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德昌



如果雨果见到偷巧克力的小女孩

文/陈德昌

作者单位/北京协和医院

维克多·雨果是19世纪的法国作家，生于1805年。本文所说的“偷巧克力的女孩”在我国甘肃省金昌市永昌县，生于2003年，13岁，她叫小赵。两个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社会，时空跨度很大。雨果不可能见到永昌县的小赵，我们的小女孩还不知道世上曾经有雨果这样一位人物。所以，我选用虚拟词，给自己留下一点想象的余地。

小赵是初中学生，家境贫困，父母以卖爆米花为生，供养着两个孩子上学。中午放学后，小赵到一家超市买矿泉水，顺手拿了巧克力和果粒，被超市营业员抓住，从她衣服中查出赃物。店主把她辱骂一顿，责令她电话通知家长。母亲赶到商场，出手打了孩子，小赵当即离去。几十分钟后，公安局接到报警，女孩从城市广场E座17层跳楼身亡。

我情不自禁地想起雨果笔下《悲惨世界》中的主人公Jean Valjean（以下简称J.V）。当然，小赵不是J.V。小赵由父母供养，可以上学，可以有钱上超市买矿泉水。她顺手偷走巧克力并非被饥饿所迫。她跳楼自尽，因为不能忍受当众的羞辱。她不曾考虑对自己的生命，对父母亲，对社会负有责任。相比之下，J.V打破商店的橱窗，偷了一个面包，因为找不到工作，他姐姐单身抚养着七个孩子，不堪饥寒煎熬。他被抓入狱，判刑五年。他不甘心让他姐姐和那七个孩子流离失所，自生自灭。他三次越狱潜逃，抗拒追捕，终被捉拿归案。罪上加罪，带镣铐，服苦役十九年，为了当初他偷了一个面包。小赵和J.V两人所处的时代和社会完全不同。当今我国社会尽管需要改革的问题很多，但是大体上，对于未成年孩子是爱护，是教育，是帮助他们改过自新。如果店主不当众辱骂她，母亲不当众动手打她，如果小赵平时能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她不至于以野性过激行动，结束自己的生活。

让我们回过头来，重读雨果的《悲惨世界》。Jean Valjean终其一生是位悲惨人物。服刑期满，他走出苦役场，有了自由。然而，“苦役犯”这个无形的罪名，死死地缠住了他。“危险分子”是他贴身的标志，他不可能融入社会。所到之处，他必须向当地宪兵队报到，出示他的“黄色通行证”，并登记在册。出狱后，徒步行走四天。那一天，他连续走了大约50公里，来到了这座城市，没吃的。城里大小旅店，普通居民之家，一概拒绝他住宿过夜。他爬进一只铺有稻草的狗屋，一头大狗追着咬他，把他赶了出来。他在路旁，找到一块石板睡下。一位好心的大妈向他遥指当地主教居住的小屋。门没有上锁，J.V进去了。对这位贫困强悍的不速之客，主教以礼相待，烤火取暖，共进晚餐，拒绝收费。J.V向主教如实倾诉他的身世。他狼吞虎咽，倒头就睡。凌晨，他悄悄起身，把餐桌上的银制餐具悉数掳入自己的背囊，不告而别，越墙而去。宪兵发现了他，把他逮捕，带来见主教，查问嫌疑犯背囊中银器是否是主教大人的餐具。主教毫不犹豫地说是他送给J.V的。还说，有一对银制烛台，也是给他的，怎么忘了带走呢？现在拿去吧。他告诉J.V：今后光临，推开那扇临街的门进来就是。主教请三位宪兵退去。

我彷佛置身一座旋转舞台之前，在时空中往返穿越。谁知此时金昌市超市门前，事态竟然演变成一场群发事件。孩子死了，最悲痛的自然是母亲，毕竟女孩才13岁。她向店主讨个说法。好事者聚集在商店门口，招来上千人围观。有人起哄，冲击超市。公安机关调集警力，众人相继散去。时隔一天，数千人再次聚集，围攻公安干警，损毁执勤车辆。市委、市政府领导到现场，劝说群众离去。他们关心的是维持社会秩序。那些起哄者，真的想为孩子“讨公道、伸正义”吗？我看到了他们的冷漠。

让我们回到雨果的《悲惨世界》。J.V离开主教之家出走之时，不曾有所感悟。他对人类社会怀着深深的仇恨。十九个年头的苦役，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镣铐在身，受尽折磨。他走出苦役场的那天，当局付给他109个法郎，外加几个零碎钱，算是十九年的“工资”，还有一张他必须终生随身携带的“黄色通行证”。他不知姐姐的去向，从此见不到姐姐和她七个孩子。社会偷走了他劳动所获，毁了他的家庭。社会欠了J.V大大的一笔债，却不必偿还。J.V也欠了社会一笔债，就是那个面包，他偷而没有到手的那个面包。社会从他身上偷取那么多。社会是最大的贼，反而以公理自居，要他永远屈服。这使J.V疯狂，他寻找报复。

天无绝人之路，J.V遇到了当地的主教。那位主教有着坚定的信仰。他厌恶那些高贵的主教们，站在祭台之上，大声布道，为穷人祈祷，自己住在宫殿般的豪宅里面。反其道而行之，主教以仁慈之心，无所畏惧，曾多次走进那些被损害，被侮辱，被抛弃的危险分子的生活中去。他从来不为此等善举而张扬。主教对待J.V，也是真心诚意。三位宪兵退出以后，他对着J.V说：“永远不要忘了，你给我的承诺，使用这些银子，去做一个厚道的人”。J.V很惊奇，他不曾对主教许下任何诺言。主教接着说：“Jean Valjean，我的兄弟，你不再属于邪恶，你回归善良。我赎买你的灵魂，把它交给上帝。”（大意）这是黑暗的深渊中爆发的霹雳。J.V深受启发，他己经48岁，他必须从仇恨中解脱出来，再不刻意报复。他要改变自己，去做一个厚道的人。自我转变是一种严酷的、痛苦的过程。J.V劫后余生，命运坎坷多舛。他始终是一位悲惨的人，但是一位与人为善的厚道的人。他做到了这一点。

此刻，我坐在书桌前，打开微信，重读有关金昌市小赵的那段简讯。小赵也是一位悲惨的人。我们，做父母的、做营业员的、做学校老师的，也包括我们，读微信的、做媒体的，以及当场围观的、起哄的，我们能做得更好一点吗？

在众多的评语中，一位网友写道：“如果是我，我会俯下身说，孩子，喜欢吃吗？喜欢就拿去吧。但是答应叔叔以后不可以偷。”善哉善哉，仁者之心，仁者之言。在大变革、大发展的时代，出现那股重功利、轻道德的逆流是一种客观存在，这位网友的话犹似一道光亮，一道唤起人性良知的光亮！

故事到此结束了吗？不，我还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