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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理势牴牾中踯躅而行”

2016-05-14王学斌

书屋 2016年6期
关键词:曾氏曾国藩

王学斌

同治七年(1868)七月二十七日,坐镇两江数年的曾国藩接奉朝廷谕旨:“着调补直隶总督。”北上出掌八督魁首,曾氏距离时人所仰望的入枢拜相又进一步。领袖疆臣,得陇望蜀,古时的人生赢家不过如此,夫复何求?

然此际,曾国藩却满腹心事。次日,亲信幕僚赵烈文拜谒曾氏,与之长谈。据赵日记所载,对于直督,曾颇有踌躇畏难之意,“已具折谢恩,辞新命,如必不得请,亦不敢固执求退”。赵宽慰道:“朝廷用人,自有深意,以疮痍未复之两江,加之反侧不安之民气,遽移人心胶固之重臣于闲地,诚非草茅所能窥度其权衡之道,师亦知之乎?”此言落下,竟是不期然之许久沉默。最后,曾国藩终缓缓开口曰:“去年年终考察,吾密保及劾者皆未动,知圣眷已差,惧不能始终,奈何?”常年于宦海浮沉,其判断绝非无稽之谈。

半月后,在写给故交吴坤修的信函中,曾氏自道“贪位不休,将来晚节覆竦,恐诒知旧之羞”。想必曾氏已料到了督直之结局很可能会晚节不保,但他却万万没想到“失节”之起因居然是一场教案。

“甚可忧耳”

是年底,曾进京述职。三度面觐两宫,其观感皆甚一般:“两宫才地平常,见面无一要语,皇上冲默,亦无从测之”。除接受垂询,滞京期间,曾尚与往昔挚友、朝廷权贵多有往来,如:

同治七年十二月十五日 拜倭艮峰相国(倭仁),久谈。拜文博川(文祥),不遇。

十二月十八日 文博川处谈颇久,归已更初矣。

同治八年正月初五 辰正一刻出门,至倭艮翁处一坐。

十一日 未末至文博川家赴宴。无陪客,宾主对酌,至酉初二刻散,归寓已天黑矣。

十八日 旋至恭亲王邸,久谈,约六刻许,系为请令倭相仍管部务,遂泛论他事也。

不难看出,倭仁、文祥是曾氏私下走访最多的两位,而此二人恰代表了彼时朝堂不同的政治势力。

先说倭仁。倭仁(1804—1871),字艮峰,号艮斋,乌齐格里氏,蒙古正红旗人,河南开封驻防,官至文华殿大学士,谥号文端。倭仁久享理学正宗盛名,老成端谨,学问优长,颇受两宫太后器重,被奉为帝师。他“辅导冲主,兢兢于君心敬肆之间,当时举朝严惮,风气赖以维持”,可知其在当时地位之隆,影响之大。倭氏与曾国藩之交谊,可谓深长。早在道光年间,仅精通制艺之学的曾氏心折于倭仁的理学修养,时常向其求教。倭向曾传授记写日课心得,“当即写,不宜再因循”。曾氏亦步亦趋,“亦照艮峰样,每日一念一事,皆写之于册,以便触目克治”。于此朝夕往返磨砺中,曾将倭仁的教诲告诫俱视作“药石之言”,自认“余之益友,如倭艮峰之瑟僴,令人对之肃然”。可知曾氏将理学奉为毕生信念,以倭仁为首的理学大儒之熏染甚是关键。故,曾氏日后亦对此段经历念念不忘。

曾国藩自通籍后服官侍从,即与大学士倭仁、前侍郎吴廷栋、太常寺卿唐鉴,道员何桂珍,讲求先儒之书,剖析义理,宗旨极为纯正,其清修亮节已震一时。平时制行甚严,而不事表暴于外,立身甚恕,而不务求备于人,故其道大而能容,通而不迂,无前人讲学之流弊。继乃不轻立说,专务躬行,进德尤猛。其在军在官,动勤以率下,则无间昕宵,俭以奉身,则不殊寒素,久为众所共见。其素所自勖而勖人者,尤以畏难取巧为深戒,虽祸患在前,谤议在后,亦毅然赴之而不顾。与人共事,论功则推以让人,任劳则引为己责。盛德所感,始而部曲化之,继而同僚谅之,终则各省从而慕效之。所以转移风气者在此,所以宏济艰难者亦在此!

之后倭、曾二人之境遇,堪称殊途同归,一立于朝,主持庙堂清议;一主于外,荡尽东南叛乱,一以文佐君,一以武勤王,终皆登高位,共开所谓“中兴”气象。正因二人同尊理学,且俱为清廷柱石,故韦政通先生倒流溯源,曾作出这番假设:“假如曾国藩不曾出京办团练,一直留在朝中,他能扮演的角色和表现的心态,大概和倭仁不会相差很多。”此说看似合乎情理,实为皮相之论。二人同属理学阵营不假,但彼此秉性之差异不可以道里计。早在咸丰初年,就朝廷如何“用人行政”问题,倭、曾二人各上一折。倭仁大谈“君子小人之辨”,这在咸丰看来“名虽甚善,而实有难行”;曾国藩则专就“用人一端”详加论述,指出“大抵有转移之道,有培养之方,有考察之法,三者不可废一”,此言颇得咸丰欣赏,“剀切明辨,切中情事”。不仅皇帝对二人印象已有定见,朝臣对倭、曾的特质亦洞若烛火。如一次咸丰召见吴廷栋,令其对二人略作点评,吴认为曾“虽进言近激而心实无他”,倭“守道似近迂而能知大体”。一个“激”字,一个“迂”字,将二人气质类型刻画得入木三分。

况且单论治学,倭仁自然醇之又醇,堪为士林表率。而曾国藩之学问则随着接触世事愈深,愈趋于驳杂兼蓄。其将孔门四科概括为“义理之学”、“词章之学”、“经济之学”与“考据之学”,并不避讳积极吸纳诸子学为儒家所用:“若游心能如老、庄之虚静,治身能如墨翟之勤俭,齐民能如管、商之严整,而又持之以不自是之心,偏者裁之,缺者补之,则诸子皆可师也,不可缺也。”倭仁株守儒学“内圣”一支,不越雷池半步;曾国藩侧重儒学“外王”一端,迈入经世之途,二人代表了晚清理学的两种发展路径。一言以蔽之,倭、曾二人可谓“同道异途”。

再观文祥一方。文祥(1818—1876),瓜尔佳氏,字博川,号文山,满洲正红旗人。文祥与曾国藩结缘在咸丰末年。彼时面对太平天国运动,八旗、绿营皆难堪大用,清廷部分权贵主张大力重用汉族官吏尤其是湘、淮军,文祥正是力持此议者。故对于曾氏而言,文祥有知遇之恩。且之后宦海诡谲,但其能屡屡化险为夷,文氏暗中护佑与保驾,亦十分重要。与此同时,文祥一直是奕訢之股肱,英法联军侵华期间,其协助恭王议和,“出入敌营,于非分之求,侃侃直言,折之以理”。辛酉政变后,文氏依然襄赞恭王,任劳任怨,故《清史稿》称其“尤力任艰巨,公而忘私,为中外所倚赖,而朝议未一,犹不能尽其规略;晚年密陈大计,于数十年驭外得失,洞如观火,一代兴亡之龟鉴也”。所以,文祥又是晚清“自强新政”的代表人物,与曾国藩的经世主张颇为同调。若将倭仁诸辈视为清廷中的“说理派”,那么文祥等人可称作“趋势派”。

然而,曾国藩对于文祥、恭王等“趋势派”的评价并不高。翻检《能静居日记》,可知曾氏私下对于恭王多有腹诽。同治六年盛夏一日,赵烈文与曾闲谈中,言及赴沪见闻,“见恭邸小象,盖一轻俊少年耳,非尊彝重器不足以镇压百僚。”曾氏答曰:“然。貌非厚重,聪明则过人。”赵进而道:“(恭王)聪明信有之,亦小智耳。见时局之不得不仰仗于外,即曲为弥缝……然随事称量轻重、揣度形势之才则有之,至已为何人,所居何地,应如何立志,似乎全未理会。凡人有所成就,皆志气作主。身当姬旦之地,无卓然自立之心,位尊势极而虑不出庭户,恐不能无覆悚之虞,非浅智薄慧、涂饰耳目之技所能幸免也。”曾国藩虽未再加评论,倒也颔首默认。二人对话透露出的信息,无外乎奕訢贵为首席军机,居周公旦之位,却仅擅逞小智、耍聪明,缺乏儒家所孜孜以求的“大道”。这恰是与“说理派”的最大区别。是故曾国藩与“趋势派”之关系,可用“异道同途”形容。

于是乎,被杨国强先生概括为“维护传统又超越了传统”、“保守旧物同时却冲撞了旧物”的曾国藩,在1869年的正月里,已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孤独与无奈:“时局尽在军机恭邸、文、宝数人,权过人主。恭邸极聪明,而晃荡不能立足。文柏川正派而规模狭隘,亦不知求人自辅。宝佩衡则不满人口。朝中有特立之操者尚推倭艮峰,然才薄识短。余更碌碌,甚可忧耳。”

他似乎隐隐体味到理与势之间的矛盾与纠结越发强烈了。

“深虑蹈叶相末路之愆”

曾氏的如上研判,自是其循理度势的结果。不过此等眼光,又是在长期实务历练中得来。曾几何时,以骄倨之态驭外的叶名琛被士人视为攘夷之楷模,曾氏亦不例外。咸丰七年,粤海硝烟再起,彼时对于中、西情形缺乏具体认知的曾国藩,盲目以为“自古称国富者,以地大为富;兵强者,以人众为强耳。英夷土固不广,其来中国者人数无几,欲恃虚声以慑我上国”,故曾预测“此次确斗,彼必不能坚守。此后官兵之气日强矣。往时徐松龛中丞著书,颇张大英夷,筠仙归自上海,亦震诧之。鄙意彼蹈骄兵、贪兵二忌,恐不能久”。然咸丰帝狼狈“车驾北狩”的残酷局势打破了曾氏之自大迷梦,原来习以为常的骄横之态不过是一种虚骄而已。曾氏虽极不情愿但又不得不回归现实,重新思考攘夷之道。他首先摒弃的便是叶名琛式的骄倨心态,承认“泰西诸国,久已遍行内地”,且“其合纵之势,狼狈之情,牢不可破”,“洋人之患,此天所为,实非一手一足所能补救”,故在处理外交方面,曾提出“推诚”示人。然而,曾内心鄙夷洋务,日常又不得不与之周旋,此等理势间的牴牾情绪,与日俱增,愈长愈繁,终使其心态产生一种极其微妙的变化。即深忧倘长期如履薄冰处理洋务,终有一着不慎冰破坠渊之日,用其自己的话讲:“久作达官,深虑蹈叶相末路之愆。”所谓“叶相末路”,具体而言,便是“受唾无穷期矣”,一旦冒犯清议,那么“说理派”对自己的口诛笔伐,则较之朝廷的惩戒更为酷烈,对内心的刺激亦更苦痛。

敏感、警觉、踯躅、纠结,这些词汇似都不足以形容曾国藩此时的微妙心态。然有道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驻京期间,“说理派”又将其往深渊处拉近一步。正月初五那天,曾国藩刚从长安门外下轿,便被喊入内阁集议。原来前几日醇郡王奕譞曾递上一份《谨陈管见折》及《驱逐洋人之法六条》,“议驱除洋人之法”,公然与恭王政见立异。开篇奕譞便将矛头指向恭王心腹崇厚,认为其所谓修约意见,“或谓圣德何所不容,或称天主教无异释道,是直非苟安目前,且将袒护洋人,为一己固宠保荣之计,此臣所没齿鄙之,胶固不化者也”。杀鸡自然是给猴看,点名批完崇厚,奕譞便转话锋于总理衙门数年方针上面。在他看来,洋务运动之所以兴起,“首误于苟且依违,继误于剿抚无定,尤误于内外臣工,情不联属,秉政者既无定见,疆吏将帅亦无所适从”。基于此判断,醇郡王指出“庚申(1860年)必应和约,现在必应羁縻,将来必应决裂”,故洋务仅是一时权宜,必须勤练兵勇,“一旦翻然决裂,将以天下之兵之民,敌彼蕞尔数国,如越之灭吴,唐之服突厥”。那么具体如何筹划驱洋计划?奕譞拿出了自己的六条方案:“一、请垂询督抚以收集思之效也”;“二、请密饬王大臣各抒所见以济时艰也”;“三、请收民心以固根本也”;“四、请摈斥异物以示天下也”;“五、请召见宿将以备不虞也”;“六、请饬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王大臣,详查夷人入城数目,以免患伏肘腋也”。若说一、二、五、六条只是陈词再提,那三、四两条则实属不懂世局的荒谬之言。说穿了,奕譞的主张即驱逐洋人,抵制洋货,可知这种天真到只堪发噱的念头,排拒西方现代文明的举动,在彼时皇族及士林中影响力依旧甚广。

不久,朝廷谕旨内阁集体会商醇郡王所上奏折内容。参与讨论者,俱是素来仇视洋务的“说理派”代表人物:大学士倭仁、吏部尚书朱凤标、刑部尚书瑞常。耐人寻味的是,经过一番议论,众人推举曾国藩起草对奕譞奏折的意见书。曾“午正构思,及申初二刻脱稿,共千六百余字”。这份议复奏折竟对醇郡王大多数主张深表赞同,“除第二条颇有窒碍外,余五条似均可采择施行”。第二条之所以有异议,在于“若令各抒所见,必不能均在内阁起草,势将携回家中从容构思,恐满城周知,传播于洋人之耳。醇郡王此折关系极大,理宜密之又密,未可宣布太广”。文末,内阁众臣对于处理洋人问题之态度和盘托出:“三代以上非礼不能强国,三代以下非兵不能强国。今日抚驭外夷,实宜兼此二者,讲和则以礼制之,设备则以兵制之”。既然此折经众人熟商而成,自代表了朝中保守力量的立场。同时该文又撰于曾国藩之手,想来其对醇郡王的主张不敢妄生异议。那向来以胸怀开明面貌示人的曾氏,内心深处就醇王一派的主张并不完全苟同,半年后与赵烈文的密议时,他吐露心声:“到京后曾会议和约事,醇邸意在主战,曾上折交内阁再议。吾以目下不可不委曲求全,而又不可不暗中设防奏覆。然中、外贫窘如此,无论直隶、江苏,亦安能自立,今年和约当可成,不致决裂,而时会难知,能无隐忧?”一面深悉西强中弱之无奈格局,一面又只得附和说理派的颟顸言论,理势牴牾与交锋已将曾国藩之内心拉扯得首尾几乎不能相顾。

而一年后的天津教案,则不啻将他的思想与行动彻底撕裂成两个根本无法弥合的极端。这一次,他真真正正面临着当年叶名琛那般的情形。

“内疚神明,外惭清议”

1870年6月21日,天津教案爆发。次日,三口通商大臣崇厚便给总理衙门写了一份报告,交代事变原委经过,同时促请直隶一把手曾国藩来主持大局。恭王立即便命“曾国藩著前赴天津查办案件”。紧接着,崇氏又上折请求朝廷治罪。然这篇折子的内容却着实巧妙,对于己之罪状,崇厚仅用“有负天恩”四字带过,而其余几位当地官员,下笔不可谓不狠,“天津道周家勋有表率之责,未能先事预防;天津府知府张光藻、天津县知县刘杰,于办理拐案操之过急,以致民情浮动,聚众滋事,均属咎无可辞”。按责任之轻重,“相应请旨将奴才治罪,天津府、道、县分别严议革职”。说白了,自己应当挨个行政处分,周、张、刘三人则必须丢掉饭碗。对于崇厚的请求,恭王诸人再度顺水推舟,“著曾国藩会同崇厚,彻底根究,秉公办理,毋稍偏徇。寻吏部议:崇厚应降一级留任”。

崇厚挖了个大坑,自然是要埋曾国藩。收到朝廷谕旨,曾踌躇不决,毕竟“目下天津洋务十分棘手,不胜焦灼”。即使如此,曾还是体现出名臣之担当,他致函崇厚,提出委曲求全的处理建议,即使“曲在洋人,而外国既毙多命,吾辈亦宜浑含出之,使在彼有可转圜之地,庶在我不失柔远之道”,指出坐实挖眼剖心谣言之虚实,实乃“此案枢纽”。同时曾表明自己仅是会办的角色,愿协助崇厚,与其“祸则同当,谤则同分,不敢有所诿耳”。

不及曾国藩筹备停当,28日朝廷又下一折,命崇厚为出使法国钦差大臣。这意味着会办升格为总办,教案之重任完全压在曾一人肩上。曾听闻此事,第一反应是“焦虑无已”,此去“恐有不测”。于是他将手头事暂置一旁,用两天时间给曾纪泽、纪鸿二子写了一份遗书。此信开篇一段文字便透出来一股老臣赴难的浓浓无奈和悲凉:

余即日前赴天津,查办殴毙洋人、焚毁教堂一案。外国性情凶悍,津民习气浮嚣,俱难和叶,将来构怨兴兵,恐致激成大变。余此行反复筹思,殊无良策。余自咸丰三年募勇以来,即自誓效命疆场,今老年病躯,危难之际,断不肯吝于一死,以自负其初心。

显然,在曾国藩心中,由保定赴天津,路途上虽为一路向东,而仕途上则是一路向西。当年叶名琛的覆辙已步步逼近。

7月8日,曾国藩抵天津,当即发布告示,晓谕士民查拿凶犯,修葺教堂。与此同时,在崇厚的几番劝说下,曾氏勉强答应将天津道周家勋撤职,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二员即行革职,请旨饬交刑部治罪,以示惩儆。如此,除了崇厚,天津的班子被一撸到底,悉数落马。依照曾的本意,张、刘二人平时公正清廉,算是良吏,如此以替罪羊的方式来向洋人示好,实在有辱斯文。再者若真正逐一问责,彼时教案的最高责任者毫无疑问是崇厚,绝非道、府、县三级官员,倘秉公处置,崇氏须负主要责任,地方官吏顶多算协从之罪。然而崇厚头顶有恭王这层保护伞,且又肩负赴法之命,曾也奈他不何,唯有哑巴吃黄连,默默生闷气。

也正因是非对错念头于心中不断交战,奏折刚一发出,曾国藩立刻后悔了。他对幕僚道:“崇厚驻天津近十年,调停于民教之间,人颇讥之。事变之后,崇公出示解散,有严禁聚众滋事之语,由是怨声载道”。而自己心头一软,答应处置本地官吏,“语太偏徇,同人多不谓然,将来必为清议所讥”。不出所料,据说“清议方面,则深病国藩不能一味强硬,完全拒绝法人要求。诟詈之声大作,‘卖国贼之徽号竟加于国藩。京师湖南同乡尤引为乡人之大耻。会馆中所悬国藩官爵匾额,本湘人视为与有荣焉者,悉被击毁。知交中腾书责难者甚多”。最最爱惜羽毛之人,却执行最最容易玷污清誉之事,似再没有比这更大的讽刺与悖论了。

更让曾氏揪心之事还在后头。曾、崇二人于21日递上一份汇报案情的报告,其中仔细分析了五条天津士民之所以积疑成愤的原因:教堂终日闭门不开,莫能窥测,其可疑者一;中国之民到仁慈堂治病,恒久留不出,其可疑者二;仁慈堂死尸,有洗尸封眼之事,其可疑者三;仁慈堂所医病人,虽亲属在内,不得相见,其可疑者四;堂中掩埋死人,有一棺而两三尸者,其可疑者五。“百姓积此五疑,众怒遂不可遏”。故曾希望朝廷明降谕旨,将此情形布告天下,雪洋人之冤,释众人之惑。然而不知是恭王诸人有意删改,还是崇厚暗做手脚,在朝廷对外公开时,这五点可疑之处被完全略掉,于是曾国藩的奏折通篇都在替洋人说话,一时舆论哗然。曾自然有口难辩,慨叹“外惭清议,内疚神明”。

对于如何处理津案,“说理派”与“趋势派”也很快在朝堂上化作水、火两个阵营:“论理者以为当趁此驱逐彼教,大张挞伐,以雪显皇之耻而作义民之气。论势者以为兵端一开,不特法国构难,各国亦皆约从同仇。能御之于一口,不能御之于七省各海口;能持之于一二年,不能持之于数十百年。而彼族则累世寻仇,不胜不休。庚申避狄之役,岂可再见?”

为“说理派”敲过边鼓的曾氏,一旦遭遇具体事件,还须沿着“趋势派”的路数委曲求全,与洋人妥协。然而甚是吊诡的是,虽清议纷飞,谤言密布,但真正背后捅刀者却是端坐军机处的恭王诸人,为保崇厚一车可舍曾国藩一帅,在在是有小智而无大慧。与之迥异,作为“说理派”魁首,倭仁则能上疏为老友直言辩护:“曾国藩为我朝重臣,始参守令系误听崇厚之言,后蒙举世清议,中心自疚不可为人,屡次函商总署,深自引咎,竟不推过于人,惟乞恩免解。我皇上之待大臣有礼,岂有因其一时误听人言而忍其终身之大耻,而使天下称冤,令曾国藩不可为人,即国家亦将耻不可为国也。”倭仁此论,即道出了曾国藩深瘀心间的苦衷,亦彰显出其对古来儒家君臣之道的硁硁坚守。

照此看来,曾国藩所面临的理势牴牾不仅有观念碰撞,更包裹着派系博弈,盘根错节,千回百折,故他心态之复杂纠缠可想而知又难以全然深知。

“理势并审,体用兼备”

经此一大劫,曾国藩心态再上一阶。

复回两江,曾联衔李鸿章会奏《拟选子弟出洋学艺折》,使“西人擅长之技,中国皆能谙悉”,开启近代派遣留学生之创举。此举背后折射出曾国藩心态之变迁。津案后他曾讲过这么一段话:“中外交涉以来二十余年,好言势者,专以消弭为事,于立国之根基、民生之疾苦置之不问。虽不至遽行决裂,而上下偷安久,将疲恭而不可复振。好言理者,持攘夷之正论,蓄雪耻之忠谋,又多未能审量彼己、统筹全局。弋一己之虚名,而使国家受无穷之实累。自非理势并审,体用兼备,鲜克有济。”

曾国藩比“趋势派”更谙熟传统,亦较“说理派”更洞悉世局,故能提出“理势并审,体用兼备”的主张。然为此八个字,曾氏整整耗尽了一生的时光,并且令其始终无法释然之事在于,直至生命最后一刻,钟情于传统的曾氏都无法摆脱儒学之“道理”被外来之“强势”所死死压抑而引发的内心之苦痛。作为晚清大变局中一位士大夫,曾国藩注定唯有“于理势牴牾中踯躅而行”。或许,这一代人无可跳脱的角色与宿命,即是如此。

(《曾国藩全集》(修订版),岳麓书社201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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