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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宣城诗人地

2016-05-30郭保林

创作与评论 2016年11期
关键词:敬亭山宣城李白

凡文化名城,大都有名楼古塔,残碑断碣,也应该有荒寺古刹,斜阳一抹,衰草蔓烟。走近它,一股苍凉的意蕴扑面而来,使你顿然感到时光的幽邃,岁月的悠远。读读石碑上被风雨侵蚀而漫漶的字迹,再翻一翻纸页发黄的地方志,你眼前总会幻化出几个文化名人的身影来,飘然的衣衫,浪漫的诗情,使你感到小城文化底蕴的丰厚。

宣城是一座诗城,它浑身上下都挂满古代诗人的残句断章。

皖南是一朵花,宣城是花之蕊,妍丽,芳香,引得唐宋诗人纷至沓来。把满腔的诗情、哀怨、喜怒哀乐倾演给这片山环水复的土地,无意间还弄出许多千古绝唱,使这片山水扬名于世,人称之“自古宣城诗人地”。

从南齐至明清的文人雅士游历羁旅宣城者不下三百余人,或揽胜怀古,斗酒赋诗,或寄情山水,低吟浅唱;或相互酬答,挥毫泼墨;或寻访旧踪,发思古之幽情,留下诗篇数以百计。试问敻敻华夏,有几处山水能使这些风流人物如此心驰神往?有几处风光能使文人雅士如此缠绵迷恋?

终于来到宣城。

一走进这座皖南小城就隐隐听到苍老的吟哦之声:“江路西南永,归流东北骛。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这是谢朓的声音,沙哑、低缓,透出一种淡淡的苍凉,是长期压抑后得到释放的舒畅啸然之气。

谢朓是宣城最老的诗魂,他在南齐明帝建武年间来宣城任太守,政绩卓著,为官清廉,世称“谢宣城”。谢朓留下的诗不多,薄薄的一本《谢宣城集》,其中四分之一的诗篇写于宣城。他的诗被认为有“继汉开唐”之风,他的同代人沈约赞扬道:“三百年来无此作也”;连诗仙李白也佩服得五体投地:“一生低首谢宣城。”宣城因谢朓而辉煌,历代名士贤达,慕名纷然而至,因此也诗化了宣城,宣城的山山水水也成了他们诗词歌赋的载体。

谢朓“高斋视事”成为宣城一带的佳话。谢朓在宣城任太守时期,在治所之北自建一室,取名“高斋”,为起居理事之用。后人将高斋改建,取名“谢朓楼”,成了流韵千古的一大景观。

谢朓公余闲暇就在高斋吟诗弄文。登楼远眺,临风抒怀。首先扑入眼帘的是敬亭山,“兹山亘百里,合沓与云齐”。在观山观水中,在与大自然对接中,他超越了时空,生命也超越了自我,因此成为这座城市的文化符号。自谢朓以来,先后直接写宣城的诗歌有六百多篇。无论你的视线在何处停落,都有一页清纯的风景。脚下的宛溪水,吸收了多少幽谷兰露,接纳了多少桃花流水,山花落水时,鱼鹰惊梦;青鸟点足处,尺水兴波。紫燕掠过楼头,撒一天呢喃;柳絮飞落槛格,敷一方清雪。远眺山景白云悠悠,丘壑中雾岚袅袅。从深山峪谷的寺庙传来的晨钟暮鼓,穿过葱茏林木,一声一声,悠长而深远。

中国古代官场有个奇怪的现象,诗人都曾经雄心万丈,自诩有天经纬地之才,一旦仕途蹇涩,官场不得意,便寄怀山水,放浪江湖,而且似乎越不得意,诗越写得好。

而谢朓的老叔谢灵运正是这种山水诗的开山鼻祖。他不同于陶渊明吟咏在自己一亩三分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他的视野一直囿圄在自家的房前屋后,瓜田秧圃,栖身垄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是典型的耕读人家,是封建农业社会最完整的一个细胞。人生归道,以求自安,这是陶渊明隐居之后,能够抵御世俗的诱惑,安于贫困,与田园相伴终身的人格之源。“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充满这一画面的是宁静与自足,而这一切皆来自诗人超然的情怀。

谢灵运则不然,这与他是纨绔子弟、贵族出身有关。他生于东晋王、谢两大门阀世族的谢家,曾叔祖是东晋宰相谢安,祖父是名将、淝水之战的总指挥谢玄。十八岁的谢灵运就袭封康乐公,食邑三千户,从小就养成一种放浪、奢靡的生活习性。谢家的庄园也相当恢宏壮观,且不说丹阶玉墀,琼楼高阁,舞台水榭,一应俱全,而且风景极佳:“左湖右江,往渚还汀。面山背阜,东阻西倾。抱含汲吐,款跨纡萦。”“山纵横以布护,水回沉而萦邑”,这是一座极富匠心的园林。园内园外之景相连在一起,构成深远、苍茫、缥缈之境,他从小生活在这种诗天画地之中,能不与物俯仰,神思焕发,诗潮澎湃?可以说既有士族居住之地必有的园林,也有文人生存的人工之境,所以谢家旺族,不仅出宰相、将军,也必然出诗人作家。

王、谢两族是东晋王朝门阀世族的领袖,谢灵运处在门阀、军阀激烈的矛盾冲突中,官运时起时伏,再加上他本人的门第优越感和个性的特别强烈,一生仕途迍邅,后来外放永嘉做了太守。

这位风流太守童仆成群,婢妾簇拥,常常不事政务,浪迹山水,染上一种狂热的山水癖。每次外出,“四人拖衣裙,三人提坐席”,恃才傲物,臧否人物,指点江山,狎山戏水,达到嚣张的地步。有一次,他为游玩竟然从上虞始宁的南山伐木开道,一直到达临海,所带奴仆达数百人之多。临海太守王绣起初以为是山贼抢劫,大为惊恐,后来知道是谢灵运,才放下心来。谢灵运一玩起来,往往几十天不归,既不报告,不请假,也不怕弹劾。他到处探奇访胜,排遣政治上的不满情绪。他还发明了一种“谢公履”,为防登山打滑,上山去其前齿,下山去其后齿。

谢朓虽不及他叔叔放诞,但山水诗却继承了他叔叔的衣钵,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谢朓生活的时代是山水诗走向成熟的时代,也是最狂热的时代,玄学思潮弥漫士林,人们对世界乃至宇宙的思考出现了质的飞跃,诗歌作为“哲学的表象”自然承受了这种辉煌,也就是说进入了哲理的时代。谢朓的《始之宣城郡》《游山》《游敬亭山》等明显地带有这种痕迹。但是谢朓的诗又超脱了山水加情理的模式,把山水诗写得更加“流转圆美”,熔景情于一炉,开拓了山水诗雅致淡远、引人遐思的审美空间。所以李白对小谢极其崇拜,“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他常自比小谢,更流露出对自己才华的自信。

我去谢朓楼正遇雨天。江南的春雨,霏霏、沥沥、淅淅,如烟似雾,扑朔迷离,如梦似幻,勾人魂魄。公园正在维修,因雨又停工,没有游人,也没施工的工人,一片静寂。谢朓楼不知何时修建,已破败不堪,油漆剥落,木质皲裂,瓦当也有破碎。冷落,萧条。

一个谢宣城引来三百多位诗文大家前来吟山咏水,这是一种人格的魅力,还是一种艺术的魅力?李白是心绪烦苦、忧愤悒郁来到宣城,寻找前贤倾泻心中块垒,倘若谢朓地下有知,也该出来会见一下这位后世大名鼎鼎的诗仙,痛饮三百杯,一浇万古愁!

我穿行在宣城“九街十八巷”,小城四月,到处弥漫着青春的朝气,生命的元气。街道旁古樟新桐,青翠欲滴,家家庭院竹影斑斑,绿意惹人;水阳江犹如一匹绿绸束在宣城的腰部,又如一枚银簪插入小城的云鬓雾鬟。城郊是逶迤蜿蜒的山浪。山苍苍,水茫茫;树苍苍,云茫茫。莽莽苍苍茫茫,一种寥廓、旷达、深远、缈缥的意境。走在这大街小巷,在高楼大厦林立的罅隙里依然露出徽派建筑粉墙黛瓦马头墙的一角,显示出小城的古典与沧桑。我走遍大街小巷除了雷同化的店铺、酒肆、茶坊,还有歌舞厅、咖啡馆,但却不见大唐诗人们的踪影,连弱宋文人骚客的衣袂也难寻觅!我茫然四顾,恍恍惚惚,觉得李白就应该在前面的小酒馆狂饮浪醉,嘴里念念叨叨:“江城如画里,山晓望晴空。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还有那浪荡公子杜牧,像是刚从哪家秦楼楚馆走出来似的,衣衫不整,步子趔趄,一脸酒气,也是这烟雨四月,嘴里不经意地吟道:“千里莺啼绿映红,山水村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寥寥几句,把江南的风光写得如此淋漓,成了千古华章!

唐朝的诗人最先追寻谢朓足迹来宣城的当数孟浩然。孟浩然也是李白最尊崇的诗人,他曾称赞:“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孟浩然一生不仕。四十岁前,他隐逸故乡,吟山咏水,四十岁进京科考,结果名落孙山,铩羽而归,从此心境更加灰黯,仕途更加渺茫,这就注定了他只能放浪山水、浪迹江湖。孟浩然于开元年间有吴越之游,曾来宣城。那正是大唐盛世年华,诗化的大唐王朝,往往一首好诗能使大地抖颤,朝野震惊。他认识李白时已是名满天下的山水诗人,他长李白十二岁。李白赠诗孟浩然,最有名的是那首:“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太平盛世,又是物阜繁华的扬州,又是烟花三月,从黄鹤楼到扬州,必定一路繁花似锦。孟浩然沉浸在“烟花三月” 扬州的春色里,一时拔不出腿来去浪游宣城,他只到过宣城边界便匆匆而回。随后便是李白,接着大唐诸多大诗人纷沓而至,有爱写边塞诗的高适,以山水诗见长的“韦苏州”——韦应物,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愈,以写竹枝词而闻名于世的刘禹锡,还有放浪不羁的杜牧。唐以后,历代诗人更是络绎不绝,欧阳修、王安石、曾巩、梅尧臣,还有李煜也驾临宣城,极言赞叹这里的乱山、烟江、浩浪、轻舸。光荣啊,宣城,华山夏水,有几处引得如此众多的文学大师们的青睐?

这是一片充满灵性的土地。

山是宣城的主体化。

水是宣城的液态化。

万物的排列,跌宕有致,一轴苏醒的大地和山水的感性画卷。

你走进宣城的山山水水、村村巷巷,处处都是一片令人动情的风景:远山雾岚,近水烟村,村野山径,断桥残垣,蛩鸣鸟语,落日夕照,风丝雨片,山泉的呜咽,溪流的歌吟,还有雨落草叶令人悸动的一阵阵战栗,风过林梢小鸟一声声让人心疼的叹息,一切都蒸腾出一缕诗意,令你沉思,令你想象,让你心驰;你若将耳朵贴近大地山野,你会感到温热的气息,听到大地血管热烈的脉跳, 听到无穷无尽的诉说。

水阳江是长江的一条小小的支流,虽然平静、安详,当你俯耳静听,汩汩的涛韵依然传导着大江巨澜的轰鸣声,一种神秘性,一种私密性。这平静的土地依然蕴涵着灵性的骚动,丰沛的激情。

在这里,阳光晒干你心灵的霉斑,雨露会打湿你的梦呓,风会启开你的心扉,时间在这里已改弦更张,消失而又生长无限。

宣城,是诗人的伊甸园。李白写宣城诗七十余首,杜牧写宣城诗四十首,许浑二十二首……一个个诗人把这么多的感情倾泄给了一个小城,可见这里的艺术魅力。这正中了王国维那句话:“因为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纯真来自天道自然。

宣城是视觉的抽象,是艺术和诗的具象。宣城,已经成为诗性的文本。

春雨洗过的树、草、竹格外鲜绿,像涂了油彩,使这个古老的文化名城格外年轻。我在一个古色古香的茶坊里品茗,碧翠翠的茶叶在杯子里缓缓舒展,悠然飘落,使人生出由躁到静、由俗到雅的感觉。这茶坊有一副很古怪的楹联:“南南北北,总须历此关头,且望断铁门限,备夏水冬汤,应接过去现在未来三世诸佛上天下地;东东西西,那许瞒了脚跟,试竖起金刚拳,击晨钟暮鼓,唤醒眼耳鼻舌身意六道众生吃饭穿衣。”不知是古人所撰,还是今人所题。这楹联反映的徽州人文关怀的暖暖温情,也说明徽州典型的儒家文化里渗透着佛道之气。茶坊门外麻石铺就的小街,镌刻着岁月的沧桑,浸润着历史的风雨,闪耀着大地的慧光,让生活和时光那么安详地走来走去……

我脑海里随意翻阅着宣城这部线装的古书,许多人物从书页走出来,或唐或宋,或明或清,衣着异样,脸靥不同,但却有着文人落拓不羁的浪漫、潇洒。

李白年轻时期,裘马轻狂,纵酒狎妓,结交僧道,浪迹江湖。到了晚年定居皖南。他七次来宣城,七次登上谢公楼,临风长啸;他七次走进敬亭山,相看两不厌;他七次来到开元寺,聆听晨钟梵音;七次过五溪游历新安江,观赏江山美景,赋诗言情。皖南大地留下他重重叠叠的脚印,皖南的山山水水收藏了他多少散落的残页断章。

李白一生尊崇的是谢朓,向往的是魏晋风度建安风骨。魏晋风度中最富于美丽诗意的就是审美精神。魏晋时代是人性解放、个性张扬、文学走向自觉的时代。任性不羁,高扬自我人格,追求个性自由,正是那个时代文人高擎的旗帜。《世说新语》说嵇康“风度卓卓”“岩岩若孤松之独立”,随之而来的是山水诗的蓬勃兴起,纯粹老庄玄言逐渐转变为借助山水的得意忘形,哲思开始向审美感悟转化。

游山玩水已经积淀为诗人们获得永恒自由的愿望,消释对现实的不满情绪。

李白愤世嫉俗,恃才傲物,对现实生活中为常人所习惯、适应的一切,均投以不屑和迥然不同的眼光,决意追求一种与世态人情相悖的超越。他选择宣城,其重要原因是这里的清山秀水。这里山温水暖,这里竹风樵雨,这里佳木繁荫,这里泉声溪韵,很像他的故乡四川绵州昌隆县 。“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看到满山遍野的杜鹃花,怎能不思念巴山蜀水?

他第一次来宣城就一头扎进敬亭山,坐在山路旁一块石头上远眺近瞻,陶醉于山川的秀丽,发出了“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感叹。自谢玄晖的老叔谢灵运以来,中国文人对山水便产生了一种宗教似的崇拜和敬畏,认为一切神皆隐于山水之中,山高水远,山静水动,蕴涵着天体宇宙的无限奥妙,由此而形成独特的山水观念。诗人们摆脱了功名的束缚,仕途的羁勒,散怀山水,感悟了山水悟道的生命乐趣、生命价值的另一种取向。他们的审美情绪和意味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李白对一座山如此钟情,在他大量诗作里实属罕见。是敬亭山那苍苍松柏,婷婷竹篁撩拨着他缠绵的情思?是那汩汩山泉溪流滋润他灵感的原野?是那山峰一缕孤云袅娜在他的诗心?山为名胜者,原因很多,或雄浑博大,群峰跌宕,苍苍莽莽;或千峰如笏,幽壑如渊,上有飞瀑,下有流泉;或山不在高,却也岩石磊磊,树木森森,花草虫蝶,鸟兽云雾,一派仙境禅意,让人流连忘返。这是永恒的静和美。所有构成人间天堂的因素它都具备,敬亭山就是这样的山。

敬亭山因李白“看不厌”而雀噪于世,名扬天下。

李白第七次也是他最后一次来游宣城,寻找他曾饮酒的小酒馆。八年战乱,宣城遍地疮痍,满目废墟,一片荒草披离,哪里还有老春酒馆?纪叟早殁于战乱之中,连尸骨都难寻觅。李白能不悲痛号啕?

悲痛的长啸划过一千年的时空,传至今日仍然让人心酸,恨不得拉起李白,为他拭一把泪水。

何曾见过一位诗人对一位酿酒老人感情如此至深?李白在宣城神交最深的当数谢玄晖。狂妄不羁、恃才傲世的李白一生看得起几人?他却“一生俯首谢玄晖”。每次来宣城都要登临谢朓楼,或在楼上徘徊,或凭栏远瞩,或借酒浇愁,或临风长啸,或与诗友话别。谢朓楼成了诗人的一种情结:“谢公离别处,风景每生愁。”

心有灵犀,同气相求,李白独崇谢朓楼正是追慕谢朓“不染人世污浊”“不苟庸俗”的清风明月般的人格,徜徉山水,放纵江湖,饮风餐月,寄兴林泉,一颗傲岸不羁的灵魂,一种超越时空的理想,一种奇警华赡、驰骋八极、思接千载的想象,在宣城得到了宣泄。

现在该说一说另外一位大诗人白居易,他在宣城度过最浪漫的青春时期。白居易二十八岁时,在他大哥幼文和叔父季康(宣城溧水县令)引荐下来到宣城拜见了时任宣歙观察史的崔衍。崔衍很赏识他的才华,对他很器重,于是白居易便居宣城。当年秋季,崔衍举荐白居易参加了宣城州试,不想,这小子一举应贡进士。宣城是白居易人生的转折点,是他命运飞黄腾达的起点,是他走向仕途的跳板。他非常怀念宣城,直到他六十九岁任太子少傅时,还写诗怀念宣城:“再喜宣城章句动,飞觞遥贺敬亭山。”

白居易在宣城时常出入青楼楚馆,选色征歌,浅斟低唱;他游敬亭山,泛舟南漪湖,观赏湖光山色,寻觅谢李遗迹。当然也深入民间,了解当地的风土民情,他写宣城最有名的诗是《红线毯》和《紫毫笔》,一直流传至今:“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直白、犀利,这简直像一张大字报糊在太守门上。白居易是现实主义诗人,尤其他未踏上仕途时,他关心民瘼,同情下层劳动者,文学史对他评价很高,特别是近代几乎把他抬升到与李白、杜甫并肩的唐代“三大诗人”。我查了有关资料,过去史料笔记,从没有提过白居易是唐代“三大诗人”之一的说法,是近代人提升了他的地位。古人对唐代诗人搞过排行榜,即使有“唐代三大诗人”之说,也应该是天才李白,地才杜甫,人才王维,而非白居易。但论实力白居易也算得上名列前茅的人物了,他存诗三千多首,其原因一是他活了个大年纪,二是他平时注意搜集自己的诗作,及时编辑成册,没有散失。

白居易从水阳江乘舟拔锚起碇,开始了他人生的远航,京官,地方官,做了一大堆,偏偏没有到宣城来做官,也未曾再来冶游宣城山水,一去音信杳无。

唐宋时期诗人来宣城吟山咏水的文人墨客如过江之鲫。诗人们云集名山胜水,放歌咏唱,并不为奇,中国文学史有一半的章节是山水赋予的,中国文人,特别是那些仕途蹭蹬、官场侘傺,在政治舞台上经不起狂风骤雨吹打的凋零者,往往来到宣城,神交古人,放浪山水,汲清风,餐明月,在这风光旖旎的地方,一吐胸中块垒。虽然得到短暂的喜悦,却是生命的超越,他们的灵魂得到自然之光、天光、云光、化境之光的烛照,分泌出一些很美但很伤感,甚至带有病态的诗。

歪打正着,这些山水也因文人的诗词而张扬于世。试想没有李白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谁人知道宣州泾县这个极其普通的一汪水潭呢?而且这汪潭水一直波涌在文学史上,千百年来滋润着文人士子的情怀。这些千古绝唱大都是文人在官场失意之后所创作的。倘若李白当了宰相,哪怕当了什么侍郎,出车入辇,还能写出“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吗?如果杜甫当了御史,还会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感慨吗?在封建专制的社会里,一切取决于政治地位。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些“清知府们”哪个不是进士及第?那身居丹墀玉阶、琼楼玉宇的人,有几个不是饱读诗书的士子?而又有几人先忧后忧呢?

这些人官没做好,却点化了名山大川,使之名垂千古。

我穿行在宣城的大街小巷,想寻觅那浪荡才子杜牧的身影却不得。到处是拥挤的车流,喧嚣的市声,熙熙攘攘的人群,到处是奔驶的载重卡车,轰鸣的推土机,那些徽州风格的古建筑也改造成了咖啡厅、舞厅、网吧,还有肯德基、麦当劳什么的,大唐的诗人呢?一个也看不到!

杜牧与宣城缘分很深,感情也笃,他写宣城的诗就多达四十余首,仅次于李白。大和四年(830)九月,他随江西观察使沈传师来到宣州。这是杜牧第一次来宣州。这期间,杜牧文学创作年表上头等大事是给李贺诗集作序。在《李贺集序》里,他一连用了九个比喻称赞李贺的诗,最后指出李贺的诗辞采有独到之处,但内容不足。

杜牧刚直有节,敢论大事,但行为放达,风情不节为当世不容。一生壮志飘零,人才落魄,只得以空文自见。杜牧作诗不依傍古人,也不矜于时尚,而是独辟蹊径,善于用拗峭之笔,见俊爽之致,创造出一种清新峻拔的艺术风格。他题宣城开元寺:“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又题道:“溪声入僧梦,月色晖粉堵,阅景无旦夕,凭栏有今古。留我酒一樽,前山看春雨。”

杜牧十年幕府生涯,在宣城就长达六年。

杜牧第一次逗留宣城当了三年幕僚,后被扬州刺史牛僧孺聘作掌书记。杜牧第二次来宣城是唐开成二年(837),也是做幕僚。常陪府主或邀同僚漫游山川,观赏风光,瞻仰古哲圣贤的踪迹。那是烟雨四月,江南的雨霏霏潇潇,淅淅沥沥,远山近野浸淫在一片如梦如幻的扑朔迷离中,他陪同观察史登临谢朓楼,驰目远山,放眼烟村雾树,面对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随口吟出《江南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这脍炙人口的诗篇,流播大江南北,成了千古绝唱。前后登临谢朓楼并以谢朓楼为题写诗最多的人,除了李白的“举杯浇愁愁更愁”,有谁压倒杜牧?我登谢朓楼的那天也是烟雨霏霏四月天,风,还是唐朝的风,雨,似乎和唐朝的雨并无异样。我登上巍巍烟楼,放牧视线,青山数朵,时花簇簇,绿树丛中依稀粉墙黛瓦的人家,顿时也体会到《江南春》恬静的诗意。烟雨中传来悠悠的湿漉漉的梵钟声,更感到山野的远阔和深邃,细雨的动情和迷离,给人一种朦胧宏丽的遐想。

我来寻觅摭拾唐宋诗人的踪迹,不见了李白的狂放恣肆,诗酒风流,不见了白居易的忧郁愤懑,不见了边塞诗人高适的豪放雄旷,山水田园诗人韦应物的诗情细腻,含蕴幽远;更不见刘禹锡的气骨高迈。连许浑醉卧谢朓楼的狼藉醉态也不见了,他本来设宴谢公亭为友送别,客人走了,他还酒醉如泥,鼾声如雷,当酒醒后才发觉“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历史远去了,唐风宋雨里只留一些断韵残章,一串珠玑华赡的诗文,这就是文化,这就是人文精神。没有文人墨客的诗词、歌赋、题咏,再美的山水也是野性的山水,纯自然的山水。注入了文化流韵,山才显得巍峨,水才显得丰盈;山有诗的晨夕,水有书的春秋。

走在水阳江畔,夕阳西下,晚霞飘落在水面上,像撒满一河的玫瑰花瓣,闻一闻,会有一股香气扑鼻而来。两岸田园,一片片散散淡淡的风景,错落有致,炊烟袅袅,遥村远树。山朦胧,逶迤,遥远;水清冽,清幽,清碧。

诗人喜欢的地方总是富有浪漫的色彩,富有想象的空间。宣城的古典很多,宣城人杰地灵,才子文士层出不穷,世有“宣城梅”“绩溪胡”“泾县吴”之称。“宣城梅”是指宋诗开山鼻祖梅尧臣、宋名臣梅询、明戏剧家梅鼎祚、名宦梅守德、清黄山画派巨匠梅清、清数学大家梅文鼎、近代学贯中西的梅光迪,使之有“宣城梅花遍地开”一说;“绩溪胡”中的胡仔、胡雪岩、胡开文、胡适是近代史名震遐迩的风云人物,他们开创的业绩推动了华夏文明的发展,“泾县吴”自始祖吴文举迁居泾县茂林以来,历代士子如林,近代史上有名闻天下的作家艺术家吴玉如、吴小如、 吴半农、吴组缃、 吴作人等一大批文化名流,他们在各个领域独领风骚,造诣深邃。

宣城成为人文荟萃、才星俊驰之地,留下了满山遍野的诗词歌赋。走进宣城,哪一条古街古巷、古宅古墙、砖缝里、石隙间不渗露一缕文气?哪条流水不曾流淌过浓浓的诗情?哪一座山崖、峰峦不缭绕过诗韵?谢朓前面是范晔,李白后面是白居易、杜牧,唐宋八大家的韩愈、欧阳修;怒发冲冠的岳飞,满怀壮志,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也曾在这里仰天长啸过;慷慨悲歌“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也曾用宣城的“文房四宝”奋笔疾书,为民请命,留下一页清官廉吏的佳话;大科学家沈括的《梦溪笔谈》据说曾在这里起草,这是集前人科学成就之大成的科学巨著。沈括身后,戏剧家汤显祖,画家石涛,漫游宣城山川,观赏皖陵胜景,挥洒翰墨,涂山抹水,在敬亭山上吟诗作画,石涛的《敬亭山采茶图》《敬亭山下农耕图》成为价值连城的艺术珍品,国之瑰宝。

我漫步在敬亭山山野里,徜徉诗山画水中,不管视线扫描到何处,都是一片清新之景:云雾起幽谷,如梦如幻;风吹松涛声,如箫声琴韵;古树千章,沉静如神;白云一卷,息于潭心。悠悠。幽幽。禅意顿生。

我走近一条山溪,掬水洗尘,坐在石头上,忽感清凉沁人,清风绕膝,仿佛进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这里只有诗,没有长剑和战火;这里只有画,没有杀戮和奴役;这里只有美,人世间的丑恶和肮脏,都得到水的过滤和山的隔绝,所以李白对敬亭山“相看两不厌”。

有了宣城,有了敬亭山,这里锦山秀水丰腴了多少诗人骚客的精神,点燃了他们灵感的火光,激起他们才情的惊涛狂澜,他们激扬文字,笔走龙蛇,长歌当啸,临风抒怀,留下了大量的诗词、歌赋、绘画,璀璨辉煌,光照千古,为逶迤跌宕的中国文学、中国艺术史增添了多少熠熠闪光的篇章!

这是宣城的大功大德,大奉大献!

郭保林,山东冠县人。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曾任山东省散文协会副会长,中国散文与旅游文学研究会副秘书长,编审。著有散文集《青春的橄榄树》《阅读大西北》《千古墨客》《郭保林经典散文》等22部,长篇纪实文学《高原雪魂——孔繁森》《塔克拉玛干:红黄黑》及小说集等7部。曾获国家“五个一工程”入选作品奖、首届冰心散文(集)奖、第二届中国传记文学优秀作品奖、首届齐鲁文学奖等奖项。多篇散文选入各级语文教材。

责任编辑 谢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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