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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又起(短篇小说)

2016-05-14武春燕

安徽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广田小翠

武春燕

赵戈在北大河岸,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眼前“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一片,芦苇花絮飞上了他的眉间,他皱了皱眉,用手指把飞絮弹落,他那双小眼睛射出一道亮光,把脚下的秋草溅得颤抖。他用脚踢得尘土飞扬,抬眼正对着巴洛水泥厂。

时常在河岸还可以见小翠搀着她的傻男人二蛋,来来回回地走。“小翠,二蛋咋样了,可有好转没?”小翠仿佛没有听到赵戈说话一样,从他旁边走过,只有二蛋冲着赵戈傻笑。赵戈的心似乎被什么刺了,霍霍地痛。

“各位村民注意了,市里决定在我们村北建厂,可是国内十强企业大厂。需要征地。凡是在北河岸有地的村民,明个一早去丈量,有多少补偿多少……”

“各位村民请注意了……”

当赵戈的声音再次从村广播传来时,他们意识到有重大事情要发生了,他们仔细听,待回神,似乎要炸开锅一样。

“啥事呀,啥事?”小翠甩着肥胖的膀子,凑过来问。

“俺说二蛋媳妇,恁一个妇道人家扯啥,一边待着去。”李三娃又瞅了小翠一眼,不屑地说。

“恁那熊样,俺妇女咋了,半边天呢。俺问恁了,管得着吗?”小翠一急就涨红了脸,月盘般的脸上被肉挤得没地的两眼恶狠狠瞪着李三娃,两只奶子上下蹿动,李三娃头上那几根发丝直立起来又耷拉下去,灰溜溜地挤到秦大后面去了。

“从长远看,这建厂可能会带来生态环境的破坏。”袁立似乎自言自语,似乎又语重心长地说。

村民对袁老师一向比较尊重,袁老师在村中学教书十几年了,又博学多识,袁老师这话一出,掀起了浪潮。

“袁老师,恁学问大,恁说说咋个破坏?”

袁老师习惯性地扶了扶眼镜,提高了腔调,抑扬顿挫地说:“生产附带的废水、废气、粉尘,长期以来可能污染水资源,咱们北大河可能会成为臭水河,咱们的天空可能会变成灰蒙蒙的一片……”

村民们的眼睛齐刷刷地望向天空,此时有几只麻雀掠过高压线,扑棱棱几声便没了踪影。白云缠绕着蓝天,瓦亮瓦亮的,看着让人心里无不舒坦。他们无法想象以后的天空会是什么样子,有几个沉默了,他们眼里带着忧郁的颜色。但转而又恢复了透亮——他妈的,管他呢。

孙广田老头拉了拉鸭舌帽的帽沿,轻咳了一声,吐了一口痰,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建厂是市里领导决定的,咱们翻不了天,只能顺着来,再说还可以拿到补偿款。”

李三娃嘴里叼着半支烟,抖动着他的罗圈腿,斜着眼瞅一下孙广田:“俺孙大爷,您老当然乐意了,有了补偿款,您老可以娶儿媳妇了。”孙老头一巴掌拍在三娃的头上。“干吗打俺,您个老不死的。”孙广田又拍了他一巴掌:“打你娘的。恁可以进厂,等领了工资,一年半载,你也可以娶媳妇。”三娃想想也是,眼睛瞄了一下小翠,脸上笑得像春天提前来了似的,好像已经搂着女人一样,五官拧在一起,哪里是鼻子哪里是眼睛已经分不清楚了。

只有袁老师,双手背在后面,迈着沉重步伐向学校方向走去,身上那件灰色的中山装被洗得有些泛白,如他头顶的白云,飘忽不定。

吃过晚饭,赵戈躺在沙发上,看新闻。媳妇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老赵,恁说这个厂一建,咱这村人不就和城里人一样,每天都能按时上下班?”赵戈打断他媳妇的话:“恁知道啥!”

正说着,只听大门外有人喊:“赵书记,赵书记在家吗?”喊声夹杂着“嘭、嘭、嘭”的急促敲门声。原来是袁老师他们来了。

“大伙随便坐,孩他娘快倒水。”

赵戈呷了口茶,喉结随着茶水的滑动“咕咚”发出一声响,然后放下杯子。给袁老师点上一支烟,再给自己点上:“大伙抽烟。”把烟一一递给李三娃他们。瞬间烟雾缭绕整个房间,仿佛云蒸霞蔚的仙境,他们个个便如神仙了。赵戈继续吐着烟圈,一圈绕着一圈在指尖升腾开去,眯着他的小眼笑着说:“恁们担心的问题,人家都考虑到了。”

“俺关心补偿款咋个补发?”孙广田用脚尖把烟头踩灭,慢条斯理地说。

“孙大爷,这个有文件,您老看看。”赵戈把市里的文件递给孙广田。

孙广田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三亩大田地,一亩自留地……”拉了拉他的鸭舌帽帽沿,盘算着,补偿款可以买新街开发的门面房,给儿子娶个媳妇,然后再生个孙子。这样想着,他不禁“嘿嘿”笑出了声。

“赵书记,俺可以进厂不?”秦大的声音像机关炮极具穿透力,要把月亮击落。月亮真真切切地挂在院子里的桂树枝头,月色拢来,笼罩着安详、甜美的氛围,他们都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梦境里。大伙的美梦也被秦大的声音击落。

“是呀,书记,俺们村民是不是可以进厂?”小翠终于耐不住了。

赵戈看了看小翠,又朝外望了望桂枝头上挂的月亮,转转手指间的烟,烟和月对接就是一种美妙,侵入赵戈的左肺再入右肺:“这个问题是建厂后的事,大伙等着好消息。时间也不早了,都回去睡。明个丈量好地,就等着领补偿款吧。”

东方的天微微泛白,赵戈便朝北大河走去,远远就见巴洛水泥厂已经初具规模。北大河的芦苇丛又起秋风,苇丛倏忽东倏忽西,仿佛一早酒醉的汉子,微醺微醉的样子。苇丛边,小翠的鸭群自在地游来游去,几对鸭子亲昵着,脖子缠绕,鸭嘴互啄,北大河流淌着它们的温度,使得初秋的早晨软烘烘的暖。赵戈下意识地捡起一块石子向水里一掷,水面便荡起一溜水圈,起初是小圈,接着是大圈,然后小圈逐着大圈,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赵戈突然想起小时候,想起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秦大,还有袁立——夏天,这里就是他们的乐园。每到黄昏,烈日逐渐退去她的炽热,秦大便扯着他的机关炮似的嗓音喊:“小戈、大立,快点,去北大河了。”赵戈和袁立像得了军令,秒秒钟的时间,便飞奔到北大河。然后把鞋子一蹬,大裤衩一扔,跳进水中,先是追逐着游一会儿泳,然后肚皮朝上,个个如大白鱼,仰在水面上。白云的倒影浮在他们身边,赵戈用手去抓,云破了,袁立双手一捧,云碎了。整个北大河,无处不留下他们欢快的笑声。

“赵书记,又溜达唻。”小翠一声招呼,惊得河面上的鸭子嘎嘎直叫。

“小翠放鸭子呢,二蛋快回来了吧?”

“就等厂子投产呢,那边就结算回来。”

赵戈隔河朝对岸望去,因为隔着河,此时只见对岸小翠像挂着的红色被单。赵戈摇了摇头,低低地哀叹一声。

秋风把脚下的草打枯,岁月把容颜吹皱。

小时候,小翠梳着两只小辫子,总跟着他们屁股后面一跳一跳的,小辫子也跟着一跳一跳的。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就像北大河的水,清清澈澈的。小伙伴们都喜欢小翠,去哪里玩也喜欢带她去。小翠是秦大和袁立心中未来的媳妇。当然,赵戈也默默想着长大要娶小翠为媳妇。上学时当读到课本上“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感觉那伊人就是小翠,眼前就会出现小翠划小船在北大河的芦苇边,他们在水里如大白鱼仰在水里,看蓝天白云,还有小船上的小翠。为此发呆,还被罚了站,但内心是暖暖的。

高中毕业,袁立读了师范学院,毕业回来在村里中学代课,娶了小学老师为妻。秦大初中没毕业,在家务农。赵戈高考落榜,也回家种过地,经过商,搞过养殖,带着村民一起致富,后来被推荐选拔为村支书。

这些年在村里也搞得风生水起,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娶小翠为妻。

小翠扑扑衣襟的面粉,她肥胖的身子扭动着,肉肉地跟着颤动,连当院的桂花树的香气也震颤,满院的香,惹得肥胖的梧桐叶子也随风扭动。她解下围裙,开始嚷嚷:“大宝、二宝,去写作业。三宝,来妈这,这鼻涕到嘴里了……”“哎哟,恁的玩具丢哪里了,也不整理。”“三宝,在这自己玩,不要捣乱姐姐们写作业。妈去喂猪了。”“大宝、二宝,恁咋又吵啥,不好好写作业,看恁爸回来咋收拾恁。”“唠唠,唠唠……”“宝儿们,洗脸睡觉了。”“大宝、二宝,大宝帮妹妹拽下裤子,不要吵了,快睡,明个还要上学呢。”“二宝乖,看弟弟一会儿。三宝,来让姐姐搂着。”小翠去了趟茅房,回来又乱得一锅粥……

又过了半个时辰的工夫,小翠终于把一切安顿好了。她累得疲软在床上,似乎一切都安静了。家里的狼狗叫了几声,夜逼近,月亮在房檐徘徊,月光越过窗子抚摸着二蛋媳妇的脸,痒痒的,她转个身,瞥见床头挂着有些泛黄的结婚照,二蛋的笑脸依旧,再看看自己肥胖的一堆肉,心情有些沮丧,胃里泛着酸。

想当年,小翠可是闵子村的一枝花,真真是“芙蓉秀面,樱桃小口”,那苗条的身段,走起路来迷死一条街,辫子上的蝴蝶结好像蝴蝶飞在花丛中。每逢集小翠一来,集市的热闹有七分是因为小翠。和二蛋谈恋爱,气煞好多小伙子。

“二蛋,俺要和你公平竞争。”赵戈最先知道二蛋和小翠恋爱,跑来挑衅。

“小翠喜欢俺,竞争,恁有资格吗?”二蛋这话把赵戈噎了一下。

“小翠从小就喜欢俺。只要恁还没有结婚,俺要追小翠,俺不会放弃的。”赵戈愤愤地说。

赵戈为此还找秦大和袁立出谋划策,第一步写情书,第二步送礼物,第三步约会。但一切好像都是徒劳,表白来得有些迟了,小翠已经铁了心跟二蛋。

这二蛋,本名叫张彪,因为在家排行老二,他老张家就他一枝独苗,便得个诨号二蛋。一米八的个,长相如日本演员三浦友和一样,帅得一塌糊涂。最要命的是这小子有点文艺范儿,经常学习顾城、北岛写小情诗。

还记得,溪前小木屋的静默 / 等待雪的来临 / 诉说暖意 / 在这个夜里伴你入眠

最后赵戈惨败。小翠嫁给了张彪张二蛋这小子。

一对璧人婚后,先后生了大宝、二宝两个闺女,日子甜甜美美。谁知为了有个小子,他们东躲西藏的,终于生了三宝,小翠却病了。屋漏偏逢连夜雨,紧跟着二蛋的爹又病倒了,一家一下病倒两人,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最终二蛋的爹还是走了。

二蛋立在院子的梧桐树下,生活压得一米八的二蛋背有些微驼,脸上也没有了三浦友和帅气迷人的笑,地上一层落叶被昨夜的秋风旋成一个圆,二蛋被囚在这个圆里,打着圈,他仰望天空,墙外的天被遮住了一大半,他“啊——啊——”喊了两嗓子,一脚踢起,落叶飞到半空,又纷纷落在原地,依旧是个圆。

债务咋办,眼下他想出去打工,可初愈的小翠怎么照顾三个孩子,还有这个家,他思来想去,直到晚上躺下,二蛋才把这个想法告诉小翠,小翠迟疑了一下,说:“恁想出去就出去吧,俺会把孩子和家照顾好。”“俺出去一定闯出个样来,小翠恁相信俺。”小翠坚定地点点头:“恁做啥俺都支持你。”说着小翠两只红萝卜一样的手臂搂在二蛋的脖子上,二蛋把身子朝小翠挨了挨,用舌头去找小翠的舌头,手摸着小翠柔软的臀,窗外传来两只猫的尖叫声。

清早起来,小翠帮二蛋收拾行李。

二蛋带着憧憬一路南下。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二蛋先到广州又到上海,两年也不见啥名堂,勉强维持生活,债务还是没有能力还。

小翠也渐渐恢复了体力,在家里,承包了北大河的塘,养了一千只鸭子,自家院子里还喂了四五头猪,一边照顾孩子们,一边饲养鸭啊猪啊。又两年,小账也还了些,渐渐好过了。

每天清早,小翠天不明就去北大河放鸭子,看着一群群鸭子就仿佛看到了生活的未来。小翠盼着好日子的到来。

人生就像一场又一场滑稽剧,不知道自己扮演什么角色,自己在悲苦中挣扎生活,却被看客当作小丑,引来阵阵笑声。

面对沉重的负担,小翠的减压方式就是胡吃海吃,结果身体像吹起的气球,鼓起来一发不可收拾。俊秀的面庞隐在了月盘里,再也寻不到了。二蛋很少回家,更添了她心头的一层压力,连李三娃这个狗日的也想揩油,时不时地嘲讽她。但生活还要继续,太阳依旧从东方升起。

又一个清早,阳光把北大河的水照得如汉子强健的胸脯,红彤彤的。芦苇丛里“扑啦啦”飞起几只小鸟,在天空旋出一个漂亮的弧,随即又飞入芦苇丛。芦花在清早的阳光下,透着薄薄的绯红。小翠把鸭舍打开,小鸭子迈着八字步,跩着身子一摇一摆地向河岸走去,到水边,蹼脚一滑,小翅膀展开,以一个好看的姿势游到水中。平时小翠没有在意,今个看这场景,乐得不行,“咯咯”地笑个不停。晨曦把小翠的脸映得像初生的太阳。

“二蛋媳妇,二蛋媳妇。”赵戈媳妇隔河喊话呢。

“嫂子喊俺,有事?”小翠把目光从鸭子群移到对岸。

“今个厂子要招工。”

“真的吗?太好了。”

“快去大队部排队给恁家二蛋报名。”

“好唻。”

小翠急匆匆赶往大队部,秦大、李三娃他们已经到了,前来报名的村民排了一条歪歪扭扭的长龙,她只好走到龙尾。

这条长龙,从一清早,一直到晌午头,才被大队部慢慢吞掉。小翠终于拿到报名表,手有些抖,笔拿在手中无法下笔,脸涨得通红。

“来,来,俺帮恁填。恁说俺写。”秦大夺过报名表,机关炮似的对小翠说。

小翠一把又夺了去,差点撕成两半,急得直跺脚,把报名表宝贝似的抱在怀里:“恁干啥唻,恁干啥唻!”

秦大有些不知所措了,支支吾吾地说:“俺想帮恁嘛。好好,恁自己写吧。”

三娃也凑过来,被小翠一脚踢在他的罗圈腿弯,差点跪在地上,只好悻悻地走开,嘴里嘀咕,不知所云,却引来阵阵笑声。人们满意地舔着嘴角的唾沫,快意地散开,笑声也随即散去。

小翠右手拿起笔,左手按住胸口,呼一口气,平复一下情绪。颤颤巍巍地填好表格,交了上去。“俺的娘唻,可填好了。”“好了,回去等消息吧。”报名处的工作人员把报名表收好,小翠才摇摆着她肥胖的身子往家走,她走路的姿态看起来像极了鸭子,虽然想赶回去给二蛋打电话,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但依旧只能一摇一摆地朝家里挪去。

走进庭院,春天的芬芳,仿佛腻在了梧桐上,梧桐花开得如此张扬,一大簇一大簇的,挤在枝头,树下稀疏漏下一缕阳光,三个娃娃在树下玩耍,脸颊上映着快乐。小翠心里甜甜的,想想厂子一旦投产,二蛋就回家了,脸上便飞起一坨红晕。

麦子刚收仓,小翠就在心里盘算着:如果处理了一批鸭子、一茬猪,加上地里的收成,余下的账就基本可以还清。再等二蛋回来,进了厂子,这好日子也就来了。再苦再累,有人的日子就有希望。小翠憧憬着未来,禁不住“咯咯”笑出了声。

“丁零零……”电话响了。

“喂。”

“小翠,俺这几年的工资一共八万三千,老板给结算了,说一周后直接打卡上。”那端是二蛋的声音,似乎很激动。

“真……真的?”小翠声音有些哽咽,泪水顺着腮边流下。

“过几天,俺就回家。巴洛水泥厂啥时落成典礼?”

“听说六月十六号吧。”

“那好,俺回去好好准备一下。”

“嗯、嗯。”

“媳妇,这几年恁受苦了。”

“没事的,瞧恁说的。”

“那俺挂了,过几天就回家了,再也不出来打工了,再也不让恁受苦了。”

小翠放下电话,抹了抹眼泪,看看熟睡的孩子们,脸上洋溢着幸福,这幸福笼罩着房间的拐拐角角,听窗外的虫鸣,仿佛演奏小夜曲,小翠心里熨帖得很,闭着眼仔细地听。还记得年轻时二蛋为她吟诵的小诗——

小虫在窗外 / 撩开一角心动 / 在花的梦呓中 / 微风轻描 / 听说桃花明天 / 开一树等待……

小翠此刻也在等待,等待明天的到来。

初夏的上海,天也一样的高远,黄浦江上烟波浩渺,在阳光下荡漾着好看的波浪,隔江远眺东方明珠塔仿佛从江底直插天际,高得二蛋一直没有勇气登上塔顶。最后一天,二蛋来到外滩,沿江岸走走,也算作对上海的告别,也是对昨天生活的告别。这里不属于自己,在这里只是外乡人,他妈的累得跟狗一样,还是穷人。二蛋一边想着,一边气愤得一脚踢在栏杆上。“哎哟,痛死老子了。”他佝偻着腰直喊痛。

迎面走来一对情侣,手挽手,男人戴着礼帽,穿着考究,一丝不苟的;女人,略饰粉黛,长长的睫毛,香肩微露。他们从二蛋身边走过,一种高级香水的味道,丝丝缕缕地侵入二蛋的鼻翼、咽喉,慢慢地进入肺部底端,真他妈的舒服。

唉,没承想,俺家小翠也曾有赛西施的姣好面容,如今被困在了肉堆里。生活不如人意,曾经也信誓旦旦地许下承诺,要给她幸福的不一般的生活,谁料给她现在的苦生活。在大上海竟没有自己施展拳脚的地方,“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二蛋一边走着,一边胡思乱想。穿行在人群中的二蛋那么的格格不入,他走下台阶,朝他的住处走去,赶晚上八点的火车。

他按了按兜里仅有的三百块钱,捆好背包,把给娃们买的玩具单放着,挤上了火车,汽笛长鸣,二蛋归心似箭,坐在火车上也睡不着。看绿皮火车上人来人往,都和他一样黝黑的面庞,没有座位的席地而坐,不一会孩子的哭声,妇女的呵斥声,男人的打鼾声,此起彼伏,一阵又一阵。

看着让人生厌,二蛋闭着眼睛,开始了对他回家之后生活的完美构想。进水泥厂干活再挣点钱,加上这几年的工钱,可以贷款买车,和秦大他们成立一支运输队,一起大干一番,不要两年,小翠这几年受的委屈统统给她补偿了。俺一个大男人赚钱就可以,小翠就可以专门在家带孩子。等有了钱,也让她学城里人减肥,美容,小翠依旧是俺当年的小翠。

一大早,小翠先去北大河把鸭子放了,回来给娃们做早饭,送他们上学。一切安顿好,小翠才有时间把自己特意收拾了一下,换上她那件去年二蛋从上海给她买的紫色毛衣,头发梳一个发髻绾起,对着镜子使劲睁了睁眼睛,让自己露出微笑,看起来精神了好多。又把院子打扫一遍,房间收拾干净,特意折了几枝花插在花瓶里,放在茶几上,小翠才会心一笑。

花的香气落在茶几上,弹出许多美丽的烟,落在小翠的肌肤上,酥酥麻麻的。小翠迷迷糊糊,甜蜜地睡着了。

“小翠,俺回来了。”

小翠揉揉眼睛,看见站在眼前的二蛋,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痛,才确定不是梦,二蛋真的回来了。二蛋放下行李,一把揽过小翠的水桶腰,“小翠,恁可把俺想死了。”他直接把小翠按在床上。“看把恁急的,猴急样。”小翠用手指一点二蛋的鼻子,二蛋顺势把小翠压在身下。

“二蛋,二蛋。”

“娘的,谁这时候来?”

“二蛋,回来了?”

小翠起身理理有些乱的头发,脸羞得如三月桃花。

话说着,秦大就进了堂屋,见小翠说:“俺看见恁家二蛋回来,人呢?”

“秦哥,俺回来了。”二蛋扯了扯裤子从里屋出来。

“二蛋,恁回来正好,跟恁商量个事。”

“恁说。”

“俺寻思,巴洛水泥厂投产之后,运输一定要跟进。咱们一起成立一支运输队。俺想托朋友到市里办个营业执照、运输证。恁可想跟俺一起干?”

二蛋伸手拍了一下秦大的肩膀“哎呀”一声,把秦大吓了一跳,扯着嗓子叫:“不乐意呀?”

“不是,不是。”二蛋忙两手摇摆着,憨笑着说,“咱们弟兄俩想一块了。”

秦大给了二蛋两拳,笑着说:“哈哈,恁这德行。”

“看把恁弟兄俩乐得,啥喜事?”小翠被秦大的高炮笑声吸引来了。

“小翠,恁也听听,俺在上海时,也在想,回来和秦哥一起成立一支运输队,这不还没等去找他,他就来了。”二蛋兴奋地说,“小翠,恁同意不?”

“俺听恁的。”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们忙着托关系,找车主,组织一支运输队。秦大借助一些市里的人脉,把需要的证件一一办理了,他们还贷了款,买了水泥罐车。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六月十六号,闵子村沸腾了,村民们一下都涌到巴洛水泥厂的门口。只见巴洛水泥厂门脸好个气派,可以同时并排三辆大卡车进出。门垛子上彩旗飘飘,门前正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好不热闹。

听说市里领导也来剪彩,前来看热闹的村民们把路挤得水泄不通。

当然他们更关心招工的结果,剪彩刚结束,村民们又涌到张贴招工名单前,有李四平、闵坤、武辉……一长串名单。三娃挤扁了头窜入人群,在名单上找了十几遍也没有李三娃的名字,懊恼地垂头丧气地骂娘。孙广田拽着三娃的胳膊,问:“小子,看到俺的名字没?”“没有,没有。都没有。他娘的骗人的。”“恁小子,没录上,说啥呢。都没有,俺看看。”孙广田抻长脖子把名单从头至尾,睁大眼,看了又看,真没有,也骂起娘来,把鸭舌帽掀了起来,光头上都是汗,“咋能这样,俺爷俩都没录用。赔偿款没给足,不是说进厂补吗?”孙广田一下瘫软在地上。秦大他们赶紧把他架到一边,等他儿子来接他。当然秦大和二蛋也不例外,名单上没有。

秦大和二蛋虽然有些沮丧,但他们毕竟还可以把希望寄托在运输队的招标上。看孙广田这下惨了,地没了,厂子也进不了,这么大年纪咋办。“他娘的,真欺负人。”二蛋气愤地说。他一掌打在身边的槐树上,槐树一个踉跄,震落了几片叶子,飘落地上,被驶来的一辆卡车卷走了。“活人还能被尿憋死。”秦大拉过二蛋说,“去俺家,让恁嫂子弄俩菜,再叫几个人一起喝一盅。”

晚上,秦大媳妇弄了一桌子的菜,二蛋拿了两瓶宣酒,不一会工夫,三娃、袁老师、孙广田也陆续到了。赵戈姗姗来迟,自罚一杯,一饮而尽,说:“说实话,俺也没有料到这样的结果,对不住乡亲们哪!”袁老师扶了扶眼睛说:“这只是开头,问题可能还在后头呢。”“他娘的,这不明摆着不用本地人嘛。”三娃把酒杯朝桌子一放,差点摔碎。“三娃,恁小子今后好好跟哥干,跑运输。”秦大大声地说,“哥还有运输队呢。等秋后,厂子招标,咱们运输队手底有了活,不愁没好日子过。还有孙大爷,恁跟咱们运输队看个门啥的。”寂静的乡村之夜,被几个醉汉的骂娘声打破,三娃拽着二蛋,赵戈和二蛋搀着孙广田,东倒西歪地从秦大家走出来。

尾 声

秋天,毒辣辣的阳光当头,二蛋家的猪不知道为啥,全部东倒西歪的,小翠急忙找来兽医。兽医一看,摇了摇头说:“是猪瘟哪,最近瘟疫厉害,恁们也没做预防。看来这圈猪是不行了。”小翠听了,坐在地上就哭:“俺的娘啊,这可咋办哪,二蛋,俺不活了。”“小翠起来,干啥唻。”二蛋不好意思地说。“医生,还劳烦恁跑一趟。”

接下来几天,一圈猪陆续地没了。小翠心疼得几天不吃饭,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一大早,二蛋就接到上海工友的电话说老板跑了,工钱可能飞了,但没有来得及细想。因为今天水泥厂招标下来,他和秦大急急忙忙朝水泥厂赶去。一进厂,见招标通知张贴在宣传栏上,看一下结果,压根儿没有他们的名字,满心的欢喜,此刻化成了泡影。这可意味着他们的运输队也破产了,接下来的贷款,车子的各种费用,仿佛一下子飞入二蛋的脑袋里,二蛋开始有些恍惚,站不稳,倚着秦大,秦大看二蛋有些不对劲,发现他两眼发直,神情呆痴,心中咯噔一下。“二蛋,快去看看吧,咱家的鸭子全部被河水毒死了。”小翠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呵呵,呵呵。”二蛋只是傻笑,他连小翠也不认得了。

几天后,一辆警车驶来,停在厂门口。村民们议论纷纷,说三娃被抓了,具体啥原因说法不一。有人说三娃为二蛋打抱不平,打死人了,有人说三娃偷了水泥厂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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