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天予

很久以来，便很想写就这样一篇文章，把我从有感于生命激情的第一刻开始，至到今天所有的“我喜欢”都倾诉出来。

当下除却枯燥的教材，只记得在某本杂志上读过张晓风的《我喜欢》这篇文章，如今，时光过去许久，书架上也收藏着张晓风的文集，每当夜深难眠之时，便会翻身下床，就着茕然的蓝灯，饱读一番这样温暖而灵动的文字，然后再在残夜的虚空里构思一场五彩的梦呓，给清晨一个清新的微笑。五年来这篇文章我已经读过了无数遍，每一次掩卷，一股续貂的冲动便油然而生，纵然面对她那份对于生命的温暖以及睿智，我依然十分羞怯。也许，平日里无休无止的琐事将生活割裂得支离破碎，我已经很难再感受到生活的光滑了，那个“我喜欢”的世界也在岁月的流逝中渐行渐远，故我每每提笔，又无奈地搁下了。

最近，久倦的心灵终于可以在难得闲暇的秋日时光里透一口气，让我重温那一声声倏忽而逝的梦呓。无论我怎么努力抓住记忆的尾巴，最终都只换来一声徒劳的长吁短叹。

酽茶破睡人还倦，这又是一个失眠的夜晚。不过于此时此刻的我而言，无眠却是夜给予我最佳的奖赏。当我又萌生续貂的念头，回历种种曾经与憧憬，便毅然掀被捻灯，呷一口清茶，展笺提笔，写将了起来，以期还我多年的夙愿。时隔五年，纵或那个“我喜欢”的世界仍旧稚嫩如许，但我依然爱着那个世界，空灵而不空虚，梦幻而不虚幻，苍凉而不沧桑。

我喜欢，我就这么温柔而执着地爱着。

曾有人问我喜欢什么，当时我想这太多了，没法回答，便说，“我喜欢所有美好的东西”。不知是触动内心还是因了啤酒的缘故，从桌边的窗玻璃看，我脸已带酡红。不期换回的却是朗然的呵笑，说“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那就是没什么喜欢的东西咯”。我听得出那是一种无需掩饰的嗤之以鼻，便不想辩驳了。欲辩已忘言的沉默，是我对那一世界最虔诚的守护。

我喜欢安静。譬如此时此刻，青灯如豆，四下里是无边的静谧和如水的温柔，我只听得见笔尖擦过纸张沙沙的细微声响，腕表秒针旋转的滴滴声，侵袭着，缭绕着我的怀旧的思绪。过往，像一个虫子，挠得我心痒难捱。

我喜欢思绪在安静的海洋里伸张，像一张网把过往所有的点滴都打捞起来，放在月夜里或者晚风中晾晒，让它们像精灵般起舞，重绎旧日的叨叨絮语。就这样，风干了泪水，水润了伤疤，日子和心情变得像明镜般平和。我还在镜子里，看到了身后还有一弯虹，渐渐明晰。

我喜欢在安静里，回忆过往的人和事，细数一圈圈扩大的年轮。它们在这不规则的年轮里缺席又重现，我也在不断地遗失又重拾，这一切却终究抵不过日子和心一天天地老去。在安静里回忆，我是在叩问我的内心，什么时候才回见那清澈的双眸与跃动的精灵。

我喜欢在安静里沉思。思考什么我并不在意，只知道在沉思的静默里，我在揭开一个个千奇百怪的魔术，揭开了我就像孩子一样惊喜，没揭开我也像孩子一样执拗。我曾以为用“揭秘魔术”来解读沉思，是对理性最大的亵渎，当我在读国人解读唐诗时是千篇一律的赏析和崇扬，却在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那里找到中国诗歌的密钥之后，才觉得“揭秘”才是思维真正的乐趣。我所得，并不在魔术是什么，而是揭秘本身。虽则“术”之“魔”将被破除，却因着揭秘之时牺牲的无数脑细胞而更令人心“魔”了。我乐意在安静里被他们魔住。

我喜欢在安静里来一次真正的散步，去看看树间抖落的夕阳，去听听秋原卷地的高风，去亲近那一渠残荷和一弦残月，和池中林上悠然来去的胖鱼瘦鸟对话，我更喜欢后者，在安静的路上作一番情感或思想的探险，既不会妨碍别人，也不会被别人打扰。我喜欢在阳光的微曛里，做一次天堂的香客，接受生命起伏的献礼。我喜欢自然，也许会让我看似有点丧失了人情味。我以为，人要与自然融为一体才好，如果一个人足够自然，我想我会十分喜欢的。小时候总认为山水有情，花草树木都住着一个精灵，他们只有在夜里，在无人的时候，出来开舞会呢！纵然后来科学告诉我山水就是山水，它们并没有灵魂。我却依然无法摆脱，也不忍心割舍童年的那种荒诞的想法。尤其是水，我一直感受到与之有着某种息息相通的灵犀。二十多年来，我也从中悟出了许多的智慧。我无法忍受一个缺乏水样品格的生命。水啊，是那么灵动，飞烟作雾，涓滴流霞，泫染万物，长养生灵，每一种形态，每一份情怀，都牵动着我敏感的心弦，像一个智者，引领我走进生命的秘殿。就算老去，我依然会喜欢这个童年长养了我的水的世界。就算另外的世界欺骗了我，我依然会在静默中放空自己，从那个水的世界提取一点温柔的真心，掺进爱、美和自由的追求中。

我不会忘记第一次漫步于湖畔，沉浸在木芙蓉的花海里，红的似火，白的胜绢，感怀一个多世纪前虚构的魂招情怀。情深如许，却也奈何？不过芙蓉花般开开落落，只逐西风随流水，无复余波。沈从文说，美丽总是忧愁的。这句话似乎是在为我的多愁善感开脱。花当其首者，莫过于木槿。只有那独影伶俜的木槿，才有资格嘲笑那一池和满树多情的芙蓉。秋风吹老桃湖，细细密密的濲纹迭起，将西天洒落的斜晖切割得粉碎。金粉平铺，鳞浪耀眼，顷刻间我在美的陶醉中顿悟，这种“夕阳无限好”的境界仍然值得所有热烈而短暂的生命致以崇高的敬意。我已在夷犹中错过了许多的风景，我不想再在群星过后再留下苍白的叹息。独行漫步中，这种种情绪都让我想写诗，可是自然有多美，生命有多美，终会憔悴的诗行怎能表我万千！

就这样安静好了，在安静中对沉思的一切，注目并长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