便成了公认的华老师。华青对“华老师”说不上反感,也绝对没什么好感。有时听见基层年纪比她大的人叫她“华老师”,她立马便会感到一阵尴尬和心酸,好像是自己给基层干部添了为难似的。

是啊,都成老前辈了,连个像样的称谓都没有混上,这脸面上总是说不过去啊。

最近单位里一直在传着动人的消息。消息是局长在民主生活会上放出来的。局长说,为了调动干部的工作积极性,打算年内对部分干部的岗位进行调整,要提拔一两个中层领导干部。

华青的头儿,也就是信息部部长是个四十六岁的中年男子,在信息部部长位子上已经干了十年,也算是元老了。他私下喊动已喊了三年。在整个科技局,信息部是典型的清水衙门。清水倒也罢了,工作任务却一点儿也不轻,几乎天天都面临着数据统计、分析、出报表等等不敢稍有马虎的工作。工作累,还没人待见。

部长看好的是项目部。他在这个单位已经工作了二十五年,算是混到了能够公开发表自己想法的年纪。他在民主生活会上毫不示弱,顺着领导的话,明确表示了给自己换岗锻炼一下的想法。

领导说,大家把眼下的工作先抓好,这些事班子已经在考虑,下半年会有一个适当调整的。

现在已经过去三个月了,单位人事结构依然固若金汤。部长有一次当着华青和吴芳的面,骂信息部的活不是人干的。骂完后,又问华青参加工作多少年了,然后帮着华青感叹了一番,说做了十二年的统计分析工作,可真不容易啊。

华青本来就有些心灰意冷,以为单位的人事变动只是部长间的一次微调,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可是部长的几句人生感叹刺醒了她,她一下子对人事变动也敏感起来。心里面不免打起了小算盘,而面上装得和没事人似的。

这天,部长不在时,吴芳小声问她:

“你说,这次咱们信息部会怎么变?”

华青干巴巴地说:“不知道。”她确实是真的不知道,数字工作做久了,她的为人也跟着死板起来。她总是局里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人。

吴芳有点锲而不舍。又问:

“你到底是真不关心,还是假不关心?”

华青说:“这阵子家里事情多,真顾不上操这些心。”

吴芳有点不悦,却没有表现出来。她拿出一面小圆镜,一面整理头发,一面说:

“得了吧,你心里想啥还能瞒过我,要不,”

吴芳停住了话头,放下镜子,将下巴扬起来,往楼上呶了呶嘴,接着说:“说说总比不说强吧。”

华青和吴芳一向关系很好,常常无话不谈。可是如今,面临着相同的人事调整,两人之间的关系有点微妙起来。吴芳比华青晚进单位一年,却和华青同一年任副科。那时,华青在信息部已经工作了两年,吴芳在别的部门。吴芳是三年前才到信息部的。按常理,如果信息部部长一职空出来,任命华青的可能性似乎要大一些,毕竟她是正宗的科班出身,工作熟悉,可是,这些事,谁能说得准。

华青皱着眉看报表,连头都没有抬,仿佛有些事不关己似的说:

“我不会去说,我如果想说早就说了,人活个踏实就行了。再说了,信息部的工作真的不是人干的。为这些事去说有什么劲儿。”

吴芳低头看报,嘴里慢吞吞地说:

“现在哪儿的工作好干啊,都不好干哩。我以前在项目部,其实那儿比这儿压力大得多。我觉得这儿挺好。工作性质简单,没有巴结你的人,少一些是非,是不是?你以为咱们部长真的想到项目部啊,他才没那么笨呢,他的眼睛可是看着上面呢。”

这句话倒是引起了华青的兴趣。她停下手里的活,跟着吴芳的眼神,往上看了一眼,问:“是吗?”

吴芳嘟了嘟嘴,说:“现在局里谁不知道这件事。”

华青一下子心事重重起来。她带着苍白的神气问:

“那么,谁来当信息部的部长呢,你说会不会从办公室派?”

吴芳听了,并不回答,而是很含蓄地笑了笑,然后两人都埋下头,干起了工作。

华青从寺里出来,越发一头雾水。她真的迷惑了。她不明白赵大师是什么意思。

如果说上次她去董大师那儿是颇费了些赀仪的话,那么这次她是大费赀仪了。她把对未来的希冀全带到了赵大师这儿。

华青是个过日子的女人,懂得算计。她买好礼物,在家里面仔细掂量,到底是去领导家呢,还是去赵大师那儿。眼下不年不节的,去领导家实在太扎眼了,而且用意太明显。她做不来太露骨的事;可按兵不动,她又有些惶恐不安,最后还是决定去赵大师家。

赵大师明显要比董大师深沉许多。华青记得董大师是一直看着她说话的,而且态度很和蔼。先是闲谈了几句,问明她的情况后,说了声“不碍事。”然后念了一段经文,便派人送她出来了。她当时半信半疑,可没想到过了几天病竟然好了。打那之后,她便认为卜卦肯定是有科学道理的,至于科学在什么地方,她可并不知道。

赵大师一直闭着眼睛,端坐在炕上,手里面不急不缓地捻着一长串珠子,嘴里默默地念诵着经文。

华青站了半天,等着赵大师睁开眼睛和她搭话。可是赵大师念完了经文,又进入了入定状态,在炕上只管一动不动坐着。华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过了很长一会儿,赵大师说:“坐吧。”他的眼睛依然是闭着的。

华青不敢坐在一个闭着眼睛的男人对面,而且有些怕看他。她依然站着。

赵大师用一种很低沉的声音问:“你从哪里来?”

他的声音非常好听,似乎有一种很强的磁力,将华青牢牢地吸在了地面上。华青心中的不安和浮躁一下子散去了。她不想掩饰,也不想纠结,于是避开赵大师的问话,就事论事地说:“大师,我想问问前程。”

赵大师依然闭着眼。时光沉寂了二十秒种。赵大师又用那种异常悦耳的声音说:“回去吧。沉则稳,不沉则伤。”这些字就像远方山顶上的钟声,敲钟人敲完了,钟的威力才一下子释放出来。每一个字符都带着金属的力量打在华青的心里,久久不肯散去。

华青默想着这句话,走在寺外的小道上,心里面一会儿静如止水,一会儿又激荡万分,万般滋味都在心尖上跳动。

沉则稳,不沉则伤。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自己刚才在赵大师面前呆呆地站了二十几分钟,难道被他看出了我人生的什么破绽?

华青并不是一个与人为善的人,刻意地向人表达好感,热心地帮助他人这类事儿她是做不到的。她仅仅喜欢遵守既定秩序罢了。多少年来,她的生活、工作一向按部就班,从未发生过风生水起的事。她没有什么硬朋友,可也没有半个敌人。要说关系好点的人,也还就是吴芳。

如果吴芳说的是实情,信息部部长要另谋高就的话,那么,谁会成为信息部的新部长呢。按照以往惯例,局里几个专业性比较强的部门负责人基本上都是从部里一般干部中提拔,为了工作的需要嘛。那么,这样一来,她和吴芳势必形成了竞争关系。如果提拔了吴芳,那么她华青怎么办?毕竟她比吴芳早参加工作一年,而且在信息部里苦干了十二年。可是,若论工作能力,吴芳和她是不相上下的,而且,吴芳有个显著优点,就是为人活络,和单位里大家都能扯上话,和局长也走得近一些。她华青能顺理成章上任的可能性到底有几分,她自己还真说不好。近些天,她有些失眠,心绪总是宁静不下来。想来想去,这才走进了寺里。说白了,她也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心。

哎,算了,不想这些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在机关里,谁没有个算计,谁又是真正能超然于物外的呢。遇到事情,大家也只是表面上装作不在乎罢了,其实心里的在乎劲儿比那些嘴上喊的更要重几分。这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没办法啊。再说了,我也不过是想求个内心的安宁罢了,我可没想过要伤害谁。

华青自我解脱了一番,继续往更僻静的小路上走着。寺院外风光很好,她想散散心。大约在小路上走了五六分钟,在小路拐角处一段隐蔽的短墙后面,不经意的一瞥间,华青看见一辆黑色别克停在那儿。这辆车她太熟悉了,几乎天天能在政府楼下看见,她自己下乡什么的也坐过很多次。

是大头儿的车,没错。而且车里没有司机,说明是大头儿自己在开车。

他怎么也在寺里?会不会已经看见了我?这两个问题迅速闪了一下,华青心里“咚咚”直跳,仿佛考试作弊,被监考老师当场逮住了一般;又好像是做贼时撞见了另一个贼,心里面竟然隐隐产生一种想火拼的冲动。她被自己的这一想法吓了一跳,好半天才定下神来。

不过是问问卦而已,自己又没想过去伤害什么人,怎么能慌乱成这样?真是怎么想怎么觉得不是个滋味。

而且,吴芳说的可一点儿没错,原来政府楼里的人都往寺里跑呢。可是,转眼一想,心里又涌起别一番滋味来。好像自己这些年的努力全白费了,一年年辛辛苦苦,到头来全变成了一撮香灰。

哎,这人活的,还不如佛前一炷香呢。华青禁不住又这样想。

吴芳的话越来越少。

以前两个人之间总是无话不谈的,女人嘛,年纪和阅历都差不多,生活比较相近,自然交流的经验要多些。而不知从何时起,她俩之间好像竖起了一堵无形的玻璃墙。谁也没心情说贴心的话了,连生活上的话题也退到了三舍之外。这堵墙横亘在俩人之间,你能看见我,我能看见你,却谁也摸不透谁。

华青明显感到这堵墙后面的重量,自己的话也少了起来。如果没有万不得已的事,她绝不先开口。

人事调整依然如三九天的冰,纹丝不动,好像还要继续冻下去。局里的气氛明显和以前有些大不一样。所有的人都仿佛变成了套中人,个个深藏不露起来。每天都似乎有什么事儿要发生一般,而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这种不发生让空气变得更加紧张。

有一天,华青去办公室拿一份文件,进门时刚巧碰到吴芳和办公室的小邓在说话。两个人声音压得都很低,明显谈得很投机。就在华青刚跨进门的一刹那,她看见吴芳迅速将右手食指放到嘴上,做了一下那个“嘘,小声点儿。”的标准动作。

华青心里一沉,面上却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的样子,她先向吴芳说了一句“原来你在这儿呀”,然后笑着和小邓说明了来意,拿了文件,无事人一样走出了办公室。

时间不长,吴芳回到了信息部。她看着华青埋头读文件,主动开口说:

“华老师,你真的什么都没有听见吗?”

华青头也没抬,带着明显厌烦的语气说:

“忙工作都忙不完,哪有闲工夫听别人说闲话。”

吴芳愣了一下,又用很平静的语气说:

“我说的是局里的人事变动啊,小邓说快要有眉目了。我刚才在套小邓的话呢,并没有说你啊,你多心什么!”

华青面色明显和缓起来,她再也无心看文件了,而是抬起头,盯着吴芳问:

“你从哪儿听说的?”

吴芳叹口气说:“刚刚小邓说的呀。”说到这儿,她又停顿了一下,朝门口望了望,浅浅地做出了一个“嘘,小声点儿。”的手势。

看来他们真的并不是在议论我,华青的心放下了一半。自从上次去了寺里后,不知怎么,华青总怕别人议论自己什么。

华青心里一热,不过面上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问吴芳:“是吗?”

吴芳淡淡地一笑,说:“听说要全员竞争上岗,所有的部长都要竞选。”

华青知道吴芳是在套她的话,于是直截了当地问:“那你想竞选哪个部门?”

吴芳又会心一笑,说:“我没有什么远大志向,保住眼下饭碗吧。”

两个人的谈话意味深长地结束了。华青已经深感到她和吴芳的友谊真的到了头。

华青想像了一番吴芳当了部长后自己的可悲处境,心里面焦灼得要命。实在不行,就去大头儿家走一趟吧。说什么沉则稳,不沉则伤。也要看看在什么山唱什么歌。再说了,伤就伤吧,不过就是失去一个朋友罢了,离了吴芳,她华青还不照样是华青。在机关里混着,颜面比什么都重要,谁知道她吴芳在背后又怎么算计我呢。说不定,她早就去过大头儿家了,她要是去了,还能有我的好?人的心,谁能说得准。凡事还不是得靠自己。真正遇到大坎儿了,沉住气的人他若不是孙子,也肯定是在装孙子。如果上两次我不是太沉,我哪里会沦落到今天这地步,竟然和吴芳去竞争什么部长。

华青心里不停地乱想,这种种想法唯一的结局就是往那堵无形的墙上又加了一层严霜。

又过去了两星期,局里依然风平浪静。一切都停留在小道消息阶段。这些小道消息就像班子的重大决议一样,带着神秘的光圈,加强了领导的威慑力。每个人都信任着小道消息,探听着小道消息,唯恐自己听到的小道消息比别人的少一些。每个人的脸上开始明显表露出焦灼和疲倦。

看来谁都沉不住气了。

大头儿出差了,据说去了北京,要到月底才能回来。华青想去大头儿家的计划只好暂时搁置起来。

吴芳忽然问华青:“华老师,你那肚子还痛吗?”

华青半天没反应过来,含含糊糊地说:“肚子,好像不痛的。”

吴芳笑了笑,又说:“我说寺里算卦很灵吧,那时你还不信。”

华青一下子想起她去找赵大师一事,心里不免有点慌张。她忽然明白了吴芳是什么意思,马上用很平静的语气说:

“也许吧,说不定也是我吃的那些药起作用了呢。”

吴芳看了看门,低声问华青:“你知道沉则稳,不沉则伤是什么意思吗?”这次她没做出那个“嘘,小声点儿”的标准动作。而且吴芳问话时,华青明显感到她的眼神中有一丝无助。

可是,沉则稳,不沉则伤这句话威力太大了,华青不由一个激灵。她愣了半天,只管看着吴芳出神。

吴芳说:“是这样,前两天我心里乱得很,去看了看赵大师,那个赵大师只说了这一句话。你说这叫什么话呀。这不等于没说吗。这两天,单位的这些破事儿绷得我眼珠子都在痛。”

竖在两人之间的那堵墙似乎在慢慢松动,两个人之间又生出一份同壕战友的情分,她们的共同敌人,现在是一句话。

不沉则伤,伤的到底是什么呢?当初自己想当然的以为伤的是她和吴芳的友谊,现在看来不是。

华青的心很快软了下来,她对吴芳的好感又立刻恢复了。这就是老感情啊,她想,只有多年的老同事之间,才能因为一句话便立马重修旧好起来。

华青沉吟了一会儿,坦然地说:

“其实,我也去过,赵大师说的也是这句话。”

吴芳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再纠结赵大师,而是转了个话头问华青:

“你知道大头儿到底去哪儿了吗?”

华青摇摇头。

吴芳说:“真是怪了。连小邓都不知道呢,小邓可是他的秘书。”

华青说:“难道不是去出差?”

吴芳皱了皱眉,说:“以前哪次出差不是大家都知道的,走前都要开会布置一番工作的呀。这次怎么走了好几天我们才听说,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华青两眼睁得圆圆的,盯着吴芳说:

“你是说有别的什么事?”

吴芳慌忙做出那个“嘘,小声点儿”的标准手势,只是这次她没有嘘出声,而仅仅是将右手食指在唇前快速地轻挥了一下。

她用极低的声音说:“这种事可不敢乱说。”

华青会意,轻声感叹道:

“信息部,信息部,我看应该叫向一切信息说不的部门才对。”

这句话把吴芳逗笑了。这一笑两个人可谓是彻底冰释前嫌了,那堵墙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光消失了,而且好像从来没出现过似的。刚刚她俩的敌人是赵大师的一句话,而此刻变成了一件神秘的未知事件。现在,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珠联成了一条线上的蚂蚱。这就是机关,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分分合合之间,深藏着人世生活的玄机。

这时候,她们部门的头儿走了进来,没提防,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部长说:“乐什么呢,你们两个?”

华青反应快些,说:“讲笑话呢。”

部长今天好像很高兴,非常想和她俩说话的样子。他把一摞资料放到吴芳桌上,干脆坐下来说:

“好久没见你们乐了,怎么今天又开心起来?”

吴芳有点调皮地说:“看部长乐,我们也跟着瞎乐呗。”

部长说:“好好乐吧,绷着脸多不好,咱们三个的缘分还长呢。”

华青一时没听明白部长的话,反问道:“我们三个有什么缘分?”

吴芳问部长:“这么说不动了?”

部长说:“动什么动,大头儿马上高升啦,要升到省里去啦,这两天,上面照顾,才到北戴河疗养去了。”

华青和吴芳对看了一眼,想想刚才对大头儿的猜测,不由觉得可笑。她俩竟然都以为大头儿出事儿了,这年头,一个官员不见了,除了出事,还能有什么。没想到却是这样一回事。她俩,哎,看来仕途上的眼睛还没有睁开呢。

吴芳直截了当地问部长:“那么谁来领导我们呢?”

部长用一种无所谓的声音说:“谁领导还不是一样领导,据说是市委办公厅的人。”

吴芳继续问:“那动人的事呢?”

部长说:“肯定不动了呗,哪有新领导刚来就动人的道理,那不是成心找抽吗?”

部长是老科技,所以话怎么说,别人也不觉得过分。

华青一下子卸去了重负,可是这心立马又酸得没有了着落。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幸亏没去大头儿家,不然这叫作什么事,这多少年了,从来没去过,他要走了,偏去,像什么。赵大师那儿嘛,无非是花了点闲钱罢了,权当是结了一下佛缘吧。好在赵大师一直闲着眼睛,连她是谁也没有看一看。她对新头儿是谁,毫不关心,是谁还不都一样,反正和自己隔着一层。不过新的部门头儿是谁,她可是在乎着呢。那可是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呐。而且,她自己可不想让一位比自己小一岁的好朋友领导着。她抺不下这个脸面。现在,竞争压力没有了,她对吴芳的戒心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华青和吴芳两个人相互对看了一眼,交换了一下彼此信任的目光,又都扭头看部长。

部长表情很轻松,心里面明明有些乐,嘴上却说:

“这个信息部啊,我真是呆烦了,好不容易有机会换个部门,这不,天生受苦的命呗。我看认命比认什么都重要。”

吴芳有点气,加重语气说:

“既然今天明天要走的人,何苦说要岗位调整,还瞎传什么竞争上岗。搞得我们心里面发毛了四个月,这工作工作干不好,每天还没有个好心情。”

部长鼓足腮帮子,吹了一口气,拿腔拿调地说:

“当官的都喜欢这一手呢,临走前来一次干部大换血。这一换不要紧,等于将听话的干部都团结到了自己手里,新头儿遇事还得请教这些老部下不是。这叫作将军老矣,余威尚存。这可是一记杀手锏呢。咱们大头儿那是没来得及换哩。现在不像以前,凡事都提速了不是。”

华青和吴芳在机关里混了十几年,两个人都是拼命干活的主,都不与官场上的人来往,第一次听见这样高深的理论,俩人都觉得有些新鲜。

华青一边感叹,一边说:“原来这上面的水这样深啊,难怪我怎么努力都浮不上去。”

部长笑了笑说:“你们两个可都是好同志呢。”

华青和吴芳都愣了,不明白,同时问:“什么意思?”

部长说:“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咱们头儿休假前特意对我说的,说你们俩都是好同志,老实,能工作,也能沉得住气。”

两个人依旧一头雾水。

部长一改调侃语气,正色说:“按理说,这话我不该说,不过现在说了敢情也无妨。”部长看了一眼门,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们,你们只可咽到肚子里,千万不能向任何人提起。”

华青和吴芳都木着脑袋点点头。

部长说:“这四五个月,也就是大头儿放话要人事调整以来,据说一般干部里,也就你们俩没去找过大头儿呢。办公室小邓都跑了三趟了,他以为信息部部长势在必得呢。那个小毛孩,他想来信息部管你俩还嫩点。”

吴芳脸“噌”一下红了,带着气愤的腔调说:“这个人怎么这么不靠谱,嘴里竟然一句实话都没有。”

部长说:“这就对了,他要是能随便讲实话,大头儿手下还能用他。瞧你们俩,天天搞数据分析,搞得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

华青忽然想起什么,她问部长:“大头儿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人,那他去寺里干什么?”

吴芳慌忙使眼色。部长淡淡一笑说:“这算什么事。离寺院这么近,还不兴人拜拜佛啊。上面的头儿们都去寺里,他不去他能上去吗?这叫作统一战线。你们呐,还是把工作干好要紧。”

华青知道自己太冒失,不过听部长这么一说,心里的结也就彻底打开了。

部长郑重其事看了她俩一眼,说:“今天的话到此为止,记住绝不能出这个办公室,如果你俩想进步的话。”

两个人点点头,说:“放心吧,都工作多少年了,哪能连这点轻重都不知道呢。”

部长离开后,吴芳又像从前那样关切地问华青:“华青姐,你的肚子真的再没疼过?”

华青仔细想了想,说:“真没有。”

吴芳说:“我这两天怪了,一忙活这肚子就会隐隐作痛。要不明天你陪我去寺里一下?”

华青爽快地说:“没问题,小事一桩。不过,我上次去寺里前吃过好多药,我也说不好到底是什么起作用了。”

吴芳说:“不打紧,无非是去去心里的病嘛。那寺外散散步也挺好的。”

华青的心情一下子畅亮起来。她站起身,走到吴芳跟前,心疼地看着她,说:

“你看你头顶上又有一根白发,我替你拔了吧?”

吴芳伏过身子,像个听话的小女孩。

作者简介:

柳小霞,文学期刊编辑,现居青海省西宁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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