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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客主以首引”成因新探

2016-05-14张宜斌

文学教育 2016年6期
关键词:赋诗

内容摘要:赋体的发生大致经过赋物、赋诗、赋体三阶段。赋物是政府的上征下献行为,它其实是一种隐性的隔空对话。赋诗则是宾主双方借诗歌以传情达意、或表达外交诉求的一种诗意对话,而赋体“述客主以首引”的结构则是对赋物与赋诗对话模式的继承与延续。

关键词:赋 赋体 赋物 赋诗

“述客主以首引”是刘勰对赋体文学结构特征的经典概括,《文心雕龙·铨赋》篇云:“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也。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述客主以首引,极声貎以穷文,斯盖别诗之原始,命赋之厥初也。”依刘勰之见,赋体乃是在《诗经》与《楚辞》的基础上发展形成的一种崭新文体,其文体特征有二:一是“述客主以首引”,即在结构上采用主客对话的方式来行文谋篇;二是“极声貎以穷文”,即在艺术上追求铺排夸张,穷形尽相。对于赋体“极声貎以穷文”的艺术特征学界研究的已很深入,相对而言,对于赋体“述客主以首引”的结构特征研究还较薄弱,尤其是对于赋体这一结构的成因尚缺乏较深入而透辟的分析,故笔者不揣谫陋,略陈鄙见,以就教于方家。

对话体是人类早期著作普遍采用的一种结构模式,典型代表如东方的《论语》,西方的《理想国》,但是,这种结构模式毕竟是人类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随着人类写作技巧与表达水平的不断进步,它逐渐退出了历史的主流地位。但比较特殊的是,兴起于战国,成熟于两汉的赋体文学对这种结构情有独钟,赋体的这一结构就是刘勰所总结的“述客主以首引”,那么,赋体为何独独偏爱于这种结构模式呢?原因何在?目前学界对这一现象的探究主要是从两个维度进行的:

一是纵向的历史维度,即认为这一结构是受到历史上某一文体或作品影响的结果。如清人章学诚认为这一结构模式是受《庄子》、《列子》等寓言对话模式的影响,其《校雠通义》云:“假设问对,《庄》、《列》寓言之遗也”[1]。近人刘永济则认为这一结构特征是受到楚辞《卜居》、《渔父》的影响,刘氏云“自《卜居》、《渔父》肇对问之端,宋玉因之,辞设客主,所以首引文致也。于是有对问之作”[2]。此外还有学者认为这一结构是受到隐语问答模式的影响[3],等等。

二是横向的社会维度,即认为这一结构的形成乃是受到当时某种社会因素影响的结果。如唐代史学家刘知几认为对话结构乃是战国时属文之通例,其《史通·外篇·杂说下》谓:“自战国以下,词人属文,皆伪立客主,假相酬答。”[4]今人饶宗颐亦云:“战国时人著书,惯用对话,近出土马王堆佚书,若《伊尹》、《九主》、《十大经》,无不如此,自是一时风气使然。”[5]准此,则赋体采用对话体结构乃是受时代风气影响所致。而新加坡学者苏瑞隆则认为这一结构乃是出于讽谏策略的考虑,即受制于赋体特殊的阅读对象而采取的一种结构方式,其云“写赋之目的乃在讽谏。戏剧的对话就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最佳工具,经由对话来进行对君主的讽谏,造成一种婉转微妙的效果,确是避免直接触怒主上的最好办法。”[6]今人刘朝谦则认为这种对话体结构乃是社会变迁所致,由于战国晚期聘问歌咏不行,贤人丧失了话语权,于是通过这种对话体的赋来寄托他们曾经拥有的政治身份与诗意言说[7]。此外,还有学者认为这种结构模式乃是受到经学大师向弟子授经,以及皇帝评定甲乙论讲形式的影响,等等[8]。

以上诸说,似乎颇有道理,但若稍加揣摩,认真推敲起来,总觉得有些大而无当,不着边际,不能令人彻底信服。比如说,从历史的维度来解释赋体这一结构的成因,虽然注意到了《庄》《列》寓言或《楚辞》对话与赋体“述客主以首引”结构之间的相似性,但如果说后者一定是受前者影响的结果,显然极为牵强,因为二者之间除了仅有时间上的先后之外,我们并找不到前者影响后者的有力证据,而且这种说法还会引起新的疑问,即为何《庄》《列》寓言或《楚辞》对话结构只影响到赋体的结构方式,而没有影响到与赋体同时,乃至其后的其它文体?同样,从横向的社会背景来揭示赋体“述客主以首引”结构的成因,也会面临同样的问题,即某一社会因素为何单单只影响了赋体的结构方式而没有影响到其它文体的结构方式?很显然,以上诸说无法对这些疑问给出确切的回答,所以,这些说法均非探本之论,他们并未揭示赋体“述客主以首引”结构模式的真正成因。

如果我们对以上诸说做进一步的分析,就会发现,尽管诸说探寻成因的角度不同,结论各异,但是这些说法也有其共性,即他们均是从赋体文学的外部去探讨“述客主以首引”结构的成因——无论是《庄》《列》寓言或《楚辞》对话,还是时代风气、政治因素、社会变迁等等,对赋体文学而言,都是外在的因素——所以,如果说他们找出的原因,勉强算作原因的话,难么,这些说法仅仅只揭示了赋体这一结构形成的外因。但是,事物的形成与发展乃是内因与外因共同作用的结果,并且,内因是事物形成的关键因素、决定因素,外因是次要因素,辅助因素,更重要的是,外因必须通过内因才能发挥作用,如果没有内因,外因也就失去了作用。因此,我们研究赋体“述客主以首引”结构的成因,仅仅关注外因是不够的,更重要的任务是揭示这一结构形成的内因。

赋体的形生过程大致经历了作为行为方式的赋物、言说方式的赋诗到文体形式的赋体三个阶段,赋体得以形成的根本原因就潜藏在这三个阶段之中,而赋体“述客主以首引”结构的成因亦蕴含在这一过程中。

1.赋物

赋字是赋体文学形成的逻辑起点,它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奠定了赋体文学的部分特征,所以,我们首先要对赋字,尤其是它的本义做一番考察。

赋字究竟产生于何时,已不得而知,但对赋的本义,学界看法一致,即许慎《说文解字》所云:“赋,敛也。从贝武声。”它是政府的一种征敛赋税的行为,故《公羊传》哀公十二年“用田赋”何休注亦云:“赋者,敛取其财物也。” 根据《周礼·天官·大宰》所记,政府所征赋税有九种,“以九赋敛财贿:一曰邦中之赋,二曰四郊之赋,三曰邦甸之赋,四曰家削之赋,五曰邦县之赋,六曰邦都之赋,七曰关市之赋,八曰山泽之赋,九曰币余之赋。”这些不同种类的赋税,在国家生活中发挥着不同的作用,“关市之赋,以待王之膳服;邦中之赋,以待宾客;四郊之赋,以待稍秣;家削之赋,以待匪颁;邦甸之赋,以待工事;邦县之赋,以待币帛;邦都之赋;以待祭祀;山泽之赋;以待丧纪;币余之赋;以待赐予。”[9]由此可见,赋本是一种官方政治行为,是君王为了满足其日常消费与国家机器运转的需要而向其臣民征收的各种财物,故孔颖达曰:“赋者,自上税下之名也。”[10]

既然赋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征敛行为,那么这一行为必然涉及到上下双方,上是指各级贵族,下则是指各级百姓,这一行为,对上而言,是征是敛,对下而言,那么就是纳是献,所以,赋又有进献之义。《左传·昭公十六年》云:“有禄于国,有赋于军。”杜预注:“军出,卿赋百乘。”意谓如果有军事行动,作为下属的卿要向国君进献战车百乘。又《左传·哀公十三年》云:“鲁赋于吴八百乘,若为子男,则将半邾以属于吴,而如邾以事晋。”鲁、吴虽同为诸侯,但彼时吴强鲁弱,吴尊鲁卑,故吴上鲁下,“鲁赋于吴八百乘”,即鲁国向吴国进献八百乘战车,等等。

赋作为一种官方政治行为,它既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征敛行为,亦是一种自下而上的进献行为,它是上下之间的一种双向互动。在这一行为过程中,在上位的贵族是行为的主导者与支配者,所以他们是主人,而在下位的各级百姓则是行为的接受者与执行者,所以他们是客人,因此,这一上下互动其实也就是一种主客互动。而且,这种互动其实就是一种交流与对话,处于上位的主人(贵族)发出征敛的命令,然后处于下位的客人(百姓)就献纳规定的财物作为回应,从而使这一对话顺利完成。只不过,这种对话是一种隐性的对话,而非显性的对话,因为“对话”双方没有在同一时空出现,没有发生面对面的交流,它仅仅是一种“隔空对话”。

2.赋诗

如果说赋物仅仅是一种隐性的对话,那么赋诗就是一种显性的对话,它是宾主双方面对面的交流与对话。

赋诗是春秋之际的一大文化盛事,它不仅在当时的政治舞台上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而且是赋体文学产生的关键环节。从《左传》《国语》等文献中所记载的赋诗行为来看,它其实就是宾主双方一种充满诗意的对话行为。如《左传·文公三年》:

晋人惧其无礼于公也,请改盟。公如晋,及晋侯盟。晋侯飨公,赋《菁菁者莪》。庄叔以公降,拜,曰:“小国受命于大国,敢不慎仪。君贶之以大礼,何乐如之。抑小国之乐,大国之惠也。”晋侯降,辞。登,成拜。公赋《嘉乐》。

此次会盟的起因乃是晋国为了改善与鲁国的关系而举行的一次外交活动,此前一年,即文公二年时,“晋人使阳处父盟公以耻之”,所以晋侯为了缓和一下双方的关系,特意请求与鲁君改盟。在这次会盟宴飨时,晋侯赋《菁菁者莪》。其诗云: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菁菁者莪,在彼中陵。既见君子,锡我百朋。

泛泛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

此诗四章,章四句,每章首二句均以“菁菁者莪”起兴,后两句则反复渲染见到君子的喜悦之情。晋侯赋此诗一来表达自己与鲁文公会盟的高兴之情,二来表达对鲁文公举止得体,仪容之美的赞美之意,故杜预注云:“取其‘既见君子,乐且有仪”[11]

鲁国的庄叔对晋侯之意心领神会,所以他示意文公施礼拜谢,然后又赋《嘉乐》作为对晋侯的回应,《嘉乐》出自《诗经·大雅》。一般认为此诗是歌颂周成王,赞美成王受禄于天,遵循祖训,德行美好,佑民安民。其第一章云:

假乐君子,显显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

在这里鲁文公是把晋侯比喻为成王,称赞晋侯德行美好,善于安抚百姓,以作为对晋侯赞誉的回应。

很明显,这里的赋诗其实就是宾主的一次对话,是宾主双方借《诗经》的诗句互致问候与敬意。这种对话,不仅展现了双方较高的文化修养,对《诗经》文本的谙熟,更重要的是使彼此的赞美更加委婉含蓄,典雅庄重,富有诗意与文学性。

由于赋诗是一种特殊的对话,所以要求对方必须做出相应的回答,即“答赋”,否则,这一对话活动就无法正常进行,那将会是一种严重的失礼行为,要受到严厉的谴责,如《左传·昭公十二年》:

夏,宋华定来聘,通嗣君也。享之,为赋《蓼萧》,弗知,又不答赋。昭子曰:“必亡。宴语之不怀,宠光之不宣,令德之不知,同福之不受,将何以在?”

赋诗的这种对话,虽然是一种的“显性对话”,对话的双方出现在同一时空之中,有面对面的交流与互动,但是,这种对话与一般的日常对话亦有别,它不是一种世俗的对话,而是一种政治性对话,是一种诗意的对话,一种充满文学意味的对话,因为它使用的语言基本是《诗经》充满诗性的语言,而非日常用语,所以,这种对话,本身就是一种特殊的文学创作,而赋体文学正是在这种特殊的文学创作中孕育生成的。

3.赋体

进入战国以后,王纲解纽,礼崩乐坏,赋诗这种诗意的言说方式失去了生存的土壤,而那些精通《诗经》的士人也因此失去了展现其风采与才华的历史舞台,于是他们便运用自己熟悉的赋诗方式与深厚的文学修养来进行文学的表达,最初的赋体作品就是在此背景下形成的。对于赋诗与赋体之关系,班固《汉书·艺文志》云:

《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言感物造端,材知深美,可与图事,故可以为列大夫也。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惑,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故孔子云,不学诗,无以言也。春秋之后,周道渐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

依班固之言,赋体乃是直接从赋诗行为中脱胎演变而成,班氏之言良是,这一点从荀子的《赋篇》可以得到印证。

荀子的《赋篇》是现存最早的赋体作品。《赋篇》其实就是“赋诗”。《说文解字》云:“篇,书也。”段注云:“书,箸也。箸于简牍者也。亦谓之篇。”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云:“篇,谓书于简册可编者也。”因此,篇乃是著作之通称,诗文均可谓之篇,所以这里的“赋篇”,实际上就是“赋诗”,只不过这里的“诗”乃是荀子自己的创作,而非《诗经》中之诗篇。

从形式上来看,荀子的《赋篇》与春秋赋诗之间的相似性更是一目了然的:一、语言上,二者都是四言诗;二,结构上都是对话式。因此,无论是就《赋篇》的命名方式而言,还是就其形式结构而言,都说明了《赋篇》乃是从赋诗行为发展而来的。

既然赋体是从赋诗行为发展而成的,那么赋诗对赋体特征的形成必然具有深刻而本质的影响,这一影响自然也包括赋体“述客主以首引”结构,所以,赋体“述客主以首引”结构形成的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赋诗对话模式的影响。

当然,强调赋诗对话模式是赋体“述客主以首引”结构形成的内因,是决定性的因素,并不意味着否定其他因素对这一结构的形成亦有或大或小、或隐或现的作用,事实上,任一事物的形成都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注 释

[1]章学诚:《校雠通义》,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43页。

[2]刘永济:《十四朝文学要略》,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86页。

[3]郗文倩:《从游戏到颂赞——“汉赋源于隐语”说之文体考察》,《中国文学研究》,2005年第3期。

[4]刘知几:《史通》,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49页。

[5]饶宗颐:《文辙·文学史论文集》,台湾学生书店,1997年版,第193页。

[6]苏瑞隆:《魏晋六朝赋中戏剧型式对话的转变》,《文史哲》,1995年第3期。

[7]刘朝谦:《对话体赋与赋家的对话性生存》,《社会科学研究》,2002年第3期。

[8]姜文清:《汉代经学、神学对辞赋文学的影响》,《文学遗产》,1981年第3期。

[9]孙诒让:《周礼正义》,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446页。

[10]《尚书禹贡》“任土作贡”孔安国传“定其贡赋之差”孔颖达疏语。

[11]李学勤主编:《春秋左传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501页。

本文系江西社会科学“十二五”规划项目“赋源研究反思与新探”(项目编号:13WX14)与江西省教育科学“十二五”规划课题“汉代教育制度与汉赋关系研究”(项目编号:15YB009)阶段性成果。

(作者介绍:张宜斌,南昌大学国学研究院讲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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