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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家著作中的“视觉语词”例释

2016-04-12郑开

思想与文化 2016年1期
关键词:神明语词道家

●郑开

一、 引言

首先有必要解释一下什么是“视觉语词”。如果将那种诉诸视觉或者具有视觉意味的语词称作“视觉语词”的话,那么我们不难在道家著作(特别是《老》《庄》)中发现它的踪迹。俞樾说: “《庄》《列》之书,多寓名玄冥参寥之伦。”(俞樾《湖楼笔谈》卷一)这里所说的“玄冥参寥之伦”,不正是视觉意味吗?更具体一点儿说,诸如“明昧”“恍惚”“窈冥”“浑沌”“昭昭”“昏昏”以及“袭明”“玄览”“以明”等等,都是道家著作中俯拾皆是的视觉语词,而老子哲学的重要命题如“和光同尘”(《老子》第4、56章)“明道若昧”(第41章)“复归其明”(第52章)亦诉诸视觉语词,《庄子》里意味深长的“罔两问景”“象罔得珠”亦可称之为“视觉寓言”。问题在于,这些道家文献中屡见不鲜的“视觉语词”仅仅是它的语言特征,或者说这些“寓名”仅仅出于“以文为戏”呢,还是折射了深刻的哲学意味?我认为,道家著作反复出现的“视觉语词”只能从它出现于其中的哲学语境中来理解,还不只是某种比喻或修辞而已;换言之,它们既表达了道家独特的“看法”,又表明了其哲学特征。*语言是思想的表现形式,语词和话语等语言学特征往往也折射了思想特征,正如“大音希声”“上德不德”等命题乃是以“正言若反”的语言特征表明了老子的辩证否定的思想方式。

徐梵澄指出: “柏拉图尝谓吾人之寻求事物真理,其事有如拘于暗室,微光自后来,所见者,前壁上之影像耳。以此喻‘惚恍’,恰合。”*徐梵澄: 《老子臆解》,北京: 中华书局,1988年,第19页。这段话包含了一个重要的提示: 道家著作中的“视觉语词”往往契合于古希腊哲学中“视觉语词”,而后者又是古希腊哲学思想的重要渊源。举例来说,idea(理念),eidos(相)和alēthēs(澄明)乃是古希腊哲学的重要概念,有趣的是,它们都具有“视觉语词”的语源与特征。*例如: idea和eidos(相,旧译理念)这两个词同出于动词“看”,指“所看的”;前者是中性形式,后者是阴性形式,其意思是“形相”。(王太庆编译: 《柏拉图对话集》,北京: 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764—765页。)诸如此类的问题值得深入讨论。*详参郑开: 《道家形而上学研究》,北京: 宗教文化出版社,2003年,第132,163—164页。重要的是,柏拉图哲学中的“视觉语词”亦不仅仅是隐喻而已。*R.M. Hare: Plato, Oxford & NY: Oxford Univ. Press, 1982, P.35.既然如此,我们试图围绕着《老》《庄》诸书中的“视觉话语”,推敲其中所隐含的“看法”和“想法”,并且追究它是不是与保罗·利科所说的古希腊哲学呈现出来的“视觉中心主义”特征似曾相识,抑或“秘响旁通”?

实际上,“视觉语词”不仅见于道家著作,亦出现于儒家典籍,有的时候“视觉语词”恰能反映儒道两家思想的特点及其针对性,例如儒家推崇“明德”而道家盛言“玄德”,是不是相映成趣呢?

《老》《庄》诸书中具有思想意味的“视觉语词”既包括表示昏暗、幽昧、恍惚、杳冥的词族,亦包括表示光明、光照的语词类型。我们拟将这两种类型的视觉语词通过玄妙与恍惚、光照和神明两组语词予以概括,并展开分析和阐释。我们的问题也很明确: “视觉语词”既涉及了道家的语言特点,也折射了其思想特征。本文力图阐明,道家著作中的“视觉语词”如何表达了道家深刻玄理,以及隐含了怎样的思维特点和理论价值。

二、 玄妙与恍惚

《老子》第一章堪称纲领性篇章,而正是在这一章中出现了几个意味深长的视觉语词,例如“玄”“妙”“徼”,颇堪玩味。

《老子》曰:

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第1章)

首先简单讨论一下“玄”字。它显然是个视觉语词。“玄”,一般解释为黑色,例如《诗经》中的“玄鸟”;或者昏冥之色,《老子》以之表示渺远幽深之意;而魏晋玄学则表示深刻且不易理解的玄理。王弼认为,“玄”就是“取乎幽冥之所出也”;而《老子》所谓“字之曰道”“谓之曰玄”,则意味着“无名”。*王弼: 《老子指略》,收于楼宇烈:《王弼集校释》,北京: 中华书局,1980年。《老子》第14章: “绳绳兮不可名。”这里的“绳绳”,通常解释为“接连不绝貌,又无际也”(陈景元《老子注》),与“绵绵若存”的“绵绵”相近,但何九盈认为,“玄即绳之初文,象形。……自玄借为幽玄,为玄黑,为玄妙,于是乃另造绳字。《庄子》: ‘绳绳兮不可名。’即玄玄兮不可名。”*何九盈: 《音韵学丛稿》,北京: 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270页。案: 其引《庄子》乃《老子》之误。道家崇“玄德”,正与儒家称“明德”形成鲜明对比。其实“玄德”、“明德”都是某种视觉话语。王弼曰: “凡言玄德,皆有德而不知其主,出乎幽冥者也。”(第10章注)*末两字“者也”,据陈景元《注》引增加,以足语气。王安石也说: “玄德,言乎其幽也。”*容肇祖: 《王安石老子注辑本》,北京: 中华书局,1979年。总之,“玄德”是比一般意义上的“德”即“明德”更加深刻,更加不容易把握,这个意思应该是明确的。

老子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提示了玄、妙之间意义上的内在联系,无独有偶,“妙”也是一个视觉语词。“妙”字,一般解释为“微妙”(例如王弼),或者“要妙”“道要”“玄妙”(例如河上公),似乎非常契合老子所说的“要妙”(第27章)。*按《楚辞·九歌·湘君》亦言“美要眇兮宜修”,其中“要眇”,诸家解释纷纭,莫衷一是。然而,许慎《说文解字》无“妙”字,“眇”即“妙”字。段玉裁说,凡细小、微妙都是“眇”字的引申义。实际上,《史》《汉》《淮南》和陆机《文赋》等西汉著作中常有“眇”字而没有“妙”字。*例如 《淮南子·齐俗训》: “遗形去智,抱素反真,以游玄眇,上通云天。”“入于冥冥之眇,神调之极,游乎心手众虚之间,而莫与物为际者。”《淮南子·要略》: “玄眇之中,精摇靡览,弃其畛挈,斟其淑静,以统天下,理万物,应变化,通殊类,非循一迹之路,守一隅之指,拘系牵连之物,而不与世推移也。故置之寻常而不塞,布之天下而不窕。”《汉书·律历志》: “向子刘歆究其微眇。”师古注曰: “眇,细也,音莫小反,又读曰妙。他皆类此。”《大戴礼记·礼察》: “绝恶于未萌,而起敬于微眇。”《鶡冠子·能天》曰: “轶玄眇而后无,抗澄幽而思谨焉。”陆佃注云: “言圣人超天下之理然后忘物。”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所引文句,以及《淮南子·要略》等篇什,都表明了这一点。《周易·系辞》: “妙万物而为言也”,王肃本作“眇万物”。因此我们怀疑《老子》通行本中的“妙”字,原本也许作“眇”字。通行本中的“妙”,于马王堆帛书中皆作“眇”: “以观其妙”作“观其眇”,“众妙之门”即“众眇之门”,“微妙”亦即“微眇”,“要妙”乃是“眇要”。这是《老子》诸版本中“古谊”独存的孤例。

那么,追究《老子》“妙”字“古谊”又有什么意义呢?从语文学(philology)上说,“眇”字不是通于“妙”,或者训为“妙”么?徐梵澄曾提示了其中的“窍门”,他说:

“眇”通“妙”,皆训微细。与妙丽之义无关。*徐梵澄: 《老子臆解》,第2页。

显然,把“眇”解释为“妙”,并且依然把“妙”理解为“玄妙”“神妙”“妙丽”,只是一般意义上的,甚至有点儿笼统的理解。从思想史上来推敲,这种语文学解释反而容易掩盖了道家思想的根本旨趣。*通假字并不总能解决思想史上的问题。即便是在一般的语文意义上,“眇”“妙”二字仍有显著的区别,秋波流转的“妙目”当然不是“睁眼瞎”(“目眇”)或者“独眼龙”(“眇一目”)。相反,也可以通过“妙”和“眇”之间裂隙洞见到老子思想的某些特征。王弼《注》曰: “妙者,微之极也。万物始于微而后成,始于无而后生。”这个解释值得玩味。《老子》以及其他古籍(例如《楚辞》《管子》)中的“眇”,具有微细、模糊(客观意义上),视之不谛、看不清楚(主观意义上)的意思。*《楚辞·九歌·湘夫人》中“目眇眇兮愁予”之“眇眇”,洪兴祖《楚辞补注》解释为“望之不见”。《管子·内业》亦有“眇眇”。总之,“眇”是诉诸视觉的语词,老子用以描摹“道象”,表明“道”的视觉特性。《管子·幼官》曰:

听于钞故能闻未极,视于新故能见未形,思于浚故能知未始。

显然上文中的“钞”即“眇”字。*赵守正:《管子集解》,北京: 北京经济学院出版社,1989年,第103页。可见,在早期的哲学(理论)语境,“眇”比“妙”更能表明思想的内容与特征。《管子·内业》: “(道)眇眇乎其如穷无所。”可见早期道家文献中的“眇”常用以描摹“道”。同样我们可以在《淮南子》里面找到“眇”字的用例,如“抱朴反真,以游玄眇”“入于冥冥之眇”以及“朴至大者无形状,道至眇者无度量”。(《淮南子·齐俗训》)更有“玄眇之中,精摇靡览”(《淮南子·要略》)的说法。实际上,汉代著作中“眇”字较“妙”字为多见,这一点恐怕与后来的情形不同。因此我们认为,从正本清源的角度看,《老子》书中“妙”的理论语源及其思想内涵应当是“眇”(微细,幽昧),而不是相反。*荀悦《申鉴》所说的“理微之谓妙”,应该是后起的说法,显然继承了“眇”的涵义。

问题是,见于《老子》首章的上述“视觉语词”表明了怎样的理论意图?首先,“道”乃“名言”所不能触及、不能把握的,所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那么,反过来“看”,可由名言表述并把握的东西就是“看得明白”“想得清楚”的东西;而“道”却是一个例外,它是“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庄子·秋水篇》)。换言之,“道”既超然于视听、名言之外,那么我们又怎能——像看待一般的有形事物那样直接——“看到”它呢?所以,“视之不见”“视之不谛”就成为了“道”或“道象”的视觉特征。当老子说“常无欲,以观其妙(眇)”“玄之又玄,众妙(眇)之门”的时候,他通过“眇”“玄”以及相反的意义上的“徼”这样的“视觉语词”阐述了: (1)“道”是不能诉诸一般意义上的视觉而“看到”的,而“众眇之门”以及“玄牝之门”(《老子》第6章)、“窈冥之门”(《庄子·在宥》)这样的况道之词就具有了以下含义——道的境界幽深玄远,绝非寻常智识所能够一览无余,洞彻无遗。(2)“观妙(眇)”其实就是体道的另一种表述,而“无欲”则是它的途径与前提,那么“观徼”和“有欲”在价值去取上无疑就是负面的了。由此可见,围绕着视觉语词,我们似乎可以通过宇宙论、知识论、伦理学、心性论诸层面展开抽绎和阐发。

接下来,我们讨论一下“恍惚”。“恍惚”可以说是道家著作里的常辞,“恍”字或写作“荒”“芒”“望”和“怳”,“惚”或写作“忽”“芴”等,表示幽昧、昏暗和视之不谛的意思。例如老子说: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恍惚。(第14章)

恍兮,其未央哉!……俗人昭昭,我独若昏兮!俗人察察,我独闵闵兮!忽兮其若晦。恍兮其若无所止。(第20章)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第21章)

那么,究竟什么是恍惚呢?请看一些旧注的解释:

(恍惚)不可得而定也。(王弼: 《老子注》第14章)

恍惚,无形不系之叹。……窈冥,深远之叹,深远不可得而见。(王弼: 《老子注》第21章)

欲言定有,而无色无声,言其定无,而有信有精,以其体不可定,故曰唯恍唯惚。(顾欢: 《老子注》第21章)

(恍惚)不可名有,不可名无。(唐玄宗: 《道德真经御注》第14章)

惚,无也;恍,有也。(唐玄宗: 《道德真经御注》第21章)

(恍惚)谓之有而非有,谓之无而非无。

以其无色之中而能色焉”(夷),“以其无声之中独能和焉”(希),“以其无形之中而能形焉”。(宋徽宗: 《道德真经御注》第14章)

夫形色之物,皆有涯分,不能出其定方,唯道超然出于九天之表而不为明,存乎太极之先而不为高,使其学者居上与日月齐照而其光不皦,沉没于九地之外而不为暗,流乎六极之下而不为深,使其学者在下与瓦甓同寂而其明不昧……既而寻本究原,归于杳冥,复于沉默,斯乃道之运用、生化之妙数也。故曰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夫归于无物者,非空寂之谓也,谓于无形状之中而能造一切形状,于无物象之中而能化一切物象,欲言有邪,而不见其形,是即有而无也;欲言无邪,而物由之以成,是即无而有也。有无不定,是谓惚怳。惚,无也,言无而非无;怳,有也,言有而非有。故曰惚怳尔。(第14章注)

夫道杳然难言,故眂听不能闻见,何物之可谓邪?今言物者,盖因强名以究妙理也。夫大德之人,能从顺于道,道既无形,何从之有?既无其形,又不可名,当何以为从乎?唯叩其怳惚者,则可以影响其象罔耳。怳,似有也,在有非有;惚,似无也,居无非无。居无非无,即空是色也;在有非有,即色是空也。有无不可测,复假借于象物以明道也。象者气象,物者神物,即庄子之所谓真君,今之所谓性者也。夫道怳惚不定,谓其无邪,惚然自无形之中,怳尔变其气象,将为万物之朕兆也;谓其有邪,怳然自有象之初,惚尔而化归于无有也。……窈,深远貌。冥,寂默貌。夫道,怳惚不能定,象物不能见,又窈兮深远,冥兮寂默,问者不知其体,应者不明其理。(陈景元: 《老子注》第21章)*蒙文通: 《道书辑校十种》,成都: 巴蜀书社,2001年,第756—757,771页。

可以认为,“恍惚”“窈冥”隐喻了“道象”特征。作为视觉语词,“恍惚”“窈冥”的基本意义应该从“形”与“见”的反面来理解,而后者就是描摹“物”“形”的语词。总之,“恍惚”“窈冥”就是关于“无形”的描摹,《老子》用这样的视觉语词很独特地表达了“道”“非有非无”,或者说介于“有”“无”之间的特性。也就是说,“道”不着色相,亦不可落“实”,进而言之,“道”超乎视听和名言之外,超乎有无分别之上。而这样的看法正是老子以来的道家反复强调的“看法”*例如: “湛兮,似或存”(《老子》第4章);“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老子》第6章);“惛然若亡(无)而存,油然不形而神”(《庄子·知北游》);“芒乎若存”(《庄子·天下》);“凡物有朕,唯道无朕”(《淮南子·兵略训》)。,“道”难于名言的原因是: 它无形无象(不同于物),而又被称之为“若有”“似或存”。郭象注“湛兮似或存”曰: “存而无物故曰似也”*郭象残《注》,引自蒙文通: 《道书辑校十种》,第152页。,可谓一语中的。

由此可见,“恍惚”被用以形容非有非无、似有似无的“形态”,显然它处于“道”“物”之间。这就是为什么“恍惚”话语反复出现于宇宙创化论的理论语境之中的原因,它是阐明“道”“物”关系的重要基础。《庄子》中不少段落,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认为是《老子》第14章、21章的注脚:

芒乎芴乎,而无从出乎?芴乎芒乎,而无有象乎?……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形变而有生。(《至乐篇》)

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在宥篇》)

若有真宰而不得其朕。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齐物论》)

“恍惚”“窈冥”等语词出现于道家的宇宙论(自然哲学)中,旨在阐明“道”“物”和“有”“无”概念的区别与联系。它们是独特的,也是重要的,因为它们是理解道家思想不可或缺的。*比如说,《淮南子·原道训》: “动溶无形之域,而翱翔忽区之上。”王引之认为,“忽区”当作“忽芒”,忽芒乃无形之貌。又《人间训》曰: “翱翔乎忽荒之上,析惕乎虹蜺之间。”可以相互印证。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把这样的“视觉语词”作为表征道家哲学的概念来加以理解。但是,“恍惚”语词出现于其中的语境还不仅是宇宙论或自然哲学,从前引的《老子》第20章来看,“恍惚”还表示体道的内在状态(涉及知识论和心性论语境及其脉络),或者说某种精神境界。也就是说,“恍惚”语词还应用于心性论的语境。这一点亦非常重要。实际上,《礼记》(例如《祭仪》)和《楚辞》(例如《九歌》)里的“恍惚”都很明确地意味了某种特殊的内在状态。《楚辞》里面也有不少“恍惚”之词,而《汉赋》蹈其遗风。例如,《湘夫人》: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哀郢》: “荒忽其焉极。”《远游》: “意荒忽兮流荡。”“荒忽”即“恍惚”,既可以指渺茫隐约、“视之不谛”的意思,又可以引伸为思绪不定、惆怅烦乱的意思。*实际上,《楚辞》中的视觉语词不限于此,例如《怀沙》: “眴兮杳杳,孔静幽默。”和“恍惚”(“荒忽”)一样,“眴”也是指“视不明貌”。又如张衡《思玄赋》: “儵眩眃兮反常闾。”“眩眃”就是指看不清楚。又按,“眩”,《说文》: “目无常主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 “《孟子》引《书》: ‘若药不瞑眩。’《方言》: ‘凡饮药而毒。东齐谓之瞑眩。’《汉书》借为幻字。”

我们不妨进一步讨论“恍惚”在“主观”方面(内在精神层面)的意义。但是我们最好还是谨慎使用“主观”“客观”这样的概念,因为“恍惚”乃消泯了主、客之分野,既有趣又深刻。如果说上述出现于《楚辞》中的视觉语词表达了某种惆怅意绪的话,那么《天问》的视觉语词却浸润了更多的抽象哲思,比如说它在谈到“遂古之初”、宇宙论意义上的“浑沌”(chaos)状态时,使用了“上下未形”“冥昭瞢闇”这样的视觉语词。*刘盼遂说: “昭字自属之误字。,《说文》: ‘尚冥’。与昧古通用。冥瞢闇,四字并列。”这个看法值得重视的。(《天问校笺》,转引自金开诚《屈原集校注》,北京: 中华书局,1996年,第293页。)我们认为,道家哲学语境里的“浑沌”就是指“有物混成”的原初状态,“未形”“恍惚”乃是其根本特征。然而,《庄子》里的“浑沌”寓言,更说明了“浑沌”与视听间的矛盾关系,因而使“浑沌”具有了某种“视觉意义”。《老子》曰: “混兮其若浊”,“敦兮其若朴。”(第15章)又说: “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第20章)“圣人之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第49章)亦直接以“混”“沌”描写体道的内在状态和精神境界。就是说,“混沌”和“昏冥”作为异乎寻常的“与道徘徊”的精神境界,其实和那种作为宇宙原初状态的“浑沌”不分彼此,相互映照。

三、 光照与神明

以上的分析表明,幽昧昏暗玄妙恍惚是道家视觉语词的显著特点,同时也反映了其思想特征。但另一方面,《老》《庄》诸书中表示光照的视觉语词亦不少,例如《老子》第1章中的“徼”字。“徼”,一般认为指“空窍”,或者“尽处”*例如王弼《注》云: “徼,归终也。”王夫之曰: “边际也。”焦竑云: “‘徼’读如边徼之‘徼’,言物之尽处也。”,然而敦煌甲本作“曒”,帛书甲乙本皆作“噭”,朱谦之认为“宜从敦煌本作‘曒’。十四章: ‘其上不皦’,景龙碑本亦用‘曒’,是也。”朱谦之又引《一切经音义说文笺》卷七所载的说法:

《诗》有“有如曒日”,《诗传》云: “曒,光也。”《说文》古本旧有“曒”字,后世或借用“皎”。“皎”,月之白也,《诗》“月出皎兮”是也。或借用“皦”,皦,白玉之白也,《论语》: “皦如”是也。字义各有所属,“有如曒日”之“曒”,确从日,不从白也。*朱谦之: 《老子校释》,北京: 中华书局,1984年,第6—7页。

很显然,把“徼”训为“曒”“皦”(明也,光也,白也),正与第十四章“其上不皦,其下不昧”若合符节,再说上文的“妙”指“微眇”,而“曒”乃“光明之谓”,两字恰成对文*朱谦之: 《老子校释》,北京: 中华书局,1984年,第7页。,不是吗?由此可见,“妙”的确切含义是“微细”,“眇”字可能是它的本字。同时,“徼”字亦也应该解释为“曒”,或第十四章所说的“皦”,它可能是一个视觉语词。总之,“徼”“皦”“噭”(帛书本)似乎都是“皎”,即“明”的意思,正与“昧”“幽”“昏”“冥”相对。

表示光照的视觉语词包括: “明”,屡见于《老》《庄》诸书,例如“明白四达”(《老子》第10章),“知常曰明”(第16、55章),“不自见故明”(第22章),“自知者明”(第33章),“袭明”(第27章),“微明”(第36章),“明道若昧”(第41章),“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第47章),“见小曰明”“复归其明”(第52章),等等。《庄子》里的材料就更丰富了,例如: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齐物论》)

(神人)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天地》)

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物见其物。(《庚桑楚》)

庄子“莫若以明”的“明”与老子“知常曰明”的“明”,几乎没有任何区别,都是指超乎理性之上的特殊智慧,略近牟宗三所谓“智的直觉”。

然而,最为常见且最重要的光照语词莫若“神”“明”或者“神明”。“神”和“明”这两个语词都是视觉性的,据古文字学家叶玉森的分析,“神”的原形是“申”或“电”,字形象云中的闪电,“神”和“神明”的最初含义大略指鬼神,而衍生含义则比较复杂,需要在具体语境中把握其准确含义。张岱年曾以“神”为例,说明中国哲学中的“神”的概念“指自然界中微妙的变化”,而不是上帝或鬼神。*张岱年: 《中国哲学史方法论发凡》,北京: 中华书局,1983年,第130页。其实,先秦经籍中的“神”更多的是指“鬼神”,《周易》“阴阳不测之谓神”“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的说法乃是经过了理性(人文理性)洗礼的结果,也就是说,用“神”表述“自然界中微妙的变化”意味着化宗教(鬼神)为哲学(神妙)的理性抽绎。既然如此,哲学化的“神妙”何以脱胎于宗教性的“鬼神”的思想史概念的蜕化逻辑就十分耐人寻味了。实际上,“神明”的涵义比较复杂,即便是作为哲学概念,它也具有比“自然界中微妙的变化”远为复杂、更为深刻的意味。

古籍中的“神”和“神明”(亦作明神)即鬼神,它们是古代宗教意识形态的特征性话语。在宗教意识形态(鬼神观念)笼罩的时代里,人们的一切行为均俯首听命于鬼神,所谓“依鬼神制义”。他们借助于龟(动物之灵)筮(植物之灵)贞卜,问鬼神以吉凶祸福等未形之事,因为将来而未来之事只有“鬼知道”“天晓得”(西谚所谓God knows,换言之就是没有人能知道);他们以祭祀贿赂、以歌舞献媚神明,因为如果得不到天祐,自然会“灭国绝祀”,丧其天命而归于灭亡;甚至在沮盟时,他们也通过郑重其事的“告神”以坚其信,背盟违约则“明神殛之”。显然,我们可以从中分析出某种知识论成分,比如说古代鬼神观念预设了鬼神“知道”一切(包括过去和未来)、可以从知识论上分析的前提*例如王充说: “圣则神矣,若蓍龟之知吉凶: 蓍草称神,龟称灵矣。”(《论衡·实知》);在那个距离“用神话来思维”不远的时代里,人们只能把那些尚不能认识的奇异现象,把那些无法解释的偶然性,总之把所有未能确切认识的事物和现象归诸鬼神,仿佛“‘自然的秘密只许神知道’,人类应安分于人间的知识,不宜上窥天机”。*亚里士多德: 《形而上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5页(983b)。上引《周易》“阴阳不测之谓神”以及《荀子·天论》“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中的“神”应该理解为: 古人朦昧,以为天地万物的生灭运动出于鬼神的意志作用,而鬼神的作用又捉摸不定,神妙莫测,故曰“阴阳不测之谓神”。*古人把不可思议的自然现象、不可知的东西和莫明其妙的偶然性归之于“神”,从而将上述内容固定在知识框架中,以解释世界。不仅中国如此,古希腊亦如此。古希腊人以为(尤其是悲剧中体现的思想),命运出于神意的安排,因此可以说,命运一词意味着无所不包必然性,甚至于把一切偶然性可概括在必然性里面,而所谓的偶然性则是必然性的一种特殊形式,背后隐藏着更为深刻的必然性。怀德海说,希腊人对自然的看法(至少是他们流传到后世的宇宙观)本质上是戏剧性的,或者说,他们的看法是极端富于戏剧性的。他们认为宇宙的结构方式就像一出戏剧中的情节那样,完全是为了体现出一般观念都归结到一个目的。自然是一场戏,每件东西都在扮演自己的脚色,受命运的铁的必然性所支配。希腊悲剧中的命运,经过一系列思想的递嬗,成了现代科学中的自然秩序(怀德海: 《科学与近代世界》,北京: 商务印书馆,1989年)。西方思想特别偏爱这种包容、涵盖了一切偶然性的铁的必然性,即使哥本哈根学派充分论证了量子力学的理论自洽性,倾心于古典思想、容不得“掷骰子的上帝”的学者们还提出了一个“隐秩序”的理论方案,企图消解量子力学所容纳的偶然因素(概率)。可见,古希腊乃至西方思想传统在面对必然的和偶然的现象的时候,倾向于以必然性囊括偶然性。自然现象中尚未认识的谜团、偶然巧合事件背后的命运之手以及人们不能企及的关于未来的知识,都是脱胎于鬼神观念的“神”的概念在知识论(哲学)中得以延伸的原因。人们把超出了自身感受力和理解力范围之外的知识归诸“神”,其中隐含了某种“不可知论”的倾向。道家常以“不知其所以然”的态度面对自然现象,有意思的是,《庄子》“浑沌”故事在某些现代物理学家看来,竟然是物理过程“不可知”的深刻隐喻。(参考汤川秀树的解读,见《创造力和直觉》,复旦大学出版社,1987年。)实际上,由于神的支撑,原始知识观念都具有排除了偶然性的决定论色彩,预知、预言未来就是一个关键的判据。莱布尼兹的逻辑斯蒂、牛顿的力学甚至爱因斯坦的宇宙和谐,其实都没有逃出那个传统的知识论基础。真正敢于告别传统的是玻尔和海森堡,他们坚辞统计学观点的基本性。爱因斯坦认为,以概率论为理论基础的统计规律是靠不住的,所以量子力学理论是不完备的,它仅仅是“隐秩序”的表面近似而已,这就是说与“隐秩序”相耦合的理论是更完备的理论),宇宙的优美的规律就隐藏在自然界中。其实爱因斯坦的思想里已经包含了后来(泡利、玻姆等人)提出的“隐秩序”的思想。更重要、更具意味的是,《周易·系辞》说“神以知来,知以藏往”,表明了“神”这个语词蕴含的知识意味。*参见郑开: 《道家形而上学研究》,北京: 宗教文化出版社,2003年,第124—136页。下面先看一下《庄子》《管子》诸书中的“神明”语词之用例:

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庄子·人间世》)

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庄子·知北游》)

通于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夫王德之人,素逝而耻通于事,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万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庄子·天地》)

虚其欲,神将入舍。扫除不洁,神乃留处。(《管子·心术上》)

专于意,一于心,耳目端,知远之近,能专乎,能一乎,能毋卜签而知凶吉乎?能止乎,能已乎,能毋问于人而自得之于已乎?故曰: 思之,思之,思之不得,鬼神教之;非鬼神之力也,其精气之极也。《管子·心术下》)

敬除其舍,精将自来。……抟气如神,万物备存。能抟乎,能一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勿求诸人而得之己乎,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而不通,鬼神将通之;非鬼神之力也,精气之极也。……神明之极,照之乎万物。(《管子·内业》)

另外,其他道家著作亦曰:

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辅,是以成神明。……神明者,天地之所生也。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郭店楚墓竹书《太一生水》)*从思想上看,《太一生水篇》似乎属于道家系统,说详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王博据荀爽“神者在天,明者在地。神以夜光,明以昼照”(《说卦》“幽赞于神明而生蓍”注语)和《庄子·天下篇》“神何由降,明何由升?”说明《太一生水》中的“神明”乃是两个词(神、明)的缀合,即“以神为月,以明为日”。李零则指出,考“神明”在《易传》和其他古书中的用法,其含义与我们常说的“神灵”差别不大,“这种神灵可以是泛指的神,也可以是某种精神境界。比如马王堆房中书常说‘十动不泻,通于神明’,所谓‘通于神明’,其实就是这种境界”。如果我们把它解释为“日月”是讲不通的。王博据荀爽“神者在天,明者在地。神以夜光,明以昼照”(《说卦》: “幽赞于神明而生蓍”注语)和《庄子·天下篇》“神何由降,明何由升?”说明《太一生水》中的“神明”乃是两个词(神、明)的缀合,即“以神为月,以明为日”。李零则指出,考“神明”在《易传》和其他古书中的用法,其含义与我们常说的“神灵”差别不大,“这种神灵可以是泛指的神,也可以是某种精神境界。比如马王堆房中书常说‘十动不泻,通于神明’,所谓‘通于神明’,其实就是这种境界”。如果我们把它解释为“日月”是讲不通的。详见李零: 《郭店楚简校读记》(增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36—38页。

道者,神明之原也。神明者,处之度内而见之度外也。……静而不移,动而不化,故曰神。神明者,见知之稽也。(马王堆帛书《经法·名理》)

夫道者……变化无常,得一之原,以应无方,是谓神明。(《文子·自然》《淮南子·兵略》略同)

罔两问于景曰: “昭昭者,神明也?”景曰: “非也。”罔两曰: “子何以知之?”景曰: “扶桑受谢,日照宇宙,昭昭之光,辉烛四海。阖户塞牖,则无又入矣。若神明,四通并流,无所不及,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而不可为象,服俯仰之间而抚四海之外。昭昭何足以明之?!”(《淮南子·道应训》)

圣人之道与神相得,故曰道德。(《鹖冠子·泰鸿》)

道乎道乎,与神明相保乎?(《鹖冠子·兵政》)

可见,“神”“神明”已语词包含着光明(日、月)、鬼神和“通于神明”的精神状态若干层面的含义,以及知识论意味的斑驳色彩,尤其意味深刻的是,洞见“道的真理”不能不诉诸通于神明的精神状态,甚至还可以说直接就是通于神明的精神境界。

四、 分析与阐释

如果说道家哲学包含了某种“世界观(world-view)”的话,那么道家思想的特点首先体现于它的独特“看法”之中。例如《老子》中的“观妙”“玄鉴”,《庄子》中的“睹无”,以及《淮南子》中的“览冥”,韩康伯《周易注》中所说的“玄照”,都借助于“视觉语词”表述自己的“看法”。既然如此,我们不妨通过几个例子,透视一下早期道家著作中的“视觉语词”与思想内容之间的内在联系。前面我们把道家视觉语词分为两种类型: 光照语词和幽昧语词,前者集中体现于神明概念。我曾于拙著《道家形而上学研究》中比较详细分析探讨了知识论—心性论语境中的神明概念*详见郑开: 《道家形而上学研究》(第二章第二节)第136页以下。,亦曾专文讨论了道家心性论视野中的“神明”*《道家心性论视野中的“神明”》,载《神明文化研究》第二辑,首尔: 神明文化研究所,2011年。,这里就不重复讨论光照语词问题了,而将分析与阐述的重点集中于幽昧语词,具而言之,就是恍惚、玄眇(玄德)、罔象和混沌。

(一) 恍惚: 宇宙论、知识论与心性论的多重向度

从语文学上说,“恍”“惚”乃双音叠韵字,一般而言,它们含义相同或相仿,不能拆分。*王博详尽分析了“惚”“恍”和“有”“无”的关系,征引了诸如何道全《老子注》: “恍者有而似无,惚者无而似有。”陆钿《鹖冠子解》: “芒者似有,芴者似无。”以及陈抟《道妙恍惚之图》: “盖其天下之物,皆生于有,有生于无。恍有耶,惚无耶?”然而,他沿用朱伯崑先生之说,以“惚”为“无”、“恍”为“有”(王博: 《老子思想的史官特色》,台北: 文津出版社,1993年,第315—317页);我却认为,“惚”之为“有”、“恍”之为“无”,充其量只是“似无”“似有”而已,“恍惚”的根本旨趣在于非有非无、超乎有无。“恍惚”(也许还包括“窈冥”)可以说是道家著作里的常辞,它们或多或少都表示幽昧、昏暗和“视之不谛”的意思。*例如《淮南子·原道训》云: “忽兮恍兮,不可为象兮;恍兮忽兮,用不屈兮;幽兮冥兮,应无形兮;遂兮洞兮,不虚动兮。”《注》谓“忽恍,无形貌也”。概言之,“道”无形无象,却“有情有信”,所以“道”不可致诘,只能以“恍惚”提示它。以“恍惚”描摹道的特征,也许是由于古代哲人“以虚静推于天地”——也就是说,以内在的、莫名的精神体验来迹写宇宙本原状态——的结果。屈原《九歌》中的“荒忽”(即恍惚),其实是形容一种特定的视觉状态;《湘夫人》所言之“荒忽”,通恍惚,本义是指渺茫隐约,视之不谛的意思;然而,“恍惚”的含义不尽于此,一方面它有看不清的意思,另一方面又有看(洞彻)的意思。因此,所谓恍惚,另有一层认知意义上的“不知而知”意味。老子说: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恍惚。(第14章)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第21章)

上引《老子》第21章的内容,亦见于其他道家著作,只不过结字也许不同而已:

忽兮怳兮,不可为象兮;怳兮忽兮,用不诎兮;窈兮冥兮,应化无穷兮。(《文子·道原》)

芴乎芒乎,中有象乎?芒乎芴乎,中有物乎?窅乎冥乎,中有精乎?(《鹖冠子·夜行》)

显然,“芴”即“惚”,“芒”即“恍”,“窅”即“窈”。实际上,“恍惚”颇见于早期经典特别是道家著作,而且文字异构不一而足,聊举几个例子如下:

恍: 芒(《老子》傅奕古本、《庄子·至乐篇》),荒(《老子》第廿章*《老子》第20章曰: “荒兮,其未央哉!……忽兮其若晦。恍兮其若无所止。”、《楚辞·湘夫人·哀郢·远游》、王充《论衡·论死》),怳(《淮南子·原道》、《文子·道原》)*王念孙说,《原道训》原文“怳忽”当为“忽怳”。(《读书杂志》卷九)

惚: 芴(《老子》傅奕古本、《庄子·至乐篇》),忽(《老子》第廿章、《楚辞·湘夫人·哀郢·远游》、王充《论衡·论死》),曶(《汉书·扬雄传》)

“恍惚”的含义复杂难解,原因在于它涉及了若干层面的问题,具有多重的思想意义。但“恍惚”的基本含义乃是模糊罔象、视之不谛的意思,可以认为它是一个“视觉语词”。我们关注的问题始终是: 作为一种“视觉语词”,“恍惚”何以表达甚而传达道家思想的呢?

无论是古希腊哲学还是道家哲学,都曾从物的形色方面入手分析、认识事物。柏拉图最基本的哲学术语是idea和eidos(相、形),这两个词出于动词“看”,同样alēthēs(澄明)也属于“视觉语词”。事实上,早期哲人亦借助于“视觉语词”进行分析与认知,例如“见乃谓之象”(《周易·系辞》),“凡见者之谓物”(《性自命出》),可以说表述了古代思想世界中普遍观念;这一点,与古希腊哲人(例如柏拉图)关注“视觉语词”异曲同工。实际上,道家著作通过诸多“视觉语词”描摹“道”“物”及其相互关系,而屡见不鲜的“视觉语词”亦渗入并塑造了道家思想。

(1) 早期道家的一个基本观念是,“道”不是也不可能是“物”,尽管《老子》那里出现了“道生万物”的命题。*《老子》曾以“无物”表示“道”,而在《庄子》那里,“道”“物”的分野更明确了,所谓“物物者非物”。概括地说,“物”是“有”而“道”是“无”。然而,我们还不能机械地理解“有无”概念,因为“有无”间的关系比较复杂。如果借用古希腊哲学中的“存在(to on)”来给出一个差强人意的解释的话,可以说,“道”是无形的存在(being),那么“物”就相当于有形的存在(existent)。那么,从“物”的方面来观察、理解“道”(“道之为物”),“道”终究恍惚不可致诘;从“名”的方面来标明、提示“道”,也只能是“强为之名”“字之曰道”,用《庄子》的话来说就是“道之为名,所假而行”(《则阳》)。印证王弼以来的《老子》旧《注》,不难看出“恍惚”“窈冥”之类的“视觉语词”不仅涉及了“道象”的描述,而且深化了哲学上关于“有”“无”的论题*例如王弼《注》曰: (恍惚)“不可得而定也。”(第14章注)又说: “恍惚,无形不系之叹。……窈冥,深远之叹,深远不可得而见。”(第21章注)顾欢《注》曰: “欲言定有,而无色无声,言其定无,而有信有精,以其体不可定,故曰唯恍唯惚。”(第21章注)唐玄宗《御注》曰: “(恍惚)不可名有,不可名无。”(第14章)又曰: “惚,无也;恍,有也。”(第21章)宋徽宗《御注》曰: “(恍惚)谓之有而非有,谓之无而非无。”又阐发说: “以其无色之中而能色焉,”(夷)“以其无声之中独能和焉,”(希)“以其无形之中而能形焉”。(第14章),前引陈景元《老子注》分析了其中的要点:

有无不定,是谓惚怳。惚,无也,言无而非无;怳,有也,言有而非有。故曰惚怳尔。(第14章注)

夫道杳然难言,故眂听不能闻见,何物之可谓邪?……夫道怳惚不定,谓其无邪,惚然自无形之中,怳尔变其气象,将为万物之朕兆也;谓其有邪,怳然自有象之初,惚尔而化归于无有也。……窈,深远貌。冥,寂默貌。夫道,怳惚不能定,象物不能见,又窈兮深远,冥兮寂默,问者不知其体,应者不明其理。(第21章)*蒙文通: 《道书辑校十种》,第756—757,771页。

可以认为,“恍惚”(也许还包括“窈冥”)隐喻了“道”,或者说描述了道的部分特性。总之,“恍惚”就是关于“无形”的“摹状词”,《老子》用这样的“视觉语词”很独特地表达了“道”“非有非无”,或者说介于“有”“无”之间的特性。也就是说,“道”不着色相,亦不可落“实”,进而言之,“道”超乎视听和名言之外,超乎有无分别之上。而这样的看法正是老子以来的道家反复强调的“看法”*例如: “湛兮,似或存。”(《老子》第4章)“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老子》第6章)“惛然若亡(无)而存,油然不形而神。”(《庄子·知北游》)“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庄子·在宥》)“芒乎若存。”(《庄子·天下》)“若有真宰而不得其朕。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庄子·齐物论》)“凡物有朕,唯道无朕。”(《淮南子·兵略训》),“道”难于名言的原因是: 它无形无象(不同于物),而又被称之为“若有”“似或存”。*郭象注“湛兮似或存”曰: “存而无物故曰似也”(郭象残《注》,引自蒙文通: 《晋唐〈老子〉古注四十家辑存》,《道书辑校十种》,第152页),可谓一语中的。由此可见,“恍惚”概念不仅涉及了宇宙论(自然哲学),更是本体论的重要基础,同时还包含了知识论方面的内容。接下来,我们将沿着道家思想固有的脉络,拓展、加深上述论证,以明确它们在老子哲学中的重要意义。

(2) 宇宙论意义上的“恍惚”乃是指那种“道之为物”“有物混成”的物理状态,这种状态就是后来所说的原始的未分化(“未形”)的“浑沌”;当然,这种意义上的“恍惚”仍是关于“道体”“道象”的描述。上引《老子》第14、21章已经阐述了“有生于无”的宇宙论思想,而《庄子》和《淮南子》亦沿袭了这种思想:

芒乎芴乎,而无从出乎?芴乎芒乎,而无有象乎。万物职职,皆从无为殖。……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庄子·至乐》)

上述引文阐述了《庄子》的宇宙论思想,显然它是《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第42章)思想的补充与注脚,而后来的道家诸学派亦继承这种思想。当然,从混沌(chaos)创生有序的宇宙(cosmos),也是西方思想中源远流长的观念。从宇宙创生论(cosmos-genesis)的角度来看,《楚辞·天问》谈到“遂古之初”的、宇宙论意义上的浑沌(chaos)状态时,同样使用了“上下未形”“冥昭瞢闇”这样的视觉语词。*刘盼遂说: “昭字自属之误字。,《说文》: ‘尚冥’。与昧古通用。冥瞢闇,四字并列。”这个看法还是值得重视的。(《天问校笺》,转引自金开诚: 《屈原集校注》,第293页)而《淮南子》中的《天文训》和《精神训》两篇中的宇宙论的内容亦多少掺杂了“视觉语词”话语,以佐论证,以我们之前的分析来判断,都事出有因。

(3) 恍惚语词涉及了广泛而复杂的道家哲学理论语境。“恍惚”既用以表明宇宙初始的混沌状态,亦用以说明“道的真理”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因而“恍惚”语词及其话语直接契入了道家知识论语境,还可以描摹内在微妙的精神状态,从而深入镶嵌于道家心性论语境之中。

“恍惚”还涉及道家根本而独特的“看法”问题。那么,什么是道家根本而独特的“看法”呢?如果说“玄之又玄”的“众妙(眇)之门”象征了“道”的话,那么对于它的把握与理解就不能不诉诸“玄览”(或“玄鉴”)。老子曾说: “涤除玄鉴,能无知乎?”(第10章)王安石《注》曰: “玄览,观妙也。”陈景元《老子注》解释说: “玄览,心照也。”“明,慧照也。”这些注疏分明注意到了“玄览”和“明”这种语词间隐含的知识论意味。在老子看来,人的“肉眼”只能捕捉物象的形色而已,而不能把握“物理”;人的“心眼”,诉诸概念和理性的能力,能够把握物理规律,却不能“看到”超乎物理之上的“道的真理”;惟有“玄览”“明”(庄子所谓“莫若以明”)才能洞彻“道的真理”。因而,这种“玄览”和“明觉”似乎可以比拟于“神明”,实际上,这正是早期道家所理解的“玄览”和“明”的概念,所以陈景元说“神明妙远,智照窅冥”,可谓得之。推而广之,老子所说的“观妙(眇)”就是《庄子》所说的“睹无”(《在宥》),《淮南子》所说的“览冥”。*例如: “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庄子·天地》)“能游于冥冥者,与日明同光,无形而生于有形。是故真人托期于灵台,而归于物之初,眎于冥冥,听于无声,冥冥之中独有晓焉,寂寞之中独有照焉。”(《文子·微明》)上述文献借助于“视觉语词”表达了某种独特的“看法”,即如何透视、洞彻“道的真理”,就像古希腊哲人柏拉图借助于内在的视觉(“心眼儿”)得以洞见eidos(形,相)一样。

如果说“无知”“知止”以及“绝圣弃智”表明了老子关于知识的态度的话,那么庄子的“不知”(例如《齐物论》和《秋水》中所阐述的)可以说继承了老子的衣钵。值得一提的是,老子和庄子在提到“无知”“莫知其门”的时候,“杳冥”“恍惚”等视觉语词往往如影随形。简单地说,视觉语词固有某种知识论的向度。更重要的是,知识论语境中的“恍惚”往往涉及到了心性论向度,或者说它们二者总是交织在一起,而莫分彼此,这一点,我们可以在老子所说的“挫锐解纷,和光同尘”(第4章)“塞其兑,闭其门”(第52章)之中发现这种旨趣。*郑开: 《道家形而上学研究》,第165页。

接下来我们试通过两个例子分析《老子》《庄子》心性论语境中的视觉语词。先请看《老子》第49章:

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圣人在天下,歙歙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

此章文献学和语文学的枝蔓较多,试条分缕析之:

首句“圣人无常心”,传世诸本皆同,马王堆帛书乙本作“□人恒无心”,北大汉简本作“圣人恒无心”。究竟是“恒无心”还是“无恒心”?这个问题值得讨论。中村不折旧藏敦煌残卷《老子道德经》作: “圣人无心,以百姓心为心。”*中村不折: 《禹域出土墨宝书法源流考》,北京: 中华书局,2003年,第142—143页。易州景龙碑亦同。然而,历代注疏的看法颇不一致,王弼注语焉不详,成玄英则说: “体道洞忘,虚怀绝虑,与死灰均其寂泊,故无心也。”(释“圣人无常心”句),结论很明确,也很耐人寻味,可见“无心”才是老子哲学的概念,“常心”则首见于《庄子》,亦仅仅见于《庄子》。因此,我认为出现于简帛诸本中的“常无心”“恒无心”很可能是正确的,而通行本“无常心”则可能是转写倒置所致。

第三句,王弼本“歙歙”,河上本作“怵怵”,严遵《指归》作“惵惵乎”,傅奕本作“歙歙焉”。马王堆帛书甲本作“歙歙焉”,北大汉简本作“惬惬(无心符)然”,可见“歙歙”文字异构特别多,因为其为重音(叠韵联绵词之一种)语词,重视“声”而忽视“形”,但王、河两本脱了一个“焉”(或者“乎”或者“然”),因为这样更其明确表示状态;王、河两本“为天下浑其心”,严本作“为天下浑心”,傅本作“为天下浑浑焉”。甲本作“为天下浑心”,汉简本作“为天下浑(心)”。其实“浑其心”的“其”字可有可无,是个“虚词”,没有实质意义。那么“歙歙焉”“浑其心”又是什么意思呢?王弼提出的两点看法值得注意: 所谓“歙歙焉”就是“心无所主”的意思,“为天下浑其心焉”的意思就是“意无所适莫也”。而成玄英似乎认为,“浑其心”即“混沌其心,令无分别”;而“歙歙焉”,成玄英老子义疏本作“惵惵”,意思是“勤惧之貌”,与王弼理解不同。

最后一句,王弼本脱“百姓皆注其耳目”,河、严、傅诸本皆有其句,甲本作“百姓皆属耳目焉”,乙作“属”作“注”,汉简本作“而百姓皆属其耳目焉”。我个人认为,汉简本于义为长,“百姓属其耳目焉”是指百姓受耳目感官之支配的俗常状态,前面加一个“而”字,表明了百姓的俗常生活状态迥然不同于圣人“浑心”“浑浑焉”的状态。“孩之”,一般解释,参考北大汉简和傅奕两本,似乎理解为“咳”(不以为然,不屑一顾,无可无不可的意思)更为合理。

从思想内容方面分析,这一章前后一贯,浑然一体。首句点出了“圣人恒无心”,这是圣人的基本精神特征。“无心”相对于“百姓之心”,那么“百姓之心”又意味着什么呢?就是“有心”,用庄子话说就是溺于“成心”、昧于“机心”,其特征就是执著于是非、善恶、美丑、对错、彼此分别的“心”——即俗常生活中的“心”。“无心”则是这种“有心”的反面,或者说是针对这种“有心”的反思、批判与超越。“圣人恒无心”同时又“以百姓之心为心”是什么意思呢?简单说就是以百姓的是非为是非,而不执著于是非价值判断,且将是非善恶之价值判断“悬搁”起来,犹如庄子所说的“因是、因非”之“天倪”“两行”(《庄子·齐物论》);然而百姓之是非又彼此冲突矛盾,比如儒家之所“是”往往就是墨者之所“非”,这是由于衡量是非善恶的标准并不一定,并非恒常,因为它将因时、因地、因人而设,随着时代、社群、地域、文化传统的变化而变化。如此看来,“圣人无心”说法本身隐含了某种“超道德论”的意味*实际上,老子创造的“玄德”概念及理论还意味了一种超越文化间性的政治模式(理念),抑或一种挣脱了伦理地方性的“超道德论”(super-moralism)。徐梵澄说,老子之学亦“超道德论”,因为《老子》宣称“道常无名”,犹如赫拉克特利特说上帝(按应该是诸神,gods)“双超善恶”。(徐梵澄: 《玄理参同》,《徐梵澄文集》第1卷,上海: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47—148页)同时,老庄所论的“德”也隐含了某种“绝对的性善论”。(刘笑敢: 《庄子哲学及其演变》,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第275—276页)可以说,“超道德沦”和“绝对性善论”构成了老庄哲学之道德形而上学的基础。,即通过精神层面的内在转换超越世俗性伦理价值的。“歙歙焉”“浑浑焉”都是对于圣人精神状态的描摹与提示,表示它是“昭昭察察”“滑疑之耀”(《庄子·齐物论》)即“是非善恶分别之心”的反面。

再来看一段出自《庄子》的文本:

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所之;汒乎淳备哉!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 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为,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謷然不顾;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不受;天下之非誉无损益焉。是谓全德之人哉?我之谓风波之民。……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旷。*钟泰指出: “‘昭’者明也。‘旷’者空也。明而空,空而明。光如是,神亦如是,故曰‘此谓昭旷’。‘昭旷’与下‘混冥’一例,皆叠用状辞。”(钟表: 《庄子发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75页)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物销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天地》)

王夫之曰: “神之所往来,而光之无所不掩者也。……游此者,灼见夫神光之四徹,而不扃闭于偶尔之明,以争昭闇;万物并作而神者自入,不测物则物亦莫繇测之。”(王夫之《庄子解》卷十二)值得注意的是,上文提到的“照旷”和“混冥”恰好表示光照和幽昧,前者提示体道者的精神境界,后者揭示了道物关系以及神人与百姓间的关系,它们都指向了心性论,并通过心性论语境阐明了境界形而上学的特质。

(二) 玄德: 伦理学和政治哲学的解读

《老子》所说的“玄”是指幽昧、深远,可以引申为难以捉摸把握或者与常识观念相反(例如“明德”)的意思,那么老子拈出“玄德”这样一个哲学概念就是旨在表明它是一种比“明德”更深远、更深邃、更基本且更有意味的“德”。老子曾多次阐述了“玄德”概念:

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第10章)

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第51章)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知此两者,亦稽式。常知稽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第65章)

当然,第2章: “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功成而不居。”*帛书乙本作: “万物昔而弗始,生而弗有,功成而弗居。”唐傅奕本作: “万物作而不为始。”据研究,今王本作“辞”者,后人妄改也。例如第17章: “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王弼注曰“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为始”可证。详见张松如: 《老子校读》,长春: 吉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6页。第9章: “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功成名遂身退”句,傅奕古本《道德经》作“成名功遂身退”,可以相互参证。第34章: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发去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第81章: “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弗争。”皆可以看作是围绕着“玄德”的概念进行的哲学阐释,虽然其中并没有出现“玄德”一词。

显而易见,老子所说的“玄德”出现于政治哲学的语境中: 第65章明显是讨论政治问题的,而第10、51章“生之,畜之”的“之”,应该是指老百姓(被统治者)。*徐梵澄: 《老子臆解》,北京: 中华书局,1988年,第14页。徐氏还提示说,这正与上文“爱民治国”(马王堆帛书作“爱民活国”)相应。

事实上,《老子》及道家诸书中尚有不少“玄德”的“同义词”*《老子》的特点之一就是以具象语词作为哲学概念,比如,以“素”“朴”“赤子”“婴儿”喻原初、自然之人性,而这几个语词都是“同义词”。毕竟《道德经》是哲学初创的产物。,例如“常德”、“上德”、“广德”、“建德”(《老子》第28、38、41章)、“至德”、“天德”(《庄子·马蹄·天地》),这些概念或语词,都多少不同于前诸子时期的“德”,而儒家所称的“明德”却旨在继承和传承西周以来的“德礼传统”。所以我们应该在联系与区别这种矛盾关系中理解下面的文字: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仍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第38章)

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第41章)

无为也,天德而已矣。(《庄子·天地》)

《老子》第38章旧题“论德章”(河上公《章句》),因为这一章阐明了道、德(包括上德)、仁、义、礼之间的关系。显而易见的是,在“上德不德,是以有德”这样吊诡语式中,“上德”和一般意义上的“德”殊为不同,所谓“上德”,即“孔德”(第21章)、“常德”(第28章)、“广德”(41章)或“玄德”(第10、51、65章)的不同表述。“上德”或“玄德”不同于一般的“德”,它们是指最高意义上的“德”,或者深远的“德”。一般意义上的“德”在《老子》中又称“下德”(例如第38章次句),指的是德性(virtue)、道德(moral),更具体地说就是仁义礼智忠孝文美之类;相反,“上德”指的却是“自然”“无为”“素朴”“虚静”“恬淡”和“守雌”“不争”“处下”之类。值得注意的是,《文子》对“上德不德”的解释是“天覆万物,施其德而养之,与而不取,故精神归焉”(《文子·上德篇》)。就是说,《文子》用“与而不取”来解释“不德”,因为“与而不取”恰好符合“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的“玄德”特点。在道家看来,“上德”之所以称为“上德”,就是因为它高于一般意义上的“德”。“上德不德,是以有德”,言“上德”不以一般的德(例如仁义)为德,所以才有真正的“德”。“不德”之“德”即一般意义上的“德”,而“是以有德”之“德”指真正意义上的“德”即“上德”或“玄德。”

第38章中反复出现的“为之”,即“有为”,和“无为”相反。“以为”,执著、刻意为之的意思,换言之,它出于、受限于各种各样的目的和动机(例如意识形态)。“上德无为而有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两句,按傅奕古本(即《道藏》所载《道德真经》和《道德真经古本》)及韩非子所据《老子》“古本”,两处“以为”皆作“不为”,此两句作: “上德无为而无不为,下德为之而有不为。”这也提示了,应该自“(有)为”和“无为”之间的张力中把握“上德”与一般意义上的“德”之间的关系。可见,从“精神实质”上说,“玄德”的核心内涵在于“无为”。“故失道而后德,……失义而后礼”数语*马王堆帛书《老子》甲本的文字略有不同: “故失道。失道矣,而后德。”马总《意林》载《道德经》二卷,于“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句下注曰: “道衰徳生徳衰而仁爱见。”,表明了“道”下落之后而有“德”,“德”失落之后而有“仁”,“仁”沦落之后而有“义”,“义”堕落之后才有“礼”,清晰排列出了一种“道”“德”“仁”“义”“礼”的价值序次。*《庄子·天道》更加详明地论述了这一点。

总之,“玄德”“上德”几乎就是“道”的另一种表述,因为它是最高、最深刻的德,是“道”的最根本的体现。“明德”一词迭置了复杂的涵义,包括宗教、政治、道德、哲学等多方面内容。*详见姜昆吾: 《〈诗〉〈书〉成词考释》,济南: 齐鲁书社,1989年,第181页。另按,徐元诰《国语集解》: “明德,谓降福祥不为灾孽。”(《楚语下》“神以是能有明德”句解)可见,“明德”一词的确内蕴了古代宗教意味、余绪和残留。既然自西周以来的“明德”涉及到政治和伦理诸方面,而老子拈出的“玄德”又与“明德”针锋相对,那么,我们就有足够的理由来从“明德”的反面来理解“玄德”了,这样一来,“玄德”之“微言”之中隐含的政治、伦理两方面的主张就更加明确了。

“玄德”既是一个重要的政治哲学的概念,意味了一种超越文化间性的政治模式(理念),同时,也是一种挣脱了伦理地方性(例如儒家推行的仁义,其实高度匹配于古代宗法社会结构)的“超道德论”*徐梵澄说,老子之学亦“超道德论”,因为《老子》宣称“道常无名”,犹如赫拉克特利特说上帝“双超善恶”。(徐梵澄: 《玄理参同》,《徐梵澄文集》第1卷,上海: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47—148页)按: 赫拉克特利特著作残篇中没有“上帝”(God),只有诸神(gods),徐梵澄言之不别。,并且隐含了某种“绝对的性善论”*刘笑敢: 《庄子哲学及其演变》,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第275—276页。。这很值得注意和玩味。

古代思想语词“道德”是否等同于“仁义”?儒家和道家的看法不同,甚至相反。甚至可以说“道德”与“仁义”之间的张力,恰好反映出儒、道两家思想的不同。玄德的对立面可谓“道(导)之以德”、“礼乐刑法”。

老子伦理学的基础在于自然主义人性论,而自然主义人性论的主要概念就是“常德”*详见拙著《道家形而上学研究》,北京: 宗教文化出版社,2003年,第195—207页。,亦即“玄德”的另一种说法。况且,“玄德”足以涵盖《老子》所有的“德目”,包括“柔弱”“守雌”“处下”“不争”和“不见可欲”等。因此,《老子》激烈地非毁仁义,摒拨礼学,其曰:

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第18章)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第19章)

《老子》第19章“绝仁弃义”,郭店竹简《老子》甲本作“绝伪弃诈”。*或“绝为弃虑”(李零: 《郭店楚简校读记》,第15—16页)。曾经有论者据此以为老子并没有反对仁义的意思,当然是误解。《老子》反对仁义,明确无疑,没有什么可以商榷的余地。扬雄曰: “老子之言道德,吾有取焉耳。及搥提仁义,绝灭礼学,吾无取焉耳。”(《法言·问道》)班固曰: “(道家)及放者为之,则欲绝去礼学,兼弃仁义。”(《汉书·艺文志》)韩愈亦谓,老子所谓“道”“德”,“去仁与义之言也”(《原道》)。这充分说明,《老子》所说的“道”“德”不仅不是“仁义”,而且还是“仁义”的反面。《老子》思想的深刻性在于: 从哲学上深入反思了“仁义”,而且深刻质疑、批判了仁义建构于其中的礼乐制度,甚而批判了一切扭曲和掩盖素朴人性的“文”与“伪”(即文化符号)。《老子》彻底颠覆了仁义(意识形态)和文化(制度设施),从而质疑、反思和破斥了儒家标榜的人文理性;深刻地怀疑任何道德、文化和大多数制度的价值和意义,慧眼独具地看到了自然人性(physis)在知识、意识形态、话语和制度性场合(nomos)中的必然困境。《老子》经常以“大仁不仁”“至仁无亲”“上德不德”“广德若不足”这样独特而吊诡的语式(因为深刻而复杂的思想已使语言外壳发生变形)反复阐明了“德”(aretē)超越于仁义忠信,后者出于具体的、经验的伦理规范,是封建宗法社会政治结构之附庸。因此,《老子》关于人性与政治的论点,大都具有自然主义的倾向,例如: 《老子》曰: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第79章)《列子·符言》曰: “天道无亲,唯德是与。”恐怕就是西周以来“天道无亲,唯德是辅”(《左传·僖公五年》引《周书》曰: “皇天无亲,惟德是辅。”)的“转写”。细味之,《老子》所说的“天道”更倾向于“自然”,所以它说: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钥乎?”而《左传》所载的“天道”已经包含了深刻的人文理性因素在内。

班固《汉书·艺文志》评论道家学术说: “绝去礼学,兼弃仁义。”扬雄《法言·问道》曰: “老子之言道德,吾有取焉耳;及搥提仁义,绝灭礼学,吾无取焉耳。”桓谭曰: “昔老聃著虚无之言两篇,薄仁义,非礼学,然后世好之者尚以为过于《五经》。”(《汉书·扬雄传》引)孙盛指责老、庄,“罪名”是非毁仁义、摒拨礼学而直任自然。(《老子疑问反训》)看来,儒家所谓“道德”在于“仁义”而道家所谓“道德”攘弃“仁义”。宋代学者王楙说:

韩退之《原道》曰“道与德为虚位”,或者往往病之,谓退之此语似入于佛老。仆谓不然。退之之意,盖有所自。其殆祖后汉徐幹《中论》乎?幹有《虚道》一篇,亦曰: 人之为德,其犹虚器与?器虚则物注,满则止焉。故君子常虚其心而受之。退之所谓虚位,即干所谓虚器也。(王楙: 《野客丛书》卷十七)

总之,《老》《庄》批判的是“仁义”,阐述的却是“道、德之意”,因此其所谓“道德”不是仁义,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道德。所以,我们认为,《老》《庄》关于伦理道德方面的思想就不能称谓“反道德论”,而只能归诸“超道德论”。*详见郑开: 《玄德论——老子伦理学和政治哲学的解读》,《商丘师范学院院报》2014年第1期。

(三) 罔象、罔两与混沌: 艺术真理与审美特征

“象罔”“罔象”是《庄子》里的重要概念,亦是“视觉语词”,其中不仅寄托了不容忽视的思想意义,还显示出了深远的文化背景。《庄子》曰: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不得,使离朱索之不得,使喫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罔象,罔象得之。(《天地》)

很显然,“罔象得珠”寓言中的“玄珠”代表了“道的真理”,同时也表明了(“知”所代表的)理智和(“喫诟”所代表的)言辩的局限性,唯有“罔象”才能真正“观妙”,这是不是意味深长?这里出现的“罔象”*据马叙伦《庄子义证》,“罔象”是叠韵联绵词。俞樾《淮南鸿烈集解》卷七引亦云然。,似乎与出现于《齐物论》的“罔两”是一个东西。旧注解释“罔两”为“景外之微阴”;或者“景之景”(郭象)。(向秀)换言之,“罔两”就是“影子的影子”,在道家哲学语境里面,它适宜于表示“有无之状”(崔撰),以及“罔罔然若有若无”的状态。*钟泰: 《庄子发微》,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1页。吕惠卿注释说: “象则非无,罔则非有,有皦不昧,玄珠之所以得也。”王船山《庄子解》(卷十二)引方以智曰: “象则非无,罔则非有。”可见,“罔象”一词就像“恍惚”一样,其哲学意味就是非有非无、若有若无!《淮南子·精神训》曰: “古未有天地之时,惟像无形。”俞樾说,“惟”乃“惘”字之误。“惘像”即“罔象”也。罔象亦作象罔,乃叠韵字,皆“无形之象”。*详见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卷七引。钟泰和江绍原都注意到上引寓言《天地》中的“罔象”在《淮南子》里正作“忽恍(怳)”:

故黄帝亡其玄珠,使离朱、捷剟索之,而弗能得之也。于是使忽怳,而后能得之。(《淮南子·人间训》)

钟泰直截了当地说“象罔”就是“恍惚之貌”,“与玄冥混沦为近”。*钟泰: 《庄子发微》,第254页。江绍原更于这样的哲学解释之外,指出“罔象”“罔两”(还有许多异构词语,例如魍魉、罔养、罔浪等)乃鬼神精怪之名,即它们的“意义都是恍惚窈冥,而且都被用为精灵之称,精灵皆怳惚窈冥若有若无故也”。简单地说,鬼神与精灵的状态,不正是那种恍惚窈冥,虚无飘渺,“似有而实无,似无而又实有的状态”吗?*江绍原: 《中国古代旅行研究》,上海: 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96、49页。这个解释揭示了道家哲学话语背后的深厚文化基础,因而特别重要。

现在回到《庄子·天地》象罔故事讨论一下艺术真理等问题。这里,“玄珠”隐喻道(的真理),而“知”“离朱”和“喫诟”则分别隐喻着企图把握道的三种途径或方式: 诉诸心思的知性、诉诸感官的感性和诉诸言辞的论辩。实际上,上述三种途径或方式并不能把握道的真理,而真正不辱使命的却是象征不落形迹的艺术方式的“象罔”,这多少有些出人意料。寄寓于“象罔”寓言中的观念绵延不绝,并集中地体现在有关“言意”问题的辩证关系上。我们知道,言外之意、象外之境的观念滥觞于象罔寓言,也构成了古典美学意境说的理论基础。

另外一个视觉语词“混沌”(浑沌)同样深刻影响了古代哲人对于艺术真理和创作规律的理解和把握。那么,无形的“道”何以呈现于艺术作品,或者说艺术创造何以比拟神奇的造化呢?宗白华说,艺术表演宇宙的创化,尽得诗人和艺术家的深旨。艺术家昵近物我两忘、主客相泯的审美创作状态,淋漓尽致地抒写胸中之逸气,信手一挥而补天地造化之功,仿佛可以比拟造化的神奇,甚至“参乎造化”*张大千自认画家为上帝,因为“画家在作画的时候,他自然就是上帝,造化在我手里,不为万物所驱!”也就是说,“画家可以在画中创造另外一个天地。要如何去画,就如何去画,全在自己意念的创构”。(《张大千画语录》,海口: 海南摄影美术出版社,1992年,第25页);而艺术家笔下决出的艺境,确是“另一种现实”“艺术的真实”,高于现实的真实,即玲珑剔透艺术世界。艺术是这个世界里的奇迹。传说仓颉造字之时,“天雨粟而鬼夜哭”,历代的书家都以此追溯书艺的直侔造化的创造性力量,他们说: “书之道,所谓以宇宙在乎手者。”*《历代论画名著汇编》,北京: 文物出版社,1984年,第215页。而画家也仿佛是造字的仓颉、画卦的伏羲,能够“凿鸿濛,破荒忽,游于无何有之乡”。*《历代论画名著汇编》,北京: 文物出版社,1984年,第348页。杜琼《论画》: “绘画之事,胸中造化吐露于笔端。怳忽变幻,象其物宜。”*《历代论画名著汇编》,第222页。艺术创造的本质,正如古代艺术家们切身体会的那样,在于笔夺造化,思接混茫,使真宰欲泣。*恽南田: 《南田论画》,见《历代论画名著汇编》。这些说法恰好表明了混沌与秩序(有秩序的宇宙)之间的张力吗?

我们知道,传统的水墨画又称“墨戏”。实际上,水墨的出现和发展具有一定的必然性。唐张彦远说: “草木敷荣,不待丹碌之彩,云雪飘飏,不待铅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凤不待五色而杂,是故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意在五色,则物象乖矣。”(《历代名画记》)宋韩拙亦云: “霞不重以丹青,云不施以彩绘,恐失其岚光野色,自然之气也。”(《山水纯全集》)日本画家东山魁夷曾在其绘画生涯的某个时刻,强烈意识到趋向于水墨画的内在驱动,并认为这意味着“从色彩的感觉世界向水墨的精神性世界位移”。*东山魁夷: 《中国纪行·山水画的世界》,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69页。凡此种种,足以说明水墨设色的趣向乃是中国山水画的绘画逻辑。

水墨画只有两种原色,玄与素。徐复观曾说,墨色即玄色,玄化的母色。*其曰: “水墨之色,乃不加修饰而近于‘玄化’的母色。……由远处眺望山水,山水的各种颜色,皆浑同而成为玄色。同时,水墨画之所以能‘具五色’,而称之为‘墨彩’,不仅是观念上的,并且也须有技巧上的成就。”(徐复观: 《中国艺术精神》,上海: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55页)宗白华则精辟阐述了中国画虚实相生的妙境:

中国画的用笔,从空中直落,墨花飞舞,和画上虚白,溶成一片,画境恍如“一片云,因日成彩,光不在内,亦不在外,既无轮廓,亦无丝理,可以生无穷之情,而情了无寄”。(王船山语)中国画的光是动荡着全幅画面的一种形而上的、非写实的宇宙灵气的流行,贯穿中边,往复上下。古绢的黯然而光尤能传达这种神秘的意味。西洋传统的油画填没画底,不留空白,画面上动荡的光和气氛仍是物理的目睹的实质,而中国画上画家用心所在,正在无笔墨处,无笔墨处却是飘渺天倪,化工的境界。……中国人爱在山水中设置空亭一所。戴醇士说: “群山郁苍,群木荟蔚,空亭翼然,吐纳云气。”一座空亭竟成为山川灵气动荡吐纳的交点和山川精神聚集的处所。倪云林每画山水,多置空亭,他有“亭下不逢人,夕阳淡秋影”的名句。张宣题倪画《溪亭山色图》诗云: “石滑岩前雨,泉香树杪风,江山无限景,都聚一亭中。”苏东坡《涵虚亭》诗云: “惟有此亭无一物,坐观万景得天全。”唯道集虚,中国建筑也表现着中国人的宇宙意识。*宗白华: 《美学与意境》,北京: 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20—223页。

从绘画意境的创造上分析,玄、素之色相当于画面中的墨色与空白,墨是“有”而空白是“无”,轻墨落素的点染则意味着凿破混沌的意境创造,其实这种“无中生有”的艺术创造何尝不是“有无相生”的大化流行呢?*实际上,黯然而光的古绢和宣纸以及墨这些材质本身也是画境或意境的部分,这可以说充分发挥了书画介质的物性。轻墨落素之前的绢和纸,了无一物,仿佛天地创化之前的、阴阳未分的混沌状态——永恒寂静的“无”(窈冥恍惚幽深暗昧),其时自然是“无笔无墨”;而“一画”(石涛所谓“一画”其实是指艺术创造之机,抽象的笔墨)意味着宇宙创化的肇始、轻墨落素的刹那,“太朴散而一画之法立矣”,换言之,“一画”劈开了混沌未分,“有象因之以立,无形因之以生”*朱景玄说: “挥纤毫之笔,则万类由心;展方寸之能,而千里在掌。至于移神定气,轻墨落素,有象因之以立,无形因之以生。”(引自《中国美学史资料选编》上册,台北: 汉京文化事业有限公司印行,1983年,第349页。),万象森罗,一挥而就。因此艺术创造相当于道家所说的“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在石涛看来,画史手中的笔与墨,也就成为推移万物流行的气化之机,他说: “笔与墨会,是为氤氲。氤氲不分,是为混沌。劈混沌者,舍一画而谁耶?画于山则灵之,画于水则动之,画于林则生之,画于人则逸之。得笔墨之会,解氤氲之分,作劈混沌手。”“在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苦瓜和尚画语录·氤氲章》)他还在自己的画作上留下了这样的诗句: “天地氤氲秀结,四时朝暮垂垂;透过鸿濛之理,堪留百代之奇。”(《题画诗》)“天地浑溶一气,再分风雨四时,明暗高低远近,不似之似似之。”(《题青莲草阁图》)

由此可见,道家著作中的视觉语词特点鲜明、含义深刻。因为它镶嵌于诸如宇宙论、知识论、伦理学、政治哲学和心性论的复杂理论语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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