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稚亚

在中国人的审美情趣中，任谁都无法绕开江南。江南是一蓑烟雨，胭脂美人，是优雅的华美，有着微醺的柔情。这种情趣，夹杂着一种“韶光回首即成空，及时乐取逍遥性”的哲学观和士大夫气质，写入了江南人每一页的历史。

一千年前的奢侈品

南京云锦，便是这种江南审美的代表之一。公元417年，东晋在建康设立专门管理织锦的官署——锦署，人们一般认为这是南京云锦正式诞生的标志——迄今已有1600年历史。云锦兴于六朝，衍于宋元，盛于明清，与四川蜀锦、苏州宋锦、广西壮锦并列为中国四大名锦，而云锦位居其首。

准确地说，云锦是南京传统提花丝织物的总称。实际上，“云锦”一词，来源于清代道光年间南京的“云锦织所”，晚清以来始有商品生产，行业中产生云锦的名称，最早的文字记载则出自于民国南京的《工商半月刊》，因其只有南京生产，故而称之为“南京云锦”。

自元代起，云锦即为皇家御用。清朝诗人吴梅村赞美云锦织品，说它“机杼夺天工，孔雀妆花云锦烂，冰蚕吐凤雾绡空，新样小团龙。”假使我们要给村梅先生口中的这张云锦，搭配某样书法，大概只有同为御用的瘦金体方能相称，《书史会要》描述瘦金体，称其“笔法追劲，意度天成，非可以陈迹求也。”后两句用来形容云锦，也是再恰当不过。

据说时尚界的大师们，最反感的公共场所莫过于博物馆，他们认为时尚只是生活在当下。然而云锦在属于它们的“当下”，也是最炙手可热奢侈品宠儿，它们最出名的模特，大概要数《红楼梦》里的痴情男女。书中第二回“荣国府收养林黛玉”中，王熙凤前往贾母处会见林黛玉时，“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同回写到宝玉会见黛玉时，“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品类繁复，让人叹为观止。《红楼梦》中荟萃的丝绸品种最少也有十多种，特别是云锦的种类丰富多彩，这或许留下的是作者曹雪芹的童年记忆，曹家三代任职于江南织造，正是后者，将南京云锦推向了光辉的顶点。

云飘霞飞海上路，走进诸国王室家。云锦作为中央之国灿烂文明的象征，经海上丝绸之路，远播南洋与欧洲，也东渡日本。日本国宝级的传统工艺品西阵织，就与南京云锦有着不可磨灭的渊源。

日本还曾特邀南京云锦研究所为他们复制龙袍，第一件名曰“清琉球王妆花缎龙袍”。这件龙袍当时被赐予属国琉球国的琉球王。不过，虽然上面的图案也是代表皇室的五爪龙，但颜色却是绛黄色。另一件是明织金寿字龙云肩通袖龙襴妆花缎衬褶袍复制品，据云锦研究所工作人员李昕介绍，“原件是明朝万历皇帝出去骑马打猎时穿的，所以下面设计成了百褶裙样式，这样骑马的时候，可以铺开来。这件衣服上绣有1024个寿字。更奇妙的是，百褶裙打开或不打开，其龙纹都是完全连接的，没有断纹。”

然而，李昕也指出，目前全国真正懂云锦技术的不足50人。主要原因是它的地缘性。就像只有在法国波尔多村庄产的红酒才能被称作波尔多酒，只有在南京六大城区内制作出的云锦才能被称作“南京云锦”。这一点就局限了云锦在全国的推广。

同每一个非遗都正在面临的问题相似，云锦是否会成为博物馆里沉睡的艺术品？又将如何重新焕发时尚的生命力？

2015年 1月28日，春夏巴黎高级定制时装周上，中国著名时装设计师劳伦斯许携手吉祥云锦亮相高端定制T台，“千年明朝皇袍织法，锦绣云锦敦煌古梦”，引来观众阵阵惊艳。然而这样的孤例，在高端定制这样一个小众的市场，大概还无法解开上述疑问。

云锦在南京的传承有何特别之处？

复制生产型传承

随着封建王朝的衰落，皇家的象征——云锦也陷入了消沉的时期。1957年，南京云锦研究所成立，旨在挽救此时濒危失传的云锦技术。1979年，研究所正式开始了古代丝织品的研究复制工作，研究恢复了失传300多年的妆花罗、妆花纱、妆花绸等传统云锦品种。2001年起，“南京云锦木机妆花手工织造技艺”开始申遗。历经3次对申遗材料的反复修改，终于在2009年正式成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

在“非遗”的头衔下，拥有悠久历史背景的云锦更应该保证其纯正性，才能更好地将其形态特点呈现在世人的面前。但是在现今的大时代背景下，如果一味保存云锦的传统，将会使其脱离群众，尤其是云锦这样一直都作为皇家御用品的丝织品，会使人们产生距离感。尽管新兴的科技技术对于保护传统文化提供了技术上的有力支持，但是云锦的生产特点决定了传统的云锦技术已经很难适应市场的需求。

“我们有100台机器，但云锦的生产难点在于生产周期长、分工很细，120多道工序。一件大的云锦完工周期达3到5年，小件也得1年，最快的也得半年左右。”李昕指着长5.6米、高4米、宽1.4米的大花楼机介绍道。周期长也导致匠人们的生产能力无法满足市场需求。因此，云锦的传承一是依靠为博物院复制不同时期的云锦产品，传承手工工艺；二是树立品牌，通过机器批量生产进入普通消费市场。

丝织品的复制工作尤为艰难。这是因为它们年代久远且处于一种糟糕的保存坏境之中，还往往遭遇盗墓者的洗劫破坏，导致很多丝织文物在出土后都已腐朽变色，根本无法领略其本来的风采与魅力。因此，对其进行复制保存，重新延续这些古代珍品的“生命”，让人们了解和欣赏古代民族灿烂的文明，是云锦保护和传承的一项重要任务。

在复制过程中，通过对不同时期云锦产品的研究和制作实践，使优秀的传统生产工艺得以恢复。万历皇帝“礼服”和“衬衫”这两件衣服“宽袍大袖，纹饰考究，一派雍容华贵，其复制过程破解了云锦妆花紬工艺，所用金线为历次复制最细，丝线密度为平常龙袍的5倍，创造了云锦工艺破解的诸多之最”。可见，复制工作的有效进行，为云锦的保护与传承找到了一条新的出路。通过对这些古丝织文物的挖掘、整理和再现，不仅锻炼了一批年轻的云锦制作工艺传承人，展现了他们高超的手工艺织造技艺，更重要的是，较好地恢复了云锦的绝大部分工艺，并悉数传承下来。

区别于其他地区的锦缎，云锦是一种大量用金（捻金、缕金，也包括缕银和银线），并善于用金装饰织物花纹的提花丝织物。同时，其图案的配色也鲜艳强烈，这就造就了其金彩辉映、瑰丽灿烂的艺术效果。金的运用，决定了其不菲的价格，这必然会让广大普通消费者望而却步。而传统浓艳的色彩配置，也在一定程度上与当下人们的审美习惯有所出入。现代人的衣饰穿着和居家装饰更喜欢简洁雅致、朴素自然，不大喜欢浓艳和铺张，倘若让云锦进入现代人的日常生活，就必然需要做出一定的调整，无论是在材料的择取，还是设计配色，都应考虑当下人们的接受范畴。此外，如何通过现代科技手段进行生产技术的革新，也是云锦发展所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

首先，在配色传统上，云锦的纹饰与配色都曾力求与宫廷里的华贵气氛协调，彰显身份。这就决定了传统云锦配色方法“对比强烈、浓重而华丽，极富装饰性”的特点，但清新典雅、温馨浪漫的色调更容易迎合现代人的口味，因此云锦日用品的色彩处理会更符合当代时尚的审美。

其次，云锦在继承传统生产工艺的同时，还注重新技术的开发。目前，云锦的主要产品织金、库锦、库缎已实现现代化生产。最值得一提的是有着4700多年历史的“妆花”技艺——这是唯一流传至今，只可凭人的记忆编织，而不可被机器取代的传统手工织造工艺。但云锦工作者们还是借助科技手段在云锦织造过程中的部分环节进行了成功的实践，通过计算机辅助软件的引入，有效地提高了云锦纹样设计和生产能力。

云锦纹样华美，寓意吉祥，如云龙海水纹，严谨而浪漫；缠枝葡萄纹，寓意多福；青花灯笼锦，色调清雅高洁；松鹤延年纹锦，富贵长寿。从南京的云锦路走过，可以看到狭窄的道路两边栽满了梧桐，在路的尽头夕阳浅浅的余晖洒下，天上云霞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