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立波

一

清末大乱，社会极具动荡，民生凋敝。正是因此，涌现了一批批拯救天下残局的奇士异人，由于他们往往作为幕僚，各种复杂原因导致名声不显，但他们的的确确为维护社会稳定、维护文化持续发展做出了贡献。

周腾虎这一名字至今提起相当陌生，然而如果提到林则徐、曾国藩、郭嵩焘，则可将周腾虎生平贯穿起来。周腾虎，常州阳湖人，嗜读书，博览强记，雄于辩论，通晓古今史事，工诗文，受曾国藩赏识，荐腾虎与左宗棠进京面圣，临行丧母，失去良机；上书《两淮盐说》被采用，御史宗稷辰有“海内贤才，以腾虎与左宗棠齐称”之赞语，有《先德小识》等八种著作存世。

作为读书门第成长起来的周腾虎，自小就极其聪明，加上常州文风鼎盛，整个向学氛围非常浓厚。会稽宗稷辰给他的墓志铭记载较为详细：“毘陵甲子年丈周伯恬先生之第三子名腾虎，字弢甫，幼隽异能，发难论古，以对长老。同里申耆李丈目之为奇童。太仓老学沈沧州翁为父寮执，爱其才，呼为小友，以藏书纵之博览，尽夜读不辍，遂卓然希通。”周腾虎从小就被身边有眼光、有学问的人予以重视，可以想见，年纪不大的他就表现出惊人的天赋才华。

由于周的父亲是陕西凤翔县官，让他能够有机会接触到外界更多的新鲜事物，增长了他的见识。以其聪颖博辩，对关中山川形胜、关塞道路，俱能得其要领。他后来的任性豪放颇得乃父之风。据说，他父亲虽然是凤翔县官，却“老耽诗酒，不治事”，竟然把县里政务交给周腾虎全权处理。这对周腾虎来说无疑是接触政治了解民风的一次绝佳的实践机会。

没多久，竟能把凤翔县治理得非常好。“政无巨细皆洽”，在这种情况下，他走进了时任陕西巡抚的林则徐的政治视野。没多久，周腾虎父亲病亡，他也失去了继续展示自己才能的舞台，林则徐于是就将他招到幕僚中来加以重用。周腾虎对事务都有自己独到看法，好标新立异，往往都取得了不错的效果；但凡他提出的意见和想法，林则徐“未尝不释然忘其位”，平等对待周腾虎，引为忘年交，“弢甫我辈中人也，未可以平常幕客蓄也”。这不仅可以看到林则徐豁达平和提携后辈的气魄，更能得出周腾虎的才能的确超乎寻常，让林则徐重视到跟自己平起平坐的地步。

他的小舅子赵烈文，也是后来被他推荐入曾国藩幕，成了曾国藩极端重要的门客。赵烈文生性清高，独独对这个姐夫佩服得五体投地，称他为“奇士”。所谓奇士，就是行为和思想都要高出同时代人许多倍，能力见解极端超前。这一点也得到了曾国藩的赞同。同治六年（1867）六月十六日，曾国藩和赵烈文回忆往事时，还深情地回忆起周腾虎的独特眼光：“弢甫始到余江西军中，即言自古成事，皆用心人。某遍历下游无一人知此，必致溃败后已。公虽兵微将寡，然成事者必公也。”末了，曾国藩感叹说：“我当时真的很佩服他关于用心的言论，他有太多超出寻常人的论断，不可不谓异才。”

周腾虎对经济和货币工作十分擅长，这也是他多次受到重视的主要原因。赵烈文曾总结他这方面的能力时说：“弢甫首建策，征商税，纳者以厘金，饷大裕，数十年间海内踵之，遂名臣巨公勿能变也。”就是说，周腾虎创立的一系列经济范畴内的做法，已经影响到国家层面。

二

周腾虎离开林则徐幕府后，先后到了四川和淮南专门研究盐务管理和改革事宜，面对错综复杂、管理体系混乱的局面，一度扭亏为盈：“弢甫上书鹾使者言改革事宜，使者委信之，遂鸠金为倡，不逾年致数巨万，交游麇至。”周腾虎的盐务改革取得了硕大的成果，尤其在钱财方面可谓暴富，与此同时交游开始多了起来，这时候逐步开始交际广泛，作风日趋豪放。据说在暴富后，周腾虎“舍华屋，荐珍馔”，花钱如流水，只要他的朋友需要用钱，随意支取，拿多少都不过问，有时候搞一个聚会就“一日辄数十金”。看到身边朋友挥霍无度，纵情声色，他也一笑了之，并不加以约束，可见周腾虎作风十分豪放，不拘小节，原则性不强，这也成了他后来多为人指摘的弱点之一。

这样的日子因为太平军起义戛然而止，“鹾事大败”，很简单，就是在天下大乱四起的阶段，想要平稳发展经济已然没有了外部环境。周腾虎的盐务事业严重受阻，赔了个精光。与此同时清军北大营帮办军务的刑部侍郎雷以諴听说周腾虎经济才能名声在外：“闻弢甫名，召与计事。”雷以諴督兵居泰州，闻其名，召至幕府与计事，弢甫言病农不可，征商可，乃建议居贷一金者取若干厘，军用饶裕。数十年名公巨卿咸踵行其法勿变，度支增入亿万，卒平大乱。

后来二人合作没多久变至决裂，原因是雷以諴杀了周的好朋友，周腾虎属于义气中人，比较重视江湖道义，所以对雷极端愤恨，并大骂：“尔若为之，奚可与一日处？我所以来，为欲明大义，解倒悬尔。岂助若！”

周腾虎由于名声在外，并常以名士自居，当时许多人都想把他招入自己门庭。只要听说他路过或者拜访无不“倒屐迎之”，就在这种宣传下周腾虎“抵掌群帅间，声名藉甚”。周腾虎的名人效应逐步打开，他在乱世中变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浙江会稽籍御史宗稷辰在保举左宗棠的同一个保案里，就将常州周腾虎、管晏，桂林唐启华名列其中，说他们“策议深沉，才识过人”。又说他们“皆关心时务，今尚郁郁伏处田间。诚能破格招贤，连茹并进，则得一人可以平数州，得数人可以清一路”。

咸丰五年（1855）周腾虎与曾国藩有了第一次会面，二人短暂交谈后即让曾国藩“一见倾倒，出知交上”。周腾虎就是那种能让人第一眼就惊讶的人，相关记载无不体现这一点。曾国藩的幕僚金安清评价他说：“君幼负异禀，读书十行并下，老辈皆叹为奇才。补博士弟子员，伺父至京师，翕然舆满，比之大、小苏氏。随宦观众，揽辔所至，山川行胜扼塞具得其要领，纵横博辩。”晚清思想家王韬形容他：“生平以经济自负，尝署其门曰：有王来取法，无佛处称尊。”通过长时间近距离的观察，曾国藩对周腾虎的经济能力发自内心的欣赏，在他日记中记载说：“周弢甫颇习夷务，所言亦晓畅事理。”曾国藩在重用他的同时也是发挥周腾虎的特长，让他和郭嵩焘一起去浙江办理盐务等相关事宜。

正因为周腾虎工作能力极为突出，曾国藩下决心大力向清廷推荐，以至于推荐他和左宗棠一起入京接受咸丰皇帝召见，予以破格提拔重用。无奈周腾虎此时遭遇守丧不得以作罢，这件事彻底改变了周腾虎命运走向。直到多年以后当曾国藩和赵烈文谈起人生整个旅途时，曾氏也不得不承认运气一说：“余始料此，成败皆运气也。”赵烈文跟曾国藩说起胡林翼并与唐朝、明朝几位开朝老臣比较说：“李靖、徐茂公、明初徐达、常遇春之流殆必及之，惜哉，不遇时也。”曾国藩听了掀起胡须竟然哈哈大笑：“此吾运气口袋之说也，足下论世真能谛当。”赵烈文在日记中解释说，所谓运气口袋，师恒以人生皆运气为主，七尺之身实以盛运气。

曾国藩还说过“天下事，运气主其六，人事主其四，至富贵利达，则运气所主尤多”，不知道二人谈到运气口袋话题时，内心是否也想起了周腾虎实在更适合这个论断。

三

周腾虎回乡丁忧期间，清军江南大营统帅何春筹办军需的官员也经常向他问计，周都相应提出了针对性极强的意见和建议。当事成之后，他对酬谢不仅“笑谢勿受”而且“拱手去之”，颇有功成弗受的古人风度。

周腾虎此时对经济理论体系已经成熟，他曾就当时军饷和货币制度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一国的贫富同货币无关。”“天下之贫富在衣食，而不在货币。……物足则货币足矣，……就令泰山之石变成金银，沧海之波溢而为币，犹不能权其出之衣食也，而乃欲斤斤于纹银哉！”

“假令天下丰熟，百物饶裕，如国初康熙、雍正、乾隆之时，白米一石准银三四钱，则三四钱之银已当仿三四两之用，则百万可抵千万之用。此理推之，百物无不皆然，则银币将不胜其用，就令年年出洋，中国仍饶裕也，何足为病哉？”他以为：只要“天下丰熟”，即使白银“年年出洋”也不要紧。

“我国家数十年之前，银多而贱。数年以来，银少而贵，人皆咎于纹银出洋，以为大虑，不知不足虑也。……夫银多则折价以平钱，银少则昂贵以适用，其用一也。银质虽去，银仍用留，何损于中国哉？”这种大胆的经济制度思想不可谓不前卫大胆。

咸丰八年（1858）王韬在其著作《瓮牖余谈》里详细地记录了周腾虎的性格风采：“八月十三日，同壬叔、小异入城，往访周弢甫，不值。人云已至武林，应曾君之聘矣。弢甫负经济奇才，有澄清天下之志，皇上因御史宗稷辰之荐，下诏征之，卒不就。今同山东庶春如至沪，猥蒙见访，扺掌剧谈。言国政人心，俱当丕然一变；若赭寇扰乱，犹小患也。”

咸丰十一年（1861）周腾虎于当年冬天来到安庆，再次入曾国藩幕府工作，每次和曾国藩见面，二人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每论事，穷日夜不舍，左右亲近任枢机管事者经旬不得见。”这也间接造成了周腾虎遭到群妒的危害，争议越来越大，但凡与人辩论非要面红耳赤地把对方辩倒退缩，这种盛气凌人也一度让曾国藩十分为难。曾国藩的又一个幕僚薛福成恰当评价说：周腾虎“俊辩”，赵烈文“闳览”。此事姐夫周腾虎和小舅子赵烈文受到曾国藩空前信赖，一度让庞大的幕僚们嫉恨纷纷。周腾虎遇事总是自我为主，盛气凌人，“好为盛气质贵人”，加之“识最高，辩论如刃出匣”，动辄“血上注面，正赤如鸡冠”让他在幕府中的人际关系极其紧张。曾国藩从大局着眼，缓冲矛盾，又发挥周腾虎特长上考虑，让他专门去上海办理催缴饷银事务。

这年的十一月十三日，曾国藩惜字如金的日记中记载到：“弢甫将赴上海催饷，禀辞畅谈，余勉以维持风教，勿自菲薄。引顾亭林《日知录》‘匹夫之贱，与有责焉一节以勖之。”以此可见对于周腾虎所造成的人际关系不协调，激化日趋严重，曾国藩颇感无奈。

此时，曾国藩也不断努力向朝廷推荐周腾虎，这也直接导致了周腾虎悲剧结局的一个原因。

四

曾国藩向朝廷保举他，竟引起极大反弹，平时与周腾虎有宿怨或是坚决反对他的人此刻纷纷上疏弹劾他，曾国藩为此也极其被动。

朝廷下发谕旨说：“谕议政王军机大臣等、寄谕钦差大臣曾国藩至该大臣前保赴营习练之主事周腾虎，其人长于持论，而心术不端。闻经该大臣保奏后，在沪颇近招摇，该主事与通贼之藩司林福祥交好，因为画策，代作奏稿，冀图消弭。并有欲为林福祥求作江苏巡抚之信。颠倒是非，胆大妄为。该大臣素具知人之鉴，谅因军中使诈使贪，冀收指臂之效，第恐马谡言过其实，终至偾事，纵能时加防范。该大臣素负重望，不值因该主事而为人指摘。著即饬令回籍。将此由六百里密谕知之。”朝廷这种措辞严厉、事态严重的保举否决事件在曾国藩这里并不多见。

没多久，周腾虎因此抑郁愤恨满怀，在轮船上突发急病猝死。曾国藩在得到李鸿章的来信，在当天的日记里鲜有表达自我情绪感叹地说：“老年一膺荐犊，遽被参劾，抑郁潦倒以死。悠悠毁誉，竟足杀人，良可怜伤。”

清末数学家华衡芳用哭悼诗表达了对周腾虎的极端惋惜，也大致概括了他悲剧遭遇的原因，诗中表达了他无限的敬仰之情。

无端涕泗又纵横，闻尔骑鲸上玉京。

旷代才华空老死，几人谣诼误平生。

英雄有泪同悲命，流俗无知竞吠声。

我似苍蝇君是骥，当时惭愧共驰名。

赵烈文对周腾虎的离世深受打击，闭门不出，在自己屋里哭得天昏地暗。在赵烈文的心里，周不仅仅是姐夫更多的是良师益友，对周的特殊才华非常倾倒，以至于在多年后，每当赵烈文和曾国藩提起周腾虎都要落泪，把曾国藩也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曾国藩复赵烈文哥哥赵熙文信中，再次沉重写道：“韬甫潦倒半生，遽埋玉树，人世泛泛悠悠之口，乃能枉杀磊磊落落之才，足为扼腕。”在曾国藩眼里，周腾虎不仅运气不好，其自身缺点更是极其致命。曾国藩对他也感情复杂，在给他弟弟曾国荃的家书里这样写道：“余视周弢甫，亦系许、金之流，近日两奉寄谕查询，亦因名望太劣之故。毁誉悠悠之口，本难尽信，然君子爱惜声名，常存冰渊惴惴之心。盖古今因名望之劣而获罪者极多，不能不慎修以远罪。吾兄弟于有才而无德者，亦当不没其长，而稍远其人。”

也就是说，曾国藩在家信中希望曾国荃引以为戒，周腾虎本身就是一个警示，不管自己有多大才能，有多大本事，不管对与错，总要提防舆论的杀伤，爱惜名声，切不可恃才放旷。或许周腾虎的结局也让曾国藩对自己的人生有着诸多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