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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经验(中篇小说)

2016-05-30李宏伟

创作与评论 2016年11期
关键词:爱伦局里张力

李宏伟

1

题1:博尔赫斯的《环形废墟》,做梦的魔法师最终发现自己也不过是别人梦中的产物时,心头种种滋味。下面哪一个不是他的感受:

A、宽慰 B、悔恨 C、屈辱 D、惶恐

题2: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柯西莫因为拒绝吃蜗牛爬上了树。他拒绝的是什么蜗牛?

A、葡萄蜗牛 B、玛瑙蜗牛 C、条华蜗牛 D、庭院蜗牛

题3:大卫·米切尔的《幽灵代笔》,有一章是四川的“圣山”,它可能是哪座山?

A、峨眉山 B、贡嘎山 C、青城山 D、墨尔多山

……

第一类仍旧是选择题,一共二十道。张力不再像前两次那样,遇到拿不准的题竭尽全力去回忆书中内容,推敲、推断答案,而是依据直觉,一道一道选下来。后面的判断、填空、材料分析等几个类别都照此处理,这样下来,总算到了十六页试卷的最后一页,见到了最后一道题的面目,是道论述题。

“那一刻,他发现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这是伊斯梅尔·卡达莱小说《梦宫》的结尾。请论述,马克·阿莱姆为什么会如此,他是否应该以眼泪来表达,卡达莱是否应该以眼泪来结束一部有关梦与审查的小说?

看到这个题目,张力先看了看身上黑色的风衣,早上选择它是对的。早上的预感正在缓慢、坚定地照进现实。马克·阿莱姆的眼泪困扰了他许久,他也琢磨了许久。现在要做的,不过是把腹稿誊在纸上。

“虽然顾虑重重,但他没有从窗户旁掉过脸去。我要立马吩咐雕刻匠为我的墓碑雕刻一朵盛开的杏花,他想。他用手擦去了窗户上的雾水,可所见到的事物并没有更加清晰:一切都已扭曲,一切都在闪烁。”

张力先写下了最后一段其他的话,也就是题目中那一句前面所有的话,然后他从“顾虑重重”“掉过脸去”“墓碑”“杏花”分析开去,马克·阿莱姆经过政局变化下的家庭变故,经过个人命运梦幻一般的跃升,心中究竟留下了什么样的潜流。这些潜流如何凭借开花的杏树激荡成波澜,拍打心中愈见成型、扩大的坚冰,击起的涟漪又如何必须化成眼泪。

但是,“泪水只能噙在眼里,绝不能滚落下来”,写到这里,张力发现,有一些东西打了上千遍腹稿也没用,必须写出来。在写的那一瞬间,他才对马克·阿莱姆产生了真实的同情,才意识到,卡达莱在小说末尾出现泪水并不是完全的败笔,确实有对人物的柔情,尽管这种浪漫主义的、外露的柔情破坏了整部小说的基调,但确实需要如此。

然后,他继续原来的思路,转到了《城堡》中的土地测量员,转向了卡夫卡。在对卡夫卡作品中极其有限的“眼泪”列举后,他认为在卡夫卡的标准上,《梦宫》结尾的眼泪确实不应该出现,哪怕是噙在眼中。不过,语气已经没有那么严厉。

“卡达莱要考虑的,不止是马克·阿莱姆的处境,更有卡夫卡的目光,还有熟知卡夫卡的读者的目光。卡达莱不能就那样生硬地将小说斩断,他必须给出结尾,这是他让马克·阿莱姆走进梦宫时就必须要承担的义务。与其说,目睹杏花,在杏花面前退缩让马克·阿莱姆噙满泪水,不如说是卡达莱让他噙满泪水。这是不是即将从梦中醒来,甚或让梦宫顷刻坍塌的泪水呢?”

写完最后这一句,交卷的铃声响起。张力归置了一下试卷,收拾好签字笔,戴上手表,走出考试的房间。

2

张力要了一杯咖啡、一份三明治,找了个咖啡馆靠里挨窗的位置坐下。望出去,窗外是灰色的天空、灰色的街道,衣着鲜艳的女人和女孩;店里面,是两桌窃窃交谈的顾客。唯一的服务员站在柜台边出着神,柜台后面低着头不知道在忙什么的男人,也许是经理,也许是老板。

张力没有如往常一样去构想这些人的前传、他们交缠的社会关系,他的思绪在上午的试卷上停留了一会儿,又随着目光落在了身上的黑色风衣上。进入储备处上班后,同款风衣他先后买了两件,一黑一灰。第一次参加晋级考试时,因为同样是这样灰蒙蒙的天空,他穿了那件黑色的,第二次考试就延续了下来。今天早上出门时,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了黑色的,一旦意识到,这就未免有了点较劲的意味,但他心里其实也隐隐有“事不过三”的祈愿。现在果如所愿,早上的势头很好,想必下午的面试也会如此。

这时,张力停顿了一下。早上犹豫的时间是多少?明知道无法证实,他还是想验证一下自己现在时间感受的精确度。在心里默了一遍早上的过程,十秒或者十一秒,最迟不超过十一秒,他可以确定,毕竟同屋的另外两人还在客厅里等着。

晋级之后还有闲暇像现在这样以准确度来感受时间吗?张力想到这里,忽然有些怀念现在的生活,除了晋级没有任何压力,只管找书来读就是。尽管这种无休止延宕的生活越到后来越让人产生失重感,仿佛没有实质,可真要告别,又是那么的难以割舍。猛然间,张力又笑起来,自己居然用了“怀念”一词,好像已经接到电话,确定晋级似的。他摇了摇头,招招手,让服务员过来添些咖啡。

这时,一个戴了顶黑色礼帽的人走到落地窗前,他像照镜子那样对着玻璃看了好一会儿,他站的位置刚好挡住了张力的视线。张力不禁抬起头去看这个男人在做什么,正好看到他在冲自己招手。

张力下意识地指了指自己,男人点点头表示正是他。男人一只手从衣兜里摸出钱包,另一只手指了指钱包,又指了指张力。张力不知道男人什么意思,但还是跟随男人的动作,从兜里也掏出自己的钱包,他拿给男人看了看,将钱包放在桌上。服务员已经走了过来给张力添上了咖啡,大概是对男人举动的好奇,她站在张力桌旁没有挪脚。

男人笑了笑,他放回了自己的钱包,右手摘下头上的礼帽,平举着将礼帽扣在玻璃上,随后招手请张力和服务员往礼帽里面看。什么都没有。男人显然注意到了张力和服务员脸上与其说失望,不如说是无聊的表情,他又笑了笑,只见他举起左手,手心手背都给张力他们看过,确实没有什么东西。然后,男人用左手抵住礼帽的帽顶,做出极其费劲的表情,吃力但持续地将帽顶压向玻璃。

张力有些莫名其妙地紧张,从玻璃这边也能看见帽顶在向玻璃靠近。帽顶贴着玻璃的一刹那,只能用眼睛一花来解释。张力眼睛一花,一只浑身金毛的猴子跳到了桌子上。窗外的男人则满意地点点头,收回礼帽戴回头上。

猴子在桌上转了两圈,吱吱叫嚷两声后,发现了桌上的钱包,它一把拿起钱包,做出往身上衣兜里揣的动作,但它并没有穿衣服,钱包顺着它的腰侧滑落到桌子上。服务员在一旁笑出了声,因为下午考试用的证件在钱包里,张力没有笑。猴子瞪了服务员一眼,抢在张力之前捡起了钱包。这一次它没往衣兜里放,而是拿着钱包往后撤了两步,倒着一跃,跃到了邻桌一把椅子椅背上。猴子在椅子横档上坐下来,抓耳挠腮、东张西望,手里牢牢地抓着钱包。

张力看向窗户外的男人,男人指了指猴子,又指了指张力。猴子果断地摆了摆手,缴获战利品一样把钱包向上扬了两三次,这还不算,它还打开钱包,清点起了里面的钞票,无视男人一系列夸张的威胁手势。男人做了个鬼脸,冲张力摊开双手。张力不再搭理男人,他盯着猴子的举动,预备在它要动里面的证件时采取行动。猴子似乎察觉了张力的心思,存心不紧不慢地翻看着钱包,叫得更加欢畅。

另外几桌的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他们抬起头、回过头,直直地看、遮遮掩掩地看,反正都被猴子的表演吸引了。猴子得到了怂恿与鼓舞一样,蹭地站起来,一下从椅子上跨到桌子上,冲着众人摇摆着身体,有一个女孩笑出了声。

“滚出去!”一声大喝,张力才发现柜台后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而且,他手里端着一把滑膛猎枪,枪口对着猴子。

猴子定定地看着枪口,看了有一分钟时间,这才终于认出来那是什么似的举起了双手,左手是钱包,右手是从钱包里抓出来的一把纸币。

“把钱放回去!”柜台后的男人的声音有着和咖啡馆老板或经理不相称的威严。

猴子露出了委屈的表情,双手举到在头顶上,右手的钱往左手的钱包里塞,但是并没有塞对,钱和钱包错身而过。猴子着急地吱吱叫了两声,再塞一次,还是不对。塞到第四次,所有人都知道猴子还是在表演了,它夹杂着恐惧、委屈的认真表情,夸张地双手动作,塞不对的效果,不时还有一两张纸币飘扬而下,让咖啡馆里的人倍感滑稽,不止一个人笑出了声。

柜台后的男人显然不觉得好笑,他的耐心快被耗光,手指扣到了扳机上。猴子察觉了男人的细微的举动,下一次塞的一瞬间,它尖叫一声,右手的钱向空中一抛,左手的钱包向张力扔过来。随即,猴子一转身,向窗户扑去。

枪声响起,窗户外男人的礼帽罩向窗户,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咖啡馆里寂静如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了窗户,落地玻璃丝毫无损。再看窗外的男人,他那黑色的礼帽还扣在玻璃上,从这边看过去,礼帽空空如也。窗外的男人一只手移开礼帽,另一只手伸进去,悠悠地从里面拿出了一朵金色的玫瑰。不等众人发出惊讶声、惊叹声,男人将手里的玫瑰往上一抛,戴上礼帽转身离去。

金色的玫瑰落在地上,微微往上一弹,成了一颗金色的子弹。隔着窗户,都听得见子弹落地的清脆声响。

3

“就是这些?”

从张力开始陈述,对面的三个人就凑到一起不知道在说什么,有时候不经意蹦出的音几乎让张力以为是在叫他停下,他等了等却发现他们仍然说个不休,于是便自顾自地说下去。好不容易他说完了,那三个人却似乎没有注意到,或者不把起了头的话说完不自在,继续嘤嘤嗡嗡。

这是张力第三次进入面试环节,可这种情况是第一次遇上。前两次,那三个面试官肯定知道他连题都没有答完,不疼不痒地问了两三个问题就让他出去了。这一次,他们郑重其事地让张力说说中午有什么遭遇或可以说道的事情,待张力真讲起了中午在咖啡馆发生的一切时,他们却玩起了这一套。

说实话,张力一点儿都不慌张。他甚至对他们如此故弄玄虚心生失望,难道我阅读五年,三次考试煎熬,就是为了得到以这样的做作为门槛的晋级?想是想,他也没有拍桌子、走上前去扔掉面试官桌上东西等终止闲谈的举动。如果这次面试需要这样等而下之的应对,那就太愚蠢了。因此,张力就坐在那儿,坐在足足十米开外一张课桌后面,任凭前面三张桌子细碎的声音托举起整个房间的空旷与寂静,落在他头上、身上。

终于,不知道是真的交头接耳说完了,还是张力营造的沉寂压碎了他们的表演,三个面试官终于住了嘴,他们看着张力好一会儿,仿佛要把同等分量的沉寂推过来,然后才由左边的面试官问了一句。

“就是这些。”张力回答。

“你认为,那个男人,窗户外面的魔术师,他为什么要玩这么一出?他有什么目的?”仍旧是左边的面试官。

“也许他真的想要猴子拿走我的钱;也许他看咖啡馆里的人都闷坐着,想逗个乐子让大家开心;也许他路过那里,心血来潮想玩一下。都说得过去,都没有什么深层目的。”

“你认为完全是兴之所至?”

“是的。即兴发挥。他肯定没有事先筹划,一切都随机。拿到钱又怎么样?大家开心一下又怎么样?玩一下又怎么样?都无所谓。不是为了准确地指向做准备,就是临时来一下。子弹落在地上,发不发出响声,都结束了。但这种即兴填充了时间,加上他走了之后大家的议论,一共填满了四十九分钟二十七秒。”张力说。

“你觉得咖啡馆老板有着什么样的过去?他突然端出来这么一把枪,还那么着急地开了一枪,是不是过分了点?”右边的面试官问道,原来张力说的话他们一句都没有落下。

“可以去推断,也能够推断出大致的面貌,可是要看是否有必要。窗户外面的男人即兴启动了这一幕,他离开,这一幕也就结束了。如果我们的目光始终追随窗户外面的男人,咖啡馆就是可有可无的场景,老板和他的枪更是这个男人这一天在某个时刻的一小段插曲,微不足道的插曲。这时候补上老板的前传是否有必要?何况是一种毫无特点的前传。”

张力没有顺着要求答下去。三位面试官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凑在一起商量了几句。

“咖啡馆里发生的事,你觉得是生活经验,还是文学经验?”中间的女面试官问。

总算是切入正题了,可是张力觉得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想了想,回答道:“看需要吧,这两者本来就没有什么界限。如果以可能性来论定,那就把事情过于庸俗化了。况且,让人惊异的从来就只有生活,而不是文学,文学只不过恢复、增强个人面对生活时的惊异能力。如果一定要用经验二字,那可以说,从来就只有生活经验,没有文学经验这回事。所有文学中经验到的东西,都在宽阔的生活跑道上疾驰。反转过来也是对的,只有文学经验,没有生活经验。感知和描述,描述之外无感知。”

“那你说说拉斯柯尔尼科夫?”听了张力的一番话,中间的女面试官没有任何转折地提了个新问题,以至于张力愣了一会儿,才明白面试官说的是《罪与罚》。

“恐怕我说不了什么。”张力都没有想到,自己再度说出了拒绝的话。“诸位考官,如果我,或者你们,还能说出比这部作品本身更多的话,那我们都不会坐在这个房间了。有些作品,我们读了,可以引用,可以谈论,甚至可以奚落,但有些作品,我们只能闭嘴,只能把它放在心里,一页一页地翻,一段一段地过。动作还不能太快了,过快的动作将造成我们自己不可逆转的眩晕,而不是作品的,更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说到作者,唯一可以说的,也就是这部小说出现的不是他的经验,不是他感受到的、想象到的经验,而是庞大的、为人类托底的经验在经历他,在辩驳他。经验推动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出了,辩驳出了这部小说。在这部小说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这一次被说尽了,就像他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被经验了一次,被说尽了一次一样。我能说的就是这么几句话,然而这也不过是陈词滥调。请允许我再补充一句陈词滥调,我在储备处阅读了五年,不是学会了怎么去说每一本书,而是逐渐学会了,哪些书可以说、哪些书不能说不必说。我还没有完全把握其中的界限,但是到了界限附近,我隐隐然会有感知。”

张力看不清三个面试官听了这番话究竟是什么表情,反正他感觉他们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接下来的面试就更加正常了,由中午那只猴子,大家聊到了孙悟空,进而聊起了《西游记》里面的一些数字,从三、六、九,到三十六、七十二,再到八十一、一百,乃至于一万三千五百等等。聊得很是愉快,三位面试官也像是被孙悟空唤醒了童心一样,和张力嘁嘁喳喳地谈论、争论。

等到想得起来的数字都捋了一遍后,女面试官说:“好了。面试就到这里。你回去吧。我们会尽快通知你结果。”

4

张力走出面试的大楼,天上已经飘起了毛毛细雨。他紧了紧风衣,走进雨中,他决定走回住处。

大街上有限的几个人都在奔跑,跑向公交车,或者跑到某个房顶下。似乎天上落下的不是毛毛细雨,而是挨之即伤的冰雹。张力没有往常那样兴致盎然,根据迎面而来或者从后面赶上的人的动作、步履、衣着等,去猜测他们的职业,他们出现在大街上的缘由,他们忽然加快步伐的动机。

经过广场时,一个穿红色夹克的女人,在一个穿着灰色休闲西装的男人搀扶下,反而一屁股蹲了下去,这激起了张力些微的兴趣,让他多打量了几眼,并且根据女人手里拿着的单据猜测其中可能有生老病死的苗头。除此之外,张力就默默地走着,偶尔用纸巾擦一擦沾满雨水、模糊视线的眼镜。

他可以确定,五年的储备处生活结束了。初次进入储备处时,听处长讲述工作就是看书,看各种想看的书,那种云山雾罩和没有来由的恐慌,还在心里盘旋。虽然是和另两个人共用一套三居,可是拿到钥匙时,他还是产生了强烈的幸福感,同时暗暗决定,竭尽全力报效局里。这种报效的热情因为随后得知,不能通过考试晋级,自己连局里的员工都不是,而挫减不少,可他依然记得自己搬进房间的第一天,在日记本上写了八遍“努力”时的热血;两年前,他第一次参加晋级考试,连一半题都没有答对,面试官最后问了个“为什么要穿这件衣服”的问题就让他出去,那时候想死的狼狈;还有自打第一次考试之后,发誓不晋级就不回家,因此拒接父母电话的狠劲。

这些场景都像拉片一样在张力眼前带过,其中的矫情与感伤固然可笑,可又确实发生在他身上。至于读到后来,兴趣主要放在小说上,这是储备处的藏书以文学为主,小说又占了大头的实情决定的,可其中未尝没有他的主动选择。因为读别人的故事越多,越频繁地在不同时空出没,在不同人物身上代入自己,越让他对其中的迷幻感产生强烈的依赖。好在这种迷幻感又很锋利,让他在有限的和人打交道时,可以准确地切入对方的欲望源头,绕过了那些不必要的试探、迂回。

张力就这样一路走,一路不咸不淡地回忆夹杂感喟,等他花了三个小时走到小区门口,身上已经微微冒出了热汗。张力走过小区的中心花园,心里莫名开始担忧,如果在自己散步这几个小时,局里打电话通知他考试通过,却没有接到会怎么样。

可是他也顾不上加快动作,冲到电梯间,上楼、进屋,因为他注意到中心花园那儿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动了动。张力往前走了两步,那团黑影往回缩了缩,他再上前两步,一双黄绿色的眼睛盯着他,是一只纯黑毛的短毛猫。

短毛猫被雨水淋了个湿透,身上的黑毛像是被人扯掉了几块地团着。看到张力往前走了两步,黑猫身子让了让,却没有动。它的眼睛盯着张力,似乎在判断他究竟会采取什么行动。

张力看了看四周,没有看到和黑猫有关的人,他想转身离开,黑猫嶙峋见骨的身体又让他心生怜悯。于是,几乎是下意识地,张力“咪咪咪”地唤了几声,伸出右手,想要抚摸黑猫。但黑猫只是呆呆地蹲在原地,眼神惊恐地望着他,没有任何动作。

张力直起身,转身走到单元楼下,推开门禁,上了电梯。电梯门关闭的一瞬间,他吓了一跳,那只黑猫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窜了进来,就蹲在他脚边。

5

接下来的周末,张力忙得快没时间喘气了。他按照电话的要求,收拾好了房间里的东西,在局里安排的搬家公司协助下,将所有东西搬进了城南的一个一居里。

“这个小区没有你之前住的那儿新,不过总算是独立的空间,只要你不离开局里,就属于你。除非,你升级了,局里会再给你安排更好的居住条件。而且,”后勤处指挥搬家公司的小蔡伸手往窗户外面指了指,“而且离局里很近,走路也不过半小时。这可是福分。”

然后是猫的事。那天猫跟着他上了电梯,进了屋,一旦张力流露出赶它走的意思,它就哀哀直叫,一声比一声凄凉,张力决定让它留在身边。刚刚通过晋级考试就迎来这只猫,就算其中没有什么神秘关联,至少也让他不忍心硬赶黑猫离开。接下来就是折腾有关猫的一系列事,洗澡、带它去做检查,咨询医生是否要现在做绝育,然后去超市买回猫粮、猫砂等等必备物品。

好在黑猫超乎寻常的温顺,之前流浪的经历和现在有人收留,这两者差别太大,即使是一只黑猫也产生了足够的感激之情。张力抱着它或者抓着它时,黑猫就乖乖地如初生婴儿地附在他手上。放到地上后,张力在房间里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张力坐下来,它就在不远处呆呆地盯着他,生怕他一起身消失不见。

黑猫的举止让张力莫名地有点悲伤,因此他决定让猫晚上和自己睡一张床。同时,尽管若有不祥,他还是依爱伦·坡给黑猫取名为“爱伦”。

6

晋级后上班第一天。张力按照电话的指示,来到那个灰色的大院门前,警卫核查了一番信息后,很热心地说:“一会儿您就能拿到出入证了。记得随时都带着。”然后便让他进去了。

因为到了季节,树木大多落光了叶子,院子里相形之下有些冷清,一栋栋灰色的统一为十层的大楼也有些孤零。张力不想上班第一天给人留下晚到的印象,问清了他要去的13号楼在哪里,便低着头走了过去。

13号楼有点背阴,因而走进去有点冷。张力缩了缩脖子,向楼道里的警卫报了自己的名字。

“噢。请跟我来。”体格健壮的警卫走在前面,带着张力上了三楼,然后向东边走去。

楼里比张力以为的大多了,它不是仅有左右两边,而是嵌套式结构,层层楼房镶嵌出很多天井,天井四周的房间因为缺乏光照,打开了所有的灯,反而更见冷与阴沉。

张力跟在警卫身后,绕了有八九个天井,才到达301门前。

“进来。”门里的声音很见干燥,声音的主人则身材修长、神态优雅,他比张力见过的其他男人都要白皙。

“张力,来,来,请坐。”那个人站起来,先让张力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又给他倒了杯水,自己才坐下。

“我叫王猛。噢,你要是觉得直接叫名字不合适,可以叫我王处或王处长,我负责咱们翻检处,今后你的工作就拜托了。”王猛很客气。

“王处长,您客气了。”张力说。

“好。今天先给你介绍一下我们局,只有通过晋级考试的人,才有机会听到本局究竟是个什么机构,它的设立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包括你们在储备处,听到的只言片语都是以讹传讹。请记好了,我所有的话都只说一遍,可这些内容是你今后工作的参考,也是你最终判断工作以及最终对你的工作进行判断的标准。”

王猛清了清嗓子,一脸严肃地说下去。

“本局叫做暗经验局,本局成立的宗旨是促进文学繁荣发展,影响世道人心。我们国家在历史上有着辉煌的文学成就,我们的人民对文学也怀着对宗教一般的虔敬。到了当代,作家们面对人类已经创作完成的浩瀚作品,必然有着泰山压顶的压力,压力之下又必然产生不顾一切的创新动力。但是一切文学、一切创新,都必须通约于普遍的人类经验,必须得到匡正、规约,让其在适当的范围内发展。否则,这种创作、创新只能是怪、异、奇、恶,毫无价值。”

“暗经验局下设翻检、筛查、设定、擦拭四个处,各处视不同情况在下设三至十三个科,各处科情况,你今后慢慢会接触到,不在这里赘言。说一说我们的工作原理。早在本局成立之初,国家就顺利地解决了一个问题:创作的分配与互动。不管是成熟作家还是文学新手,一个人产生了创作欲望,他都可以整理出简单的大纲,上报给我们,由我们根据现有的名额、要求等情况,批准或不批准。创作过程中,我们需要跟进,作者也需要随时得到指导。这一整套流程,都由咱们局来完成。如果一个作家的构思或大纲没有得到批准,如果创作过程中,出现了偏离,我们局有权力叫停该次创作,或者修改,或者取消。这不是权力,这是义务,是对文学负责,对人心负责”。

“说说具体的工作流程。创作者通过信件发来提纲,有时候还有样章,所有收到的提纲、样章,都会在翻检处进行分类,可以成为文学创作基础的、只能让人一笑了之或弃置一旁的。记住,无论是哪一种,都需要给申请者回复,我们有统一的制式回复,也鼓励翻检者在看到有潜力的作者时,个性化回复,鼓励对方可以沿着这条道路继续前进一段再看看。所有翻检处认可的大纲,都会移交给筛查处。筛查处根据他们的立场,会退回少数不认可的提纲,大部分提纲则按照类别与作品核心转交给设定处的对接部门。设定处会对这些作品进行有一轮选择,留下的作品则根据其大纲设定几条可能的走向。擦拭处的任务是就如此细化的提纲与作者保持联系,跟进创作进度。如果作者创作有所偏离,则以擦拭、提醒等方式,规劝作者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

“你一定奇怪,如此重要的部门,怎么有这样温吞的名字。实话说,暗经验参照的是暗物质。暗物质,宇宙物理学概念,你也可以说它是天文学概念,你明白吗?暗物质比光子和电子还轻,可是它在宇宙中无处不在,它以引力对宇宙的形成、运转起到了无可取代的作用。可以说,没有暗物质就没有现在的宇宙,没有恒星,没有星系、行星,更不会有人类了。物质之于宇宙就像经验之于文学,经验是文学组成、运转的全部,除了每一部作品显在的经验,决定一部作品的,甚至更具决定意义的,是暗经验。而过往文学作品隐隐构成的暗经验,它同样不可见,或者说,难以用语言表述清楚,但是它作用于每一部作品,作用于每一个人。暗经验局,就是要用暗经验来匡正当下的创作,将种种创作、创新的冲动,都纳入到人类的暗经验里来。在暗经验的标准下,一部作品应该如何发展、规制,显而易见。”

“这就要说到你之前的工作了。你在储备处工作了五年,读了大量的书。表面上,你是在为晋级考试做准备,可是晋级考试的实质就是判断一个人是否进入了暗经验的系统,他是否通过长年累月的阅读,培养出了暗经验的直觉。恭喜你,你通过了这一次考试,意味着你具备了合格的暗经验,可以成为局里的正式员工。”

王猛一气儿说到这里,歇了歇,他看着张力,脸上也浮现了一丝笑容。“面试时,你对拉斯柯尔尼科夫的那个问题回答得非常棒。你当然没有什么新的洞见,可是你的态度与措辞让我们看到了你身上储备了丰富的暗经验。”

张力讶然地看着王猛,这才认出他就是坐在右边的面试官。知道张力认出了自己,王猛又笑了笑,随后他再度严肃起来。

“有两点向你申明。一,工作方法。无论局里哪个处,工作方法都是宁严不宽,吃不准的可以一律卡住。你要知道,文学创作这么高尚的事业,必须提高门槛。况且,每个处都有核查科进行核查。二,职业通道。暗经验局的工作是高尚的,但我们仍然需要考虑到个人的发展,对于无私为局里奉献、业绩卓越的同事,他通常的职业通道是,从翻检处到擦拭处逐级提升,下面就是各处的副处长、处长,乃至局级领导。局长也不是咱们局最光荣的职位,职业技能特别突出的同事,他将有幸跟进国家泰山北斗级别的作家,协助他完成彪炳千秋的作品。年轻人,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够达到这一步。”

7

和张力一个办公室的老李已经严重谢顶,只剩下周围一圈头发陪衬着光亮的头颅。也许是为了和这样的发型相配,老李总是用一副冷漠的带些嘲讽的腔调来掩盖自己的热情。张力在办公室所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一切不妥当的细枝末节他都会拐弯抹角地指出了,但是他的话乍一听总是很不友善。

不过,过了不到一个月,张力就发现老李冷漠的腔调里翻滚的其实就是一些不断重复的废话。

比如说,张力秉持着晚辈的心态,每天都第一个到办公室,开始打扫卫生、整理字纸篓、打水泡茶这样的跑腿活。“啧,”老李说什么之前都咂一下嘴,“年轻人有前途,眼里有活。照这个趋势,用不了半年,你就能提拔。”“科长肯定委屈你了,副处长吧,你又太年轻。就代理副处长吧。”“我的茶杯都给洗了?你真那么闲的话,干嘛不把整栋楼都清洁了。”

开始被说的时候,张力还红红脸,到后来,干脆耍赖了。“那可不,我要是不求上进,到你这个年龄还只是普通的办公室职员,多亏啊。”

“嘿,你懂什么。”老李也不生气,嬉笑起来,“我这是在根上为国家的文学做贡献呢。告诉你吧,只有我们这种普通职员,才对国家的文学事业了如指掌。”

再比如,每次勤务送来装满文学提纲的信函时,老李都会让对方小心再小心。

“注意点儿啊。这都是人家的心血、梦想,说不定哪封信里就装着更新文学乃至颠覆文学的东西呢。”

可等到拆开这些信封的时候,老李又是那么漫不经心。

“我跟你说吧,这些东西都是狗屎。你以为咱们的工作是什么?掏粪工人而已,不过是从狗屎里捡营养。有没有营养?有。可那也是狗屎的营养。”

刚开始,张力在老张说狗屎那些话的时候,还紧张地走过去把门掩上,还奓着胆子劝老李。“你别说了,发这些牢骚有什么用啊,好歹也是别人的心血。好好看吧,你要是不愿意看,就坐那儿。我来。”

“小崽子,剥夺我劳动的权利!”老李嘴里骂着,仍旧细致地拆开那些信封,避免剪开信封的时候剪到提纲。

后来,张力发现全楼的人都知道老李骂骂咧咧的作风。有一次,王处长还跟他说:“好好跟着老李学东西,他废话多,不过文学品位和工作态度真是没得挑。”

有了处长这番话,老李再发牢骚,张力也就懒得去关门了。他就让自己安坐着,拆开信封,眼睛扫过信纸,做出判断。有人经过门口,探头进来和老李笑侃两句时,他也在旁边跟着乐。

进入之后,张力发觉这份工作远没有他预想的那么有趣。每天分配到他们办公室来的至少有两三百封信函,勤务早上九点下午一点各送一次,下午一点和五点半各取一次。这些两三百的信函,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格式不符合要求。有的写着“昨天晚上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白鹤,我要把它写出来”,有的写着“王二这个王八蛋,竟然勾引我老婆,我要让他身败名裂,比臭狗屎还臭”,有的写着“公交车上那位姑娘每天下了车,都和我一起走上十分钟,她是爱上我了吗?”,有的写着“房东就可以没有良心吗?昧了我的押金,还要把我赶出去”——反正都是这种描述性的,不能成为文学起点的文字。

还有的,则干脆写来信说:“我要当作家,你们给指点指点。让我怎么写我就怎么写。”

一开始,张力想着这些确实是一个人的梦想、心血,甚至是救命的稻草,他竭尽全力想要找出有灵光的地方,希望能够帮到对方。可是前面几天,他都因此严重拖了进度,需要老李帮忙才不至于让勤务白白地站在一边等着。

老李没有生气,也没有怎么埋怨张力,他只是在第四天上午勤务快来的时候对张力说,“你要相信自己的判断,让心肠硬起来。没有能力的人,你给了他虚幻的希望,反而是害他。”

第五天早上,老李一到办公室,就对张力说:“我今天可不帮你了。你必须按时完成工作量。”

一番手忙脚乱夹杂着愧疚,张力总算快刀斩乱麻地跟上了。从此以后,进度对他来说不再成为问题,有那么几次,他比老李还完成得快。老李就会瞪着眼,说:“你有没有同情心啊?别人的一番心血,人生梦想,你毁起来跟打碎早就不用了的夜壶一样快速、干脆。”

乐趣也有。当一份颇具创造性的创作提纲从信封里露出来,一字不落地读完它之后,张力就会产生自己可以帮到一个人的荣光。如果特别出色,他还会递给老李,请他一起欣赏,这就像分食一顿大餐。那种时候,老李就会彻底静下来,翻来覆去地抖落手里的纸,但是看完之后,老李都不会说话,他只是默默地递还给张力。有时候,老李还会摇摇头,而在那样的时刻,老李为什么会摇头这种问题,张力总是问不出口。

话虽如此,这样出色的提纲毕竟凤毛麟角,大多数翻检后留下来的,都是一些过得去的规范的提纲。它们大多都是记述性的,一段传奇、一次冲突、一个纠葛,随着故事的推进,人物形象慢慢获得烛光照耀般的鲜明,但随时都会从不知何处刮来一阵风,把烛光吹灭,人物和时间再度湮没在黑暗里。

每天接触这样的文字,张力甚至有点怀疑,之前在储备处读那些漫长时间淘洗出来的文学精品做什么?这不是明显在人心里制造绝望吗?不过张力什么都没说,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回到家里,找出自己喜欢的作家来读一读,以此保持对文学的鉴赏力和敬畏心。

8

唯一让张力心情舒畅的,也就是爱伦还不错了。在张力的精心呵护下,一个月左右,爱伦就恢复了神采。突兀的骨头藏在了肉里,身上的毛也服帖光滑了,爱伦的步态举止都重新闪现了猫科动物的优雅。有时候,张力在书桌前看书,爱伦迈着步子从房间的这头走到那头,还真有点老虎或者豹子的模样。

恢复神采之后的爱伦也恢复了猫的傲慢与冷漠,张力回家的时候,它不再出现在门口迎接,反而经常需要张力连声呼唤很久,它才从藏身的地方露出头来,最多也就再叫唤两声,然后又高傲地走开了。每次张力要强行抱着它,亲亲它,爱伦都会伸出一只爪子挡在张力的嘴上。如果爱伦需要张力,则是另一番景象,不管他在做什么,它都要走过来,往他身上蹭,让他抓挠。抓挠到得意处,爱伦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浑身的肉都在颤。有时候它还会翻过来,亮出肚皮给张力看。

爱伦还喜欢做一件事,就是洗澡。张力买了个小木桶,给爱伦做专属浴缸。两三天,爱伦就会绕着张力的腿转圈,发出喵喵的声音。支使张力放水,把它抱进小木桶。在对待水上,爱伦完全没有猫的习性。它喜欢木桶里的水放到齐身子那么高,偶尔还会把头埋进水里,玩起潜水来。爱伦最喜欢的是张力用洗发水给它浑身搓出泡沫来,那时候它就像小孩一样,在桶里绕着泡沫转圈,逮着一个泡泡就要扑上去咬一口,时常溅得张力一脸水。

洗完澡之后,张力一边用吹风给爱伦吹干,一边捡着当天有趣的提纲说给它听。这时候,爱伦就眯着眼睛,趴在他腿上,不知道是听得入神还是吹得舒爽。这样的时刻,张力一天的郁积就会慢慢开解,白天所见到的那些太多的可怜、可笑乃至可恨的文学梦想就会在他心里慢慢缓解,消失。

张力越来越觉得,自己在储备处五年阅读所植根于心的文学经验在急遽萎缩,只有爱伦还在勉强给他带来一些鲜活的生活经验。

9

郁积归郁积,张力的工作业绩实在不错,过了一年,他就被调进了筛查处。到了这里,见到不成样子的提纲少了很多,以至于他对工作的兴趣都回升了不少。不是说这里能见到什么杰作的胚子,而是说,拿到手里的提纲高低姑且不论,至少都有文学的面貌。何况,偶尔还能见到之前他在翻检处留下的提纲。

宠人/萧峰

更高级生命侵入地球,大多数人类一夜灭绝,残存的人类成为了更高级生命的宠物——他们苦涩地自称“宠人”,日常的事情就是行宠物之实,哄主人开心。宠人井水田不甘于如此屈辱的生活,他要想尽办法找到失散的家人,确定他们的生死,与此同时,他还希望能够联络剩余的人类,找到更高级生命的弱点,实现人类的解放与复兴。

第一章 骤变

井水田睁开眼睛的时候,世界已经完全坍塌,城市完全被毁灭,他的家也毁了,妻子和两个儿子早上出门去商场,现在没了影踪。他跑到大街上,只看见几处巍峨的殿堂,它们庞大、高耸到超乎人类想象。那是高级生命,新的地球主人的居所。

井水田正在狂奔,忽然被施了定身法一样止住了,一个红色项圈套在了他脖子上。从此以后,他的行动根本不受自我控制,而完全听从项圈的安排。

第二章 训练

井水田被开发出了种种身体潜能,他就像极限运动员一样,听从项圈的命令,可以完成各种高难度的动作。他时常沉浸在身体得到完全使用的酣畅中,调动意识主动配合项圈的命令;可是回到主人的居所,当他只能蜷缩在玩具屋一样的宠人房间,羞辱感又在时时加重。

对家人的思念时刻折磨着他。

第三章 家人

在一次例行的被主人放出来溜达期间,井水田偶然从另一个宠人嘴里得知妻子和儿子似乎还活着的消息,但是他却无法去寻找。井水田爆发了成为宠人后的第一次反抗,他把自己捆起来,绑在柱子上,以抵抗项圈的驱使。

他甚至写出了“我要去找家人”给主人看,但是无济于事,主人似乎对他的所想所为毫无兴趣。

这份提纲到这里就结束了。张力把信封内外翻了翻,把这三页15×20的方格稿纸抖了抖,也没有看到更多内容。他知道很多作者在局里的指导下,越来越务实,他们只寄过来可以做判断的内容,如果通过再往下构思,如果没有通过就算了。他不满足的是,这个提纲勾起了他的兴趣,却粗暴地戛然而止。但显然,在不确定的情况下,作者也没有义务来满足他。

整个下午张力都有点走神,他把《宠人》的提纲放在一边,筛查其他的信函,可是他的心思一直在《宠人》上。根据他的阅读经验,这个小说还很粗糙,成稿时要想在细节上做到经得住推敲,作者需要下极大的功夫,有些地方甚至不是下功夫就能解决的。可是这个小说却有着非常打动他的地方,让他迫切想要读下去。这也许就是叙事的魅力吧?把一个人放在极端处境下,读者自然会对他的命运产生好奇,而这好奇里面多少都有一些感情投射与代入。

张力很希望这部小说能够得到批准,写完出版,不管有多粗糙,毕竟这是他在局里上班后读到最独特和有想象力的小说了。可是这并不由他决定,他唯一可以做的,也不过是利用现有的经验,给它合适的分类,让它通过得顺利一些,通过了受到的修改也能少一些。

这样心神不定中,干活的效率下降了不少,等到张力把手里的工作处理完,时间已经到了七点半。幸好筛查处工作人员的安排比较自主,前一天工作的交回和当天工作的领取都在早上,因此他可以不慌不忙地等到第二天。张力唯一没有确定的是,要不要把这个提纲留在手里继续琢磨。按照规定,极特别的提纲,筛查处工作人员是可以留下来仔细斟酌一周的,只不过他以前从来没有遇上这种情况。

明天再说吧。也许可以咨询一下同屋黄姐的意见。张力想着,归置了一下办公桌准备下班。办公室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是那种歇斯底里的响,没完没了的响,仿佛每响一声都在说:别装了,我知道你在屋里,赶紧拿起话筒。

办公室电话响的时候不多,除了内线和打错了的,也就是遇着那么一些执拗的作者,非要问他的提纲为什么通不过,怎么就不能算创作了?据说局里接线处的人开始还会想办法解释一下,但是后来他们默契地把这类电话统一接到了筛查处来。这么做究竟是出于什么逻辑,张力不清楚,问黄姐和处长,他们也都表示不清楚。不过,他们都说,这也算惯例了,既然是惯例,就算明知道有那么一些不讲理的地方,也无法改变。接几个电话也不算什么,还能即时知道作者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创作的,遇上一些发神经的作者是让人厌烦,不过也算一成不变工作中的调剂吧。

老资历的同事和领导都这么说,张力也无话可说,他尽量让自己接电话时心平气和,确实有几个作者让他开了眼界,不过整体上他们都很无聊。现在张力可没有心情去接电话,他看了一眼像是在跳动的电话,穿上外套,背上双肩包,走出办公室,带上门。

楼道里已经没有人了,其他办公室也都关着门,没有灯光透出来,因此电话铃声格外刺耳。它现在简直不像是在要求人去接,而是命令人必须服从。张力走了两步,听着似乎越来越大的铃声,气不打一处来。他知道,要是不接这个电话,一晚上他的耳边都会是铃声。

“喂。你找谁啊?”张力开了办公室门,冲到电话旁,声音有些凶恶。

“喂。你好。”听声音就知道对方年事已高,“小伙子,我年龄大了,要是啰嗦你可别嫌我。”

“没事,您说吧。”张力也只能这么回答了。

“我啊,这一生也经历了不少事,我想写一部小说,把国运、家史、个人命运融合到一起。名字我都想好了,定为《命运与抗争》怎么样?我跟你说,咱们国家、我的家族、我个人这几十年,种种挣扎、动荡、心酸,都可以用‘命运‘抗争来概括。命运是什么?是注定,是不由自主,是历史规律,谁都改变不了命运的大势。但这也不是说,我们就只能傻呆呆地等着命运拖着走。我们还可以抗争,通过抗争对命运进行修正。命运的大势改变不了,至少还可以让这个大势的实现变得舒缓一些,将我们在其中受到的损害降至最低。”

“老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现在手边有提纲了吗?我们的工作有流程,您要是有提纲了,我告诉您地址,还请您把提纲寄来,我们会按照流程处理。”

“我知道你们工作有流程。可是刚才你们的总机也说,特殊情况下,你们可以特别处理,他们给我你的电话,不就是认可我的情况可以特殊处理吗?”

“接线处这帮孙子!”张力在心里暗骂了一句,“那您有什么特殊情况呢?”

“我啊,”电话那边一通咳嗽,“我今年已经八十了。要是得不到你们的协助和催化,估计有生之年写不完这个小说了。年轻人,你不想让我死不瞑目吧?就麻烦你来一趟幸福广场的幸福咖啡馆,听听一个老头子的肺腑之言吧。”

“幸福广场?!您等等。”张力把电话搁在一旁,拿起装着《宠人》提纲的信封,寄信人的地址是:幸福广场甲区十三号楼,0201。

“好的,老先生。我,半个小时左右赶到。”

10

“温国华。”张力一落座,对面的老先生就伸出手来。见张力要站起来,他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别客气。

老先生一头白发,人很富态,一张国字脸很威严,举止间倒是很儒雅,想必以前也是个人物吧。老先生旁边还坐了一个六十岁左右的干巴老头,他的注意力大多数时候都在老先生身上,从他看着老先生的敬畏、依赖混合的目光,张力推断他是常年照料老先生的身边人。不过,老先生没有介绍,张力也就点点头示意了。

“小张啊,你到局里没多久吧?”得到张力“一年多”的回答后,温老先生点点头,又把刚才在电话里的内容说了一遍,这次说得要更加缠绕一些。

“温先生,您的情况我明白了。实话跟您说吧,就我经手的工作,还没有遇上开绿灯特别处理的。能否特别处理,我需要报告给处长,由处长来斟酌,说不定他还得往上再报。”张力两手放在桌上,身体前倾,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语气更恭顺,不过他的目光还是直视着对面的老先生。

“当然,年轻人,小张是吧?按照你们的规矩来,能通过我就往下写,通不过我就死了这颗心。这辈子没少写东西,小说还是头一回,今后少不得要给你添麻烦。”

“您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啊。记者,写了一辈子的稿,也经了很多事。小张,我跟你说,我这小说要写出来,估计很多人都想看,也会影响很多人。怎么说呢,我最近越想越觉得,我这部小说不是为自己写,不是为我经历的那些事写,而是为国家写的。我们的过去,这几十年的历程,风雨、坎坷不少,但整体是向上的嘛,必须以小说的角度对此进行记述。我没写过小说,可是我也知道,小说不像新闻报道,是能长期留存下来的,对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所以,小张啊,写完这部小说就是我的历史使命,协助我写完这部小说也是你的光荣嘛。”

“温先生,我会如实把你的情况汇报上去的。可是您能不能给我一个提纲啊?我总不能把您的话向处长转述一遍。”张力见着空子,赶紧插了一句。

老先生苦笑了一下,苦笑中甚至有点羞耻的成分:“小张,实在抱歉。我最近眩晕症复发得厉害,根本动不了纸笔,小赵呢,又不识字,所以能不能请你根据我刚才说的,整理出一份提纲,先交上去呢?”

“这——也行吧。”张力困惑地看着老先生,点点头。

“哦,你是担心就算提纲通过我怎么写吧?我跟你说,这眩晕症啊从很早就伴随我了,这么多年来也只是有时候会延缓我完成工作,但从来还没有耽误我工作。不过最近这老毛病犯得越来越频繁了,症状也比原来重了很多,所以我才想抓紧时间,争取能够在死前完成它。”

老先生再一次提到了死,张力还能做什么呢?他接过小赵早已准备好的纸笔,听着老先生的口述,不时也提供一些建议,总算整理出了一份提纲。

11

张力进门的时候,脑子里还是不久前站在楼下望见的萧峰家的窗户。那是一扇老旧的,从房子建好就没有动过的推开式单层铁框窗户,窗户上还贴着红色尚显艳丽的“囍”字,阳台上的晾衣绳也挂着一些尿布,它们显示萧峰已经完成了人生的两件大事。从《宠人》的现有情节来看,萧峰对妻子和孩子的感情应该也很深厚,至少可以姑且这么认为吧。

让张力印象深刻的是,半开的窗户上搭了一块长长的灰色物品,它的花色花样无法看清,但仍旧看得出来,那是一块地毯,一块和从窗户里透露出来的其他信息完全不相称的地毯。难道地毯暗藏了什么玄机?张力捉摸不透。

不管了,下一次有机会去他家的时候看看。张力摇摇头,轻轻唤道:“爱伦,爱伦,你在哪里?”

又唤了几声,爱伦毫无回应,张力心里一沉。爱伦现在很少在门口迎候,也常常并不现身回应他的呼唤,可是爱伦总会叫两声或者发出点响动,表示张力回家它不是无动于衷。可是现在,张力双耳大张,也听不到丝毫声响。

张力放下随身背着的双肩包,又大声喊:“爱伦,爱伦,我看见你了。不要再躲了!快出来。”

桌子、床、橱柜、窗帘、被子……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都翻遍了,考虑到猫的特性,所有不透明的器皿、纸箱也都摸索了一遍,仍旧没有。张力早上出门时倒在碟子里的猫粮、浅口陶碗的清水,都没有了,碟子和碗像洗过一样干净,干净得近乎透明。

为了方便爱伦活动,客厅通往卧室、厨房、洗手间的门都是开着的,洗手间没有窗户,卧室和客厅的窗户也紧闭着,厨房窗户右下角的玻璃在张力搬进来时就破了一个洞,因为大小只够他伸出一个拳头,也因为爱伦一直对这个洞表现得不屑一顾,就没顾得上换玻璃。现在,不管是否可能,这里都成了爱伦离开的唯一通道了。

张力走在楼道里,轻声唤着“爱伦”,不时杂以“喵喵咪咪”的拟声词。这是两梯八户的老户型楼房,工字型的两边各住着四户人家。从这边的四户找到另一边,都没有爱伦的痕迹,也没有猫的迹象。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楼道里的窗户都紧紧闭着,也没有一扇有孔有洞。

因为自己住的十八楼没有,张力便先往上找。十九、二十两层楼也没有,通往房顶的小门也是紧紧锁着的,他就继续往下找。如果一直走到一楼都没有呢?张力问自己。一楼的门禁都是锁闭的,爱伦要出去除非是趁着别人出入,可一般来说,住户看见没有跟在主人身边的猫狗都不会随便放出去吧。但愿各层的窗户都是完好无损,不然爱伦要是跑出去了,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了。虽然爱伦本来就是忽然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可要是就这么倏然而去,多少总让人难以接受。这么想着,张力又想到了《宠人》。宠为下,不管是宠物或者宠人,一定都有所谓主人理解不了、感受不到的情感。井水田对家人的担忧、思念,对自由无拘束生活的渴望,他的“主人”理解得了吗?何况,井水田还是遭逢大难,是整个人类被毁灭,仅仅作为幸存者而成为宠人,作为低等陪伴,供“主人”解颐。这么一想,如果爱伦真的离开了这栋大楼,也许的确是因为它厌倦了困居斗室,那就随它去吧。

想是这么想,找还是得找,至少也要真的找到一楼再说。好在只往下走了三层,在十五楼,张力喊了两声“爱伦”就听见一声“喵”作为回应。这熟悉的声音,带着懒散,带着得意,张力简直不敢相信。他提高声音又喊了两声,这次是拖长了,像是被喊得不耐烦的“喵——”。

张力正在循声判断究竟是哪个房间,哐啷一声,1503的房门开了。又是一声“喵”,像是等了很久才等到张力出现,隐藏了很多感情的短促一声,但是爱伦并没有从屋里走出来。一个女人站在门口看了一眼,说:“进来吧。”

声音干净,有着银器的悦耳质感。

张力关上门,跟在女人身后,走进暖色调光照的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来。房间和他的一样结构,但是生活气息强烈多了,是一种温暖、轩敞又有些女人矜持的气息。

女人给张力倒了一杯水,在沙发的另一头坐下。

“对不起,感冒了,这么见人有点失礼。”女人罩着一件外衣,但睡裤睡衣还是看得见。

“没事。是我给你添麻烦了。”张力局促得不知道说什么,他从没有和陌生女性如此共处一室。

“哪里是你添麻烦,再说也不是麻烦。”女人轻轻笑了一声,笑声带出了一串轻微的咳嗽。她拍了拍腿,爱伦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一下跃了上去。女人伸手抚挠爱伦的耳朵,爱伦舒适趴在那里,它眯缝的眼睛里散碎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在张力脸上晃动。

“你做什么工作的?”女人问道。

“呃,我,算是办公室职员吧。工作倒也还轻松,就是时间上不是很规律,有时候一加班就没准了。今天就是这样,临时一个电话,就得跑出去一趟,搞到刚刚才回家。”也许是怕女人在“算是”两个字上停顿,张力啰嗦了一连串,啰嗦完了也觉得自己有点失态,便站起身来。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该带爱伦回去了。爱伦,来,我们回家了。”张力唤着,伸手去接猫。女人很配合地递过爱伦来,爱伦也只是略微看了张力一眼,目光就继续散碎乃至于消失在眼帘后面。

“猫不怎么亲近人,其实特别需要和人呆在一起,我一个人有爱伦陪着也是个伴。”女人也站起来,抓了抓爱伦的右耳,“我最近休假,你要是忙的话,就把爱伦送到我这儿来吧。一身黑,就尾巴上这么点白,还挺少见到的。”

张力刚好瞥见窗台上的烟灰缸,看见里面堆满的烟头,对女人说的后面这句话没有留意。等到进了家门,他才赫然发现,爱伦的尾巴确实有三分之二是白色的。

恍惚之间,张力核对一下记忆,他抱着的是爱伦确定无疑。爱伦喵呜一声从他的怀里跃起,迅速钻进了卧室、上了床,趴在了它最爱的老虎抱枕上,也证明了这一点。

12

命运与抗争/温国华

第一部 颠覆

孔德笙十二岁至三十二岁,天翻地覆的时代。

经过三次战争,国王被推翻。国家在总统制与内阁制之间来回摇摆,各方妥协下,大总统暂时登上权力宝座。大总统创办了延揽、培育人才的帝京大学,并以其中的学生为骨干,组建新式军队,再以三次战争,树立了个人的绝对权威,成为没有冠冕的国王。

孔氏是五百年的名门望族,对王室忠心耿耿,因而随着国王被推翻而倾覆,丧失了声望、权力。孔德笙亲历了家族的兴盛与没落,他十六岁离家出走,漂泊两年后考入帝京大学,这为他提供了日后进入大总统核心圈子的契机。

大学毕业后,孔德笙成为大总统的随行记者团成员之一。他见证了大总统的坚定意志、铁血生涯,也见识了大总统的阴谋与爱情。

第一章 国王亲临

第二章 战争!战争!

第三章 阴谋的回音

第四章 国王离境,国王万岁

第五章 以战争终止战争

第六章 草莽,贵族

第七章 帝京大学

第八章 铁与血

第九章 大总统

第二部 上升

孔德笙三十二岁至六十岁,国家与个人稳步上升。

大总统以战争统一全国,总揽军政大权,制定发展计划,整个国家迅速由国王统治时期的农业生产国家向现代化国家迈进。大总统对教育、文化的重视与开明,使得民心、民智得到充分开启、开发。与此同时,大总统在民众间拥有日益崇高的地位,成为新的国家之神,“大总统万岁”的口号开始令人不安地出现。

孔德笙受命创办日新通讯社,执掌国家的发声渠道。日新通讯社不是简单地报道事实,而是对国家事实与国家情绪进行调和,以适当的事实振奋国民的精神。大总统对新闻本质的阐释、对新闻作用的明悉,深切地影响了孔德笙的新闻观,并在日新通讯社中得到执行。

略有遗憾的是,孔德笙的三段感情都未能修成正果。

第一章 大计划

第二章 声音

第三章 真实与事实

第四章 女人们

第五章 奶牛飞行记

第六章 坚若磐石

第七章 大总统万岁

第八章 暮年,背影

第三部 如实

纯纪实。如实得如同虚构。

以新闻的形式,对过去这一百年进行报道。篇幅可长可短,内容亦庄亦谐。可以是国家大势、政局时事,可以是街谈巷议、流言蜚语,还可以是陈芝麻烂谷子。总之,出现在一份报纸所有版面的所有报道,都可能被选中,作为一百年的记录。

报道人不是孔德笙。不一定是孔德笙。

第四部 动荡

孔德笙六十一至六十八岁,国家与个人同时衰老,然而也有华章。

大总统在老去,但他从来不放弃权力,他要在身后把总统权力传给第三个私生子,一个自称“小总统”的人。大总统、小总统、各方势力,勾心斗角,玩起了危险的平衡。随着大总统去世,平衡打破,小总统被软禁,林立的势力围绕权力不断争斗、撕扯,局部战争与小范围骚乱不断,国家再度动荡。

孔氏家族势力死灰复燃,他们促使孔德笙拜见了老国王的孙子,流亡途中的新国王。新国王“重建秩序,重建民主、自由,稳固德性与良知”的主张说服了孔德笙,他决定以手中笔、以日新通讯社为国王归来效力。

第一章 衰老的意志

第二章 小总统

第三章 结束一个时代

第四章 六角广场

第五章 余烬

第六章 家族幽灵

第七章 逃亡与流放

第八章 国王,国王

第五部 平坦

孔德笙六十八岁至今,国家、个人分别迎来了坦途与黄昏。

国家确定君主立宪政体,并且形成了王室与内阁、议会的三足结构,在不断调适中,逐渐完成活力与稳定的均衡。这么多年的磨难与动荡之后,这个国家已经上了一条平坦大道。

孔德笙的生命也已进入夕照余晖阶段,他见证了新国王的归国、就位,也获得了相应的荣耀。孔德笙婉拒了委任,辞去了一切公职,闲居家中。他唯一的心愿就是融国家、家族、个人的命运与抗争于一体,完成一部可以安心的小说。

第一章 共识

第二章 仪式

第三章 在道旁

第四章 梦中咆哮的声音

第五章 面容,背影

第六章 话别

第七章 洪流

第八章 唯有时间可以宽恕

第九章 追忆未来

13

何处长拿着《命运与抗争》的提纲,看了很久。然后,他又从头翻过来再看一遍,在个别地方久久停留。随后,何处长陷入了沉吟。

“小张,这个提纲你怎么看?”张力闲极无聊,正望着何处长持着提纲的双手发愣,忽然被问到,像是梦中惊醒一样愣怔了一下。

“挺正的。”说完这三个字,张力清了清嗓子,“把国家、家族、个人融合到一起是所谓史诗作品最常见的方式,但是这样的作品我们出现得很少,令人满意的更凤毛麟角。温老先生这部作品起意很好,以一个媒体人的人生、视角来呈现一个国家,这里面的虚实边界,能消融小说的固有定义。我很期待第三部‘如实,在虚构中以新闻报道来纪录国家,纪录时代;从结构上看,温老先生也有意识把第三部分处理成小说的中轴,也可以说镜子。一二部与三四部在章数上的对称、时间上的对比、内容上的对立,都形成了一种平衡,活力与稳定的均衡。”

张力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了望何处长。

“很好,说下去。”

“第三部分也是小说里面唯一在时间上溢出了孔德笙生平线索的,其内容、取材、范围,直接决定了这部小说的空间和气象。可以说,第三部分的成败决定了这部小说的可能性。”

“你看得很准,说得很好。”何处长沉吟了一会儿,“根据你的判断,这部小说可能存在的问题,它的风险在哪里?”

“还是它的虚实边界。这是一部小说,但是它又和国家的命运紧密结合,小说里的时代变迁、历史节点在现实中都能找到精准的对应。读者难免会将现实代入小说,将小说代入现实。这部小说如果写不成功,浪费了题材,太可惜了;如果它成功了,获得了巨大的影响,问题也随之产生——小说中对人物的臧否,对事件的褒贬,读者必然会寻找现实的对应。众所周知,所有的作品都得咱们局审核通过,出版前也必然会得到局里的核准、调整,这样一来,舆论将会把这部小说视作官方的态度。咱们局被置于风口浪尖还是小事,如果对整个国家的历史态度产生疑问,以为国家要对王室、大总统、小总统等等重新评估,那就太无谓添乱了。”

张力说完,发现何处长很专注地看着自己,他有点困惑地低下头。“小张,你成长很快啊,刚才这番话的眼力,考虑问题的全面,令我肃然起敬。”何处长着把张力实夸了一番,“你说得没错,就品质而言,这个小说完全可以出版。可是咱们要考虑可能的影响,而这部作品的关键就是虚实,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构。虚实要就作品而论,更要就作品可能产生的影响而论。比如,小说中提到的日新通讯社,究竟是纯属虚构,还是在有现实对照?如果纯属虚构,在书写一个国家的命运时,如此重要的环节完全虚构,是否合适?如果有现实对照,它究竟对应什么?难道是中心通讯社吗?那又该如何避免不同层面的对号入座?”

何处长问了一系列似乎并不指望张力回答的问题,再次陷入沉思,忽然,张力见他又将提纲翻回到第一页,盯住某个地方直直地看着。

“你再说一说,这位温老先生是什么样子?”何处长说。

“嗯,嗯。一头白发,身形高大,不怒自威。”张力把之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竭力回想着老人的模样,“他举止优雅,不是后天习得的优雅,像是家风熏染,生性就有。他态度谦和,但说话、仪态,都透露出一种权威感,应该是长期位居要职养成的做派。对了,他的眉毛也是白的,眼睛比一般人深,鼻子也比一般人高,但是也没有到需要用‘深目隆鼻来感叹的地步。”

张力说的时候,何处长仔细听着,紧紧蹙着眉头,显然是在记忆力搜寻这位老人的可能线索。“深目隆鼻”四个字出口时,张力看到何处长的眉头倏然舒展开来。

“好。很好。这样,小张,事出偶然也事出突然,这部作品关系重大,不是我个人决定得了的,需要报到局里。你先回去处理其他工作,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不过,你也可以提前考虑,如何跟进这部作品。如果温老先生在此期间联系你,你就如实说,局里还在讨论,你会尽可能催促局里尽快给出意见,尽快和他联系。”

何处长放下提纲的一瞬间,张力眼睛花了一下。走出何处长办公室,张力边走边琢磨,在走进自己办公室的瞬间,他一下想明白了:刚才眼睛花是因为,何处长本就白皙的双手在放下提纲的瞬间,似乎一下子又变白了不少,都快透明了。

14

爱伦也变白了不少。

最初只是尾巴的三分之二,现在整条尾巴不说,从两条后腿往上,下半身有半截都已经白了。张力还抓住爱伦的后腿看过,脚趾缝里的毛、脚下的肉垫、脚上的趾甲,统统都白了。皮肤不好分辨,看了好几次,都觉得白毛覆盖的皮肤白皙,黑毛覆盖的皮肤黝黑。张力也知道这是心理作用下的错觉,可是能怎么分辨呢?除非等到所有的毛都白了,黑猫变成了白猫。或者,透过皮肤看看肌肉,看看骨头,乃至看看内脏,才能进一步确定。

不止是面积,还有颜色。虽然都是白,可是爱伦身上的白已经出现了不同层次。也许是整体面积不大,形成的对比没有那么强烈,因而常常是咋一眼看过去,分明能看到爱伦的白从尾巴往腹部走,呈逐渐加深的趋势。也就是说,白也在褪色,白得越早的地方褪得越厉害,以至于尾巴尖有一撮毛都快透明了。但这种一眼望过去的印象,又在定睛细看下模糊起来。真的有层次吗?白挨着白不也是白?白上叠加白能够更白到哪里?抱着爱伦,在它身上寻觅白,仿佛要抓出一个稳定的纯净的白出来的动作,常常以张力这样抽象的自问而告终。

不止是面积和颜色,还有速度。爱伦变白的速度无法精准测量,但是速度在加快是可以感受到的。虽然这加快就像季节变换、斗转星移,只有在出现结果的时候才能惊觉,只有在惊觉的时候,才发现量变累积到了质变的边缘。张力记不清楚爱伦整条尾巴变白用了多少时间,也记不清楚爱伦的屁股、后腰、后腿变白用了多少时间,他只是在等了四周也没有等到局里有关《命运与抗争》的意见,认定这件事已经被冷处理了,再度回到日常工作的时候,才发现爱伦已经变成了黑白猫。这么一留意,就觉得爱伦每天都在变化,每天都在变白、变浅,甚至在看的时候都不敢眨眼,生怕眼睛一眨,爱伦彻底变成了白猫。

爱伦似乎意识到房间里多了一只白猫,而没有意识到是自己在变白。尾巴全白了之后,爱伦经常以发疯的劲头追逐尾巴,想咬上一口,或者想要它陪自己玩耍,那时候对爱伦来说,白色的尾巴也许更接近一根绳子、一件玩具。等到后腿、后腰也都白了,爱伦就认定多了一个同伴了,苦于这个同伴总是隐藏起来,爱伦经常耍弄各种心眼,要把它引出来。在房间里走着、趴着、卧着的时候,爱伦会猛然回过头,盯着白色的伙伴看,然后开始追逐和咬的游戏。也许是这个白色的伙伴过于神秘,有时候会让爱伦大为光火,利用卧着的有利机会,和它厮打起来。张力就不止一次看见过卧着的爱伦张开嘴巴,猛地一口咬住后腿或尾巴,作为反击,后腿像蹬车轮一样在它脸上抓挠,直到前腿看不过眼,强行摁住后腿为止。开始一两次看见爱伦这么跟自己过不去,张力乐不可支,后来他不知怎么就觉得有点心酸。不过张力也没有喝止过爱伦,他只是撤掉了家里的镜子。

也带爱伦去看过医生,宠物医院的医生大多表示没有经手过这种病例,一番检查后,他们都确定爱伦没有任何疾病体征,有两家的医生甚至语带狐疑地再三和张力确认:爱伦原来确实是纯黑色的猫吗?会不会记错了?没记错啊,会不会这只猫根本就不是爱伦?——张力只好半无奈半愤怒地离开了事。

只有一家医院的医生提出,爱伦有可能患上了白化病,可还是这位医生,在对照着一本书上的描述,逐项排除了爱伦患上了白化病的可能性后,笃定地说,爱伦是他见过的,最健康、活泼的猫咪。这位姓蒙的医生建议张力不要再四处求医问诊了——孩子生病了必然会影响到精神、蔫头耷脑,猫和孩子一样,现在爱伦没有任何萎靡的表现,这充分说明,爱伦是健康的——在这样奇妙的三段论后,蒙医生又说,动物身上也不时发生一些神奇之事,猫尤其如此,这些神奇之事一定预兆了什么非常之事,如果,如果爱伦真的是在变白,那张力能够做的,也就是等待非常之事来临而已。最起码,变白不会无止境的,等到爱伦彻底变成白猫,就水落石出了。

花了几个周末,把城里所知道的宠物医院转了一圈后,张力终于决定放弃了。就算去了给人看病的医院,就算真的有医生不翻白眼、愿意看一下爱伦的情况,估计结果也不外乎是宠物医院那样。看看吧,张力也觉得爱伦不会停止变白,等到它全部变白一定会发生什么,那就等着吧。

爱伦持续变白带来的唯一有限影响,就是张力每次想到有可能在电梯里面碰见1503的那个女人就有点紧张。那一次也没有说几句话,也没有任何要进一步来往的意思,大概是孤单生活中见到了一道和人交往的缝隙,也有可能是因为毕竟在一栋楼里,心理上总有点莫名其妙的亲近感,那次见过之后,张力时不时都会想起女人来,猜想她病好了没有、休假是否结束,进而想象她具体有多大了,做什么工作的,日常生活是个什么状态,在家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再扩大一点,她是否单身,结了婚还是恋爱中,她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有些什么样的日常爱好,在这些爱好中又是偏重什么趣味和口味,总之,所有和一个人相关的事项,张力都以想象在这个女人身上过了一遍,就像是拿着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的服装,一一试穿下去。

本来没什么,见到了就点点头、笑一笑,打个招呼、寒暄几句,一来二去更熟了之后,还可以聊聊天,甚至去女人家里玩,或者邀请女人来家里坐坐。最起码,可以拿爱伦做引子,一句句聊下去,一步步深入了解,最终确定女人现在的具体情况,究竟是哪一套衣服穿着在身。可现在爱伦变化这么大,让张力一想到女人就有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耻感,仿佛自己引发了一件糟糕的事情,对于情况的恶化,负有无法推卸的责任。只有想到女人的时候,张力会感到如此来路不明的不安,这就让他更无法面对女人,连在想象中都不行。因此,张力每次进了楼里的电梯都异常紧张、压力倍增,尽可能显得不那么怪异地低着头,冲着电梯壁,祈祷着女人不要走进来,走进来也不要认出他来,认出他也不要提起任何和有关爱伦的话题。

不管是低头贴壁降低了被女人认出的概率,还是祈祷真的起到了作用,张力确实没有在电梯里面碰见女人,也没有在他视线可及的范围内,在电梯轿厢里看到一双有可能属于女人的长腿来。

总算还好的是,女人和张力的客厅窗户冲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这条要道。每天下班,张力都可以抬头望一望1503,看看窗户的开阖、窗帘的动静,想象一下女人的行踪或行为。如果确定女人还没有回家,那么这个晚上,他还可以不时走到窗边,看看下面小区门口的那条人行道,看看这条进入小区必经的人行道上是否会出现女人的身影。

15

张力接到何处长电话,来到他的办公室,正要循例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何处长摆了摆手。何处长站起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命运与抗争》,局里的意见下来了。咱们一起去领受。”何处长走过来,拿文件夹在张力背上拍了拍。

“好。”张力看了眼手里的笔记本、签字笔,一会儿可别记漏了什么。

“别想了。局里的意见,如果需要准确传达,自然会成文发给你。如果是领会精神,灵活执行,听着就是了。不需要记,也不能擅自记。”何处长读准了张力的心思,笑着说。

“得了。你干脆,手里的东西先放这儿,一会儿再来拿吧。”

何处长走到门口,又回头这么叮嘱了一句。张力一下感觉到了事情有点不寻常,没有多话,笔记本和笔放在了何处长办公桌这一侧。

张力跟在何处长身后,两人乘电梯到了十层。楼道里灯火通明,仿佛楼道两侧漏进来的光线不够充分,也仿佛灯光的意图正是为了阻挡这些自然光芒,还仿佛这些人造的光线正好拿来制造某种情境。

十楼全部是会议室,如果房间是按顺序编号的话,那正好十八个。可以想见,其中有些会议室将会大到足以容纳几百人。何处长带着张力,一路上无话,来到第一会议室前,轻轻推开了虚掩的门。

这是一个只容得下四五个人的小会议室,一张条桌,两边各摆放两张钢化椅,上首也有一把椅子,下首也就是靠门这边没有椅子。现在上首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他低着头在看手里的一份文件或资料,听到门响,抬起头来。

出于礼貌或者规矩,张力在看了一眼对方之后,迅速垂下了头,看着桌面。可是张力的心里,却是波涛汹涌,难以平遏。

那个人戴着一顶几乎遮住了大半个脑袋的帽子、一个宽大的兜住了下巴的白色口罩,整张脸也就露出了一双眼睛。张力看过去的时候,正好碰上了这双眼睛,那目光中的锋利、厚重,让他有种被人同时用刀刃劈砍、用刀背敲砸的疼痛感。而在那一瞬间,那目光又越过了张力,向外围扩散,如同大海的浪潮,苍茫、澎湃、辽阔,可以洗净一切琐碎,可以容纳一切巨石、厚土、破碎、残渣,让其自然被吞吐、被耗蚀,让其自觉其渺小。

“张力,你好。请坐。”那人并不等待张力,说道,“何处长,你也请坐。”

“小张,这是柯副局长。”何处长一边介绍,一边将张力推到离柯副局长更近的那张椅子上,自己也在靠门更近的椅子上坐下。

“柯副局长,您好!”张力有点冒失也有点别扭地从桌面上伸出手去,柯副局长笑了笑,握住了张力的手。柯副局长的手上戴着一时间辨认、感觉不出材质的手套,薄、韧、柔,柯副局长的手倒是实打实的坚硬、有力。

“小张,我今天代表局里,和你谈一下《命运与抗争》的处理意见。”柯副局长收起了笑,口罩并没有让他的声音含糊、濡湿。“首先,局里要对你提出一次口头嘉奖,正是因为你的耐心、热情,让这一样一份举足轻重的提纲,让这样一部和国家共命运、同抗争的小说的提纲,没有丝毫耽误地运转起来,在第一时间,被纳入到了暗经验局的机制内。”

“谢谢局里,谢谢柯副局长。我,我,我只是做了应该的工作,这也是,这也是,这也是我在这里上班一年多来,这种工作环境、氛围对我的濡染的结果。”

“嗯。”柯副局长点点头,表达对张力得体应对的赞许,表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局里讨论决定,《命运与抗争》不仅应该提纲获得通过,整部小说也应该尽快完成,早日出版。这部小说不仅是一部以文学手法对当代历史进行描述、阐释的作品,它更代表了作家们对介入历史、介入当下,对一种国家情怀,一种国家英雄主义,一种民族自豪感的呼唤与认定。这部作品的出版,将是我们国家,尤其是国王陛下登基、带领下前进的时代语境中,一次伟大的总结、伟大的呼应、伟大的召唤。因此,局里要求,必须给予你一切需要的支持,让你能够全天候地协助温国华先生,早日完成这部作品。同时,你也肩负着让这部作品时刻行驶在正确的轨道上,在光明的康庄大道上疾驰的使命。有鉴于此,局里特作出以下安排——”

张力正听得入神,右胳膊忽然被何处长碰了碰,便紧随何处长站了起来。

“有鉴于此,局里特作出以下安排——第一,张力从一切日常琐事中解放出来,所有的精力和心力都用来协助《命运与抗争》的创作上。”柯副局长说到这里,再度轻微地笑了笑,“当然,所有的精力和心力是指工作期间。尽可能只在工作期间吧,这要视你与温国华先生的工作时间安排;也可以说,只在温国华先生需要你期间。第二,张力仍旧隶属于筛查处,由何处长直接领导,《命运与抗争》的一切事项,尤其是把握不定之处,可直接找我。第三,筛查处应当竭尽全力,调动一切需要的人力、物力,配合张力的工作。”

“何处长,”柯副局长忽然语调轻松地转向何处长,“何处长,请你去九楼为张力安排一间单独的办公室,空间不要太小,可能受到的干扰不要太多。”

“张力啊,你不要奇怪,局里怎么会这么兴师动众。”何处长领命出去后,柯副局长的语气更见亲密,“我们局,从上到下,尤其是孟局长,都很希望能够见证一部伟大作品的出现。《命运与抗争》也许达不到那个程度的伟大,可是它有着良好的苗头,如果这部作品引导好,出版好,示范效果不容低估。说不定,就能开创一种伟大写作的风气。因此,局里才对你的工作寄予了如此的厚望,也给你施加了不小压力。年轻人嘛,越有压力越成长。你有没有什么要求、想法,要和局里提前说明的?”

“柯副局长,我自己没有什么要求,不过,我确实有件事。”几次三番都没能压制住这个念头,张力索性说了出来,“我不久前筛查到一个小说提纲,只写了前三章,小说名叫《宠人》,作者是萧峰。我最终给它确定的类别是科幻小说·家庭故事,如果一定要严格过滤,这个小说也许有逻辑不够严密、部分情节荒诞不经等缺点,但是它展现出来的对人类可能处境的忧虑,对人类尊严的执著,对家庭作为价值核心影响人类理智、情感的辨析,都显得生机勃勃,尤其在我们国家的写作里面,殊为少见。有可能的话,我想请柯副局长,也想请局里能够对这部小说予以更充分的审视空间。”

张力说的时候,柯副局长一直注视着他,似乎这样能一字不落地听进去。等张力说完,他在随身的资料上写下“《宠人》”“萧峰”,并和张力确认。

“好,这件事我知道了。你应该对局里的工作,对你的同事有信心,这样的作品是不太可能被漏掉的。除非,他们从字里行间读出了你当时忽略掉的内容。”柯副局长说。

“我当然有信心。我也是被您问道,纯属多虑地说一下。”

柯副局长摆了摆手,随后拿出一个信封来。“这是一个朋友给我的,他的爱人很多年里都在不停地写,写得他都很担忧了,可是他又拿不准这些写的是什么。这个朋友就复印了几页内容,让我给看看,断定一下这是否属于文学创作。如果是,有没有机会,有没有必要在适当的时机出版。如果不是,他也就要么劝爱人不要写下去,要么听之任之,让她有这么个爱好也好。反正,我这个朋友说,他爱人也从来不把写的东西示人,连他都是私下里复印的。”

张力接过信封,塞进衣兜。等他刚刚塞好,何处长就推门走了进来。

“柯局,张力的办公室已经安排好了,我一会儿带他去看看,今天就让他交接完手里的工作,搬进去。”

“很好。何处,《命运与抗争》是局里的重点,我们要充分相信年轻人的判断力,这部小说在完成前,咱们都放手让张力去跟进,督促。除非他找到咱们,不然咱们就别干扰他工作了。”

“是。您放心。我一定做好后勤工作。”

“张力啊,局里对你就两个要求。对这部作品不能留有情面和私心,一定要按照暗经验来绳约它。《命运与抗争》必须在三年内完成、出版,作为向国王登基十五年庆典的献礼,书出版后,局里将主导系列推广活动,这个时间点没有任何可商量余地。”

柯副局长说完,直视了何处长和张力足足一分钟,随后站起来。

“好了。今天的小会就到这里。”

16

因为局里的意见,因为柯副局长传达的精神,张力一整天都有点恍惚。交接工作、搬到九楼,他都如同隔着毛玻璃旁观,不真切又不切身。给温老先生打电话时,他也清楚地传达了局里对《命运与抗争》的重视、接下来的安排,并约定第二天上午九点在幸福咖啡馆见面。挂上电话后,他回想着温老先生的淡定,觉得刚刚像是在梦里通话。

下班后,走在局里的大道上,身边都是半生不熟的面孔,走出局里的大门,看着那些人影四散开去,这种恍惚感并没有随之消失,而是像雾气一样,越发浓重。张力有点犹豫,究竟是直接回家呢,还是找个地方喝杯咖啡,或者干脆喝杯酒。

“小张,小张。”一个声音从后面叫着他,赶上来,是原来办公室的老李。张力不想和他说话,便只是勉强挤出笑容来点点头。

“我一看背影就是你小子!怎么,工作压力太大?下了班还这么魂不守舍的样子。我告诉你,这就是份工作,上班来干活,下班就放到脑袋后面去,对得起咱们拿的那点钱就够了。那么卖命干嘛?你还真奔着处长、局长去啊?!没什么意思,我告诉你吧。你越往上,越不是你自己了。越往上,也就越不是文学了。”

老李一连串的话,比往日多了点实质,可到底还是牢骚。最后这两句话固然让张力心里微微起了波澜,可是他更不想在局门口公然说这些。不是你说的,可你不也还在听吗?毕竟又曾经是一个办公室的老前辈,总不能转身走开。

“李师傅,您有时间吗?请您喝一杯。”

“别啦。别叫什么李师傅了,本来也就是痴长了些年岁,出了大门更没必要了。叫老李吧。老李,叫一声。”

“老——老李!”

“诶,对了。你别嫌我倚老卖老,没那意思。不过是看你眉毛都快拧到一起了,逗你放松放松。喝,就不喝了。你陪我走一站地,咱俩聊两句怎么样?”老李说完,像个父执辈地伸手揽住张力,不紧不慢地迈步往前走。

“我也知道大家觉得我牢骚多,今天呢,也不跑题太远。小张啊,人都有自己的选择,选择也是天生的权利。我自己不求上进,不代表我对认真工作、走正道上进的人就会腹诽、非议。总得有上有下,有主有次,才有能够推进事情的结构。但不管怎么样,对于到了什么位置,其中的得失取舍,一个人总得心里有数,才算是负责地运用选择的权利。”老李说到这里,停下来细看了看张力,甚至抓过张力的手细看一番,“我有点为你担忧,因为你白的速度太快了。”

“什么?!”张力疑惑、震惊夹杂地看了看老李,老李和他才进翻检处时的模样看不出来有什么变化,可要说白皙一些了,也似乎没法否认。张力拉过老李的右手,伸过自己的右手,并在一处。这样更明显一些,手心、手背的皮肤都很柔嫩、白皙,手背上的静脉毛细血管都很清晰,可这些也都在正常范围。

“咱们局,从创办局长孙玉甫算起,迄今十二年,加上现在的孟局长,前后四任。孙局长就担任了一年,接任的周局长五年、麻局长四年,孟局长两年前上任。从周局长开始,局里就出现一个趋势,职位越高的领导、工作越出色的员工,都会越来越白,皮肤、毛发,莫不如此。一开始,这自然引起了一些议论乃至恐慌,可是等到确定这种变白和健康状况没有任何关联,更不会导致健康恶化时,很快就形成一种说法,认为这是因为咱们工作性质决定的,文学要求他的服务人员必须纯洁,必须与暗经验相融,乃至成为暗经验的一部分。这个说法提供了便利,局里依据外在的变化,就可以判定什么样的人在用心工作,适应工作,因此人员的提拔、任用就有了硬性的外在的标准,形成了局内可参照的也可称之为绝对的公平。这种说法还被后续的事情证明——从周局长后期,变白开始往透明进化。据说,周局长退休时,皮肤和肌肉已经完全透明,去掉衣物后,身体内部的运行,五脏六腑的模样,一清二楚。到了麻局长退休时,据说只有眼睛和心脏还能看见,全身其余部分完全透明。而孟局长上任时,已经完全纯洁,完全融入暗经验,只有他能看见别人,别人都看不见他了。据说,每天孟局长到了局里,脱下衣服鞋袜,摘下帽子、口罩、墨镜,就完全消匿无形,因而能自由无碍地在局里各栋大楼行走、巡查了。”

“什么?!”张力这次是纯然的震惊,柯副局长的样子赫然浮现眼前,让他不得不相信老李的话。可是一个纯然透明的人是什么样子?这超出了他的想象。按照老李刚才的话,孟局长想必下班后是会穿上衣服、以外显的人形行动,可张力还是不由自主地在身边左顾右盼一番,看看有没有莫名其妙的动静,证明孟局长就潜伏在身边。

“没有这种可能,不要紧张。”老李看穿了张力的心思,“按照设想,暗经验局是文学的生发地,也是文学的准绳。文学影响并决定人类的心灵,话可以这么说,可是暗经验局的职责范围,决不能超过文学。它只负责对文学、思想、心灵进行规范,进行校验,但是不能以此监察、控制思想。因此,孟局长能全然透明,行隐形之事,但他也只能在局里施展,一旦他隐形的范围超过了局里,自然会被监控到,一系列麻烦也将随之降临。这也是局里透明或半透明的高层大多数时候都以遮遮掩掩的人形露面的原因,透明或半透明证明了他们对国家、国王、文学的忠贞,可也是他们生活的束缚。越是忠贞,束缚越大。”

“你说设想?谁的设想?”

“第一任局长孙玉甫的设想。”老李揽着张力走过红绿灯,“据说他不仅参与了暗经验局的创建,整个国家的框架也大多有他的智慧在其中,他种种的设想,都是为了国家结构的稳定。好了,我们不说这么遥远的事。我还是要说说你,不管你现在工作热情多么高涨,不管你对文学产生了怎样予取予夺的权力感,我都提醒你,不要进化得太快。不考虑迅速给你腾出上升空间的可能性,单单说,做一个透明或者半透明的人,那是一种荣耀没错,可那也是诅咒。一个随时能让人看到肺部开阖、心脏跳动、肠子蠕动的人,必然是日常生活的怪物,怎么可能拥有正常的生活?更别说完全透明,在世人眼里再也不存在了。就算你对这种荣耀、诅咒志在必得,能不能让它晚一点到来?”

老李这些话让张力哭笑不得,难道自己在别人眼中是这么求上进的人吗?不过张力没有辩解,他知道辩解没什么用,况且,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问。

“老李,你刚才说的这种变白、透明化的情况,会转移或者感染吗?对不起,我可能用词不当。我是想问一下,这种情况会影响到身边的亲人、朋友,乃至于宠物什么的吗?”

老李疑惑地看了张力半响,才费解地摇了摇头。

“我没有听说。不太可能吧,如果那样的话,不真的成了传染病了?”

17

身体繁史

……我还是我吗这个躺在床上沉浸在回忆中的人如果不是……这个从上面离地一米的地方俯瞰的人又是谁……鼻息……一朵花的鼻息一匹马的鼻息柔弱粗重……各行其是……两只耳朵不正是为了分别对应而位居左右……拂动又践踏……折中就离身体太远了……啊……唤不醒索性不唤醒……飘荡吧……随意随性……手指能够找到一切不就是靠了手指找到自己的……沿着皮肤找到地图……索引导向指南都不在话下……还是吐出了舌头……就在手指缠绕的那一刻十指交叉在十指交叉这些分叉的鹿角鲜嫩的枝头都从里面抽出芽来……离不开否定句和比喻……在床上和一整个春天共情……慵懒得听得到每一块骨头都扑簌簌酥软下去脆掉了一层皮……捡起来再放下捡起来再放下……捡到铃声响的时候成了粉末……我自己的粉末……调和后抹在脸上就不再是了……一张无人的脸……

……回过头的……在大街上回过头的……他们回头看我不知道我也正在回头……回头看见翅膀在扇动……飞升到阳光分界线旁……这边是光明这边是黑暗……他们都看不到光线是分了层的看不到翅膀……她们只跟从纷纷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翅膀……太绚烂了……海棠花瓣樱花瓣桃花瓣拼合成翅膀……抖动一次就落英纷纷如雪如叶……需要停下来需要耐性等待……她从后面飞过来迎头赶上后来居上……从回了头的位置正回来又是一次回头……她落到电车电缆上面落到红绿灯柱……嘬嘴而无声就静静地望下来……等待一场雨……我当然要向她招手提醒她不要忘记我不要落下我……沉重是沉重了一些……屏住呼吸加快频率在地上卷起漩涡龙卷风的助力……总是能够飞起来的……起飞后什么都简单了……负荷也轻了一些……要不是我往下望橱窗上的玻璃要不是我看到里面冷漠的模特要不是我看到模特同时长着我的脸她的脸……会不会就没有那么轻松了……

……岩石归岩石……钟乳石归钟乳石……零零星星的野草归零零星星的野草……松动的土壤归土壤……列数了一遍又怎么样……到了洞口还能够不得其门还能够空手而归赤身而返……侧着身也是进正着身也是进倒立着也是进挺立着也是进匍匐着也是进倒退着也是进……怎么进去就怎么出来……后面的事到了后面再说……盲听盲视依仗嗅觉意念……点燃火把举着手电照亮局部……听着嘀嘀嗒嗒就是不见水流……看见暗河汹涌就是悄无声息……这是一样的……一样的是都得往里……有进就有出……再痴迷也不能一去不复返……唱两句壮壮胆总是可以的捡起石头画下标记写下到此一游是可以的……归属明确然而并非闲人莫入……还是感受……四周的风光……洞穴的风光是壁画……肉眼所见都是壁画……哪里不是壁……每一帧画面上每一个物体上都有一双眼睛……沉默的眼睛只看到一双更大的更沉默的眼睛在洞穴的尽头注视着……

……身体折叠起来……手掌抵着脚背手指头抓住脚趾……十对十的游戏……小臂贴着小腿肉贴在骨头上……皮肤摩挲皮肤……那光溜溜地在上面产卵的青蛙……嘴里衔着青草上的泡沫……上臂贴着大腿……从两侧绕过去……谁这样抱着自己都是自己的婴儿又是自己的母亲……谁不是她腹中的胎儿……乳头戳在膝盖上……可以完成到这一步完成到她们冰冰凉凉的小姐妹又冷又硬刺激到乳晕扩张……小腹贴在大腿上有没有办法缩小空隙就像锁好线……如果可以还要左右折叠……一条腿折叠进另一条腿一半阴唇折叠进另一半左边屁股折叠进右边左边大脑折叠进右边……折叠后留出足够的空间……给你……折叠成了这样一本书……请翻阅……

18

柯副局长信封里的三页纸上都是这样没头没尾、以省略号做间隔的文字。张力看完,再看看第一页最前面“身体繁史”四个字,和正文娟秀、笔画间有几分修饰意味的字体比照,显然是另一个人写上去的,看字迹的英挺,多半是个男人。张力无意揣摩文字的本主和写这四个字的人是什么关系,他也不关心柯副局长和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不过这千把字倒是激起了他的兴趣。

这些文字心理活动、身体描写交缠,幻想与现实杂糅,就内容而言,基本上都是女性对身体的敏感,由身体而唤醒而激荡的内心潮水,说是日记,说是随感,说是由来有自、源远流长的私小说都未尝不可。不过让张力分外瞩目的是,这些文字隐隐约约流露出的分裂意识以及对这种分裂意识的自觉,更进而有对这种自觉的嘲讽,如果读到全部的文字,也许能够读到作者的意识这种无止境地析分、下滑。真是那样的话,作者将是用文字构筑了一座回环曲折、封闭自足的镜子的迷宫。这迷宫内有出口与入口,但因为不断分解,因而总在过程中,毫不死气沉沉。又因为这种分解得来的像是一个人或者两个连体人被无限多的镜子从不同角度纳入其中的分身,迷宫里便总是人影幢幢却又空空荡荡。

发出一声喊呢?张力自问。如果这徜徉迷宫中的人喊一声,不用撕心裂肺,喊破喉咙,只是悠扬一声。镜子是不是应声破碎,第一面镜子碎掉后,是不是就像推倒了重影的骨牌,镜子的迷宫随之崩塌破碎成渣?张力在想象中听到了镜面跌落地面的声音,听到了碎片四溅的声音。但他知道,迷宫不会就这样灰飞烟灭,也许,数量接近无限的镜子碎片作为无限的更加细微的镜面,将无限映照,无限重演迷宫的跌落、破碎。

然而那个声音呢?张力抚摸着爱伦,手掌和手指沿着黑向下进入到白,再进入近乎透明的区域。那个声音不会解救迷宫中的人,没有意愿,没有空间,镜面再微小,也释放不出生就其中的人。她必然也只是迷宫的创造者、王者、囚犯、流浪者,哪怕碎成渣、碎成粉末,只要镜子还有实体存在,还能反射、折射,她就存在。

这不就是那个“爱人”持续写不停写所构造的吗?

“喵呜——”爱伦忽然站起来,沿着张力的右腿滑到地面上,去吃小碟子里的猫粮。

张力看着爱伦伸长脖子,夸张的小鸡啄米一样的吃猫粮的动作,笑了起来。他放下《身体繁史》的这几张纸,去给爱伦的浅口陶碗里换上新的矿泉水,拍拍爱伦的脑袋。爱伦果然听话地伸过脖子来,喝了几口水。

老李下午没有回答张力的问题,可是张力也的确找不到其他理由,能够解释爱伦为什么正在变白、变透明。肯定是他的工作,他的心智、看待文学的眼光、思考问题的方式越来越与局里所定义的暗经验合榫,导致某种能量附着在他身上——姑且这么解释吧,整件事情不就是普通的道理、逻辑解释不通的吗——再经由他传递给爱伦的。也许是他给爱伦讲自己经手过的提纲造成的,也许是纯黑的爱伦更易于被白色与透明感染?

也许还有一个原因。在老李的描述中,白化、透明化是逐渐增强的过程,从第一任局长到现在,如果还是把白化、透明化的原因称为某种能量的话,那这种能量不但日益强大,甚至开始具有了传递功能。不知道局长、副局长、处长,还有其他工作能力突出但并没有获得什么职位的同事,他们所感染的力量肯定比张力强,传染的范围肯定远不止一只猫。如果这个推论合理的话,按照这个速度,再过去几十年,再经过几任局长,暗经验局将是何等情状,它将对国家产生何等的影响?

对此,张力也只敢稍稍想一想而已。他必须停止继续往下想,不然他将丧失继续工作的力量,也将丧失马上为爱伦洗澡的兴趣和能力。

19

第二天九点,张力如前一天所约,来到幸福咖啡馆,温老先生和干巴老头小赵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们要了一张偏僻,空间也相对从容一些的桌子。

“张先生,麻烦您大老远跑到这边来,实在不好意思。我和店里说好了,这张桌子今后一直留着,供温老和您工作用。今后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您尽管吩咐。温老说了,今后就当您是他,让我一定打起精神,不让您分心耗力。”小赵看见张力先站了起来,说了一番颇让他惊讶的话后,坐了下来。

“小张啊,时间有限,多余的话、感谢的话我就不啰嗦了。归总还是那一句,如果真能把这个小说完成好,是咱俩的光荣。”温老先生今天的精神状态比上一次好多了,他没有再啰嗦,而是递过来几张纸。“上次劳烦你整理出来的提纲基本上就是这部作品的框架了,我这段时间主要针对第一部分第一章写了个详细的说明,你看看。”

这个说明巨细靡遗地把第一章可能涉及的场景、人物、用品都罗列了出来,孔府的历史源流、人员结构、府邸框架,家宴的菜单、备料、秘方,包括几位厨师的性格特点等等,都一一在册。国王那边,则涉及亲临宴会动议的提出、缘由、目的,随行人员的构成等等。如果按照这个说明写出来,光是第一章就得十来万字。

“这一章可能用到、参考的主要资料,我都带来了。”温老先生示意小赵从脚边拎上来一个大的文件包,取出一个个封闭的文件袋,上面标好了序号,写着关键词。“家里的资料已经陆陆续续快整理完了,有些还得去图书馆查找。不过你放心,我保证做到,绝不因为资料耽误进度。不管来不来得及向国王陛下献礼,尽快完成这部作品,局里的这个决定是对的。时间不等人啊,小张,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就明白了。”

“温先生,我明白您的想法,不过小说毕竟是小说,可以用现实的资料为参照、依据,却不能,也没法照着现实一笔一划地完全描摹下来。您这几十年,肯定经历了大风大雨,波澜壮阔,您也有很多人生经历、生活感悟,但是咱们要完成的是一部小说,而不是个人传记,因此还要根据小说的运转法则来进行,还要根据小说内部人物性格、人物关系来安排事件与事件。——对不起,温先生,因为时间紧迫,工作量又大,我就想到什么说什么,不跟您客气了。”

温老先生听得认真,最后宽厚一笑。

“小张,你别有什么顾虑。我是第一次写小说,确实像你说的,恨不得把自己经历过的,想到过的,统统放进去。所以要让你受累,来给我指导,你尽管按照你的经验、判断,你对小说的理解来告诉我,我能遵循的就遵循,不能遵循的,咱们一起商量怎么取舍,怎么安排。你看行吗?”

“好的,您别客气。这部作品您是创作者,我不过是从旁协助您,争取让它一直在主干道上运行。比如这第一章,已经主体饱满、枝节丰富了,唯一需要再处理的,也就是修枝剪叶、主次分明。”

该说的话说完了,工作就继续往下进行。张力在温老先生的说明上,用不同颜色的铅笔标出了情节的等次、内容的层级,哪些地方应该再翔实细腻一些,哪些人物应该再添彩着墨,哪些地方应该大力删减,甚至完全删除的,都一一标出。按照这份标识,两人再予以讨论确定。等到枝干勾画清楚,温老先生就按照它口述,张力在打字机上记录。每口述完一节,两人就在打印纸上再度修改,以完成初稿,保存下来。

没用几天,两个人就以此为基础,建立了良好的工作程序与节奏:温老先生晚上回家或者周末在家写一章的说明,完成上一章后,见面两人就讨论完成新一章的梳理与取舍,然后温老先生口述,张力在打字机上敲打,最后在打印纸上修改完初稿。

除了温老先生一次生病休息了两个月外,接下来两年的绝大部分工作时间,张力和温老先生都是以如此的工作方式一起度过的,连幸福咖啡馆的服务员都对张力非常熟悉了,偶尔他们还会很好奇地问张力,究竟在和温老先生完成什么了不起的作品。这时候,张力就会故意压低嗓门,以众所周知的神秘语气说,是温老先生的回忆录。

作品的进展很顺利,但也比张力预想的更加卷帙浩繁,出于工作顺畅的考虑,他们按照一二四五三的顺序来完成小说的五部,可是第三部分还没有开始写,前面四部就已经一百六十多万字了。按照这个容量,第三部分预计得需要七八十万字才能平衡整部小说,撑起它的结构与空间。

为了减少返工,张力向柯副局长汇报过几个问题,希望局里能够早日定夺。比如,老国王、大总统、小总统以及其他多多少少影响过国家走势的实力人物,他们的形象、褒贬是否完全遵循已有定论,还是可以出于小说的需要,在适当范围内重估、重塑?比如,国家动荡时期、前前后后凡数百次大小战争、战役的残酷,各种政治权谋、纵横手腕,是否可以如实还原,还是应当照顾读者感受、现实影响,点到为止?比如,隐藏在历史潮流中的暗礁,看似偶然、无足轻重,实则产生了根本性、决定性影响,尤其是老国王为了保护王室至宝翡翠战车而错失了在与大总统决战中抢得先机的三个小时,尤其是大总统绝对是性瘾深重的风流成性造成了他与诸多倚为臂膀的手下的家室有染并且私生子满京城间接促成了人人都视小总统为难以兼容的竞争者,这样一些嗜好、癖好,究竟如何表现?更为关键的是,第三部新闻报道的选择原则,它直接决定了这部小说的基调,张力希望局里能够给出几条指导性意见。

然而,对于张力的要求,局里经过讨论后,由柯副局长传达的意见却是:因为时间有限,也因为对张力能力的信任,如此大部头的重要作品,不再在创作过程中给出硬性指导,一切留待完稿后,局里组织专人一次性审核。

“你就按照小说自身的要求来完成它吧,同时,你要对局里的精神吃透,事事暗想局里会怎么想判断、孟局长会怎么想判断,以此为准绳。”传达了局里的意见,柯副局长亦公亦私地向张力表达了他的理解。

20

天天来往幸福广场,张力反而没有去拜访过萧峰,连再一次刻意从他家楼下经过都没有。

张力告诉柯副局长,《身体繁史》是一部对写的那个人有意义,但是不应该出版,也没有必要出版的作品,因此就请他的朋友不要干涉,让他的爱人写下去吧。仿佛作为交换,柯副局长也告诉他,已经关照《宠人》,希望相关部门与工作人员,在坚持局里标准的前提下,尽可能促成这部作品的完成、出版。

有了这个消息,张力总算心里踏实一些,也觉得在上了发条般投入温老先生这部作品创作外,还另有一点让他期盼、让他觉得有价值的事。他想把《宠人》和萧峰放在后面,放在《命运与抗争》完成后,给自己的一个小小礼物。到时候去拜访萧峰,听萧峰讲起创作《宠人》过程中的艰辛与欢乐,那将是对他的犒赏。当然,他不会告诉萧峰,自己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为此,他现在不愿意去见萧峰,甚至不愿意离萧峰再近一些。他担心一旦见到萧峰,会忍不住打听《宠人》后续的发展。

在此期间,爱伦已经变成了一只白猫,已经从一只雪白得无法再往上面加一分白的白猫,慢慢地褪去了大部分的白,变成了若有若无的白,就像是在身上覆盖了一层冰,过厚的局部还朦胧模糊,其余的地方已经毫无阻碍,一眼望穿。晃眼间,更能看到爱伦红润的皮肤,皮肤上密布的血管。

毛色的变化会导致猫产生自我认同的问题吗?张力对此并不清楚。他能看到的是,爱伦已经意识到房间里只有一只猫了,不再伺机对那个神秘的伙伴发动袭击,仍旧自顾自地玩耍、折腾。爱伦的性格也随着由黑变白而更加活泼,连身手都比原来更加矫健。从房间的这一头跑到那头、从某个角落猛地窜出来,或者在原地毫无征兆地弓着背高高跃起,甚至在空中翻几个跟头,这些常规动作早已小儿科了,就像一个立志要挑战自我的运动员,爱伦现在热衷各种高危高难游戏,而且这些游戏都是当着张力的面表演。也不知道张力不在家时,它究竟是如何独自疯狂的。

如果是早上,只要闹钟一响,爱伦就得到号令,从床上蹭地一下站起来,几个虎跃就到了卧室窗台上,然后像一颗拐弯的子弹,嗖地从窗台上射到床上,不偏不倚地落在张力的腹部。如果是平时,张力坐在客厅看电视、看书,爱伦蹭蹭蹭几下爬到客厅最高的书柜上,以空中转体的方式,甩出一道极具魅力的弧线,落到张力旁边的沙发垫上。如果张力和温老先生遇到难题需要解决,回家过晚,等他伸手摁开关时,多半会摸到像粘钩一样挂在那里的爱伦,如果他只摸到了开关,爱伦一定已经蹲伏在什么地方,在他打开房间灯光的一刹那,它就会一个缩身、一个腾跃,像个抱枕一样扑进他怀里。

按照这个趋势,也许等不到《命运与抗争》出版,爱伦就会完全透明,隐匿不可得。虽然早已经买好了爱伦透明后该穿的衣物,以防它明明存在自己的世界,却偏偏从他眼前完全消失,可是想到那时候只能借助外在的躯壳来确定,来说服自己,爱伦还在那里,还在撑起一个小小的空间,张力还是郁闷难当,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每一次爱伦以花式运动的方式落进他怀里时,亲切地抱着它,顺着毛从脑后抚摸到尾巴,不停地搔挠爱伦的耳朵。

21

比预想的时间提前了三个月,《命运与抗争》用了两年一个月十三天就完成了。

这一天,当张力接过温老先生改好后的最后一小节,在打字机上重新打出来一份干净的纸样时,温老先生看看纸样,又看看他,以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语调说:“写完了。小张,咱们完成了这个小说。”

张力在那一刻强烈地感觉到手掌靠近手腕处的茧子磨着打字机,发出了一声摩擦牛皮纸的声音,他有点神经质地抬起了手,好像不这样的话,双手会马上燃起来,连带着将打字机也烧掉。

仿佛作为礼物似的,小赵从今天特意背着的双肩包里取出五个文件夹,里面分别装着小说的一部。小赵打开第五个文件夹,接过最后这一节,以守财奴的方式摩挲了一遍,才既不舍又安心地放到文件夹里。

一共五部,整个小说就呈现在了张力面前。较之于最初的提纲,小说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孔德笙在历史潮流中,在国家命运里,展现的作用比预想的要大一些。他一生的挣扎、抗争,他在情感上的纠结,在抉择时的犹豫,这些都比温老先生想象中要复杂,也比张力以为的更具生命感、说服力。张力原本是抱着尽职完成一项工作的心态来协助温老先生,小说完成的这一刻,所有篇章摆放在面前的时候,他才感受到自己对这部作品倾注了多少心血,自己对文学的理解,对经验的感知,又在多大程度上通过这次高强度的实践,内化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小张啊,谢谢你,你不光是帮我完成了这部小说,你还帮我重温了自己的一生。这么说,不是要表明这部小说里面有太多我个人的经验,不,不是这样,小说里面有很多实际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不假,有很多场景、人物至今回想还历历在目。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写这部小说,很多在人生岔路口我没有机会、没有意愿的选择,也统统来到了我的身上,成了我的一部分。以前我总想,写完这部作品,总结一下,这一生也就可以画上句号了;等到写完了,我发现,我就好像活了几世人,活了几种人生,这部小说没有总结我,反而让我获得了,新生。小张啊,我以前总觉得,小说没有什么了不起,就算有什么了不起,也应该被仔细裁剪、整修之后才能拿出来让大家看,是你、是这次写作,让我明白了自己的狭隘。”

温老先生说到这里,坐直了,双手扶着桌子,低低地垂下头,表示了谢意、敬意与歉意,不过他也没有让张力感到过于窘迫,很快挺直身子,把小赵递上的一张纸转交给张力,那是一份委托书。“接下来的事我就不操心,全权拜托给贵局了。”

张力不知道这样是否符合程序,更不知道局里之前是否有过这样的先例,但他还是向温老先生低头致意,接过委托书。

22

说是“获得了新生”,温老先生道别之后,还是得由小赵搀扶着才能体面地离开。张力留在原位,喝着咖啡,看着温老先生和小赵的背影,同样感到身体里面有某个部分被摘除、掏空了,这让他百无聊赖,急切地想再做点什么,哪怕只是维持表面的兴致。

忽然一闪念间,张力想起了萧峰和《宠人》,想起这本书已经出版快一年了,可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去翻一下,想起自己已经快把这件事忘掉了。

张力把五部书稿装进小赵留下的双肩包里,走出咖啡馆。这次他没有再绕到后面,抬头窥看萧峰一家房间内的情景,而是直接进入十三号楼,上了二楼。0201是通行的钢板防盗门,门上有门铃也有猫眼,张力按了门铃。过了一会儿,屋内传来一阵拖鞋声,然后是有点愠怒有点不解的一声“谁呀?”估计说话的人已经从猫眼窥看过了。

“呃,我是——《宠人》的读者,请问萧峰先生在家吗?”张力吸了口气,说。

门开了。站在门背后的是一个身材矮小,肚腩清楚可见的男人,那一脸的愁容、迷惘像是天生的。

“我就是萧峰,你说你是?”

“我是你的读者,《宠人》的读者。我很喜欢这部小说,从朋友那里打听到你的住址,今天来这边办些事,就顺道来看看你。”张力尽量说服自己实有其事,以便显得自然些。

“哦,哦,你好。”萧峰明显有些不自然,他诧异地看了张力一眼,往里让了让,“请进。小孩子觉轻,失礼了。”

这就是最普通的一居室,厨房、卫生间、卧室的房门都关着,小小的客厅看不见一本书,也看不出固定的用来写作的地方,只有沙发前面那张颜色已然晦暗,但依旧能看出质料珍贵、图案细密的波斯地毯让整个房间呈现出一些不一样。

萧峰将张力让到正面的沙发上,自己坐在侧面沙发上的一角,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你最近在写什么?”张力想打破沉默,问出问题才发现气氛更为尴尬。萧峰被他的问题定身在那里,脸上的愁容更甚,然后萧峰挠了挠头,自嘲地笑了笑。

“没写了,写完《宠人》,这本书出版后我就没打算再写下去了。嗨,本来也就是一时兴起,图个乐,没了兴趣也就不用再写了。”

“别啊,我还挺喜欢你的小说,这个小说在国内也有新意,很特别。再说了,第一部小说就能这么顺利出版,很不容易。继续写下去吧,兴趣总会在写中浮现的,你要不写就太可惜了。”张力没有想到是这个结果,一时间着急起来,有点语无伦次。

“出版确实不太容易,有一点波折。”萧峰一下被触到了兴奋点,声音提高不少,“我就想写这样一个东西,压根没有想过局里会通过,能够安排出版,所以我写了快一半的时候,才寄了几章的提纲到局里去。当时我想,要是他们不同意,我就写完这个小说,再写其他的,这部小说就当留下来给自己压箱底了。事情也和预想的一模一样,寄出去三个月左右,我就收到了到局里的回复,认定《宠人》‘既不能激励读者在现实面前采取进取的态度,又不能给予读者纯然想象的乐趣,‘不予通过。那就算了吧,我就踏踏实实按照自己设想的,把它写完就算了。但就像恶作剧一样,过了两个月,局里又来了通知,说本着为文学负责的态度,他们再度研究了《宠人》的提纲,认为这部小说展现了一种微弱,但是绝对应该受到鼓励的新的可能性。局里希望我能完成这部小说,由他们安排出版。”

“好事啊。”张力当然明白这种转折的原因何在了。

“是好事。”萧峰迟疑了一下,“可也是坏事。从获得局里的认可之后,我已经创作的部分上交到了局里,等待审核,后续创作的,必须先拿出详细的提纲,得到通过后才能进行,全部完成以后,局里还需要三次审核。刚开始,我心里非常踏实,作品肯定会出版,局里负责和我联系的人虽然手里同时照看着二三十部作品,但能感觉到,他是真心为了我、为了这部小说好,他是真心按照他对文学的理解,遵照暗经验局的要求在帮助我。可是写着写着,我没了乐趣,这种写作方式像是工笔画,画格、勾线、着色,有着标准的流程,出来的东西在一个水准线上,可是没了让我意外、激动的东西,没了神来之笔,没了缺点,没了缝隙,没了裂口,全部光滑圆润,看不到一点性格。我只是在机械地写完它,而不是它在引领我发现自己。”

“据我所知,据我所知——暗经验局对于作品除了有普遍的尺度,也会针对不同作者微调,对于深受信任的老作者,可以在提纲通过之后,只审核一下定稿。在审核定稿时,也会尊重作者的艺术个性,除非特别题材特别内容,尺度相对来说,还是挺松的。不管怎么说,你的第一部作品已经顺利出版,后续写作就会顺利很多,还是该继续写下去。”为了鼓励萧峰,张力不知不觉连局里的内幕都透露了,总算他及时意识到,又往回兜了兜。

萧峰盯着张力看了一会儿,脸上的怅惘更深更重了。“《宠人》的结尾你还没看吧?”

“我,确实还没有看完。”

“那就是了。结尾是什么?结尾是这一切都是一个梦,井水田的梦。井水田倒是踏实地从梦里醒过来了,我的梦不也连带着被戳破了。不用写了,再写也没有什么意思,我也写不出来了。我现在倒是经常做梦。谢谢你。”

23

再见到柯副局长,是在半年后,还是在十楼的第一会议室,还是由何处长陪同。

这一次,柯副局长没有戴帽子,也没有戴口罩。张力走到门口时,先只看见了一双悬浮在一件衣服衣领上方的眼睛,等到走到跟前,在上一次的椅子上面坐下,还是能在那双眼睛有所移动时,约略看见一张透明的脸的边界。至于五官的其他几官、头发和脖子,已然无法从空气中分别出来了。

“小张,你好。”柯副局长的目光还是那么锋利、厚重,予人以疼痛感。

“柯副局长,您好!”看到一截伸过来的袖管,张力知道柯副局长是要和自己握手,但他并不能准确地判断柯副局长那只透明的右手的位置,便在空中停了一下,等着柯副局长握住自己。

“小张,该叫柯局长啦!”何处长忽然说,他的声音里面透出了一点甜腻,这种甜腻让张力感到,在座的两位领导对自己比上一次要随意乃至亲密多了。

“诶——还有三个月呢。”柯副局长的袖管摆了摆,也帮张力摆脱了要不要再叫一声“局长”的犹豫,“我们说正事。”

“小张,首先祝贺温老先生,也祝贺你。《命运与抗争》经过局里的审核,已经出版。预计下周就能够在全国开始销售,同时会在所有的新闻媒体上强力宣传。当然,因为时间紧急,抢出来的第一批图书已经递交王室与各个部门,因此得等到下周才能让你见到书,到时候温老先生的书还得请你去送一趟。”柯副局长说。

“好的。”尽管有点疑惑,送书这样的事为什么需要自己来做,但能去拜望一下温老先生,他还是很高兴。

“咳——”何处长咳嗽了一声,“小张啊,得请你向孙,温老先生解释一下。这部小说在局里得到了仔细的审核,审核小组一致认定了一些问题,因为赶时间,也因为有温老先生的授权,就统一处理了。事关重大,孟局长又亲自过了一遍。孟局长看得非常细,考虑问题的高度自然也不是我们,不是你我可以相提并论的。孟局长对第三部持不同意见,他认为,既然是纯粹的新闻报道,就不应该出现在一部小说里;况且,这些不同历史时期,不同政治立场的媒体,他们的报道存在相互矛盾、夸大其词,甚至忽视具体历史语境的问题,因此,孟局长建议第三部全部去掉。出于慎重,孟局长又亲自写了报告,将稿子与处理意见呈交王室。最终由国王陛下裁定,去掉第三部。这一点,请孙老,温老先生务必理解。”

“达文,你多虑了。”柯副局长待何处长说完,称呼了他的名字,他悬浮的双眼透露出亲切地目光,落在张力的脸上。“小张,有一件事之前没有告诉你。小张,你没问题吧?”

“没问题……没问题。”张力双手撑住桌面,不让自己摔倒,“您请讲。”

“小张,你知道温老先生是谁吗?不知道就对了。他就是孙玉甫先生,也就是咱们局的创立者,孙老局长。我们也不知道,老先生还有这样的兴致,写出一部小说来。这一辈的老人家啊,实在值得尊重,你看,以他的身份、贡献,孙老居然都没有要求特别对待,而是化名以普通作者的身份走正常的流程。最了不起的是,孙老居然真的完成了这么重要的一部作品,当然,这其中小张你,功劳巨大。国王陛下知道了孙老就是《命运与抗争》的作者,非常感慨、感动,提出,从今年开始成立桂冠奖,由王室拨款,专门表彰为国家文化建设作出重大贡献的作品。第一届桂冠奖已确定颁给《命运与抗争》,颁奖日期就在8月8日,作为国王登基庆典一个隆重的环节。我们让你把书送给孙老,主要就是先向他报个喜,请他做好颁奖日当天领奖、演讲的准备。正式的获奖通知,将由王室办公厅传达。当然了,如果孙老对小说里面做的一些删改有不解之处,你向他解释一下也没问题。毕竟咱们局是由他创办,也是在他的指导思想下运行的,孙老一定能够理解、体谅。嗯,还有一件你本人的大事,就请何处长代我传达吧。”

“好的。”何处长一颔首,“小张啊,好事一桩。鉴于你在《命运与抗争》上面的特殊贡献,同时,从接到孙老的电话到完稿成书,这个过程充分证明了你的工作热情、能力、潜力,为此,局里决定,将你调入诗歌处,任元诗处副处长。小张啊,你之前是不是都不知道局里还有诗歌处?对喽,咱们局里,除非得到特别的认可,被调进去,或者至少也得是一个处的处长,才会知道有诗歌处的存在。诗歌处是全局的核心与头脑,去那里,你很快就能得到进一步的锻炼和提高。年轻人,前途远大,我要恭喜你!”

“小张,何处长说得没错,进了诗歌处才算进入了咱们局的核心。其他不说,咱们局从孙老以后的历任局长、副局长,谁不是在诗歌处干出了一番业绩,才最终得到任用的。不过呢,你也不要有压力,这一切你当之无愧,是你应该得到的肯定。再者,你离副局长、局长都还远着嘛,踏踏实实工作就是了。”

“局长,你看,小张一下子白了不少,提前吻合了元诗处副处长的身份与要求。”何处长说。

“没错,小张实实在在是可造之材。不过,可能变化来得太突然了,我看他脸色过于苍白。小张,你今天下午就不用再上班了。回家好好休息。”

24

张力浑浑噩噩地从局里出来,回到小区。柯副局长和何处长说得每一句话他都记得,都明白,可他大脑里负责综合的部位似乎离职了,这些线索没法被他综合到一起,进行整体分析。因此,《命运与抗争》、温老先生、孙老局长、元诗处、白、桂冠奖、颁奖……一系列词汇在他眼前晃,就是拼不出一幅完整的图景。

张力所在单元的电梯到了一楼,他正要进去,忽然一个被从电梯里面出来的人拉住,拉他的人还亲切地说:“喂,是你啊!”

是1503的女人,除了衣服换成了应季的,没发现她有什么变化。张力怔怔地看着她,说:“你好!出去啊?”

“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女人关切地问,看张力摇了摇头,还是放不下脸上的关切,不过也没有继续追问,“我搬家了,今天回来处理下房子的事。”

“噢!好的。”张力说完,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他看着女人。

“那我先走了。有时间我来看你……看你和爱伦。”女人摆了摆手,走了。

张力进了电梯,上了十八楼,打开房门,才说出来:“好的。再见。”

在客厅中央的地板上,摆着那件黑色的上面用金线绣着孙悟空的小衣服。那是爱伦完全透明后,张力给它穿上,以免它彻底从他的世界消失用的。现在,衣服摆得规规整整,仿佛一个人决定离开再也不回来之后,心平气和所做的。

张力盯着衣服看了一会儿,他走过去拎起衣服,将它放在沙发上。然后张力从书桌抽屉里面拿出一支签字笔、一沓纸。

25

爱伦/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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