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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是一场缓慢的旅行

2016-05-14齐唱

湖南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讣告逝者爬山虎

齐唱

我家客厅的窗户与我家对面那户人家客厅的窗户离得特别近,近到开窗伸出手来可以互相传递东西。对面住着的是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妇,妈妈告诉我说他们的女儿在遥远的英国工作。我经常吃到老奶奶递过来的好吃的巧克力。透过被翠绿的爬山虎点缀着的窗户,我能看见他们家客厅的摆设:一张木方桌,一台小电视,一个不知道什么质地的米黄色花瓶。有时我趴在桌上写作业,一抬眼就可以看到他们坐在沙发上谈话,或者一人拿着一本书,一看就是一下午,很安静,很有样子。有一次我趴在沙发上朝对面望去时,两人正用抹布擦窗户。我惊喜地把脸整个贴在了玻璃上,他们停下手中的动作,朝我温柔地笑。就这样,一起住了好些年,那时候,时间总是流逝得很慢,我有足够的时间慢慢做作业,有足够的时间朝着对面的窗户看,也有足够的时间看对面墙壁的爬山虎一点点往上爬。

小学时我喜欢上素描课。教我的是一位平和而又慈祥的中年女老师,每个星期,我们都去她家楼下的小房间里画各种各样的静物。开始画画前,老师带着我和另外的几个学生到门前的一颗大树下用手工刀削铅笔。铅笔在老师手中活像一颗水灵的竹笋,一层一层褪去木壳,露出灰黑光亮的芯。我不大会,笔到了我手中像是东破一块西破一块的院墙。老师便握住我的手,对我说:“不要急,每次只削薄薄的一层——对了,就这样——慢慢来。”

那时,喜欢阅读的我还不时地写下那么几行字,当老师的妈妈笑着说:“小诗人啊。”其实,那时我对诗的了解仅仅只限于语文课上老师讲过的古诗。我只是尝试着写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并开始爱上读书。我读顾城、海子、郑愁予,读鲁迅、三毛、余秋雨,我为书中的文字所折服,我认为书有一种魅力,是电视和电影都无法企及的。那时候时间总是很慢,我可以在温柔的午后慢慢地一遍又一遍地读我喜欢的文字,我可以在寂静的夜晚写下我内心所想。

可是一转眼啊,我便上初中了。我们搬离了原来的老房子。新家在十四楼,有电梯,不用爬楼了。窗户成了大的落地窗,窗外却没有了爬山虎的影子,也看不清窗户对面有没有住着老奶奶。小区里的人我不认识,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大家都不打招呼,只是擦肩而过。我不知道为什么初中要学那么多的课程,一门功课接着一门功课,一节课接着一节课地上,一科作业接着一科作业地做,老师总是说“抓紧时间”,妈妈也总是催促我早些起床。我都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校园的迎春藤就毕业了。高中了,同学们课桌上各类学习辅导书铺天盖地,上面的文字更是触目惊心:“英语速成只需一个月”“60天玩转高考各类题型”“考前90天”“考前30天”。我们比进度,比名次,比谁做的题多,我们甚至比谁走路的速度快,比谁吃完饭用的时间最少。老师总是说:再不抓紧你就没有时间了。

是的,我不知道时间都去哪了?

因为没有时间,我放弃了素描,放弃了阅读,放弃了很多需要慢慢去做的事情。从前慢,慢慢地用小刀削好一支铅笔,我可以感受到笔杆的纹理,我会讲究用刀的角度和力度,笔芯是圆润还是尖锐,适合用来写字还是画画,享受着这个过程——十分钟。现在,现在我选择用卷笔刀快速高效地搞定——五秒。时间成了在我后背不断推动我的手掌,让我那么紧张和局促。可是老奶奶不是说过吗?她说:“不要急,学习是一场缓慢的旅行,我们要慢慢来。”

高二了,我们又搬回了原来的老房子,因为老房子就在我就读的学校对面,妈妈说离学校近,不耽误时间。差不多十年没人住的老房子,布满了灰尘。墙壁上挂着我五六岁时的照片,还有小伙伴们量身高划下的刻度线,儿时的涂鸦,到处都是。“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对面飘来刘欢的歌声,我望向窗户对面,透过被翠绿的爬山虎点缀着的窗户,我又看见一张木方桌,一台小电视,一个不知道什么质地的米黄色花瓶。一张报纸朝前举着,老夫妇俩人手各执一端,只露出两个有着花白头发的头顶来。

时间好像变慢了。爬山虎沙沙地响,风对我说:“不要急,人生要一步步地走——慢些,走稳当——慢慢来。”

小区的公告墙上,时不时会有一两张讣告贴在上头。多是白底黑字的。但也有红底黑字的。起初我很是不解,后听人说寿终正寝算是白喜事。

其中,有细细诉说逝者生前事迹的,有邀请他人前去参加追悼会的。也曾看过一张讣告,白色的宣纸,上头几个墨香犹存的小楷,可惜记不清写了什么。

所有讣告的下头无一例外地写着逝者亲属的姓名,名字开头第一个字——也就是姓,整齐地排列成一排,仿佛想让外人一看便知是什么姓氏家族中的人去世,之后的名才端正地写在每个姓的正下方,这莫名给我一种千军万马排成一字队列的感觉,但更多的是让我想起每年的清明回老家,去先辈坟前扫墓磕头的情形——墓碑上不仅刻着逝者的名字,也刻着全部家族的人的名字。在世的人的姓名竟也刻上去。所以当我看到我尚还健在的亲人及我自己的姓名被刻在了一块墓碑上时,心中万分惊骇。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人们要写讣告。既已知道失去至亲的痛苦不能或不想交予他人分担,那为什么要写?且我们人人都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变成一张在风中翻动的讣告,不知道何时会被门卫处总是严肃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的大爷揭掉,然后又是一张新的讣告贴了上去。那每年秋天便变得金黄,将要入冬时则大片大片掉落的银杏叶,是在张贴自己的讣告呢,还是为在这不寒不暖季节逝去的人哀悼呢?这样看来,春日潇潇的细雨,夏日阵阵的凉风,冬日天边一丝即将消散的云,都是在唱着摆渡的歌哟!既然有如此多的事物为你而哀伤,那为什么还要用一张孤零零的讣告,来告诉世界你来过呢?

我曾幻想当我变成头发花白的老人的时候,站在公告墙前,戴着老花镜——呦,她前天还与我聊天呢——而他,我还看到他在逗一只老狗呢——是几天前?还是几个月前?然而,渐渐的,他们都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我听过这样一段话:“当你停止呼吸时,从生理角度来说,你死了;大家都来参加你的追悼会,于是在社会上不再有你的位置,这是你的第二次死亡;而当世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丢失了对你的记忆时,你才真正死去了。”

而讣告,不论是何种形式的,仿佛都在进行一种无声的诉说,虽非逝者所书,但我仍听到,它在说——别忘了——别忘了——别忘了你曾经如此爱着的人,别忘了曾经如此爱你的人。它好像要伸出墨水一般黑的手来摇动我的肩膀,对我哭泣——我依旧存在于你的记忆中是吗?你没有忘记是吗?我依旧以另一种形式活着,是吗?我会长存下去的,不是吗?

讣告终于到了被揭掉的那一天。而它仍然挣扎着,每一个字都牢牢抓住那面可以容身的墙,但终究抵不过啊,于是留下一条条泪水般的纸痕,使我一时弄不清了,是逝者在诉说——别忘了,还是生者在低呼——慢些走?

这时,丝般的细雨落了下来,同那拂过的凉风、金黄的银杏、漂泊的白云一起,奏响了这渡河的歌——走咯——勿念——勿念……

于是那讣告终于是平静了下来。揭下来吧——毕竟有新的再贴上去。那讣告便静静的,任由他人将它对折再对折,塞到书房的最角落里。不论是生者,或是死者,都是释怀了的——何必呢?

那天,我得知老外公去世了,九十多岁了,跌了一跤,就走了。

那天,我得知舅舅抱上了孙子,平时在大家面前威严十足的舅舅,却乐呵呵地看着怀中酣睡的娃娃,一看就是整个下午。

那天,天气很好,窗帘被风吹得鼓起来,又瘪下去。楼下的几个小孩边拍手边唱着歌,歌声远远的,听不清。

责任编辑:吴 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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