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佳怡

时间是不知疲倦的造茧者，织就温暖的巢床。然后，或是推搡，或是引领，把我们带入茧中。化蛹，在无边际的黑暗里。涅槃，在无止尽的痛苦里，终得重生一日。

曾无数次幻想飞翔的曼妙姿态，曾无数次憧憬精致的鳞粉羽翼，曾无数次沉迷娇花嫩草的光辉梦想，而今要成为触手可及的现实了。

然而阳光下的我，面目可憎。

明明经历了同样的黑暗，明明忍受了无二的痛苦。我却变成了——蛾。一切愤怒，本质上都来源于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此刻的我，是愤怒的，也是无力的。

甚至，连阳光也无情地灼伤我，因我注定是昼伏夜出。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为了看一看阳光，我来到这世上；为了苟延残喘，我却只能与黑暗为伍。还有什么值得期待呢？这样的生命，存在与否，又有何差别？

重新来过吧，就像一切从未发生。

偶尔，祈祷也会成真。幸而，这只是茧中一梦，我的命运还尚未可知。只是隔着重重时间之丝，我也依旧看得明了，这个世界，化蛾者众，化蝶者稀。我不明白，化蛾是对每一个有着蝶梦的人最大的打击，没有光明，只有扑火的权利。为什么，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泯然众人，依旧活着？他们没有我梦中的痛苦与无力吗？为什么不选择死亡，哪怕以生命为代价，也不对平庸低下头颅？

人，总是在逃避命运的路上，与之不期而遇。

刘熙载的《艺概》中曾云：“有路可走，卒归于无路可走，屈子是也：无路可走，卒归于有路可走，庄子是也。”曾经喜欢屈子，对于他的纵身一跃，盛赞多过惋惜：举世皆浊我独清，就绝不让世俗的尘埃染一丝在衣裾。不如让死神的羽翼盖于身，清洁无瑕，宛若来此世上时。而如今，却更知庄子生之不易：冷眼，看穿世事，热心，悯怀众生。曳尾于涂中，本来无一物，又何来尘埃？死，不是解脱，而是逃避。

活着，简单的二字，谈何容易。

然而，这不才是对不公命运有力的反抗么？活下去，如西西弗斯般，即使垒石不止，也坚信自己的幸福。成蛾的现实既不是诅咒，也不是嘲弄。我不应为改变其而软弱地祈祷。为摆脱这样的命运洒下的每一滴血与汗才构成我所专注的世界，才是我真正的救赎。在苦难中，扼住命运的咽喉所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的心感到充实。

命运挑选我生而为蛾，我就一定要选择汲汲而生。我不是蝶，所以我知道一切来之不易，所以我对一切倍加珍惜。即使在躲藏时，我照旧拥有飞翔而过的痕迹。即使在黑夜中，我也能用黑色的眼睛寻找光明。即使在落幕里，我依然细嗅夜昙缱绻馥郁的甘味。活下去，有力而幸福地活下去，用热血蒸干委屈与泪水，用尊严证实我存在的意义与价值，用生命撞击命运倾斜的天平。

不是苦难造了我，而是我重新定义了苦难与幸福。

破茧而出，蛾亦何苦？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能见如来。

蝶与蛾之异，一念而已。

（导师：李显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