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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坪山上的护林人

2016-06-03胡树彬

地火 2016年2期
关键词:大坪养父护林

胡树彬

我爷爷去世那年,我父亲才五岁。

我爷爷是个小木匠,最擅长做桌椅和木马。据说他做的躺椅人躺上去就不想醒来,他做的书桌学生用了考个秀才不成问题,可是他很少做这两样东西,因为官家不许他做。

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是十三爷。十三爷也叫绷干老者。十三爷说话天花乱坠,真真假假,大人们往往嗤之以鼻,并以“刘阴阳的卦,罗绷干的话”来否定其真实性。

但我们喜欢听,因为虚构的总比真实的来得过瘾。

幺,我讲跟你们听——

这是他每个故事的开头。每当要讲故事,绷干老者总是先抽一顿老皮烟,让我们轮流给他点火,抽得差不多了,他就这样开场了。

绷干老者继续往下讲:很早很早以前,我们村里有个小木匠,手艺好得无法再好,做出来的木马会跑——

啊!会跑?大伙禁不住惊呼起来,连忙齐声地问,十三爷,你说的是真的吗?

绷干老者讲起故事来一本正经,脸上的表情只为情节负责,丝毫不受外界影响。他继续说,但他做的木马有规矩,男人骑得,女人骑不得。女人一骑上去,就会腾云驾雾,比飞机飞得还高——

哇塞!我们在惊呼的同时,一齐把目光投向那几个小女孩。女孩子们也睁大眼睛,又是惊恐,又是兴奋。

绷干老者继续说,二十岁那年,他娶了一门亲,那媳妇长得就像熟透的樱桃,水灵灵的,是朱家庄朱老板的女儿。朱家是地主,朱小姐自小娇生惯养,不听招呼,偷偷摸摸去骑木马,结果刚跨上去,那木马就呼的一声飞了起来,在萝卜坪上空回旋环绕,最后飞越大坪山、大尖山、箐门口,甚至还飞过了吴王大坪子和水牛大坡,落在水城县的梅花箐丫口。由于木马飞得太高太快,小木匠的老婆朱二小姐被摔成了十三瓣,一个丫口落一瓣。过路的人看见了,就捡石头把它们埋起来,越埋越高,越埋越高。

撂石堆!十三爷,你说的是撂石堆!一个小伙伴兴奋地说。

绷干老者点点头说,是的,你猜对了,就是撂石堆,一共有十三个撂石堆,分布在从小街丫口到梅花箐丫口之间的十三个丫口上,一百八十里的路程,那木马几分钟就飞完了,如果我们背起盘缠走,要翻山越岭走上三四天。

太远了。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同时也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绷干老者瞟了我一眼,说你爷爷的大老婆虽然没传下后代,但依然还是我们罗家的人。所以风水先生说,你大奶奶分成十三个地方安葬,预示你家要出十三个能人,搞不好还要出省长、将军。

那时我父亲已经是大校了,很多人认为,他当将军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可是我却不姓罗了。两岁那年,我妈妈因公牺牲,父亲又躺在医院动不了,我就被送给一户姓蔡的人家收养。

我的养父是个小学校长,曾经是我父亲的战友,非常喜欢鸽子。当兵五年,提干无望,他就退伍回家了,先当民办教师,后来考成了公办教师,工作之余除了下地干活,就是侍弄鸽子。为此,我养母没少跟他翻脸,动不动就骂,你太喜欢你那些鸽妈,你就跟它们睡吧,晚上不要来烦我。我们兄妹几个也觉得他有点玩物丧志,不务正业,难怪当兵提不了干。养父倒很开明,老早就告诉了我的身世,从上小学一年级起,每年暑假都准许我到奶奶家住上一段日子。从萝卜坪到蔡家湾,有四十八里路,要经过好几个丫口,其中有个叫小街丫口的,位于大坪山与吴王大坪子之间。丫口正中间有个高高隆起的石丘,但凡路过,人们都要从一两百米处抱来石头,放在石丘的最顶端。我不知其来历。第一次是养父带我,他抱我也抱。后来我自己走,即使没人,也要自己抱,边放石头边说,无名前辈,保佑平安,考上大学。

现在我终于知道了,那不是无名前辈,而是我爷爷的大老婆,我的大奶奶。可是,我心中一直有个谜,木马怎么能飞?为什么大奶奶的身体会摔成十三瓣,而且不偏不倚,一个丫口落一瓣?

带着这些疑问从绷干老者家的小院子里出来,白色的阳光热辣辣地照射着大地,道路两旁的槐树、榆树、楸树、香樟树、椿树、杜仲树、枫香树、九层皮等,无不耷拉着脑袋,卷曲着叶子,蔫败死垮一脸无奈的模样就像那位在乡场上枯守摊位的抠瓢老人。就连一向趾高气扬的梧桐,也收起一张张绿色小伞,有气无力地摇头苦笑。而那些快乐的知了,正在享受着只有它们才能感知的凉爽,潮水般咿咿呜呜地叫得畅快淋漓。

小伙伴们黑不溜秋的,就像下山猛虎一样扑向寨子门前的小河。河水很浅,他们就搬来大大小小的石头泥块,在河沟中间筑起一道堤坝,形成一米多深的水塘。第一次来奶奶家过暑假,我就见识了二三十个小男孩一齐光溜溜地扑进塘里的壮观场面。我犹豫了好半天,才脱光衣服,慢吞吞地走进水里。小伙伴们欢迎我的仪式简单而又热烈,他们排成一排,合拢手掌,一齐向我泼水,直到我大声讨饶,宣告投降。

融入队伍后,他们就让我参加比赛。比赛项目不是蛙泳,不是仰泳,也不是狗刨式自由泳,而是打迷头。比赛规则非常简单,就是把头伸进水里,看谁憋气的时间最长。我在一旁观看了半天,他们中的冠军是马脑壳,能憋两分零六秒,而我之前的最佳成绩是两分十八秒。但我是外来户,不敢冒尖出头,憋到两分零一秒就放弃了,获得第二名。

比赛结束,我们都有点累了,就纷纷爬上河岸,将一件破了几个洞的衣服挂在一根四五米长的竹竿上插在石缝里,然后猫着腰,弓着背, 地钻进青枝绿叶的稻田里。水稻正茁壮成长,稻秆站得笔直,又坚又挺,还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只是水稻叶子有些割人,划过肌肤时感觉痒痒的,过后会热辣辣地疼。

我们跟在马脑壳后面,爬过三四块稻田,回过头去,那件分不出颜色的破衣服在风中孤独地摇曳。我们在田坎上坐下,挖阴沟里的淤泥将身上厚厚地糊上一层,然后就像一条条泥鳅,趴在田埂上翻晒。差不多一个小时过去,那件衣服悠然消失,马脑壳一声令下,我们重新钻进稻田,钻回河沟,跳进水里,尽情嬉戏一番后,才恋恋不舍地上岸穿衣。此时大岩已经起荫,四边的寨子里传来七长八短的吆喝声。那是小伙伴们的父母在喊他们回家吃饭。午餐非常简单,无非是酸菜下洋芋,有的人家吃完洋芋后会有半碗包谷饭。吃过午饭,大家都得干活,有的打猪草,有的跟着父母上山挖洋芋。我也会跟着奶奶上山,她挖,我背,每次只能背半箩,一下午要背五六趟。

直到有一天要离开了,我才问马脑壳,二哥,为啥每天洗完第一澡,就得钻稻田?马脑壳大我四岁,比我高出一头,因胆子大,讲义气,是村里的孩子王。他哈哈一笑,说兄弟,那是为了让鲜花们好开放。我懂了,春暖花开,一首山歌伴着淙淙泉水响了起来:

好朵鲜花鲜又鲜,可惜生在河中间。

心想伸手采来戴,又怕落河不见天。

我咧嘴一笑,就跟着养父上路了。走了很远很远,快到小街丫口了,不经意地一回头,才看见马脑壳带着一群小伙伴,背着花篮,拿着镰刀,默默地跟在我身后,一送就是十来里。

在萝卜坪度过的每个暑假,我的表现都不错,赢得了所有人的喜欢和爱护。但是这次,我故意慢吞吞地走,等送别的大伙走远了,才急匆匆地往大坪山方向走去。

奶奶已经七十岁了,原是地主家的丫鬟,比我爷爷小二十几岁。爷爷去世后,她寡居了四十多年,独自把我父亲、伯父、叔叔与姑姑拉扯长大,确实不容易。记得我也曾问过她关于撂石堆的事情,她说她也不清楚,大坪山上有个护林人,已经一百多岁了,或许他知道。好吧,问他去。我早就想揭开这个谜底,解开这个疑问了。

大坪山高耸入云,但山上却比较平缓。爬过大陡坡,翻过抱腰岩,就进入大坪山了,此时再回脸去看萝卜坪,就像一个凌乱的小鸡窝,松垮垮地镶嵌在阳长高原上。所以萝卜坪又叫鸡窝寨。不过那是别人叫的,萝卜坪的人从来不这样叫,在他们看来,即便是狗窝,也是天底下最好的。

进入大坪山,天气就凉多了。之前我一直以为大坪山上就跟吴王大坪子一样,肯定是一望无际的草甸。吴王大坪子在萝卜坪的东南方,左侧是大坪山和月亮岩,右侧是箐门口和大营顶顶,穿过箐门口,就是波光粼粼的海子潭了。我每次回家,都要从吴王大坪子的边缘走过,望着那片无边无际的草坪,不但心旷神怡,还会浮想联翩,似乎三百多年前的战火烽烟还在眼前弥漫,似乎吴三桂的万马千军正被骁勇善战的水西彝兵重重包围。但吴王大坪子上丰盛的水草,加上漫山遍野的砂糖果与红刺莓,却让朝廷大军得以休整,等待后援。后粮草运到,官兵反击,水西兵马节节败退。最后吴三桂攻陷猴儿关,占领白泥屯。几十年后,满清政府彻底终结统治水西地区千百年的土司制度,完成了改土归流的历史进程。

奶奶说,吴三桂攻打箐门口,死了一万八千人,全部埋在万坟坡。万坟坡就在小街丫口下面,尽管烈日炎炎,也显得阴风惨惨,从小街丫口望去,惨雾愁云,终年不散。奶奶再三叮嘱,一个人走小街丫口,千万别看万坟坡,稍不留神魂魄就会被吸走。所以每次独自经过小街丫口,我都是一路小跑,快速通过,直到跑过了月亮岩,也不敢回头。

可是从大坪山上望去,小街丫口就是几个小土丘,一条古驿道从中间穿过,几个弯弯,就拐进箐门口了。而万坟坡,依然被一片黛青色的雾气笼罩着,尽管十分渺小,却也透出一种令人费解的神秘与诡异,但并不那么恐怖了。时空与距离,淡化了它给我带来的压力和恐惧。

再看看大坪山,虽然山上比较平缓,但并不像吴王大坪子那样一马平川,长满野草,山上最多的是密密层层的树林。在两道白岩之间,大概有五公里那么远吧,全是整整齐齐的松树,有风吹过,嗡嗡嗡的松涛,就像海浪拍打着礁石。而松林的周围,是层层叠叠的灌木丛和杂木林。杂木林里树种十分复杂,有化杲、白杨、狗肋、银杏等高大乔木,而灌木丛里则更加复杂,几乎什么都有,最多的是杜鹃。杜鹃花也叫映山红,此时并非开花的季节,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除了花季的繁华,一年之中,它们只能在静寂与烦闷中无聊地苦守日子,将光阴一寸一寸地煎熬。漫长的冬季,凄风苦雨与冰雪霜冻将它们的苦闷和哀愁一层一层地包裹起来,无从倾诉,更无法逃离,唯一的选择就是沉沉睡去。只有来年的春风,才能将它们唤醒,然后在一夜之间点燃生命,怒放芳华。此时暑期已过,进入初秋,杜鹃们昏昏欲睡,谁也不想搭理我。我也没心思理会它们,我要寻找的是护林人。

好在山上有条一两米宽的土路。这条路平平整整,弯弯曲曲,既没有车辙,也没有蹄印,路上铺叠的落叶已有半尺多厚。由此可以判断,这条路已经很长时间没人走了。

风停。树静。午后的阳光静静地照着,山下铺天盖地的蝉鸣,在这里一丝也听不到,甚至连一声鸟叫都没有。太幽静了,反而有点让人害怕起来,仿佛静谧的树丛中,随时随地都会钻出白衣飘飘的幽灵,或者张牙舞爪的鬼怪。习惯了尘世的喧嚣,才知道隐居深山原来不但需要很大的勇气,更需要坚定的信念,否则十天半月都坚持不下去。

我正要转身下山,突然发现左侧的山包上站着一个人。那是一个长满灌木的小山包,离我只有三四十米。大坪山上的灌木很有特点,就是从下到上,由茂到疏,由高到矮,这种分布方式不但层次分明,而且特别适宜人在岗上活动。

我只看见那人的上半身。他脑袋硕大,面孔黧黑,肩膀宽阔,身材魁梧,腰上挎着一把弯刀,背上背着一卷绳子,左手自然下垂,右手扶着一根标枪一样的东西。那东西有四五尺长,搭在肩上,后头好像挂着两只野物。

喂,小哥,你是哪点来的?他语音浑厚,掷地有声,可惜很土,听着怪别扭。

我是萝卜坪的,来找护林人。我本想说是蔡家湾的,但蔡家湾离这里太远了,就只好说是萝卜坪的了。

你们有几个人?

就我一个人。

他露出不太相信的神情,因为从萝卜坪到这里少说也有三十里,并且全是山路,还要爬大陡坡,还要翻抱腰岩,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肯定不敢孤身前往。

我连忙补充说,我真是一个人来的。

他嘿嘿笑了下,说我不是不相信,这座山的四周都被我下了套子和陷坑,很少有人敢来,你怎么不怕?

我说我不知道,所以就不害怕。你下了什么套,挖了什么坑?

他说都是安箐鸡野兔的,一旦被套住,是很难解开的。山下有人被套过,就不敢上来了。

我恍然大悟,惊喜地问,叔叔,你是护林人吗?

他说不是,是猎人,打猎的。

啊,猎人,都什么年代了,还有猎人?我在心里感叹着,眼里放出好奇的光芒。

猎人说,可是现在山上的猎物很少了,几乎绝迹了,我就变成了护猎人,以前安箐鸡野兔的套子和陷坑,只好用来安人了。十几年前,这山上到处都是箐鸡,一天到晚,吭吭地叫得很欢,野兔、野猪、狐狸、山獐、岩羊、白面猊等也随处可见。它们在林中穿来穿去,和睦相处,可现在你看,这山上风静清野的,静得怕死人。他不说还要好些,他一说,我又感觉到了这山里有一种死亡般的静寂。于是问,叔叔,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护猎的?四年多了。五年之前,这山上每天都有上百人来打猎。那些山下人歹毒得很,全部使用气枪和弩箭,甚至还有真枪的,才两三年,这方圆几十里的大山就被洗劫一空。箐鸡没了,兔子没了,侥幸逃脱的狐狸、山獐、岩羊、白面猊等全都远走他乡,躲到燕子大箐去了。万不得已,我才行动起来,在六条进山路口和周边山上设下陷坑和套子,捉拿那些偷猎人。直到大前年,才渐渐没人来了。

我问这么多年,你到山下去耍过吗?

他摇摇头说,几十年了我没出去过,一直生活在这片深山里。怪不得他说话打土音,原来是很少与人说话造成的。我为明白这个道理而欣喜异常。又问,是你爸爸妈妈不让出去吗?他嘿嘿一笑,说不是,是我不想出去,我家里其他人都经常往外面跑,就我自己不想出去。

我觉得他是个怪人,但不是坏人,于是再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他说还有两个,一个叫黑箭,一个叫白云。奔跑的时候,黑箭就像一支黑色的利箭,又快又准,没有哪只猎物能够逃得出去;白云是白色的,就像一片云飘来飘去。

去!我以为他说的是人,听了半天才明白,他说的原来是两只猎犬。

后来,山上的猎物越来越少,它们就不再追山了,无聊的日子一长,就耐不住寂寞,开始下山去玩,出去一趟几天几夜才回来。

我觉得他怪可怜的,便用安慰的口吻说,叔叔,等过两年那些猎物重新跑回来,你的日子就好过了,不要心焦嘛。他叹了口气,说直到今年春天,几拨雨水一下,山又变青水又变绿,野物们才悄悄地陆续回来。可它们已经变乖了,莫说箐鸡,连小鸟都不敢叫了,大白天全都藏起来,只有到了晚上才敢出来活动。每天黄昏,我都要去把网收起来,把陷坑的机关解开,以免陷住它们,把它们弄伤。

我问他,你肩上的这两只猎物,是哪里来的?

他有些惭愧地说,昨天晚上下雨,有几个网没收,就网住了一只箐鸡和一只野兔。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吃到猎物了。

那你吃什么?你可是猎人呀?

我种庄稼,吃粮食呀。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你知道有个护林人吗?我其实是来找护林人的,找他打听个事情。

猎人的笑容悠然消失,脸色也变得灰暗起来,说你来得太晚了,再也不见着他了。

他走了吗?他回家去了吗?

是的,他走了,回家去了。猎人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凄凉,脸上也流露出无限哀伤。

我愣了半天,长长地叹了口气,假装无所谓地说,那就算了,我原本是想打听小街丫口的事情。

猎人淡淡地问,你想打听小街丫口的什么事?

撂石堆。听说他曾经在大坪山上亲眼目睹一个年轻媳妇,骑着木马飞来,摔落在小街丫口。

哈哈,哈哈哈,太扯了,简直太扯了,你是听谁说的?

我红着脸说,十三爷说的。

哦,那个罗绷干的话你也听?

他居然认识十三爷!这个人看上去怪怪的,但因为认识十三爷,瞬间觉得他亲切起来,激动地问,你认识罗十三?你认识十三爷?

猎人摇摇头说,不认识,只是听说过这个人。我跟你讲,小街丫口的那个撂石堆,其实不是罗绷干说的那样,不是什么小媳妇骑木马,而是一只老虎饿死了,人们不忍心看它露在光天野坝里,纷纷捡石头把它埋起来。撂石堆其实是个老虎坟。

我觉得这个版本太普通了,一点都不好玩。还有我觉得这个版本一定是假的,是他现编出来哄我的。但我不敢公开反对,因为护林人死了,大坪山就是他的天下。但我还是禁不住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护林人说的。护林人活了一百多岁,啥子不晓得?别看他从没出过山,这山里山外的事情,他可看得一清二楚。

看来他说的是真的了。我为我的这次徒劳奔波感到有些沮丧,便打起他肩上野物的主意来,笑眯眯地问,叔叔,你那只鸡卖不卖?猎人回脸看了肩膀后头一眼,说你问这个干嘛?你想买?是的,我想买去给我老爸炖口汤喝,他太辛苦了。

你老爸太辛苦?你老爸是干啥的?

教书的。

教书?不就是嚼牙巴骨嘛,有啥辛苦的?不卖。

其实我也不是真的很想买,因为我根本就买不起,我只不过是想转移话题,借机开溜。见他态度如此,我做出很失望的样子说,不卖就算了,我要回去了。说完,我就转身想走。

慢!猎人大喝一声,把我吓了一跳。要是平时,我老早就拔腿跑了。可是我不敢,因为这里是大坪山,是那猎人的地盘。我只好回过头来,有些心虚地问,叔叔,您——

猎人说,你的右脚已经踩中套子,再走一步,就会被套住。还有,你左脚迈出去的方向,恰好有两个陷坑,就算这个套子套不住你,那两个陷坑也会把你陷住。太恐怖了,我不由自主地筛起糠来,满脑子地想,要是他不肯让我下山怎么办?我奶奶、养父和父亲,会不会来救我?

猎人见我被吓得全身发抖,咧嘴一笑,说你不是要找护林人吗?我可以带你去。我可怜兮兮地说,他不是已经死了吗?叔叔,我想回家,再也不到处乱跑了。回啥子家哟,一个小屁孩居然敢独闯大坪山,还回啥子家嘛。今天就不要回去了,明天再说。你转过身来,尽管往前走,我带你去见护林人。

护林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谁跟你说他死了?我是说他回家了。

我无可奈何,只好转身,把迈出去的腿收回来。猎人烟一样从对面的山包上飘过来,黑杵杵地站在我面前。这是人吗?分明是个野人,或者说是个巨人,粗手大脚的不说,还穿着藤衣藤裤。而这些东西,以前只是听十三爷说过。他说,黑洋大箐中有一种野人,长得又高又大,不会吃饭,只会吃野物,身上穿的衣服全是藤子织的,刀都砍不烂。以前只是觉得他在讲故事,都不是真实的,罗绷干的话嘛。可是此刻,我却亲眼看见了,那线条粗粗的硬硬的,还发出黑黝黝的光芒,不是藤子是什么?

猎人也发现我在看他的衣服,拍拍胸脯说,这是藤甲衣,老护林人送给我的。现在人嘛,不要说做了,连藤子长在哪里都不晓得。听说这身衣服牢得很,几百年都穿不烂,子弹都打不穿,就是有点怕——他尴尬地笑笑,不肯说下去了。

我接口道,怕火。

猎人瞪大眼睛,张圆嘴巴,傻兮兮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是听故事听来的,诸葛亮火烧藤甲兵。

猎人粲然一笑,说肯定又是那个罗绷干说的。别管他了,我们走吧。

我只好跟着他,往大坪山深处走去。

猎人的腿真长,他走一步够我走好几步。我们沿着林间小道,大概走了半个多小时,前面出现了一个小山村。村子很小,只有四五间茅草房,只闻鸡鸣,不见犬吠。在村庄的周围,还真有一坡一坡的山地,长满了青枝绿叶的包谷。在山下,包谷已经黄壳了,可在这里,它们才开始戴红帽。

我以为这村庄就是猎人的家了,可他却带着我绕过村庄继续走。绕过几个山包,穿过几片树林,眼前又出现一个小村庄,同样只有四五间草房,同样种着一坡一坡的包谷。

我问,叔叔,你家就住在这里吗?

还远着呢。大坪山方圆三十里,住着七十二户人家,一家一个寨子。

一家一个寨子?那还不把这座大山占满了?

怎么占得满?现在只剩七八家了,其他的早就搬走了。

我心想这还差不多,不然这大坪山还怎么号称原始森林?我再问,叔叔,护林人的家离这里远吗?

远,很远。他原来不是山里人,因为媳妇跟着别人跑了,才搬来这山里,一住就是几十年。

哦,原来是这样,原来他是因为人生不顺,才来这大山里隐居的。

打破砂锅问到底是我最大的毛病,因为这个毛病,大家才叫我“蔡问”。我忍不住又问,叔叔,拐走护林人老婆的,是个什么人?

他呀,就是你们萝卜坪的罗木匠。

啊!怎么会?拐走护林人老婆的,怎么会是我爷爷?听说我爷爷善良得很,性格也很懦弱,连个蚂蚁都不敢踩,怎么会去拐别人的老婆?

那女的就是朱家沟朱老板的闺女,从小就许配给护林人。十六岁那年,护林人当兵去了,十五年音信全无。等他回来时,他的女人已经被萝卜坪的小木匠拐走了。

他有没有去找罗家算账?

找啊,怎么不找?两家还因此打了起来,动刀动枪的,死了好几个人。

还动了枪,死了人?

当然喽,你以为护林人是好惹的?他可是滇军团长。罗家也不是瓤人,小木匠虽然软弱,但有个堂哥在周西成手下当特务营长,于是两家就了干起来,火线打了三四天。

我的天哪,打了三四天,得浪费多少子弹?这些子弹如果拿去打鬼子,得消灭多少敌人?我问,叔叔,那最后是哪家赢了?

平平过,两家都没赢。后来滇军大举进攻,黔军抵挡不住,周西成一命呜呼,护林人趁机血洗萝卜坪,抢回了女人。

哦,原来是这样。护林人是不是从此放下刀枪,带着女人在大坪山隐居?

呵呵,算你猜对了一半。打败黔军后,护林人升任旅长。但他不愿继续从军了,觉得打打杀杀的没意思,从此就在大坪山隐居,却没有带女人。像他那样刚强的男人,怎么还会要那种无情无义的女人呢?他抓住那女的,咔嚓一刀砍了。

那也太残忍了,简直不是人!

护林人后悔了,躲进大坪山后再也没出来过。后来保安团搜山,也没把他搜出来。再后来人们渐渐把他忘记了,他却出现了,成天背着一杆枪在山上巡逻,不让人砍一棵树,逮一只鸟。后来野物越来越少,山上的猎户也开始开荒种地,慢慢地变成了农民。可惜从解放那年开始到包产到户结束,他们陆陆续续地到山外安家去了,如今只剩下七八户人家。

那你怎么不下山?

下山去干嘛?山下人心太坏,一下这样乱搞,一下那样乱搞,你怕整不死人?六几年死了多少人?七几年死了多少人?八几年又死了多少人?我心里清楚得很。十多年前我家里来了一个年轻人,听说是什么“四人帮”爪牙,要被抓去关抓去打,实在没地方躲了,就逃进大坪山来了。但依我看,那是个大好人,还当过五六年兵呢,怎么会是爪牙?这不是诬赖人嘛。

后来呢?他到哪里去了?

躲了两个多月,就下山去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他没说,我也没问。哦,我想起来了,他说他是蔡家湾的,离这里有五十多里路。

蔡家湾的,当过五六年兵,被人诬陷为“四人帮”爪牙。我心里突然一片澄明,感激地看着这个身材魁梧的巨人。尽管他与世隔绝不懂世故人情,但我知道,他是一个绝对的好人。因为他收留过的那人就是我的养父。我很想对他说,那人下山后,诬陷他的人就垮台了,他便在村小学当民办老师。村里有文化的人实在太少了,加上他的书教得好,早就转成公办教师并当上校长了。我还想对他说,那人就是我养父,他没有忘记你,他经常跟我们提起你,我们一家都很感激你。他很想来感谢你的,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十多年了,一直都没来成。可是,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跟在他后面,心情复杂地走着。此时我已经不再害怕,也不用担心天黑了不到家养父会着急。虽然归家的日子是他定好的,但拖延一两天也不是不可能。我都已经十二岁了,马上就要上初中了,独自从萝卜坪到蔡家湾,已经走了好几趟了。

渐渐地太阳偏西了,山里的树林越来越深,越来越密,越来越大,灌木丛和松树林不见了,满眼都是几抱粗的大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这么大的树,忍不住赞叹道,神树,怎么会有这么多神树?在山外,这么大的树木,早就挂满红布条条,供人磕头烧香、跪拜求福了。

猎人叹了口气说,几十年前,这山里全是这样的大树,莫说豺狼野猪,就是老虎豹子也经常出没。山外的那些人实在太坏了,他们成群结队地扛着斧头索子上山,把一片一片的千年古树全都砍倒解破扛走了。

他们是砍去修房子吗?

修他爹脑壳!全部拿去烧炭,练什么钢铁。哎,大坪山方圆三十里,至少有二十里的面积被他们砍光了,刚才你看到的那些松树,都是护林人后来种的。

我问,叔叔,你也种过树吗?

猎人嘿嘿一笑,说种过,种过,当然种过。我一共种了一万八千棵松树,五千五百棵白杨,四千八百棵杉树。护林人种得更多,他一共种了十多万棵树。哎,要一千年,至少也要五百年,那些树才会有这么大,你看这孽造的,绝子绝孙都不止。

后来,那些人怎么不继续砍树?

砍?你嫌他们砍得还不够?砍得连老虎都没东西吃,都没地方去了。有一天一只饥饿的老虎跑出来,吃了一名指挥砍树的干部,他们才停止了。可惜那已经是最后一只老虎了。

那老虎呢?后来去哪里了?

躺在小街丫口的撂石堆里了。

呀,原来如此!那我大奶奶——护林人的——那谁,还真不是骑木马摔死的了。

猎人回过头来,亮汪汪的眼里闪着调皮的光芒,那眼神分明在说,这下你相信了吧?但我还是不确定相信他还是相信十三爷。虽然十三爷喜欢吹牛,但我宁愿相信他吹的都是真的,因为从他嘴里绷出来的故事,最精彩,最好听。

我问,为什么大家都不说撂石堆是老虎坟?

猎人不屑地说,山下那些人,总喜欢把真的说成假的,把假的说成真的,谁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走吧走吧,路还远呢。

越往山里走,道路越崎岖,甚至只是毛毛路,有时从树洞里穿过,有时从山洞里穿过,刚刚跨过一道山泉,又爬上了一座悬崖。站在崖顶,整个大坪山全都呈现在眼前,重重叠叠,莽莽苍苍,真是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此时太阳快落山了,遥远的天边飘满了红霞。我从未见过地这么大,天这么圆,第一次相信了“天圆地方”这句话。

猎人就像一座黑塔,昂首清啸:欧——欧——也许是太辽阔太空旷的缘故,他的啸声没有荡起群山的回应,却唤来了成千上万只小鸟。这些小东西,原本隐藏得好好的,一声也不吭,突然叽叽喳喳地从四面八方飞来,围着我们在山崖上空层层叠叠地飞舞。鸟的歌声密密匝匝,此起彼伏,既像波涛汹涌,又像万马奔腾,更像收音机里传来的交响乐曲。猎人高兴得像个孩子,又蹦又跳,兴奋地说,前几年这山里根本就没几只鸟,全被山下的坏蛋们捕吓走了,后来我封山禁猎,它们才飞了回来。可是跟以前比,还是太少了,那时只要护林人站在这里一声清啸,小鸟多得连太阳都看不清。护林人?怎么不是你?那时还轮不到我。只有成为护林人,才有资格站在这里召唤小鸟。现在你已经不是猎人了?是的,从此刻起,我就不是猎人,而是护林人了。可是刚刚,你还跟我说你是猎人呢!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我已经完成从猎人变成护林人的仪式了,我成功了!我跟你说,老护林人走后,我就开始站在这里召唤小鸟。我试了一千多次了,可是都没有成功,一只小鸟都不肯飞来。现在你看,它们全都来了。从此,我再也不会打一只鸟,拔一根鸟毛。你以后就叫我护林人,别叫我猎人了。

小鸟们飞了几分钟后,就慢慢散去了。暮色越来越浓,气温更加凉了起来,我禁不住打了两个寒噤。其实这个山崖,已经是大坪山主峰了。猎人——不,应该叫他护林人——伫立峰头,昂首四望,宛如一尊山神。看着他威风凛凛的样子,我突然想起许许多多小画书里的将军,薛丁山、薛仁贵、杨宗保、杨六郎、呼延庆、呼延赞、岳飞、岳云、张飞、关羽、赵云、宇文成都、裴元庆……可是,这些都不像他。雄阔海,对,他就是雄阔海!

雄阔海!我突然喊了出来。

暮色苍茫中,他回过神来,俯下身问,你饿了吗?他不问还好,一问才发觉自己真的饿了。早上八点,我就从奶奶家吃饭起身,吃的是包谷饭。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许多人家连包谷饭都没得吃,光吃洋芋。两碗包谷饭加上半缸钵嫩豆扁,一般是抵不到现在的,何况我一直都在翻山越岭。饥肠辘辘的我看着护林人肩上的箐鸡和野兔,忍不住咽了几下口水。护林人哈哈一笑,说你早就饿了,就是不敢说。我们回家吧,回去整点东西给你吃。

天未断黑,满天星星就捧着一弯新月出来了。在山下,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蓝的天,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星星,特别是横贯南北的那条天河,似乎比平时辽阔多了,那几颗最亮的星宿也似乎比月亮还要更亮一些。风凉凉的,空气里带着一种香甜的感觉,我不知道这芬芳来自何处。或许是桂花已经开了吧,可是,这也不是桂花的香味。正要起身的护林人忽然抽了两下鼻子,伸长脖子向四周闻了闻,左手半举,卷着四个指头,唯独伸着食指,凝神倾听起来。果然隐隐约约地传来了沙沙沙的声音。那声音很轻巧,很微弱,就像村里的某位老人,在遥远的山头对着月亮饮酒弹琴。

弹月琴。

我听奶奶说,我爷爷曾经是方圆百里月琴弹得最好的。他对着月亮弹琴的时候,不但月亮不走了,星星也会停下来。树上的小鸟全都悄悄地飞过来,围着我家的小院静静地欣赏,仿佛那是天地间最美的音乐会。可惜我从未欣赏过,因为我没见过爷爷,我只见过他的照片。一张黑色的照片,装在一只黑色的镜框里。那是一位清瘦的老人,面容和善,长须飘飘,透出几分清逸的感觉,有点不像是木匠,至少也应该是个小地主或私塾先生。但事实上我爷爷连私塾都没读过,虽然我爷爷的爷爷曾经在方圆百里闻名遐迩,是个有名的乡绅。我爷爷的父亲不但读过书,还会吟诗作对,我在奶奶的房间里,还找到他批阅过的《七言千家诗》。安顺三槐堂的出版物,虽然纸张早已泛黄,但看上去特别亲切,仿佛一脉书香沿着血脉飘了下来,可惜到我爷爷那里突然断了,到我这里才似有若无地续了起来。

我瞬间有了写诗的冲动。若干年后我成了小有名气的诗人,留宿大坪山的那个夜晚,却永远成为无法书写的绝唱,只能在心里默默流淌。

我快冻僵了,抖抖索索地想伸展一下手脚。护林人却做了一个别动的手势,我只好站着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暮色完全消失了,整个大坪山上清幽幽的,月光与星光融汇在一起,就像透明的、无边的丝绸将我们一层一层地裹住,哪怕手脚轻微晃动,这轻柔如水的丝绸就会一波一波地荡漾。

这样的夜晚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护林人却早已习惯了。沙沙沙的声音渐渐消失,那一缕淡淡的芳香也随之飘走。他说,刚才,有一只麝鹿从这里经过。我已经好多年没有闻到这种香味了,原以为它们已经绝迹了。我不知道麝鹿是什么东西,但能够散发出那种芳香的动物,即使不是神仙,也应该是精灵了吧,于是充满敬畏地说,它又回来了。是的,它又回来了。它是山神的孩子,是整座山的灵魂。只要有它存在,许许多多的动物,包括羚羊、狗熊、豹子、老虎等等都会回来。小时候我也见过老虎和豹子,可自从毁木炼钢后,它们就消失了,不知去了哪里。

你想念它们不?

当然想啊。每当特别想的时候,我就会走到你上山的那个路口,对着小街丫口的老虎坟默默地张望。那是大坪山上的最后一只老虎,当人们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靠着一块巨石死去多时了,瘦得皮包骨头。人们不忍心,就捡石头把它埋了起来。

我说,这证明山下还是好人多吧。

他考虑好半天,才点了点头,说我们回家吧,连我都饿了。

月华似水,星光如荧。此时整个山上又归于寂静,却又无法寂静,那些不知名的野花、小草、虫子等,似乎都在卿卿我我,窃窃私语。偶尔有风吹过,树叶轻轻地摇晃着,发出沙沙沙的声音。朦朦胧胧的夜空里,三三两两的猫头鹰和夜蒙鼠自由自在地飞翔,谁也没有发出声音,谁也不愿破坏这夜晚的宁静与和谐,它们飞翔的影子画出黑色的翅痕,很快就被皎洁的月光融化、熨平。

树林里阴森森的,但并不可怕,因为有护林人。此时我觉得他已经不再是人,而是一尊山神,这山里的花仙、草圣、蛇妖、树魅以及各种各样的精怪,统统归他管辖,只要有他存在,它们全都毕恭毕敬、俯首称臣。

跟在护林人后面,我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荣耀和自豪,就像陪伴在君王身侧的大臣,同样有着君临天下的威仪与指点江山的气魄。一个豪气冲天的人是毫无畏惧的,此刻即使叫我赴汤蹈火,我也会毫不犹豫,勇往直前。

护林人带着我,小心翼翼地翻下山崖,回到路上,然后步履如飞地走着,穿过一片竹海、两座树林、三道峡谷和一片草甸,再翻过一道山梁,突然传来汪汪汪的犬吠声。这狗的叫声明显与山外的不一样,是那样欣喜和兴奋,我心里不由为它们点赞。

黑箭!白云!大步如飞的护林人大声地喊。

犬吠声越来越近,果然一道黑箭朝我们飞来,后面飘着一朵白云。但护林人不让它们靠近,用手一指,它们就停在三四米远的地方,乖乖地坐在地上。护林人骂道,喂豹子的,玩够了,晓得回家了?那两只狗就像因为贪玩,几天几夜才回家的小孩一样,惭愧地低下头,一副要杀要剐随便你的无赖样。护林人命令,在前面带路,回家!

黑箭与白云就像得到赦令一般爬了起来,汪汪汪地叫着,迈着欢快的步子朝前跑去,我和护林人紧随其后。几分钟后,我们来到一座院子前。院子不大,里面只有一间茅草房,四周围着木栅栏,两扇木门半掩着。白云黑箭在门前停下,一左一右,先把木门掀开,然后站在两边,做出恭恭敬敬的模样,把我们迎进院子后,又双双把门关上。真是两条好狗。它们的忠诚与聪慧让我羡慕不已。但我知道,这一生一世,这样的狗我永远都无法拥有。但我并不嫉妒,因为养父告诉过我,人生中有些东西注定是无法拥有的,你有的别人不一定会有,别人有的你也不用嫉妒,老天爷分配事物时一定是考虑过的,如果好处都让一人占尽,那天下岂不大乱了?比如我没能提干当官,原来是想让我回家教书育人;我没能上战场立战功,原来是想让我回来为英雄照管孩子。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有得有失,有补有偿,非常公平,又非常奇妙,只要心态平和,就会各得其所。养父的话我一直难以理解,但就在此刻,我脑海里灵光一闪,全都明白了。当时我想,如果换成我父亲,他当然不愿要这两条狗和这座山,他要的是士兵、军营和武器;而我的养父,当然更喜欢学生、讲台、学校,还有白鸽。我呢?如果把黑箭白云和两砂锅书籍放在一起,我当然更愿扑向装书的破砂锅。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意地笑了起来,天地悠然闪宽,心底一片澄明。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叫“悟道”。

护林人带着我走进茅草房,点上煤油灯。这房子除了房顶上的茅草,其余全是木料做成,每根柱子都有一抱多粗,四周的板壁、脚下的地板、头上的天花板,全都是杉树板子。去年我家建房子,每个周末,养父都要带着好几个人,到几十里外的燕子箐扛木头,而每天放学后,我则和堂哥叮哐叮哐地用解锯解板子,在拼命拉锯的过程中,我曾在心里一遍遍地想,修间房子好麻烦。

我家房子终于建好了,除了房顶上的水泥瓦,其余一半是木料,一半是石头,就那么一间石木结构、三厢两进的瓦房,花去了我养父教书十年存下的工资,卖了我养母喂养的三头五百多斤重的大猪和一头两岁多的牯牛,此外还借了不少外债,欠了百十个人工。为了还那些人工,星期六和星期天我只得背起小背箩,去帮邻居们背石头。石场还在两公里外的山上,每天十几趟背下来,腿和肩膀一样疼。

我家的大瓦房跟这间小木房比起来,可差远了,虽然它是目前村里最气魄的建筑,远远望去,谁都知道那是大名鼎鼎的蔡校长家。我不由在心里赞叹不已。进屋以后,才发现这间小木房一分为三,左边的屋子里摆着桌椅板凳,看来是个起居室;正中的屋子里放了两张木床,铺着干净的被褥,是卧室兼客房;右边的屋子应该就是厨房了,我没进去,不知里面是啥模样。护林人招呼我在起居室里坐下休息,他却带着白云黑箭到厨房忙活去了。很快,厨房那边就传来了烟火气息与一股嫩嫩的清香。半个小时后,护林人用一只土钵端着满满一钵玉米棒子进来说,幺,这个季节没啥好吃的,将就吃几个嫩包谷算了。

白天在山上遇到的那几处包谷,看样子还不能吃,不知他的嫩包谷从何而来。其实,嫩包谷一直是我的最爱,可养父母和奶奶从来都舍不得给我吃,除非被老鼠啃了半边,他们才不得不砍回来,边剥边骂。我一边用镰刀削着老鼠吃过的黑黑的印痕,一边也在心里帮忙骂。现在,突然有了一大钵又粗又大的嫩包谷,引得我口水咕嘟咕嘟直冒,抓起就啃。我实在太饿了,一眨眼就啃了两个。有了垫肚子的,才不那么急了,发现这嫩包谷真香,嚼在嘴里有一股甜甜的味道。在吃第三个的时候,我想起护林人还没吃,拿着啃了几口的玉米,有些犹豫起来。但实在经不住诱惑,又啃了起来。啃完第四个,护林人进来了,这次他端来满满一砂锅煮熟的洋芋,后面跟着黑箭和白云。

护林人在我对面坐下,黑箭和白云端坐在他两旁,他先扔给它们几个洋芋,呵呵地笑着问,我种的包谷好吃不?我连忙点头说,好吃,好吃,又香又甜。虽然吃下四个嫩包谷了,但只有半饱,肚子依然咕嘟咕嘟地搅动着,口水往上直冒。

猎人一边吃洋芋一边招呼我,吃呀,快吃,这些全是给你的,吃了不够就吃洋芋。我们山里人简单得很,不像你们山下的,来了客人就三盘四碟的端上来。他吃洋芋吃得非常快,把洋芋剥开一个口子,撮着手指往中间一挤,一口一个。我看看他的肚子,再看看砂锅,心想,这囤箩般的肚皮,估计这一砂锅洋芋还不够。他说三盘四碟,我才想起他扛回来的箐鸡和野兔,怎么不煮来招待我呢?野兔肉炖洋芋,该是一种怎样的美味?但我不好意思问,虽然心里很想吃。既然他都说那嫩包谷全是给我的,那我就不客气了,虽然吃不成兔子肉,也喝不成箐鸡汤,能够把嫩包谷一顿吃个饱,也算了却一桩心愿了。

当我把六个玉米全部吃完,他也差不多快把一砂锅洋芋吃完了。黑箭和白云早就溜走了,我才隐隐地闻见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那香味很奇特,似有似无,丝丝缕缕,却牢牢地牵扯着味蕾与食欲。我又吃了几个洋芋。虽然觉得很饱了,但吃得太单一,反而胃里不舒服,即使灌了两碗凉水,还是难以压下去。闻到清香,有一种很想抓来吃掉的冲动。叔叔,那只麝鹿是不是又回来了?我侧耳听了半天,偏着头问。

护林人摇摇头说,没有啊,没有。我的鼻子耳朵都灵得很,没有闻见也没有听见。

我说我闻到它的香味了。护林人哈哈一笑,转身往厨房走去,几分钟后转了出来,手里端着一只砂罐,砂罐盖子上扑着两只土碗,另外还有一把木勺和两双筷子。我兴奋得差点跳了起来,使劲地朝肚里吞了几下口水。那一刻我仿佛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简直是想什么就来什么,想喝箐鸡汤护林人真的就端来了箐鸡汤。

护林人把砂罐放在桌上,再放下土碗,我和他一人面前一只,然后再递给我一双筷子。轻轻揭开盖子,随着水气的蒸腾,一股浓浓的香味扑鼻而来。奇怪的是,这香气里没有肉香。真的没有肉香。我正感到奇怪,护林人已经帮我盛了一碗,也给自己盛了一碗,说,我晓得你想吃兔子肉或箐鸡汤,但我已经是护林人,不再是猎人了,不能再煮野物,更不能吃它们的肉,熬他们的汤,只好把这个东西煮来招待你。这可比箐鸡汤和兔子肉好多了,老护林人在的时候,一年也舍不得喝一碗,他能够活到一百多岁,全靠这东西强筋健骨。来,吃吧,吃了身强力壮,长命百岁。说着,他先端起碗,慢慢地品尝起来。我也端起碗,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萝卜状的东西往嘴里送。哇!放下碗,我肠子扭得生疼,把吃进去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护林人哈哈一笑,说这东西闻起来很香,吃起来却很苦,某些人吃不了这份苦,所以才享不到这份福。来,吃吧,别学十多年前的那位山外客,宁死也不喝一口汤。说完,他又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我再次端起碗来,闭着气喝了一口汤。这汤刚入口时苦得要命,舌头都差点苦断了,喝下肚后却慢慢地回起甜来,一股清香似乎从心底升起,缓缓地缓缓地飘了出来,弥漫在整个房间里。稍后,又从房间里溢出去,飘荡在广袤的树林和山野。

我似乎明白了某些道理,再次拿起筷子,夹起“萝卜”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一股苦味,又把所有的幻觉和美感苦没了。苦过之后,那种甜甜的、香香的感觉又来了。之后再吃,就感觉不到苦了。吃着吃着,我就在满山的芬芳中沉沉睡去。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中午了。太阳暖暖地照着,我缓缓地睁开双眼,首先看见的是蓝蓝的天空和悠悠的白云。山风从耳旁吹过,不远处的松林发出呜呜呜的涛声。涛声不大,但低回、悠远,就像虎啸龙吟。我明明是在护林人的小木房里睡着的,怎么会在这里醒来?我迷惑不解,连忙坐了起来。左顾右盼,哪里还有护林人的影子?除了阵阵松涛,山里非常静谧。

护林人!我想大声喊叫,可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宁愿相信昨天下午到现在,是真真实实地做了个梦。是我太累了,躺在这里,然后睡了过去,梦见了护林人以及他的小木屋。

我伸手往旁边一摸,居然摸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我惊得跳了起来,跑出两三米远,回头一看,地上放着一只野兔和一只箐鸡。它们被藤子绑着,挑在一根树枝的两头。我明白了,这是护林人送给我的礼物,是梦中的护林人送给我的礼物。我慢慢地走近箐鸡和野兔,它们真是受伤而死的,身上还有伤口和血迹。原来,这山上真有套子和陷坑,千万不能擅自闯入。

嘎——嘎——一群白色的大雁,排着整齐的队伍,从吴王大坪子的上空飞来。秋天到了,冬天快要来了,它们要迁往南方过冬。那一刻的我非常羡慕这些鸟儿,它们多么自由,多么浪漫,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砰!砰砰!可是,它们却在几百米外的月亮岩上空遭遇了伏击,三声枪响,两只大雁应声而落,其余的哀鸣着,惨叫着,朝着大坪山拼命地飞来,从我头上掠过。

我亲眼看见雪白的羽毛在天空中飞舞,那两只受伤的大雁就像两只断线的风筝,摇摇晃晃地急速下坠,那嘎、嘎的惨叫一声低过一声,最后落在那座高高耸起的山顶上。

山顶上有三个人。他们欢呼着,还打了几个唿哨以示庆贺。

我难过地低下头,看看身边的野兔和箐鸡,又抬眼望着渐渐远去的雁群,它们已经飞越大坪山上的草甸、树林、山泉、沟壑、悬崖和灌木丛。它们没有停下歇息,而是继续赶路。直到此刻我才知道,做一只飞鸟也不一定幸福,生活中同样每天充满艰辛与危机。既然做一只会飞的鸟生活都不一定完美,那作为人,特别是作为普通人的我们,还有什么可抱怨的?老虎够凶猛了吧,最终的下场是饿死在小街丫口;吴三桂的大军够厉害了吧,最终却命丧箐门,一万八千个灵魂无处皈依,数百年前的郁结至今仍然无法消散。

本来,我心里一直都对父亲充满怨恨,恨他把我生下来却没有尽到抚养责任,恨他把事业看得比亲人和生命还重。同时也恨我养母,恨她对我那么苛刻,漠不关心,而对她的亲生儿女,却当成宝贝。虽然我在萝卜坪玩得很开心,但我奶奶有十多个孙子孙女(包括外孙和外孙女),从内心深处,她也肯定不在乎多一个或少一个我,在最亲最亲的亲人眼中,我只是个多余的人物。村民们虽然尊敬我,但我感觉得出他们尊敬的其实是我父亲。他是这个村里最显赫的人物,但除了给村民带来一些心理慰藉外,什么好处也没有。偶尔也会有人抱怨,说某村某寨的谁谁当了县长,不但把村里和寨上的电拉通了,水接通了,甚至连公路也修通了,我们萝卜坪假巴意思出了个师长,官当得比县委书记还大,莫说修路了,连电都拉不进来,马上就要进入九十年代了,还点煤油灯。

这个时候,我也会在心里附和他们的埋怨与嘲讽,觉得我父亲一点都不顾众。好几次我都想提醒我的父老乡亲们,他连亲生儿子都顾不过来,怎能顾得上你们?你们原谅他吧,或许他真的太忙了。可我从未说出来,因为他们中绝大数人在提起他的时候依然神气活现,依然充满自豪。特别是十三爷,把烟杆往腰上一别,说起我父亲的故事来特别带劲。幺们,你们晓得不,那年我们县七十二人一起去当兵,自卫还击第一仗就牺牲了六十八个,剩下的四个有一个就是我们村里的,身中三枪,一等功臣,战斗英雄……马上就要当将军了,我们村迟早得以他的名字来命名。每次说到这里,我都站到一边去,远远地躲着。十三爷把我喊过来,站好,让小伙伴们向我立正敬礼。然后对他们说,你们知道不,他不但是英雄的后代,还是烈属。烈属你们知道不?就是烈士家属,政府说了要照顾和优待……

我之所以不那么讨厌十三爷,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其实每次他说这些的时候,我都激动得热泪盈眶。十三爷虽然绷,却是萝卜坪的最高领导者——党支部书记。当年还是他送我父亲去当兵的呢,于是逢人就吹,直到把我也打造成膜拜对象与熊猫级保护动物。

相反,我奶奶却非常低调,七十岁了,依旧上山干活,依旧自食其力,从不向人们夸耀自己的儿子,也从不得罪和欺侮任何一个村民。村民们悄悄商量过了,等她百年之后,一定要在村口为她立块贞德碑。如果真能实现,那可是萝卜坪开天辟地的大事情。我一直幻想着村民们给我奶奶立碑的情景。可是经历了大坪山上的这场奇遇,以及亲眼目睹那两只大雁被杀,以前所有的幻想和怨恨全都烟消云散。

呜——我正胡思乱想,突然听到了清脆悦耳的鸽铃声。那声音那么熟悉,那么像我养父用竹筒制作的鸽铃发出的声音!我赶紧站了起来,循着铃声望去,果然有群白鸽,已经越过小街丫口,朝萝卜坪方向飞去。我连忙挥舞手臂,大声呼喊,白鸽,我在这里!我在大坪山!可它们听不见。任我喊破喉咙,它们依旧朝着萝卜坪方向,越飞越远,最后变成几个小黑点,消失在蓝天白云下。而萝卜坪,那个目所能及的小村庄,安静得就像鸽笼。不,更像鸡窝。可惜那里不是它们的家,也不是我的家。当我正因失望而迷茫的时候,遥远的天边又出现了几个黑点,黑点越来越大,然后渐渐变白。

原来是它们飞回来了,原来是我家的鸽子飞回来了。这次我坚信,它们一定是来寻找我的,因为昨天我没有按照规定的日子回到家里,养父放心不下,就派它们前来寻找。

呜——我又听见熟悉的鸽铃声了,连忙把衣服脱下,拿在手里使劲地挥舞,边挥边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真后悔,怎么不给它们取个名字?其实我不太喜欢鸽子,平时也懒得理睬它们,不但不喂它们粮食,还嫌它们咕咕咕地叫得吵死人。可是到了这种时候,我才发觉它们是那么可爱,那么亲切!

鸽子们没有看见我,更听不见我的呼声。它们擦着大坪山的边缘,朝月亮岩方向飞去。我着急了,连忙拼命地跳着哭喊,鸽子,不要去那边,不要去那边!鸽子们哪里听得见,依旧义无反顾地朝月亮岩飞去。回来!鸽子!我在这里,你们赶紧回来!我抓脚舞手,歇斯底里,几乎把嗓子喊哑了,唤来的却是砰——的一声枪响。鸽群惊散,白羽纷飞。看着那只受伤的鸽子摇晃着向下跌落,我愤怒极了,对着斜对面的山头大声叫骂,你们这帮坏蛋!你们打我家鸽子,你们——会遭报应的!可那三个人根本就不理睬我,他们手舞足蹈,举枪欢呼。

陷坑、套子、麻绳、葛藤、竹镖、竹箭,拿下他们!我愤怒地狂喊着,没心没肺地诅咒着,眼前忽然放大,一下拉近了与月亮岩的距离。我看清那三个人了,我好像认识他们,却想不起他们是谁。那是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两男一女,全都穿着民兵训练的迷彩服,其中有个男的,手里握着一支七九式半自动步枪。

去年暑假,养父带我去了趟父亲的部队,父亲教我打过这种枪,卧姿射击,百米之内我枪枪十环,那些当兵的无不啧啧称奇,纷纷夸说虎父无犬子。

那只受伤的白鸽重重地摔在地上,我真想把枪抢过来,然后一人一颗花生米,毙了他们!我伸出手去,怎么也够不着枪,却发现拿枪的那家伙,身旁居然有个机关模样的东西,像是一根树枝,又像是一根竹棍。这几个家伙非常聪明,一眼就看出了那些机关陷阱,每一个动作,都能巧妙地避开危险部位。人算不如天算!我大吼一声,猛地把手伸了过去,居然碰到了那根似竹非竹的东西。哗地一声,果然有张麻绳编织的大网突然张开,仿佛从天而降。那家伙紧急闪避,但没闪开。另外两个坏蛋惊慌失措,分别向身后退去,紧接着惨叫一声,双双掉进陷坑。

救命啦!救命啦!令人惊悚的喊叫声惊醒了我,眼前的景象迅速拉远,月亮岩又回复原来的位置,那几个坏蛋的惨嚎和呼救声渐渐地弱了下去。

鸽铃消失,我脚下却有咕咕咕的声音,低头一看,原来是三只白鸽,却不是我家养的。我有些失望。但经历了这番变故,已经不再讨厌鸽子。它们害怕极了,全身抖抖索索,往我的脚下猛钻。我把它们圈拢,用手抚摸着光滑洁白的羽毛。家里养鸽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轻抚鸽子,第一次觉得它们那么可爱。我摸了摸它们的翅膀下面,空空的,没有鸽铃。我心里一暖,再次断定,刚才那群带着鸽铃的一定是我家的。它们一定是找我来了,可它们到哪里去了呢?这群傻瓜,瞎子。一想起它们中有一只因为出来找我,居然被人开枪打死在斜对面的山头上,我心里又升起了无边的仇恨和怒火,正要朝着月亮岩骂过去,清脆悦耳的鸽铃声又响了起来。它们又飞回来了。它们绕着大坪山飞了一圈,又回到了我的视线。我再次站起身,挥舞着衣服大声喊叫。它们终于看见我了,折着翅膀朝我飞来,落在我的身旁,围着我咕咕咕地叫唤。我激动得想哭,却没哭出声来。我跪在地上,把它们全都揽在一起,然后微闭双眼,两手合十,朝着月亮岩的方向,默默地祭拜。

鸽群歇息了半天,突然有两只拍拍翅膀,带着美妙的铃声朝山下飞去。我连忙跑到山崖边,远远地看见一个人,拿着草帽,手搭凉棚,朝着大坪山张望。我又是激动,又是兴奋,又是委屈,刚才没流出的眼泪,哗哗哗地涌了出来,哽咽着喊道,爸爸!爸爸!也许是距离太远了吧,养父没有听见。但那两只白鸽已经落在了他的肩上。他戴上草帽,把鸽子取在手上,又朝大坪山张望了一阵,才开始爬山。他已经确定我在山上了。

我知道无论怎么喊,他都听不见。我连忙穿上衣服,返回睡醒的地方,背上书包,抓起挑着野兔和箐鸡的树枝,放在肩上担着,然后招呼鸽群,匆忙下山。山路弯来拐去的,一下被溪流挡住,一下被山林掩映,一下又是悬崖峭壁,直线距离几十米,走起来却有好几百米远。等我下到半山腰,养父也快爬到半山上了。在一道山路转弯的地方,我看见他戴着草帽,弯着腰杆,正急急忙忙地向上爬着,离我还有半公里。我大声呼喊,爸爸!爸爸!这次他听见了,抬头望了望,大声回应说,你赶紧下来吧,我去月亮岩看看。

月亮岩没有大坪山高,但却相当险峻,想要爬上去,还得耗费不少时间。养父不愧是侦察兵出身,不但惯走山路,而且健步如飞。我又饿又累,此时看见亲人,绷紧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更加疲软无力,便坐在地上歇息。那群鸽子一路跟着我,咕咕咕地叫着,一下一下地跳着,它们长有翅膀,但全都徒步陪我下山。我把它们揽在身边,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心想这么漂亮这么可爱的小动物,以前怎么就没感觉呢?难道,人与动物之间也要产生了感情,才能真正读懂它们的美丽?

我正感叹着,养父已经走到月亮岩脚了。他循着小路,攀藤附葛,很快就爬到了山顶,小心翼翼地寻找了半天,终于下山了。

我也带着鸽群,继续下山。十多分钟后,我们终于汇合了,养父爱怜地看着我,把水壶和麦饼递给我,说吃吧,看把你饿的。

我先灌了两口水,然后狼吞虎咽地吃着,边吃边把麦饼撕碎,扔在草地上喂鸽子。鸽子们咕咕咕地叫着争抢食物,那外来的三只也不例外。

等我吃饱喝足,才发现养父捧着已经死去多时的鸽子和大雁一脸黯然地坐在路边,不言不语。他的脚下,还放着两只野兔和一只箐鸡。

我瞄了一眼从山上挑下来的野兔和箐鸡,再看看养父脚下的那几只,突然生出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疑问。

爸爸,你在月亮岩顶上,有没有找到那三个人?

没有。我也听到枪声了,可山顶上没人,只有这三只野物,一只被网子网住,两只被陷坑陷住,都受伤死了。哦,你怎么不回家,跑到大坪山来了?

奇怪了,明明是三个人的,怎么变成三只野物了?难道,野兔代表男人,箐鸡代表女人?难道,我挑下山来的箐鸡和野兔,也是偷猎者的化身?

我惊得差点跳了起来。养父见我没回答,继续问,你在山上见到什么了?

我说,我见到了一个身材魁梧、身穿藤衣的——三十多岁的护林人。他把我带到一间小木房里,吃了东西睡下,第二天醒来,却是在头天遇见他的地方了。

养父淡定地说,你遇见的不是人,是神。十几年前,我就遇见过他了,还在他的小木屋里住了两个多月。可惜我脾气很倔,没吃他给的东西。

那你吃什么呢?

我自己挖野菜、找野果。

那你还要不要去见他?

他是神,不是随便可以去见的,想见他的人不一定见得着,不该见他的人如果见着了,就是这个下场。养父说着,指了指地上的野兔和箐鸡。

我明白了,我瞬间明白了。但还是问,听说大坪山上还有一位一百多岁的护林人,那次你见着了没有?

养父想了一下,说他们应该就是同一个人,不,应该是同一个神。我见到的,是他年老时的模样,而你见到的,是他年轻时的模样。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养父这些野物怎么处理。养父想了想,说埋掉吧。说完我们就动手挖坑,将那三只野兔和两只箐鸡埋在了一起。

第二年夏天,我再次来到萝卜坪,向十三爷讲述了我在大坪山上的奇遇。这个绷干老者,吹牛吹了一辈子,以为我也是在吹牛,打死也不肯相信。

为了证明我说的是真话,我只好邀他一起去探访月亮岩,只要能找到那支枪,就能证明我所言非虚。可找遍整个山头,就是没找到。

十三爷不听劝告,非要去大坪山验证,结果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十三爷失踪后的第三天,村里组织了几百人上山搜寻,我也加入了搜寻的队伍。我们搜遍了整个大坪山,不但没有遇见机关陷阱,连那间小木房也没找着。整座山里空荡荡的,除了花草树木,一只鸟儿也没有。

连我曾经遇见过的那几个小村庄,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想,他们一定是被护林人藏起来了,不愿让人看见,不愿让人打扰他们宁静的生活。

再次离开大坪山,我走在整个搜山队伍的最后面。正要下山的那一刻,黯然神伤的我蓦然回首,却看见护林人和十三爷,带着密密麻麻的箐鸡、野兔、狐狸、山獐、野鹿、野猪等,微笑着向我挥手,而在他们的头顶上,数也数不清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也在热烈欢送。

我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也对着他们挥手致意,然后高高兴兴地下山去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上过大坪山,也从未对人说十三爷成了护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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