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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局决定结局

2016-05-14吴刚

上海戏剧 2016年9期
关键词:主创人员斯坦利布兰

吴刚

田纳西·威廉斯的《欲望号街车》是一部世界闻名的剧作,世界各国的艺术家们曾在舞台上奉献过许多精彩的版本,有许多珠玉在前,要想在这样的背景下辟出一条蹊径来,主创人员必须具备相当的勇气,而且压力是很大的。

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演出的这版《欲望号街车》,就整体而言在创新上做得不错,有自己的东西,也有亮眼的地方,令我们看到了主创人员的勇气和诚意。估计看过这出戏的观众,都对舞美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环绕舞台的一道雨帘时下时停,很好地映衬了主人公的情绪,烘托了整部戏的悲剧气氛。舞台空间设计得简洁而富有效率,配合灯光的变换,自如地随着剧情营造出不同的场景。此外,这出戏的音乐也很出彩,属于女主人公的那首波尔卡主旋律时不时如幽灵般闪现,仿佛一个越收越紧的绳套,令女主人公无从挣脱,一步步走向精神崩溃的宿命。再加上精致的服装和道具,这出戏在舞台的硬件层面已经做得相当完美了。

然而,整场戏看下来,我并没有获得预期的感动。演员们演得都很努力,但最后所呈现的艺术效果并不是太令人满意,总给人有一些美中不足的感觉。我细想了一下,感觉这可能和主创人员对剧本文学价值的理解不够深入有关。一出戏要想能真正打动观众,取得良好的演出效果,首先要确保全体主创人员对剧本的主题和思想境界有深入的理解并达成共识,这样在各种演绎和创新的时候才能抓住作品的精髓与灵魂,令创新的手段有利于深化作品的主题,增强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在这出戏的说明书上,我们可以读到这样的词句,“当浪漫碰撞现实,当理想碰撞欲望,当粗俗与优雅、野蛮与精致、现实与梦幻强烈地对立,最终只剩下欲望的街车依然在暗夜中冲撞”。可以认为这是代表了主创人员对该剧主题的理解的。这里的几个“当”字用得不准确,因为“当(……的时候)”表示的往往是某一个时刻,而不是一段时间和一个过程,所以与后面的“最终只剩下……”并不能搭配。这里我并不是在对说明书上的用词吹毛求疵,我想要说的是,这个用词上的不到位与主创人员对主题理解上的不到位恰巧形成了一种偶合,这几个“当”字给人造成了一种错觉,那就是只有“当”这些矛盾相遇的时候,才会发生冲突,或换言之只有“当”代表矛盾双方的布兰奇与斯坦利相遇时,才会发生冲突。这种理解上的细微差异很容易导致主创人员在处理时把这出戏的戏剧冲突局限在两个个体人物之间冲突的层面上,而无法升华到文化与哲学的层面上去。事实上,田纳西·威廉斯的这出戏之所以伟大,在于他借这两个剧中人的命运反映了人类自身的生存困境。这出戏的悲剧性并不在于布兰奇碰巧遇到了这样一个妹夫,从而走向了毁灭,而在于这样的相遇与冲突是命中注定的,是人类难以摆脱的。如果只看到斯坦利迫害了布兰奇,那就远没有看到这两个个体命运所象征的人类悲剧的深邃性。纵观人类历史,我们可以看到无数次这样的循环:随着人类的进化,文化得以产生并繁荣,但文化的发展是一个从粗粝走向纤细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许多生命力流失,渐渐地文化的根基缩小,变得越来越脆弱,最终遭致被推向野蛮的生命力的反噬,将其毁灭,并催生成一种新的、相对落后的文化,开始新一轮的进化过程。人类历史中每一轮的新陈代谢都蕴含着痛苦,新与旧的取舍总是令人难以抉择。带着这样的眼光来考察这部戏,我们就会意识到,布兰奇和斯坦利没有明显的好坏正邪之分,他们只是人类文明发展过程中的两种形态,虽然彼此间充满冲突,但本质上是一体的。两者联手写就的,是属于全人类的文化悲剧,揭示的是人类共同的生存困境。斯坦利是表层上的加害者,但就深层来看他也一样是受害者,因此,我们越是客观而又平衡地看待这两个剧中人物,就越能体会到这部戏的悲剧性。但在这出戏的说明书上,我们读到的却是这样的文字,“……斯坦利性格粗鲁莽撞且酗酒嗜赌……斯坦利始终认为她会破坏自己的友谊,带坏自己的妻子,侵占自己的生活,于是想尽办法毁掉布兰奇……”,不难看出,两个人物之间应当存在的均势已然被打破,天平是倾向布兰奇的,殊不知,这种现实层面的同情恰恰有可能破坏这部作品的艺术价值,阻碍其向更高审美境界的提升。

在具体的舞台演绎中,也可以感受到这种理解上的局限对表现效果的影响。舞美等方面的创意虽然颇抓人眼球,但不能将它们割裂开来看,不能满足于只让外行看了觉得很热闹,而必须要有内在的统一的逻辑,即要为深化作品的主题,增强作品的艺术感染力服务。因此,当我们将这些外在要素与作品主题整合起来看的话,这些炫酷的手段就呈现出了两方面的问题:一是稍显热闹了些,有些喧宾夺主;二是从功能上来看,其对女主的支持力度超过了男主,加大了这两个角色间的不平衡。

演员在戏中的表现也是与说明书上的措辞相匹配的,原本应该是旗鼓相当的对手戏最终呈现出来时却有点“女重男轻”“女好男坏”。女主的戏份很足,但演得层次不够,从最初戴着优雅的假面到最后丑陋的崩溃,应该至少分六七步走完的心路历程只用两三步就走完了。一开始见到男主就有点剑拔弩张的气势,相当于一开口唱就把调子给起高了,结果是压缩了自己在后面的演绎空间。这可能不全是演员能力的问题,更主要的还是对角色理解上的问题。熟悉戏剧的人都知道布兰奇是一个多么经典而难演的角色,也是多少女演员梦寐以求的角色。这个角色外表是美的,但随着剧情的展开要演出这个人物心灵中的丑陋来,到了最后又要能超越现实中的丑陋而达到艺术上的美,成为一个令观众过目难忘的艺术形象,简直就是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而且中段的这个丑不好把握,它不是一种绝对意义上的丑,不能演得太肤浅外露,因为布兰奇在舞台上展现的不是临时性的说谎骗人,不是一时一事的应激行为,而是在现实的压力中渐渐把自己的幻想当成了现实,自己也分不清两者的区别,成了自己谎言的牺牲品。这个人物最大的特点就是她的神经质,但神经质和神经质是有很大不同的。布兰奇的神经质有歇斯底里的成分,但应该以相对收敛的妄想为主导,要一步步地演出她受现实围剿过程中那不断加深的焦虑和绝望,最终才是失控与崩溃。而目前呈现在舞台上的表演,我觉得女演员的发力有些过,表情中多了刻意,少了茫然,没有演出活在梦境中的感觉来。

与此形成对照的是,男主的表现有点弱。平心而论,这个戏从台词和情节的设置来看,对男主略有不利,需要男主不仅在动作和表情上“加戏”“抢戏”,还要以自身的魅力做背书,尽力张扬那种蕴含在粗野之中的生命力,才能最大限度地扭转不利局面,达成两个角色之间的平衡。正是因为做到了这两点,马龙·白兰度在电影版中的表演才能成就经典。而在这个话剧版本中,男主对角色的内心挖掘稍显不足,对其性格和行为中正面的东西展现得不够充分,因此便在与女主的戏剧对抗中一上来便落了下风,沦为了扁平人物。整部戏的审美架构也因此而被动摇了。要知道,在这出戏中,只有男女两个主角势均力敌,其各自代表的价值观让人又爱又恨、委决不下,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才能使观众不至于堕入某种简单而又廉价的道德立场,那通向剧作真正美学价值的路径才会展现在观众们的面前,使他们获得他们理应获得的更高层次的精神享受。

对剧本文学价值的理解与体认,看似是务虚,实则对一部舞台作品的成败至关重要。有句话叫做“格局决定结局”。呈现在观众们眼前的艺术作品有多美,关键还在于艺术家们心中的想法能达到怎样的审美境界。 (摄影:尹雪峰)

(作者为上海外国语大学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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