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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未读《金瓶梅》

2016-05-14靳树鹏

书屋 2016年6期
关键词:市井西门庆金瓶梅

靳树鹏

上学后理科挺好,文科平平。高中二年级时变了,想当作家,严重偏科,常常不上晚自习,躲在宿舍里看中外小说,最大部头的是四大本《静静的顿河》。那时已知道中国有一部淫书《金瓶梅》,从未想过找来读读。

大学二年级时在一位老师家书架上看到《金瓶梅词话》,每本薄薄的,已忘记共有多少本。借来第一册只读了头四回或五回,没引起什么兴趣,第二天就还回去。毕业后分配到东北文史研究所(此所后来成为吉林省社科院主体,所长佟冬成为院长),后调到吉林省文联,研究所的图书馆和文联的图书室都有足本《金瓶梅》,也从未想过去借阅。

二十多年过去,中国已改革开放,却买回一本《论〈金瓶梅〉》(文化艺术出版社1984年版),是研究《金瓶梅》论著的选编。我既未读过《金瓶梅》,也不想研究它,何以买了这本书呢?因为认识选编者胡文彬先生,就是顺手买回来,从未读过。差不多同时,一位朋友送我一部海外版的《金瓶梅》(上、中、下),定价港币二百八十元。那时港币和人民币的比价还不是现在的一比一,约合四百来元人民币,可以买两百本《论〈金瓶梅〉》。得到这部书又读了头四回或五回,还是觉得没什么意思,就放入书柜的第二层,是怕别人看到借去,三十年来再未动过此书。

郑振铎八十多年前说:“《金瓶梅》是一部不名誉的小说,历来读者们公认它为‘淫书的代表。……有一位在北京的著名学者尝对人说,他有一部《金瓶梅》,但始终不曾翻过。”我与郑文中提到的这位北京著名学者不一样,喜欢读写爱情又有点性描写的小说。曾从外文书店国际样本室买回一本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台北文武出版社),封面上印着“原文并未删节全中译本首度面世”,读得津津有味。

我不是学者,未系统研究过任何一门学问,只是从高中开始业余写作,断断续续到今天。起初写点文艺作品,最后这三十多年主要是写历史人物和思想文化。鲁迅是作家,也是学者,他在北京大学讲授《中国小说史略》,对中国古代的小说,无论是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都要读,都要作出评价。为了写作需要,我也读过一点不喜欢的书,但是买书、读书和写作主要是凭自己的兴趣。《金瓶梅》引不起我的兴趣,不仅与我不止读了一遍的《红楼梦》和《水浒传》不能相比,与我仅读了一遍的《三国演义》和《儒林外史》也不能相比。二十岁时第一次接触《金瓶梅》,将近五十岁时有了此书,两次都只读了开头一点点,现已八十一岁。

2013年以来多次住院,很少看书,三年多来只写过一文《顾准百年诞辰祭》,也没公开发表。去年5月初出院后,身体渐渐有所恢复,也提不起写作精神,歪在床上读读闲书。去年7月号《读书》有朱也旷先生的文章《拥挤的,太拥挤的》,认为“《金瓶梅》的出现似乎是一个奇迹,犹如冲积平原上崛起的一座奇峰”,抱怨金圣叹“对《金瓶梅》这样更值得分析的对象视而不见”。朱文还写道:“《金瓶梅》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由文人有意经营的长篇小说,在它横空出世之后,却没有另一个金圣叹将其上升到理论高度(张竹坡的才能无法堪当此任)。”这是对金圣叹有所不满,也是对《金瓶梅》的高度评价。

就是因为朱文中这几句话,才觉得此生应该把《金瓶梅》读一遍。读来读去,还是没引起多大兴趣,总算把一百回读完,通读全书后更觉得朱先生对金圣叹的抱怨毫无道理。金圣叹把《离骚》、《庄子》、《史记》、《杜诗》、《水浒》、《西厢》合称为六才子书,逐一评点,其思想水平、学术眼光和艺术鉴赏力,堪称前无古人。

《论〈金瓶梅〉》是三十年前关于《金瓶梅》论著的重要选编,第一次即印行十万册,收有鲁迅、郑振铎、吴晗等多位学者三十几篇文章,无论是考证时代、作者、版本的,还是论述思想艺术的,多是推崇《金瓶梅》。如说“它不愧为我国小说史上个人独创的现实主义的长篇杰作”,如说“《金瓶梅》的巨大成就,是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如说这部小说里的人物是“创造性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等等。最重要的推崇者是郑振铎。他说:“如果除净了一切秽亵的章节,它仍不失为一部第一流小说,其伟大似更过于《水浒》,《西游》、《三国》,更不足和它相提并论。”他认为《金瓶梅》是“一部最伟大的名著”。这本书中也有徐朔方和李希凡对《金瓶梅》有所批评的文章,批评文章还有张炯和张顺德等人的,此书未收,我亦未读过。

几天前在马路边一个书摊上买到古耜先生选编的《悟读〈金瓶梅〉》(京华出版社2008年版),也选收了三十几篇论著,有许多作家如孙犁、刘心武、李存葆等也都推崇《金瓶梅》。书中有与我有交往并已作古的牧惠一文《风俗画,话风俗》,是说这部小说中有些风俗画,更多的是牧惠自己说中国自古以来的风俗。这本书中茅盾的《中国文学内的性欲描写》和聂绀弩的《谈〈金瓶梅〉》,值得重视。茅盾说:“全书一百回,描写性交者居十之六七——既多且极变化,实可称为集性交描写之大成。”还说:“这些性交方法的描写,在文学上是没有一点价值的,他们本身就不是文学。”聂绀弩八十年前在《作家》上发表过一篇文章《关于世界文库翻印古书》,反对郑振铎把《金瓶梅》作为世界名著来翻印,受到鲁迅的批评。

这两本关于《金瓶梅》的论著选编,都把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对这部小说的论述置于卷首,可知鲁迅是推崇《金瓶梅》诸人的台柱。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对其他长篇小说思想艺术论述的文字都不多,对《金瓶梅》却写下不少,还概括了全书的梗概,值得注意的是下面三段话:

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故世以为非王世贞不能作。至谓此书之作,专以写市井间淫夫荡妇,则与本文殊不符,缘西门庆故称世家,为搢绅,不惟交通权贵,即士类亦与周旋,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盖非独描摹下流言行,加以笔伐而已。

故就文辞与意象以观《金瓶梅》,则不外描写世情,尽其情伪,又缘衰世,万事不纲,爰发苦言,每极峻急,然亦时涉隐曲,猥黩者多。后或略其他文,专注此点,因予恶谥,谓之“淫书”;而在当时,实亦时尚。成化时,方士李孜、僧继晓已以献房中术骤贵,至嘉靖间而陶仲文以进红铅得幸于世宗……于是颓风渐及士流,都御史盛端明、布政使参议顾可学皆以进士起家,而俱借“秋石方”致大位……世间乃渐不以纵谈闺帏方药之事为耻。风气既变,并及文林……而小说亦多神魔之谈,且每叙床笫之事也。

然《金瓶梅》作者能文,故虽间杂猥词,而其他佳处自在……

第一段话中说重点不是“写市井间淫夫荡妇”,则偏颇。从全书结构看,此书主要就是写市井间淫夫荡妇的,西门庆诞生于市井;后因行贿作了五品官,还是生活于市井。其他的淫夫如花子虚、陈敬济及那些荡妇也都生活在市井。鲁迅此论与他自己所写的故事梗概也甚不相符。

第二段话中“又缘衰世,万事不纲”的概括也不符合实际。明朝同其他王朝一样,一直有各种各样的农民起义,也有各种各样的边患,但在嘉靖、万历年间,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农民起义,朝廷也能控制边患,国家和平稳定,手工业和商业也很发达,由于此前郑和七次出海,对外贸易也很好,如小说中所写生药铺中的冰片就来自波斯,西门庆用的淫器勉铃是从缅甸进口的。书中写的宴会饮食,人们的衣着穿戴,生活中的器皿用具,丰富多彩。第七十一回大臣给皇帝的奏章说:“二十祀以来,海宇清宁,天下丰稔;上天降鉴,祯祥叠见。三边永息兵戈,万国来朝天阙。”可知无论从明代中叶的情况看,还是从小说的描写看,“又缘衰世,万事不纲”的说法是不妥的。献房中术骤贵这类事发生在皇帝身上,很难影响到文林,更不可能影响到市井,鲁迅这样解释《金瓶梅》中的淫秽也很牵强。聂绀弩在文章中引用了鲁迅这一大段话,他的评论只有一句:“肯定其文采苦言,又原谅猥黩为时尚,且其品格远在以春方致贵者之上,其论自笃。”这是他不满意鲁迅这一大段话。

第三段话中的“故虽间杂猥词,而其他佳处自在”,则成为推崇《金瓶梅》者共同的说法。

《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不知是何许人。猜想是生活在市井中的一位文人,有相当的学识,文笔也很好,很会旁征博引,可能是为说书人写本子的人。这部小说写了明代中叶以后日渐奢靡的社会生活,主要是塑造了一个坏透了的官商西门庆。这些年我们见过许多官商,西门庆是古代小说中最重要的一个官商形象。他结交东京的太师、太师的管家、巡按、御史、状元和太监,很舍得花大价钱,差人往东京给太师送的生辰担中,有黄金做的壶、白银做的人、玉做的盏等,少说也值万八千两银子。他摆一次宴席竟花了一千两银子,相当于从事微末工作的一千人一个月的总收入。在他家中的一次宴会竟请了一千多人,可见其家之大。他开了当铺、绸缎庄、绒线铺、生药行,他放官债、卖官盐,偷税漏税,集官商勾结之大成,称霸一方,荒淫无度。《金瓶梅》主要是写市井间一些没有廉耻的小人物,与《三国演义》、《水浒传》写了那么多响当当的人物完全不同,也与《红楼梦》写了那么多令人念念不忘的人物完全不同,把这么多普通人写进小说是它的又一特点。小说中人物的语言多是民间语言,还有许多谚语,形象生动,也是一个特点,只是粗话、骂人的话太多。

我为什么不喜欢《金瓶梅》、读不出兴趣来呢?

小说可以陶冶人的情操,但是很少有人是为陶冶情操才去读小说的。小说同诗歌、散文、戏剧、影视一样,也同音乐、舞蹈、美术一样,是供人欣赏的,它们当然能陶冶人的情操,也需要能先让人欣赏。西门庆“自幼常在三街四巷养婆娘”,小说开始时先妻已死留一个女儿已出嫁,他又有了一妻三妾时,与武大的老婆潘金莲勾搭成奸,害死武大娶潘为妾。又与他的结义兄弟花子虚的老婆李瓶儿勾搭成奸,气死花子虚,娶李瓶儿为妾。他又搞上了家奴来旺的老婆惠莲,来旺被他迫害押解原籍,惠莲亦死。他包占了店伙计韩道国的妻子王六儿,韩道国很愿意让他包占,自己躲出去。西门庆与家中的婢女、奶娘不少人都搞上了,并在院中包占了几个妓女,他的小厮也被他鸡奸。这样的小说怎么能让人欣赏呢?全书写男女交合处很多,从来也没有出现爱情这个字眼,西门庆只对李瓶儿说过一次“厚爱”、一次“情义”。齐鲁书社上个世纪末出版的张道深评本《金瓶梅》共删去一百多处,每删一处都注明删去多少字,共删去近两万字,多是房中术,有的很肮脏,与爱情没有一点关系。性解放不等于性放纵。用这样的小说陶冶人的情操,只能陶冶出一批一批淫夫荡妇。

有人赞赏小说中的白描手法、自然主义和客观主义,我也不能苟同。小说主要写的是市民阶层,这个阶层在宋代就有了,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人是手工业者。到了明代已有手工业作坊(或工厂手工业),而且有了各种行会组织,人数较多的是裁缝行、木工行、铁工行、砖瓦行、寿枋行、漆器行等等。《金瓶梅》只偶尔涉及手工业者,潘金莲的父亲就是裁缝,但并没有描写手工业者的生活状态和思想追求,更没有写到手工业者的行会组织。连市民阶层中很重要的一群人都没有写到,这能叫白描手法和自然主义吗?这部小说写了许多官员,从京都的太师写到县令,几乎都是贪官污吏,只写了一位有正义感的清官,也没有得到好下场,明代中叶的官场肯定不会是这样。小说写了不少市井间的人物,多是不好的人,明代中叶市井间的人群也肯定不会如此。鲁迅以“描写世情,尽其情伪”来概括《金瓶梅》,是很到位的。人们的交往没有一点真情在,全都是虚伪的,这样的社会大概没有存在过,这样的描写也是不真实的。这都称不上是客观主义。有人说这部小说的结构挺好,情节安排也井然有序,我也不赞成。书中写了许多宴席,都有谁参加,谁座主位,谁座客位,谁打横,大大小小的宴请有百八十次。书中也写了百八十次送礼,或是升官,或是生儿生女,或是生日,亲戚间,朋友间,官员间,西门庆送给妓女家,妓女家送给他家,西门庆送给他搞过的女人家,女人家送给他家,每次都写出是几样什么样的礼物。应伯爵见到妓女就调笑,妓女也用粗话埋汰他骂他,也写了许多次。除了这些太重复太絮叨之外,人物和事件也有不少虎头蛇尾之处,故事情节也不引人入胜。

我没有研究过《金瓶梅》,只是从8月份开始通读该书,关于该书的两本论著选编并没有通读,选读了其中的不少篇章,写出的这篇文字是一个老年读者的感悟。

《金瓶梅》是有一定影响的小说,有许多学者研究它,既正常又应该,但是我不赞成推崇该书。十七世纪张竹坡说:“作金瓶者,必能作史记也。何则,既已为其难,又何难为其易。”这是说写《史记》易,写《金瓶梅》难。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郑振铎认为《金瓶梅》是一部伟大的世界名著。今天刘心武对《金瓶梅》如是说:“我以为已是一部不仅属于我们民族,也更属于全人类的文学巨著……”这,都不大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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