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辉光

自从实行9年义务制教育，学校便不再有留级生。

义务制的9年，不收学杂费，属于免费教育。若将你留级，你享受的义务便不止是9年，而是10年，甚至是11年12年。你便占了便宜，这不公平不合理。教育资源共享，谁也不能搞特殊化。

这公平是公平了，合理是合理了，只是该回炉的没回炉，该返工的没返工，出了次品废品。特别是不好好学习或学习不好也能升级，也能毕业，正中某些人下怀，觉得这真是太美了，哪有这么好的事。由于毫无压力，高枕无忧，养成不求上进的混日子思想，后患无穷。

鉴于此，为了对每个人负责，学校决定从这学年开始，恢复留级制度。义务9年还是9年，9年之外不再义务，一切费用自理。只有公费留学，没公费留级，想多占国家的便宜，没门。当然没人想占那便宜，谁想当留级佬呢？让占也不愿占。

以往学校规定两门主课和一门副课不及格留级，一门课只要及格便万事大吉。这同样养成只求及格思想，同样不求上进。现在学校摒弃这种旧的留级制度，引进国外先进经验，采取末位淘汰制。即不管你学习成绩如何，哪怕每门课都及格，甚至成绩还不错，但只要是班上末位，就得留级。

这办法好，谁也不能高枕无忧，不能麻痹大意，紧迫感与危机感逼得人人朝前挤，生怕一不留神落在最后。万马齐奔，淘汰一个，鞭策所有的人，这便是制度的力量。

还有，旧的留级制度只看成绩，不注重操行，也有明显缺陷。引进国外的末位淘汰制，弥补了这方面的不足。所谓末位，明确规定：看学习成绩，也看表现，综合考量。也许你学习成绩在班上不是末位，但如你表现糟糕，是班上末位，留级的也可能是你。

这办法好，确实好！那些调皮捣蛋的家伙注意了，趁早收敛点吧！

只是表现不像学习成绩那样看得见摸得着，表现的好坏，自然由班主任说了算。

鄙人便是班主任，带初二年级一个班。我班的末位有两个，一个是张军，另一个是李勇。这两人的学习成绩不相上下，就看表现了。

表现一目了然，张军老实听话，遵守纪律；李勇调皮捣蛋，爱和我唱反腔，对着干。你说他字写得潦草，他说老师的字也不怎么样；你说他上课迟到，他说老师上课有时也没按时进教室……你没以身作则，自然没权利批评学生，弄得你还没话说。

没哪个老师喜欢和自己对着干的学生，我心中自然已有数。

学校恢复留级了！实行末位淘汰制！

像狼来了，消息不胫而走，传遍社区，引起小范围紧张与恐慌。张军的妈妈在工农兵医院负责挂号，我每次上医院看病，都先与他妈妈打交道。张军妈妈话不多，以往对我只点点头。她的孩子在学校老实听话，无需老师费心；学习成绩虽不好，但9年义务制没有留级了，没什么可担心；评“三好”无望……她无求于你，自然只点点头啦。

现在不同了，现在张军妈妈见到我一脸是笑，问老师看什么病？哪里不舒服？怎么不舒服？多长时间了？……像主治大夫问诊。

我看的是风湿，我有老寒腿毛病，天一回潮，两腿便隐隐作痛。这些话，我只对医生讲，没跟张军妈妈说。可张军妈妈通过远程诊疗，掌握了我的病情。她对症下药，傍晚时分，给我提来了两瓶鸿茅药酒。

鸿茅药酒，稀罕物，一瓶好几百块。医生建议我喝，说对风湿有很好疗效。但医保不能开，我没喝。现在有人送上门来，还两瓶，价值不菲。

张军妈妈说：“一点儿意思，表示个意思，不好意思。”

我说：“不行不行！拎回去，拎回去！情我领了，东西不能要！”

“不要便是瞧不起人，叫我把脸往哪儿搁，叫我以后怎么见老师？”

她丢下东西便走，不要也得要。

我看两瓶酒，产自药材之乡的西北，古朴的茶色腰形陶质瓶子，瓶颈上系着显示名贵的红丝带；一次性的瓶盖上，闪烁着激光防伪标志；配料是纯高粱酒、当归、党参、枸杞、冬虫夏草；功效强身健骨、滋阴补阳、驱风祛寒。

难怪这么贵，有冬虫夏草。真正的冬虫夏草，十几万块钱一斤。

我将两瓶酒放进客厅墙边的橱柜里，等哪天腿关节有信号了再喝。

李勇的妈妈也来了，她是上午上班时间到学校去，直闯办公室。这是个粗笨的女人，大嗓门，一进来便说下岗，夫妻俩下岗。她直奔主题，叫我不要留她的儿子。让她的儿子混个初中毕业，好送去当兵。读书不成便学剑，这是家长普遍思想。我说还要等到期终考，还要经过研究，将她打发走了。

张军的表现本来就比李勇好，现在又收了张军妈妈的礼物，留级留谁，事情越发明摆着了。不过如果期终考张军成绩明显落后于李勇，那也是不好办的，过于离谱的事我还是做不了。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下午放学后，我留下张军在办公室补课。

李勇像嗅觉灵敏的警犬，在办公室门外嗅来嗅去。他嗅出了异味，转身走了。

过不一会儿，李勇的妈妈又来，要求让李勇也参加补课。她说要补都补，要不补都不补。不能只补一个，另一个不补。

补一个是补，补两个也是补。我答应她的要求，说那干脆下班后上我家里去补。我就住在校内，也不用他们跑路。

就这样，下午下班后，张军和李勇上我家来补课。我一个儿子在外地读书，老伴也在外地工作，家里只我和一条名叫花花的斑点狗。

张军白净斯文，样子讨人喜欢些。他一来，你择菜他也择菜，你剥豆他也剥豆，主动帮忙，很是勤快。

李勇猴眉猴眼，一身猴气，有猴子的气场。他一来，只跟花花玩，等着补课。

张军知道自己表现比李勇好，也知道我比较喜欢他，加上我又收了他妈妈的礼物，吃了定心丸，心情舒畅，神态放松，边帮我做事边和我聊天：“老师儿子在哪儿上学？”

“北京。”

“老师是哪里人？”

“海南。”

“海南是个美丽地方，要建设成国际旅游岛。”

“你去过海南吗？”

“没有，在电视里看到。老师说话不像海南人，老师的普通话很标准，朗诵课文很好听，我们爱听。”

作为靠嘴皮子吃饭而来自方言区的人，我很在意别人对我普通话的评价，特别是学生的评价。说我普通话讲得好，我便高兴；说我还是南方口音，我便泄气。确实有人说我的普通话标准，不像是海南人。但也有人问，你是不是广东人？

李勇继续和花花玩，玩出许多花样，教花花前腿倒立、后腿直立、两腿行走、咬自己尾巴……当听到张军称赞我的普通话标准，便捂嘴笑。在李勇听来，我的普通话四声不清、上下不分、西瓜丝瓜难辨，烂透了，还“标准”呢！

李勇也知道我不喜欢他，主要是他上课讲话，违反纪律。我没少整治他，站办公室他是常客。李勇不认为他表现不好，只承认有缺点，而缺点谁没有？李勇也不认为张军表现好，张军有什么先进事迹？只会拍老师马屁。

我炸南瓜饼子，叫两人过来一起吃。张军拘谨，说不吃。李勇不客气，过来坐到小圆桌边。我叫张军过来，张军也过来了。

南瓜饼子黄澄澄，油灿灿，热腾腾，香喷喷。我用小盘子每人装6个，一人一双筷子递手上。我自己也装6个，坐下师生共享南瓜饼子。

张军吃得很慢，吃相雅致，一个比大号棋子大不了多少的南瓜饼子，他啃好几口。李勇6个南瓜饼子，6口消灭。锅里还有几个，我问还要不要？张军说不要了，李勇说还要。

我给李勇再装3个，也给自己再装3个，锅里还剩3个。李勇说都给他，也给他装了。李勇说：“谢谢老师，谢谢！”

从来没这么和谐。

李勇吃南瓜饼子吃出味道，问这南瓜饼子是买的还是自己做的？我说我自己做的。他问怎么做的？我说很简单，南瓜去皮蒸熟，加少量糯米粉揉均匀……

他打断问“少量”是多少？学习从来没这样认真。我说糯米粉和南瓜的比是一比三，糯米粉多了便没了南瓜味儿；少了又黏合不住，做不成饼子。他问接下来怎么做？我说捏压成这样一个一个，撒上一层芝麻，搁进冰箱冻起来，要吃拿出来用油炸。

他问放不放糖？我说想吃甜就放。他问这个放糖了吗？我说没放。他说已够甜，蛮好吃，叫他妈妈也做。

李勇共装12个南瓜饼子，我9个，张军6个。不过李勇也只吃9个，他给了花花3个，花花也爱吃南瓜饼子。花花喜欢李勇，不喜欢张军。李勇到来，花花高兴得摇头摆尾，呜呜叫又蹦又跳，扑到李勇身上，又亲又舔。

张军到来，花花理也不理，有时还龇牙咧嘴冲着张军汪汪吠两声。张军从不跟花花玩，他说他妈妈说狗脏，有传染病。我说你妈妈是医生，禁忌多。李勇撇嘴不屑地说：“什么医生，挂号的。”

挂号的怎么样？你妈妈连挂号的也不是。张军应还击，却没还击。

我边做事，边给两人补课。两人的语法知识都一团糟，我主要给他们补语法，叫他们划分“我们的校园真美丽”的句子成份。

两人都把“我们”划为主语，“校园”划为谓语，“美丽”划为宾语。一窍不通，且水平如此相当。不过张军聚精会神听我讲解，还做笔记。

李勇注意力不集中，一双猴眼到处溜，溜到墙边的橱柜上。两只眼珠子竟穿透玻璃，在那两瓶鸿茅药酒上滚来滚去。

我叫用“踌躇”和“义无反顾”各造一个句子。

张军造的是：1、尊敬老师，毫无踌躇；2、尊敬老师，义无反顾。

李勇不按要求来，他只造一个句子：反对不正之风，毫无踌躇，义无反顾。

他别出心裁，将两个词放进一个句子里。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表现反对不正之风的决心与力度。两人造的句子主语都隐去，状语都后置，结构形式完全相同，再次说明两人的水平是何等一致。但句子的内容却如此相反，可说针锋相对。

李勇造的句子，句中有句，有的放矢。这家伙，你给他补课，他也给你补课，永远对着干。他钉是钉铆是铆，南瓜饼子是南瓜饼子，鸿茅药酒是鸿茅药酒，不混为一谈。这便是“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了。他当然知道他这样做的后果，末位淘汰制对他也不起作用，刀枪不入。

李勇是怎么知道我搞“不正之风”的呢？他要捅出去，对我不利。我从教二十余载，规规矩矩，本本分分，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却晚节不保，让两瓶酒毁掉半世清名，多不值得。

经过短暂而激烈的思想斗争，我当机立断，当即叫张军将两瓶酒拎回去。我对张军说：“你跟你妈妈讲，我会按原则办事，东西不能要。”

望着张军提两瓶酒走，我顿感一身轻。

第二天早上，在办公室，我和李勇零距离面对面，我问：“你是怎么知道张军妈妈送我酒的？”

“张军他告诉我的。”

瞧这张军，莫名其妙。

“看来你并没到处讲。”

“没有，我没跟任何人说。”

“为什么？”

“怕坏了老师的名誉。”

油嘴，这才像是刚吃了南瓜饼子。我要是没将那两瓶酒退掉，留级的又是你李勇，你也怕坏我名誉不成？加上你那大嗓门的妈妈沿街一广播，我还能继续教书吗？

李勇给我补这课，补得必要，补得及时，不然后果不堪想象。人啊！是需要补课的，不补课不行。末位淘汰制，险些把自己给淘汰掉。

我仍然不喜欢李勇这家伙，但又不得不感激他。

期终考结束，李勇的成绩稍落后于张军。学校催上报留级名单，我还没考虑好，真的还没考虑好，你说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