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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韩愈解体文文体

2016-03-28王祥辰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6年5期
关键词:解体韩愈文体

王祥辰

(扬州大学文学院,江苏扬州225002)



浅析韩愈解体文文体

王祥辰

(扬州大学文学院,江苏扬州225002)

解体文早在汉代就已经出现,但唐代以前,中国古代文人却甚少使用这种文体。直到韩愈的《进学解》《获麟解》等出现后,解体文得到了广泛的流传,解体在中国文体史上才开始拥有一定的地位。韩愈在承袭前人解体文宾主对答写作模式的基础上,将解体文中设定问题的对象由第三人变为作者本身。同时,韩愈将儒家学说严密的逻辑结构沿用到解体文的创作之中。韩愈通过使用解体撰文,隐晦地表达了其复兴秦汉古文传统的愿望。

解体文;韩愈;文体

韩愈在中国散文史上拥有很高的地位,刘禹锡称赞其曰:“韩吏部退之为文章盟主。”①欧阳修则称“有道而能文者,莫若韩愈”②。苏轼更推举韩愈散文为“文起八代之衰”。韩愈一生散文著作颇丰,马其昶点校、马茂元整理的《韩昌黎文集校注》共收录韩愈相关散文341篇,其中有3篇为后人所作之集传,韩愈所撰之散文共338篇。此中所囊括的解体文仅4篇,分别为《获麟解》《进学解》《通解》《择言解》。尽管韩愈创作的解体文较少,但《进学解》《获麟解》等解体文都是中国散文史上的传世佳作。韩愈通过《进学解》等诸篇解体文,表达了自己为官、为人、治学等多方面的理想,这也成为后人研究韩愈从政目标、为人原则、治学态度的重要材料。韩愈为什么选择解体来表达自己的理想?韩愈解体文和其他文体散文有哪些区别?韩愈通过解体又向外界传达出何种隐藏的讯息?这些都需要作深入探究。

一、历代演变,源远流长

《说文解字》对“解”字的解释是:“判也。从刀判牛角。”③“解”的本义是用刀割牛角,或者是用刀剖解野兽的尸体。解体不同于一般文体,它有属于本文体的固定书写程式。解体文需要选定一个问题,然后进行层层剖析,并且需要作者最终给出关于所设定问题的解答。

在传统儒家学术体系中,“解”这一概念并不少见。《礼记》中即有《经解》一篇,其后众多儒家经典诠释文本都以“解”字作为标题,来揭示经典内部的微言大义。儒家经典中的“解”对解体这一文体的出现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解体文正是在儒学被尊为官方哲学的汉代产生的。马其昶在谈及《进学解》文类渊源时曾说:“《进学解》出于东方朔《客难》、扬雄《解嘲》,而公过之。”④如果说东方朔的《客难》从文章的题目上看,并不能称为真正的解体文,那么扬雄《解嘲》一文的写成,则代表解体这一文体的正式形成。

自魏晋时期开始,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涌现出了许多文学理论、文学批评著作,刘勰创作的《文心雕龙》和萧统选编的《昭明文选》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这两本书都有意识地将当时流行的文体进行分类,《文心雕龙》将文体分为34类,《昭明文选》则将文体分为38类。而不论是《文心雕龙》还是《昭明文选》都没有将解体纳入其中。可见,在古代文学刚刚“自觉”的时期,“解”不是一种常用的文体,解体并没有得到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家的关注。这也可以从侧面解释为什么韩愈注意到了解体却甚少使用解体去撰写散文。韩愈的性格是“尚奇”的,他的文风奇诡恣肆,甚至被同时代某些文人贬斥为“以文为戏”。正是这种“以文为戏”的写作方式,使得韩愈注意到前代及同时代文人所不太重视的解体,但韩愈又碍于当时文坛正统思想的限制,自然不能过多地使用解体撰文。

明人吴讷所撰的《文章辨体序说》已经将解体列在古文类之列,不过吴氏仅仅将“解”与“说”分为一类,认为其内涵大致相当:

“按说者,释也,述也,解释义理而以己意述之也。……至昌黎韩子,悯斯文日弊,作师说,抗颜为学者师。……若夫解者,亦以讲释解剖为义,其与说亦无大相远焉。”⑤

从吴氏的叙述中不难看出,正是在韩愈的影响下,文类研究家们才渐渐地开始关注解体。他们尝试依据韩愈《进学解》《获麟解》等解体文的行文方式,总结解体文的大致特征。吴讷认为从文体功用的角度上看,韩愈的说体文与解体文是存在某些共性的。

而吴讷以后的明代文类研究家则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将“解”这一文体单独拈出进行研究。明人徐师曾在其《文体明辨序说》一书中详细解释了解体的内涵和特点,他说:

“按字书云:‘解者,释也,因人有疑而解释之也。’扬雄始作《解嘲》也,世遂傲之。其文以辨释疑惑、解剥纷难为主,与论、说、议、辨,盖相通焉。其题曰解某,曰某解,则惟其人命之而已。雄文虽谐谑迴环,见讥正士,而其词颇工,且以其为此体之祖也,故亦取焉。此外又有字解,则别附名字说类,此不混列。”⑥

徐氏首先交代了解体的内涵,解体文是为了给他人释疑而作的文章。其次,徐氏认为“解”这一文体源自扬雄的《解嘲》一文,而解体文与论、说、议、辨等文体内涵相同。最后,徐氏认为:不论是“解某某”,还是“某某解”,都属于解体文。这个研究结果也佐证了尽管韩愈解体文的标题不叫《解进学》《解获麟》,但这两篇解体文与扬雄《解嘲》属于同一文体。不过徐氏同样强调并不是文章题目中有解字就是解体文,解体文与其他文体有很大的不同,这些不同之处需要多加关注,不能与其他文体混淆。应当说,徐师曾明确了解体的概念,对后世解体文的书写方式进行了规范。

通过以上论述可以看出,解体在中国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尽管解体文在文学发展初期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但由于韩愈对解体的使用,人们开始越来越多地关注解体这一文体的发展。在与韩愈相去不远的宋代,解体已经被《崇古文诀》《文章轨范》《古文集成》《古文关键》等文学理论著作收录。到了明代,解体得到了广泛的使用,文体研究家们也对其进行了完整的定义,解体可以说是在韩愈散文的影响下走向成熟和完善的。后人因为韩愈等人善于撰写解体文并留下了不朽的佳作,开始对解体进行广泛研究,明确解体的文体分别方式。古代文论著作开始收录解体,也从另一个层面将魏晋南北朝时期不受重视的解体的文体等级提高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二、推陈出新,遵儒崇经

“文章以体制为先”是中国古代文学创作与研究所秉持的一贯态度和原则。文人士大夫们在文学创作之初,首先需要明确自己将采用的文体,然后辨明此文体与其他文体的不同之处,即所谓“辨体”。而这里所说的文体,与西方“文类”一词的意义是相同的。不过,中国古代文献数量浩如烟海,研究和提及文体一词的文学著作也可谓汗牛充栋。文体一词在各类文献中时常有特殊的意义。文类、体性(风格)、体貌、章法结构和表现形式等在古代典籍中都可以使用文体一词表达。故探讨韩愈解体文的文体特点时,要从宏观的角度看待和分析其解体文的文类、体性、体貌等多方面特点。

解体与其他韩愈撰文常用的文体,如诗、赋、序跋、状、表、奏议、书论等相比,有很大的不同。解体作为一种兼具解说性与议论性的论辩文体,其主要功能在于解释、说明作者所提出的问题,其主要属性是道明问题发展情况,剖析问题发展的关键和利害。因此,解体不仅需要作者能提出寓意深刻的问题,更要求作者能在文章中展现出分析问题的严密逻辑。扬雄《解嘲》等解体文都采用问答形式,而这种通过问答形式展开叙事和理论探讨的文学作品,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已经流行,《论语》《孟子》《晏子春秋》等均采用这种问答的形式。在汉代,宾主对问的写作形式更是形成了一种常态。这种宾主对问的写作方式,也成为了解体与其他论辩散文的最主要区别,韩愈的《进学解》就是采用此种写作方式撰写的。韩愈通过记叙国子先生与学生的问答过程,隐晦地道出了当权者不能任用贤良的社会情况。同时,韩愈借国子先生之口提出了自己做人、做官、为学的主张。应当说,韩愈的《进学解》是韩愈承袭前人解体文撰写方式的传统之作,提出问题“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⑦后解答问题,在解答中展示韩愈本人的主张。《进学解》不论在行文方式上,还是在写作目的上,都与前代解体文是一脉相承的。

韩愈所撰写的其他三篇解体文——《获麟解》《通解》《择言解》,没有直接的问答过程展现。但从韩愈的行文方式、方法上看,上述三篇散文依然具有解体的特征。提出问题并进行解答的解体文写作程式,在这三篇散文中都通过其他途径进行了展示。如《获麟解》一文,尽管全文没有使用任何对答的模式,但在文章中韩愈提出了普通人不知麒麟的模样的问题:“然麟之为物,不畜于家,不恒有于天下。其为形也不类,非若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然则虽有麟,不可知其为麟也。”⑧再如《通解》,韩愈指出人们不懂“通达”为何意,他借古代圣人之口道明了自己所理解的“通达”:“且古圣人言通者,盖百行众艺备于身而行之者也;今恒人之言通者,盖百行众艺阙于身而求合者也。”⑨《择言解》虽然没有采用问答形式,韩愈却解答了选择合适的语言说话的重要性的问题,甚至将其与人能否善用水、火相类比,“言起于微,而为用且博,能不违于道,可化可令,可告可训,以推于生物;及其纵而不慎,反为祸矣”⑩。应当说,韩愈如此撰写解体文,既一定程度上保存了解体文的写作传统,又突破了撰写解体文的固定程式。在韩愈的笔下,解体文中呈现的问题,不仅可以是别人提出的,也可以是作者本人给自己提出的。由此,解体不再是为了解答问题而作的文章,它成为了对某一情况进行矛盾辨析的创作,解体可适用的写作范围也进一步扩大。

从体貌上看,《进学解》一文采用了骈散结合的写作方式。尽管韩愈倡导复兴古文,但其《进学解》一篇中的确含有一些“四六文”色彩,如“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役役,窥陈编以盗窃”。以至于一些人将《进学解》归为辞赋类,不过就文章篇名看韩愈撰文之本意,韩愈应当是将《进学解》归为解体一类的。而韩愈其他三篇解体文从体貌上而言,均是不讲求声律、辞藻、排偶的古文。

韩愈的4篇解体文从结构布局上看,不但逻辑严密,且均体现了遵从儒家经典旨意的特点。刘勰在《文心雕龙·宗经》中强调了经典体例对文章写作的重要性:“赞曰:三极彝道,训深稽古。致化惟一,分教斯五。性灵熔匠,文章奥府。渊哉铄乎!群言之祖。”韩愈无疑承袭了前人的“宗经”思想。《获麟解》即以解读《春秋》鲁哀公十四年狩猎获得麒麟被认为是不祥之事为缘起。全文结构布局都围绕着儒家经典展开。《进学解》中有韩愈对儒家六经文体形态的概括:“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在《通解》一文中,韩愈以儒家仁、义、礼、智、信为论说中心,“且五常之教,与天地皆生”。通过儒家思想核心的“五常”立论,探讨“通达”。仿照儒家经典《荀子·王制》的“庶人安政,然后君子安位。传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的论说方法,《择言解》中韩愈道:“水发于深,而为用且远,能不违于道,可浮可载,可饮可灌……”由此观之,韩愈解体文极其严密的逻辑结构,与儒家经典的文章体例、写作方式有着紧密的关联。儒家经典缜密的结构体系,指引着韩愈解体文的创作。

韩愈的解体文承袭并突破前代解体文的写作方式,从谋篇布局上崇尚“宗经”的传统,很大程度上丰富了解体文创作体系。韩愈创作解体文的这些方式,在后世成为解体文创作过程中不可逾越的规律性原则。韩愈对解体的因袭和创新,展现出了韩愈在文体创新中的自觉意识。且正是由于韩愈继承古代解体创作传统,秉承“宗经”原则,韩愈解体文才更具有权威性。后人在评价韩愈解体文时,往往由于韩愈解体文依据儒家经典以及两汉名作而不敢妄加议论。晁公武在《郡斋读书志》中尝云:“盖愈之置辞造端,字字悉有依据,如《毛颖传》《进学解》之类,皆有所师范云。”。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解体在韩愈之后,没有进一步发展。甚至,后世散文家没有一人可以创作出与韩愈解体文相媲美的解体文新作,这也是中国古代散文发展史上的一个遗憾。

三、以文为用,体制为先

韩愈的散文创作,时常被人认作是“以文为戏”。裴度曾对韩愈“以文为戏”的创作方式提出过自己的规劝:“昌黎韩愈,仆识之旧矣,中心爱之,不觉惊赏。然其人信美材也。近或闻诸济类,云恃其绝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可矣乎?可矣乎?今之作者,不及则已,及之者当大为防焉耳。”而解体一类论辩文体,均是以逻辑严密、态度谨严为主要特征,故韩愈的解体文并不能被看作是“以文为戏”。韩愈的文学主张是复兴古文,但当时唐代文坛弥漫的风气却是学习汉魏六朝辞藻华丽、讲究对偶等著述风格,韩愈的文学主张与当时社会的文风应当是格格不入的。韩愈的《进学解》被认为在文体上直接承袭扬雄的《解嘲》,但韩愈却在文章中有意无意地使用“四六文”的一些撰文方法。从韩愈撰写解体文的过程中似乎可以看出,韩愈在推行“古文运动”前后,因为当时复杂的社会情况,内心是矛盾的。

《通解》《择言解》两篇解体文均没有被《韩文正集》收录,现在看见的《通解》《择言解》均是从唐人赵德的《文录》中选取出来的。洪庆善尝言:“《通解》《择言解》《鄠人对》,或云皆少作。”韩愈一生完成的四篇解体文,有两篇都是年少时完成的。依此我们可以推断,韩愈成名以后所推行的“古文运动”并不是一时兴起的,更不是完全希望通过文学运动去影响政治改革。韩愈年少时就认可两汉时期文人著述的方式,他学习和模仿秦汉时期的文章传统是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的。

《进学解》和《获麟解》两篇解体文,都表达了韩愈本人怀才不遇的感伤。尽管这两篇文章均采用了解体,但写作方式却不尽相同。《获麟解》的怀才不遇,更像是韩愈早年科举考试屡次不中的感慨。《进学解》则表达了韩愈身居庙堂之高,却不能人尽其用的怀才不遇之惑。可以看出,韩愈在人生逆境的时候,并不是一味地“以文为戏”,他也开始迎合裴度等位高权重的士大夫们的看法,写出了“以文为用”的文章。《进学解》中“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余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即能看出韩愈对宰相的极力迎合,这与韩愈的几篇《上宰相书》的思想内涵是基本一致。韩愈所写的解体文,都能被看作是以现实功利思想为核心的实用性散文。

诚然,“以文为戏”是唐代绝大多数文人对韩愈散文文风的看法,但韩愈的解体文,还是彰显了其重视文章实用性的一面。同时,韩愈以“解”为撰文之文体,也可以看出其希望复兴秦汉古文的愿望。韩愈的解体文,通过文章的文体向外界发出了学习扬雄等两汉文学家写作传统的信号,这也是前代文人撰文所不常使用的手段。

四、总结

总而言之,韩愈的解体文不仅取得了极高的文学成就,更推动了解体这一文体的发展,吴承学等人即认为“(解体)明显也是因韩愈文章而立体的”。尽管解体在后世文人的文学创作中不被经常使用,但韩愈对解体的使用却客观上促进了解体文体等级的提高,使其在中国文体史上占有一席之地。韩愈从文体出发,表达自己的学术思想和文学主张,值得后人学习和研究。

注释:

②欧阳勇、刘德清:《欧阳修文评注》,江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8页。

③许填:《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第94页。

⑤吴讷:《文章辨体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43页。

⑥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134页。

[1]韩愈.韩昌黎文集校注[M].马其昶,标注.马茂元,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2]董诰,阮元,徐松,等.全唐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3]刘勰.文心雕龙[M].王志彬,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

[4]吴讷.文章辨体序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5]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6]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1963.

[7]吴文治.韩愈资料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3.

[8]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9]吴承学,何诗海.中国文体学与文体史研究[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

[10]康震.中国散文通史:隋唐五代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3.

责任编辑:赵 青

10.3969/j.issn.1673-0887.2016.05.006

2016-03-03

王祥辰(1990— ),男,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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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0887(2016)05-002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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