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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公无渡河》诗新解

2016-05-27王茜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6年5期
关键词:治河渡河

王茜

摘 要:《公无渡河》是李白暮年诗作,诗人从远古神话、乐府古题及本事中攫取有益部分,找到古与今的契合点,以自然灾难比喻安禄山叛变,以“治河”喻“平叛”,以“渡河”喻经历政治风波,诚为独创,且思存高远、绍接风雅、意味深永,堪为经典之作。

关键词:《公无渡河》 治河 狂叟 渡河

《公无渡河》为李白暮年之作,以描写黄河逆流奔腾狂肆、二圣治河紧迫艰苦、痴狂老叟临流苦渡等情节,意象复杂生动、极富悲剧美而著称。此诗不惜将古辞本事“朝鲜津”发生之事位移至黄河龙门渡口,突出黄河水害之险急,又衍出治水、害去风沙存、搏虎、长鲸挂骨等意象。李白诗歌继承传统比兴风骚,常因事感发、借古喻今,此诗必有所指,惜众说纷纭,至今尚无定解。今录南宋蜀刻本《李太白文集》全诗如下: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波滔天,尧咨嗟;大禹理百川,儿啼不窥家;杀湍堙洪水,九州始蚕麻;其害乃去,茫然风沙。

被发之叟狂而痴,清晨临流欲奚为?旁人不惜,妻止之:“公无渡河!”——苦渡之。虎可搏,河难凭,公果溺死流海湄。有长鲸白齿若雪山,公乎公乎挂于其间。箜篌所悲竟不还!{1}

经反复推敲,笔者认为,诗人以乐府古题及本事为创作之源,推衍创新,以古题写时事,展现了安史之乱平定之不易及战乱甫定政局之不安,继而慨叹自身在安史乱中因政治风波——永王案,个人政治生命之完全终结,极富艺术性和哲思,是一首杰出的政治抒情诗。以下为具体分析。

诗人以寓言形式,把诗歌一分为二:一为“大禹治水”,一为“狂叟渡河”,而乐府古辞是没有“大禹治水”事的。“大禹治水”事为诗人特意所增,用以交代社会政治背景,赋予诗歌史诗性、悲剧性和时代性,且必和“狂叟渡河”事相关联。

先看故事一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波滔天,尧咨嗟;大禹理百川,儿啼不窥家;杀湍堙洪水,九州始蚕麻;其害乃去,茫然风沙。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描写了古龙门一带黄河山洪暴发之来势汹汹、张狂叫嚣、不可阻挡。龙门古渡“三激浪”曾是千古奇观,更何况山洪暴发之时。“西来”,为“自东西向而来”之省略,但现在这种用法已不常见,故常被误作“自西而来”之省略,以致误解诗意。“来”为趋向动词,位于趋向动词后表示动作的趋向,如“上来”“下来”“回来”,意即“上”“下”“回”。又如东晋末陶渊明(352或365-427)《与殷晋安别》诗:“未谓事已及,兴言在兹春。飘飘西来风,悠悠东去云。”诗序云:“殷先作安南府长史掾,因居浔阳。后作太尉参军,移家东下,作此以赠。”{2}诗作于春天,春日多东风,东风多为习习和风且自东向西吹来,显然“西来”指春风自东而西,“东来”暗喻友人自西而东移家东下。初唐陈子昂(661-702)《为建安王谢借马表》:“昔开东道,今见西来。”{3}其中之“西来”,自是由“东道”西向而来。李白《古风五十九首》其三有“秦皇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4}句,是说秦灭六国,称霸一方,秦王挥剑,上决浮云,下绝地纪,诸侯尽西入咸阳朝拜称臣、天下尽服。此三例之“西来”,与李白此诗意同,皆指由东向西而来。诗中,诗人之描述极尽夸张之能事,实是有象征意义的。郭沫若(1892-1978)曰:“‘黄河西来,是说黄河倒流。……《孟子·滕文公下》:‘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是李诗所本。黄河倒流是喻安禄山的叛变。”{5}李白正是用山洪逆流之毁灭性和不可阻挡之势,象征安史之乱爆发之毁灭性和不可阻挡之势,今从之。

值得注意的是,在诗中,诗人写大禹治水为“杀湍堙洪水”,但这其实是“尧”命“禹”之父“鲧”治水,“鲧”采取的办法,还是老办法。据史书记载,大禹主要采取凿通和疏导之法解决水患,是不同于“鲧”的。北魏郦道元(约470-527)《水经注》云:“魏《土地记》曰:梁山北有龙门山,大禹所凿,通孟津河口。”{6}此处即“龙门”,又称“禹门”,为古渡口。故知,诗人并非按部就班陈述尧舜禹时代治水经过,而是以古典喻指今典,以古典写时事。诗中之“昆仑”,今从郭沫若先生说法,喻指唐王朝。安史之乱爆发,两京沦陷,唐王朝岌岌可危,犹如巍巍昆仑被洪水冲决将倾。洪水触及“龙门”古渡,狂涛怒号将有西往直入之势,实是隐喻“潼关失守”,两京沦陷。尧舜禹是自黄帝后,黄河流域出现的三位德才兼备的帝王。诗中,“尧”显然喻指唐玄宗。李白暮年用典甚慎,大禹是先古三帝之一,应指广平王李,即后来的唐代宗。《孟子·滕文公上》:“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7}安史之乱亦持续八年之久。唐肃宗自然为“舜”,暗喻代宗之父肃宗,但诗中没有明写“舜”。{8}“大禹”受命于尧舜二帝,接替其“父”并按其“父”之法“治水”。安史之乱中,唐代宗接替唐肃宗以天下兵马元帅身份,立下赫赫战功,并取得平叛胜利。诗人在“故事一”中描述了洪水在“尧”时泛滥,至“禹”时得到治理。这样安排,详简得当,结构井然;“故事二”即倒叙“舜”时事,补全“故事一”。故“故事一”并非单写“大禹治水”,“治水”在尧舜禹时代均为国之大事,虽只涉及“尧”和“大禹”,实已隐含“三圣治水”意。诗人暗以“三圣”解决水患事隐喻玄肃代“三帝”平定安史之乱。写“大禹”“治水”采用水来土掩之法,又写“其害乃去,茫然风沙”,实是暗示平定安史之乱之惊险、艰巨和盲目局限,以及后患无穷。“乃”,指战乱刚刚平定,此时唐代宗应刚刚继承帝位。“风沙”,指战乱之“沙尘”,是对叛乱甫定唐王朝政局之形象比喻。代宗之初,唐王朝虽然平定叛乱,却因连年征战国力锐减,且回纥嚣张、边患频仍、藩镇不安,仍值多事之秋。故知诗之作年,应在广德元年(763)七月吐蕃入侵关中前。

再看故事二

被发之叟狂而痴,清晨临流欲奚为?旁人不惜,妻止之:“公无渡河!”——苦渡之。虎可搏,河难凭,公果溺死流海湄。有长鲸白齿若雪山,公乎公乎挂于其间。箜篌所悲竟不还!

诗人用第三人称写“狂叟渡河”,但不同于乐府古辞用“狂夫之妻”口吻,且改动地点,增添细节,实是用比兴和象征手法倒叙自己在安史之乱中,在唐肃宗统治下之政治经历。“狂叟渡河”事源自古辞,但又不囿于古辞,与“故事一”巧妙衔接,是全诗核心部分。

古辞本事,北宋郭茂倩(1041-1099)《乐府诗集》引崔豹《古今注》曰:“(朝鲜津卒霍里)子高晨起刺船,有一白首狂夫,被发提壶,乱流而渡,其妻随而止之,不及,遂堕河而死。于是援箜篌而歌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9}

由“故事一”所叙“三圣治水”事知,此处“狂叟渡河”事亦为比兴,不是实指。由“狂叟”不顾劝阻苦渡“黄河”,以及古典之“乱流而渡”知,李白所描述的“故事二”,是倒叙,它发生在尧舜之时,此时龙门渡口“水害”仍在。由“故事一”知,“狂叟”清晨渡河是何等凶险,注定是有去无还。

李白为古辞本事增加了内容,披发老者表现出的性格不仅是“狂”而且是“狂而痴”,这是诗人对自己的形象概括。“狂”,可谓李白性格中的鲜明特征。李白爱用“狂”字,曾自称“狂客”“狂夫”“狂人”,这与古辞本事之人物原型极为相似。“痴”,是“狂叟”另一鲜明特征。这里的“痴”,不是“傻”和“无知”,而近似不通世俗的“疯癫”。“癫狂”之态,是对事物持久如一的坚持,是赤子之心;于李白,则是对报国建功之一往情深。这种“痴”,亦是一种“真”;正因为“痴”,李白之诗才能“清真”感人。

应当提及的是,“渡河”,在此诗中有“经历政治风波”意。早在《横江词六首》中,李白就用“渡水”“渡河”意象象征经历政治风波。诗人以渡江危险为由展开叙述,似有隐衷,如诗其二“横江欲渡风波恶,一水牵愁万里长”;其三由渡横江写到横渡扬子津,似与永王案相关;其四有海神,象征皇权,海神之风,象征其黑暗统治,“风波”之恶,连最壮观的八月钱塘江潮亦不可比;其五“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其六“惊波一起三山动,公无渡河归去来”{10},诗之灵感似从古乐府《公无渡河》来。郁贤皓《李白丛考》、安旗等编注《李白全集编年注释》说此诗为天宝十二载(753)作,似不妥,姑存疑。李白此首《公无渡河》拟作,亦有“渡河”意象,它象征着经历政治风波,是对乐府古题之再创造,既有古意,又不囿于古意。

“被发之叟”还有一个特点是“苦渡”“黄河”。这显然是有政治喻义的。李白以“狂叟”自喻,一个“苦”字,道出安史乱发后其内心出与入之矛盾挣扎,奔走权贵、“攀龙附凤”之冷暖辛酸,如“申包惟恸哭,七日鬓毛斑。……谁忍子规鸟,远声向我啼”{11}(《奔亡道中五首》),“三吴邦伯皆顾盼,四海雄侠两追随”{12}(《猛虎行》),“泣别目眷眷,伤心步迟迟”{13}(《感时留别从兄徐王延年从第延陵》)。直到入永王幕,李白才如坐春风,唱出“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14}这样狂放真切的“对敌宣言”。

“虎可搏,河难凭”是转折,对“狂叟苦渡”发出慨叹,原始古典出自《诗经·小雅·小》:“不敢暴虎,不敢凭河。人知其一,不知其他。”{15}意为世人但知“搏虎”“凭河”之险,而不知奸臣亡国之险。诗本为刺周王而发,“搏虎”“凭河”意象虽为实指,而与“亡国之险”形成对比,故李白在此诗中用作比兴意象,以示讽喻。“虎”“猛虎”,在李白暮年诗作中有时喻指安史叛军,如“中原走豺虎,烈火焚宗庙”{16}(《经乱后将避地剡中留赠崔宣城》),“猛虎又掉尾,磨牙皓秋霜”{17}(《北上行》)。“渡河”与“凭河”意近,皆可喻指经历政治风波。由上述分析知,诗人字面之意为,“虎”虽凶猛但可尽力一搏,“河”之凶险胜之数倍,故“河”更难过。深层含义是说安史叛军虽猖狂但个人或可尽力一搏,报国杀敌,建功立业,政治风波如永王案,才更令人猝不及防、难以全身而退。“公果溺死流海湄”,是用古辞本事中“狂叟”之死,比喻自己在安史之乱中因永王案而政治生命几近终结。“流”,“流落”之意,亦可理解为遭长流之罪;“海湄”,海边,与后面“长鲸”喻相关联,使得“故事二”更加生动完美,所谓“文质相炳焕”,亦可理解为诗人暮年避地当涂青山,离海边亦不远。

李白暮年诗歌用典十分谨慎缜密,且彼此关联、自成体系,故一些意象有特定所指,如与此诗“长鲸”意象相关之“海”中诸意象。诗人诗中之“海”,有时是想象之“海”,并非实指,如“巨鳌未斩海水动”{18}(《猛虎行》)。“海”中之“鳌”,因在古代神话中其足可断而为天柱,其躯可戴神山,且性好“”、难安,如屈原《天问》:“鳌戴山,何以安之?”{19}故诗人以之喻叛将,如“巨鳌未斩海水动”之“鳌”喻指安禄山。“鼋”和“鼍”,因在古代神话中可为桥梁辅助帝王,而喻指堪为栋梁之“臣”,如“精卫费木石,鼋鼍无所凭”{20}(《登高丘而望远海》)。宋罗愿《尔雅冀》引崔豹《古今注》曰:“鲸大者长千里,小者数丈。……其雌曰鲵,大者亦长千里。盖鲸鲵有力,能驱食小鱼,故以喻夫强暴而凌弱者。”{21}“鲸”,因体型大而长、性凶猛、有巨齿、胃口极大,故用以喻规模较大的叛军,这与叛军突袭时凶猛贪婪、队伍大而长之情形极为神似。“长鲸”,在李白诗中通常喻指安史叛军,如“奔鲸夹黄河,凿齿屯洛阳”{22}(《北上行》),“长鲸”,指安禄山叛军,“意在斩巨鳌,何论长鲸”{23}(《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留别金陵崔侍御十九韵》),意即“擒贼先擒王”,“鳌”,主将也。“鲵”常与“鲸”连用,如“海水,人罹鲸鲵”{24}(《万愤词投魏郎中》)。“鲲”出自《庄子》,体型和“鲸”相似,亦常与“鲸”连用,如“鲲鲸喷荡,扬涛起雷”{25}(《上崔相百忧章》),喻指安史叛军。

此诗“故事二”“有长鲸”三句,是对“河难凭”“公溺死”意思之重复,反复歌咏,以见其旨。“长鲸”,喻指安史叛军。有些“鲸”体型巨大,身形细长,如须鲸;还有“齿鲸”,有些不但体型巨大,口中还有细密的圆锥状牙齿。李白曾在海边生活,应见过捕捞或搁浅的“鲸”。“白齿若雪山”,正是以“长鲸”“雪山”般冰冷可怕的牙齿喻指安史叛军武装之强大。又如“连兵似雪山,破敌谁能料?”{26}(《经乱后将避地剡中留赠崔宣城》),以起伏的“雪山”比喻集结的叛军,“雪山”即“长鲸”之“齿”,以喻安史叛军武装之强大,极为形象。“其间”,“其”即长鲸之“齿”,暗指在安史之乱期间。“有长鲸”二句,诗人暗示自身在安史叛军肆虐期间,因永王案而入狱、遭长流,以致人人喊杀之艰难处境。“公无渡河”又名“箜篌引”,故全诗以“箜篌所悲”点名诗旨。“不还”,表明其受害之深,与“溺死”皆为比喻,象征自身政治生命之终结。虽如此,诗人对国家命运之关注和忧虑,仍历历可见。

小 结

这是一首震撼人心的旷古悲歌,诗人展现了黄河逆流的惊天动地,大圣治水与自然的持久搏斗,白发老叟誓要渡河的固执坚定,又以比兴和象征手法,以这些意象暗喻时事和表达心中所感,诚为惊心动魄!它体现出诗人对国事的精诚和忧虑,个人面对政治危机时的从容坚定和大义凛然,体现了儒家“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积极出世精神。诗人从远古神话、乐府古题及本事中攫取有益部分,找到古与今的契合点,以自然灾难比喻安禄山叛变,以“治河”喻“平叛”,以“渡河”喻经历政治风波,诚为独创。诗中还暗示了叛军易平、政治风波更加险恶之意,思存高远、绍接风雅、意味深永,堪为经典之作。

{2} 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11年版,卷二,第108-109页。

{3} (唐)陈子昂:《陈子昂集》,中华书局1960年版,卷四,第82页。

{5}{8} 郭沫若:《李白与杜甫》,中国长安出版社2010年版,第33-34页;第34页。

{6} 陈桥驿:《水经注校证》,中华书局2013年版,卷四,第97页。

{7}{15} (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705页,第449页。

{9} (宋)郭茂倩:《乐府诗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卷二十六,第377页。

{19} 黄灵庚:《楚辞章句疏证》,中华书局2007年版,卷11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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