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钢铁的庭院里，我坐下来，坐在一块钢锭上，遐想，冥思。庭院里有些喧嚣，所有的一切都有些烫人。流动的微风，摆动的树叶，摇拂的野草，影影绰绰的尘埃，都令人不敢触手。庭院里有些静，庭院的南边是一座监狱，北边是一所学校（都是在度人，选择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假如罪恶能够回归善良，知识能够回归兴旺，就让他们都到钢铁的庭院里来吧，和我一起坐着，一起把身子底下的钢铁熔化。

穿过尘世的烟云，坐在我坐过的一截钢锭上。风对我说：你向四周抓一抓，看看能够抓到什么？我伸出手去，抓来抓去，抓了一千回，又抓了一万回，我依然两手空空，我有的似乎只是身下的一截钢铁。

有时候，我只好在钢铁的庭院里跪下来，跪在一块通红的钢锭上。在日出之前，我一定要找一个安身的地方隐藏起来，隐藏下来的还有我的澎湃的久久不肯安定下来的心。

——孙方杰

钢 厂

1

从1985年到1992年，我的生命里

每天都带着钢铁的擦伤

往事在我的身体内部，打洞，潜藏

散发着寒意，犹如秋霜降临

一次意外的事故，有三个工友的身躯

化作了钢炉里的一缕青烟

这样的情节，每年都会重演

像一部错过开头的老电影

对于他们的生，我一无所知

对于他们的死，很快就会成为

一段风干了的旧事

这样的凶险，我曾经面临多次

能够活着，对每一个人，都属侥幸

仿佛每一次下班都是劫后余生

车间的安全生产会，每天都在进行

车间主任无限次地重复着，工段长

苦口婆心地强调着

但是生产事故还是时有发生

对于这些，似乎成为了一种常态

每当我为此而哀伤，钢铁

就会在我的身体里打上一个又一个补丁

那些明亮的锔子，一枚一枚地钉上去

一锤一锤地击打我

让我时常发出，一声又一声惨痛的嚎叫

听上去，喉咙里仿佛有着太多

金属质地的嘶哑

2

钢铁是工友们的缩影，像一张被太阳

暴晒过的胶卷，卷曲的形状

宛若我的生活。钢水，钢花

钢锭，和用钢铁敲打钢铁的人

都在一个沸腾的夜晚里，和着生产的热潮

钢铁的庭院很小，而六指、陈一眼、瘸五

李大傻，刘半吊，这些身体有着残疾的人

因为肯下力气，钢铁给了他们高过天空的欢乐

在钢铁的庭院里，我更像一张印满乱码的白纸

很轻，有时候我无法感觉自己的分量

钢铁流淌，钢花与我肌肤相亲

它们跳跃着，无论是在白天

还是在黑夜，都能留下一道闪着温暖的弧线

照耀我的懦弱和孤单，在车间

偌大的空间里

照得我忘却了大雪初降时的凛冽。

3

只要我随意走动

就能路过成排的钢铁

无论是在我II平方米的居室

还是社会主义大道上

原地踏步的时候

也常常伸手可及

如同相爱相亲的兄弟

没有隙缝让我穿过

也没有攀登的可能

随便迈动一个脚步

就能深化钢铁的含意

要干的事情很多

如这成排的钢铁，满目皆是

面对生存

每一株钢铁都要横穿过去

由外到内，再由内到外

领略与生俱来的沉重和快乐

4

我的师傅都是一些很容易满足的人

他们过着很贫穷的日子，说着很积极的人生

他们像打洞的田鼠，或者

拖着昆虫的蚂蚁。生活的迷局

对他们而言，一千个日夜

就是一个日夜。而生活的反面

有时会有些起伏，比如有人结婚

有人过世，这些事情会在他们的生活里

留下微小的波澜。像一滴油漆

落在了生活的立面上，涂上一点颜色

时而红色，时而黑色

时而发现，身上重重地压满了白色

5

我的确发过这样的誓言，一定要

为自己的人生，杀出一条血路

我是一个不能安于现状的人

我手执钢铁，怀揣梦想

那一年，我十八岁，或者二十岁

在钢铁的庭院，一个昏暗的车间里

我经常拆下自己的一根骨头

送到熔炉里冶炼，浇注，凝固

然后，再拿到时光里用力打磨

我怀揣的梦想，被时光的砂纸

打磨出来的这块钢铁

像一块琥珀，用自己的光芒

环绕我的愿望，从这个到那个

从那个，到全部，它容下了我的坚守

就是容下了我这四十多年的狂野

6

记叙爱情似乎是青春的必然

那时候，钢厂的姑娘

少得可怜。开航车的有两个

幼儿园里有一个，实验室里有两个

医务室里有一个，据说

制氧车间还有三个。有一段时间

我和开航车的白小梅手牵着手

出去，勾肩搭背地回来。

还有一段时间，幼儿园的刘敏

发誓一定要为我生一大堆孩子

从1985年到1992年，我在钢厂的

两次爱情，开始于莫名其妙

结束于不了了之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魔鬼”

白小梅说下的这句话就像最高指示

把我打成了一个青春的囚徒

7

我知道生铁和矿石，在熔炉里

皮肉成水，氤氲着硫磺的气味

转炉车间外边宽大的货场上

垛满了黛色的钢锭

不久之后，轧钢机就会

轰轰隆隆地把他们吞没

各种的型材会沿着公路，或者铁路

奔赴自己的使命。不久之后

他们还会沿着原路

回来，以赴汤蹈火的气势

在炼钢炉里，生出新的胚芽

在废料场上，我遇见了回来的钢铁

它们满脸疲倦，带着暴烈的喘息

和奔波了一生的酸楚

8

如果大雨淹没家园，我愿意站在钢铁上

如果钢铁生锈，我愿意穿上新衣服

如果你给我一些嘱托

那么，我愿意跟着你翻越作过标记的山麓

如果你对环境生疏，我愿意重新寻找

如果伸手可以摘到青果，我愿意

给你留下桃花的妖冶。如果情欲是一种需求

我愿意静下心来，看美人挥剑演出

如果允许，我在一个小镇上住下来

从此不再出发，如果需要一个铁匠铺

我就再造一座炼钢炉

从此与你一起，心中怀着光明

双臂环抱幸福。

9

太阳在钢铁厂洒下了桃花一样的红

钢花闪耀着，沿着转炉车间的一小圈光线

举行着一场亮晶晶的舞会

巨大的车间里，一切都很安详

透过钢铁丛林，黄昏已经越来越深

越来越像一块蜡染的布

罩着车间里动态的和静态的事物

最年轻的一群技工，脸上镌刻着自信

执著，张狂。黄昏的光

和钢铁炉里的光，落在他们的身上

静美，深邃，而又散发出一片桃花的芬芳

钢厂蒸蒸日上，湮没了工友们

活在低处的哀伤

10

离开钢厂这么多年

我依然能感受到钢铁的簇动

站在过街天桥上

看飞驰而过的汽车

看逐渐长高的楼群

我觉得，那就是钢铁的人间烟火

这时我的心情就开始放晴

我想，或许是因为一种眷恋

或许是我辨认出了过去的一段光阴

拿起一件钢铁器皿，我说

我看到了钢花的簇动

别人就会笑我： “难道人生的意义

取决于幻觉的深度。”就这样

我常常为时间刷上新鲜的油漆

为生活凿下一小块肋骨

呈现在钢铁面前，我的双手

已沾满了太多的温暖

人们现在不行了，已经不爱惜自己了

他们以科技为名，为自己设下了毒饵

用避孕药喂养出了猪和鸡

羊和鸭；用激素种出了南瓜和小米

而钢铁不能

不能用激素养育，化学成分

和物理性能，都有着和钢铁一样

有硬度的指标。但是

自从钢铁做了枪炮的身躯

弹药的衣裙，钢铁也不纯洁了

人们不爱惜自己了。仿佛春天里觅花的少女

向死亡打起了敬礼

12

一阵钢铁击打钢铁的声音，一阵钢铁断裂的声音

还有铁水流淌的声音

在钢铁的庭院里，历久弥新

七筐火焰在炉台上摆开了架势

十二朵钢花擎着内心的秘密练习了一小阵飞行

火焰蒸腾，烤熟了炼钢工人的愁苦

钢花闪耀，钢铁厂里日渐兴旺

抽我的脊骨呀，把火焰拨得更亮；抽我的血液呀

把钢花浇灌在去往春天的路上

那么，就把炉膛的门扉打开吧

顺便把钢包的宫口合上

13

有一天夜里，我听到了钢铁的呼喊

我跟着一起喊： “未来下落不明

危险来到眼前。”后来钢铁沉默了

我一个人，在空旷的车间里

撕心裂肺地喊，带着血丝的声音

使已经沉静下来的钢铁，仿佛即将生锈一般

躁动不安。于是钢铁接着喊：

“梦想空腹行走，愁苦忽后忽前”

在这样一个夜晚，我把喊哑了的喉咙

打开，我看到

里面盛着好几箩筐冶炼钢铁的火焰

14

不是你的介绍，一块钢铁成不了我的至亲

不是你的电话，一块钢铁成不了我的红颜知己

隔着熔炉的烈火，我感受着它浓重的呼吸。

它可以把小草当成春天的情书，

它可以把花朵当成咖啡厅里的嘱托，

它可以约我到熔炉里，让我在烈火中重生。

它的身体结实，意志坚强。

它的脚步稳健，从不犹豫，从不哆里哆嗦。

它深邃，热情，它让我毫不犹豫地，

把我的心，搬到了它的家里。

15

我很想知道一块钢铁的高度

它是不是像时光一样幽远，我很想

把我出走了的灵魂赎回来

连同沿途风干了的那些人生的苦痛

我不愿意付出很多，我所有的财富

仅仅是手中的一块钢铁。太多生活的欲望

让我渐渐矮小，矮过了钢铁上的一个锈斑

假若我继续矮，矮过

锈斑里的一粒尘埃，只要还在钢铁里

我就不会卑微。我挺胸

昂首，我很想摸一摸钢铁的额头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刚好摸到了钢铁的胸口

16

对于钢厂的大部分事物，我已经记不清了

那些耸立在钢铁和火焰上的人和事

已被时光打扫得扁平，光滑，而又洁净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口口口口口口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此处删除八行，共计九十六个字

每一行代表我在钢厂的一年）

然而，每一天，我都在渴望解脱

渴望隐蔽在走廊里的灯，会忽然亮起

让光明惩罚站在阴影里的人

只有和蔼，开朗，圣洁，和高尚的人

才能在一座漏风的屋子，吸引云蒸霞蔚，百鸟争鸣

吸引坚硬的钢铁消化我八年的岁月

那次哭泣，那次尖叫

那次苦恼，那次潦倒，那次流离……

是我终生都在治疗的伤口

我是空白的填充物，填进去的

有我的固执，我的宽容，我的爱情

我的酒歌；以及我的唇红齿白

我的仗义执言，我的引咎自责

这些消失了的生命痕迹啊，穿过了山高路远

穿过了波涛汹涌，穿过了沉寂的黎明

又穿过了我的灵魂，之后

它们去了哪里？岁月留下空白

而我两手空空

17

砂轮，纱布，研磨砂

钢铁的剖面，平整，光滑

我打磨着，日夜忙碌

我想磨一面镜子

一面钢铁的镜子，它明亮

安宁。我想用这面镜子

照一照我的生活

我的爱情；还要照一照

世界的脏，人生的苦

时光的无情；照一照

人世的忙碌与烟火

人间的欲望和贪婪……

然而，在一个很深的夜晚

我把月亮照进去了

那么大的月亮，在我钢铁的镜子里

是一个很小的圆圈

紧紧地贴着我的脸膛。我和月亮

在一面钢铁的镜子里，相遇

但我没有看到群星的闪烁

18

钢铁的院落，宽大，坚强

我的日子，软弱，虚妄，闪着

哀愁的光。时间的锋刃刈割我

犹如钢铁不断地把我击打

在潍坊钢厂一隅，我看

季节的更替，时光的衰老

万物的挥霍，秋风的歹毒

以及一个走远了又回来的人

他走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把凿子

回来时手里握着一把铁锁

这些钢铁的器物啊，招领一位少女

抱来了流蜜的梧桐花，她躺在钢铁的庭院里

说了一夜醉人的情话

我想问一问，钢铁代表了什么

钢铁代表了什么啊，“爱情还是孤单

甜蜜还是纯洁……”

19

我不愿意说出——

钢铁在黄昏里的形状

也不能说一说清晨里的

钢花。或许，我既不能说出

钢铁的大。也无法说出

钢铁的小

——我迷失了

我很想找回那座盛着芬芳的炉子

20

这是一个钢铁的大家庭

父亲的名字叫熔炉

母亲的名字叫轧钢机

一大群的孩子，在钢铁的货场上

翻腾，在钢铁的天空下

跳舞。这么多年来，我看着它们

在父亲的腹中孕育

在母亲的体内降生

在我的怀抱里长大成人

男孩的名字叫：锋钢，低碳钢

高碳钢，不锈钢；女孩的名字

就叫：角钢，槽钢，扁钢

圆柱钢。风从它们的身边刮过

在潍坊钢厂，我上夜班

站在钢铁的家门口

我大声呼喊，那么多的钢铁

抬头看我，仿佛看一个

外出归来的人，手里

提着对生活的全部眷恋

21

我必须写一写酒，这列

穿肠而过的小火车，在人的脉络

血管，和筋骨中鸣着长笛，呼啸

奔跑。渐渐地

就像坐在了这列小火车上

晕乎乎地。旅行中可以选择

一小会儿的瞌睡，一小会儿的凝思

经常乘坐这列酒精号小火车的有

李师傅，人称三瓶盖

喝到第四瓶盖，就开始

半斤酒下肚，就开始诉说

他爱过的一位姑娘，顷刻间

仿佛有一万朵玫瑰

在他的头顶上开放

不喝不喝又八两的陈师傅

常常在贴地刮起的尘土中

大声呼喊：看，我多像一个不明

飞行物。在潍坊钢厂，不喝两口

似乎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工人

而今，我喜欢乘上一列回忆的小火车

调头行驶，看一看1985年

到1992年沿途的风景，看一看

有多少人，还在酒精号火车上看我

22

我搬着一块钢铁上了火车

火车上空空的

就像我此刻的心。

火车上的风

是无家可归的风。

沿途看到了一些庄稼

和城市里的高楼大厦。

火车过处

枕木间开得更加旺了的野花

有着一种钢铁的俊美。

我怀里抱着钢铁

坐在火车上

火车向东行驶

把落日和我的心事抛弃。

突然，火车在一座钢铁的大桥上

遭遇了颠簸

我手中的钢铁飞了出去

落在铁轨上

清脆嘹亮的声响中

含满了生活的喑哑。

23

有一块钢正在赶路

从走上高速公路开始，就走得匆忙。

随着颠簸的颤动，

这块钢似乎有着一种迫切

而又紧张的心情。

城市日渐繁荣。

有一块钢正在赶路

我跟在钢的后面，

很想目睹一座大楼的诞生。

一块行走的钢，

在春光里

迷醉，激动。怀揣梦想。

24

睡着了的钢铁在清晨醒来

它的额头上挂着凝霜的露珠

钢铁的睡眠，曾经被万物打搅

曾经被刮过的一阵风带走了甜美的梦

在我喜欢的春天里

它对我的哀愁一无所知

钢厂的凌晨多么碧嫩啊

醒来的钢铁一下子就撕开了

我的小小的衣襟

如同撕裂了我离开钢厂这么多年的记忆

它悄无声息地撕扯着我

把我逼进了一条生活的夹缝

2009年7月初稿于济南

2014年8月修改于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