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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鲁迅《在酒楼上》的诗化叙述

2016-03-18李莉

文学教育 2016年3期
关键词:意象

内容摘要:鲁迅的《在酒楼上》在叙述方式上缩减了故事发生的社会背景,采用了大量的具有暗示性的意象,凸出“迁坟”、“送剪绒花”、“教授子曰”等故事所散发出的个体体验,让一个个的故事成为了人物传达存在感知的抒情场景。通过一系列自然意象和人类社会生活意象,把过去、现在,甚至是未来并置在“酒楼”的氛围中,结合意象的巧妙安置,让把酒闲话的生活场景拥有了多重意蕴,展现了自我价值实现的困境。

关键词:诗化叙述 抒情场景 意象 个体价值

鲁迅的《在酒楼上》情节得到了最大限度的简化,把具有强烈冲突的这对矛盾,即过去的革命激情与现在的模糊生活进行了简和繁的选择,极大地省略了前者,同时也细致地描绘了后者。这样的选材安排不仅使模糊度日更加凸显,更有批判性;同时削弱了情节冲突,颠覆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模式。多个模糊的人生经历放置在一起,进行大肆描绘,使其具有了强大的象征意味和抒情性,整个文本把多个抒情场景通过纷繁的意像巧妙地衔接在一起,实现了过去与现在的自由穿插,具有了跳跃、重复,对比等诗化的特点,进行了诗化的言说。

一.情节的淡化与情感的强化

人物、情节、环境是传统小说里的三大要素,而情节是最重要的要素。但鲁迅把《在酒楼》的情节减少到了最低限度:第一叙述者“我”冒雪从洛思旅馆走到一石居,以逃避客中的无聊,与旧友不期而遇,两人一番把酒对酌言谈,听完主叙述者吕纬甫的一连串独白之后,各自顺着来时的路返回。从我遇旧有到旧友谈别后状况,“迁坟”、“送剪绒花”、“教授子曰”等主故事,件件皆是同质关系,没有垒营分明的冲突;没有精巧而出人意料的巧合,没有扣人心弦的悬念,只有一个充满抒情意味的酌酒闲话场景。这几件篇幅重大的事件,虽然与鲁迅本人的亲生经历相关,但其主功能并非详细记录某副现实社会真实的生活图景,集结某一宏大主题,即既非曹雪芹写《红楼梦》般的目的,也非福楼拜对包法利夫人的塑造结果。而是通过这几件事情蕴蓄、重复、强调“模模糊糊”的生活状态和无聊、孤独、负疚等情绪。

情节淡化之后,无论是“我”,还是吕纬甫都不再是能够屡屡制造悬念,掌握全局,推动着事件的发生、发展、甚至是变更并决定结局方式的人物,而是纠结于“敷敷衍衍、模模糊糊”的生活状态所带来的颓唐和困惑,并沉浸于回忆过去“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时候”[1],不安于生活的平凡性、世俗性、物质性所带来的循环和无聊,同时又无力去抵抗它们所织的网罗,甚至被他们所奴役,为了世俗情理去“迁坟”、“送剪绒花”;为了求得最基本的生活需要,不得不去教“子曰、诗云”这类压抑人性的课程。吕纬甫虽然敏于体验、感受,甚至能够进行深刻而彻底的自我反省,但却失去了传统小说当中人物应对艰难环境时所爆发出的强大行动力。他反复咀嚼自己的生活体验和感受,以至于能够进行精确到位地叙述隐秘而细微的内心感觉。在“迁坟”过程中,当他决然地指令土工“掘开来”时,感受到了自己声音有些稀奇,并不无嘲讽地发现“这命令也是一个在我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2]还能描述“我的心颤动着”这样细节化、私人化的感受。分析自己本可以不必再给弟弟迁坟,但为了使母亲安心,花掉了很多精力和时间去迁一个空荡荡的坟,这一系列行为背后的荒唐、无聊和无意义。吕纬甫不光能够细致地探寻自己内心,还能敏锐地观察周围的对象。“我看她的神情,是害怕而且希望”,对阿顺的观察如此用心和仔细;对旧友“我”的反应,吕纬甫亦是“阿阿,你这样的看我,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么。”[3]最为深刻的体认在于,吕纬甫对自己的评价“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来了。你不能飞得更远些么?”[4]但是他对生活的观察力和对自我的感受力,只是化成了负疚和绝望交互感染的情绪体验,这些体验通过忏悔式的言说贯穿了整部作品,使小说以诗性的情感取胜而非曲折的情节。

“可以说传统意义的‘故事’已经从鲁迅小说中撤退,因而给自我精神世界的探索留下了足够的空间。”[5]在省略的对比框架和简繁失调的对话中,复杂的情节让位给了一个个不断去探索叙述者或主叙述者自己内心体验、感受和认知的场景、事件,人物不再传奇,情节不再跌宕;但是情绪在升腾、在蔓延,并隐藏在长段长段的独白中、丰富的自然意象、社会生活意象中,这些意象并不再是简单的实写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而是从背景地位走向前台担负起诗性的言说与叙述。

鲁迅既是小说家、思想家、学问家,也是诗人。正如钱理群先生所言“在鲁迅创作的艺术殿堂里,小说、诗、杂文、散文、戏剧,这些不同文学体裁;文学、哲学、历史、伦理学、心理学,这些社会科学的不同部类,都在互相融合渗透”[6]《在酒楼上》以诗性的叙述构造了小说的篇章,用诗歌的表达方式:省略、重复、对比等来组织和安排小说的素材,运用充满情绪意味的环境和暗示性的意象来构造小说的背景,故事让位于情绪;在日常世界中涵盖非现实的成分;从文字叙述的外部事实中发现精神性的现实,深刻揭露现实世界个体自我价值实现的艰难性。

旧友相会自是要怀旧,说说过去的共同经历和记忆,《在酒楼上》对过去拔城隍庙的神像,连日议论改革中国方法的激情场景不再进行史诗性的叙述,而是用高度概括的方式从吕纬甫的自我辩析和反思中闪现,在“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么?”[3]的设问中深隐。只留下模糊不清的印象和深深的怀念之情。革命失败后留给吕纬甫的是沮丧、浑浑噩噩的现实困境,这种困境通过“迁坟”、“送剪绒花”、“教子曰、诗云”这几件事情不断得到重复。对于吕纬甫来说从北地到东南和“教子曰、诗云”等经历都是无意义的,但是他依然带着希望去执行,在执行过程中才发现,那点吕纬甫自己强行赋予的,弟弟和他感情亲近、阿顺善良等意义也被现实的“踪影全无”、阿顺的死亡所颠覆。吕纬甫模模糊糊的精神状态和心灵状态一再地被重现和强化。同时在吕纬甫和“我”之间,并存着情感的共鸣和精神的对立,这一对矛盾通过对话不断闪现,也是复杂的事件,情节得以收束为以情绪体验为主导的诗意文本。

二.意象的多元与重复

《在酒楼上》,这文本中,鲁迅运用了色彩感非常强烈的自然意象及气氛感热烈的生活意象。它们在小说结构安排,素材连接,故事推进等方面都起到了用关键性的作用,让主体和客体、日常世界和精神世界得以对接,“实现热情与冷峻的平衡”最终达到“多重的抒情”,即反讽的抒情。[7]“在鲁迅小说的故事中,总是有看似不经意的几笔对季节和天气的描写,而且故事大多发生在寒冷的季节”。[8]《在酒楼上》也不另外,“深冬雪后,风景凄清”短短八个字,交代小说的季节、天气,甚至是整体景物风貌,后面接上“懒散和怀旧的心情联结起来”为小说奠定了基本的情感基调。洛思旅馆“窗外只有渍痕斑驳的墙壁,帖着枯死的莓苔;上面是铅色的天”[9]。“墙壁”、“莓苔”及后面一石居的“店面”、“招牌”、“废园”一切生活环境和日常生活物象无一不是被暗淡的词汇所修饰的,它们共同地阐释着“风景凄清”这个氛围和感知。在见到吕纬甫这一主要叙述者之前,叙述者采用了重要的篇幅去描写非人物性的环境背景,通过灰暗、颓败、萧条的环境去映衬“我”到达了S城后,物是人非的景象及心中因此产生的孤独、无聊的心情和愁绪。旧同事不知散到哪里去了,学校不仅改了模样,还换了名称;原先没有的洛思旅馆,“我”现在住在里边;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感到物非人亦非的生疏。

与传统的小说背景设置相较而言,《在酒楼上》的背景设置尤如一首诗歌,众多的意象围绕着“懒散和怀旧的心绪”而组建。洛思旅馆窗外寂静凄清的环境是“我”的情绪外化,也是在强化“我”的无聊,迫使我走向一石居的导火索。一石居中依然以个体意象的集合组合成整体主观的情绪体验。这酒楼的一切物件都将成为“我”和吕纬甫情感观照的对象,回忆的载体和投射物。

一石居外斗雪盛开的腊梅和“明得如火”的山茶,是这风景凄清的环境下唯一让人振奋和惊叹的景物。这两个明亮的意象为吕纬甫那抹“精彩”的眼睛难得“闪出射人光芒”埋下伏笔。“我”过去并未发现这废园的旺盛生命活力,现在以“惯于北方的眼睛”才发现。这种疏离后产生的陌生效果来暗示,后来出现的那个“我”所熟悉又陌生的吕纬甫形象。并在相互对应中凸显大自然的永恒性和旺盛的生命力,让“我”对人去楼空世事变迁,人类社会进程一片沧桑的感叹隐于美丽的雪中花盛图景。在有限的文字图景中,留下了无限深远的诗意。

在白皑皑的雪中,铅色的天空下,废弃的园子里,老梅可以斗雪开放,山茶也可以在暗绿的密叶里更加如火。大自然残酷的环境与绽放的生命力并存。前者的冷峻更显后者的不屑与傲慢。鲁迅精笔减墨、凝词炼句地勾勒雪中花盛的图景,图景空间虽小,却用了“满”、“密”、“毫不”这样绝对性的修饰词和“竟”、“仿佛”、“还有”多个连词汇聚。在一句话的线性空间里,放置如此多的词汇去修饰艳丽的景色,在鲁迅小说中几乎没有第二篇。它所产生的呼之欲出的节奏感和饱满的情感近似于李白“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热烈。但这种热烈与鲁迅冷静、绝望的探索相背离,抒情的极致生发反讽。热烈的景致接上“愤怒而且傲慢,如藐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10]这样疏离、隔膜的情感评价。冷热对抗的张力带来多重的审美体验。“我”惊异于“老梅”、“山茶”明如火,被积雪压住的枝桠,不但没有弯曲,积雪滑落后反而更加笔直,它们在嘲笑“我”和吕纬甫们在严酷的革命斗争下甘心于远行。“我”和吕纬甫皆是在S城参加革命,革命失败后甘心远行到北方,现今又因为屈服于失败后的失败,模模糊糊过日子。

雪和酒。“一个‘意象’可以被转换成一个隐喻一次,但如果它作为呈现与再现不断重复,那就变成了一个象征,甚至是一个象征(或神话)系统的一部分。”[11]《在酒楼上》鲁迅多次写到雪,除了在对话外插入描写性的文字时,以雪为媒介,更是在对话当中加入了吕纬甫对南北方雪景的议论“这在那边哪里能如此呢?积雪里会有花,雪地下会不冻”。[12]而在写雪的时候不忘提到“酒”,雪天毫无酒气的酒楼、“我”独酌、酒味儿纯正、酒的配菜带来的热闹,酒引出了话,话组成了故事,故事传达了情感。这两个贯穿整篇小说的意象不仅让它具有了独白小说的模式,还把原本该是意识流的小说拆分成了“我”和另一个“我”,即吕纬甫之间的对话,把沉闷的、冗长晦涩的心理小说,折换成可触、可饮、可见、可闻的生活世界。酒楼是一个公共空间领域,具有临时性和开放性的特点,具备了交流对话的可能。“我”虽孤独,但不愿被其他酒客打扰,然而酒楼是酒客的归处。无论是西方的“酒神”文化,还是中国的“诗酒“文化,酒都于知识分子紧密相连,酒楼让“我”和吕纬甫相会。酒楼中的酒还具有解愁、引话的功能。“一斤绍兴酒”、“早喝了一斤多”、“再添两斤”,酒后吐真言,喝得多的人,说得多,喝得少的人听得多。酒是“我”和吕纬甫的下话的作料,“举杯消愁愁更愁”,“堂倌搬上新添的酒菜来,排满了一桌,楼上又添了烟气和油豆腐的热气,仿佛热闹起来了”[13],热闹的不是酒菜、烟气、热气、而是人物内心世界纷繁复杂的情绪外化和实体。它们喧闹地奔向人物,而这样的热闹没有带来人物困境的调解。从山茶树上滑落积雪时的沙沙声,铅色更加浓烈的天空,小鸟的叫声。一切白雪图景中丰富的声响都在反衬人物热闹言谈下,精神体验的寂静、无聊和绝望,暗示自然顽强的生命力和社会变革困境中个人生存的重重困境。

雪为故事提供背景,为话语提供移情的载体,亦把人文社会和自然环境巧妙地联系在一起,还结构全文在雪中起,在雪中结,使结构整饰,前后照应,产生了回环往复的模式,增加了抒情效果和节奏感。同时不断重复的雪景具有了象征的意蕴。雪代表了寒冷的冬季,寒冷使万物绝迹,是严酷绝望的载体;同时雪也潜藏着生命勃发和春天来临的可能,是绝望和希望共生的地带,黄昏下纯白而密罗的雪依然有带来黎明和春的可能。

酒、雪、花等意象的重复使用,让《在酒楼上》充满了暗示性、多义性、和象征性;使小说文本脱离了单纯写实的传统文本模式,具有了诗歌般的抽象意蕴和多重主题,在有限里表达无限,在具体中暗含抽象。文本还运用了“坟”、“死亡”等意象,他们都与情节淡化后的情绪氛围紧密相连,让小说具有了强烈的抒情性,多重的象征意味,产生了诗意化的效果,

三.结语

在整篇小说中贯穿始终的无聊感和模糊生活状态带来了负疚、绝望等多重情感,使该小说蕴含了浓烈的抒情性;加上省略、对比、重复等表达策略;暗示性的意象,地域特色浓郁的吃食都使《在酒楼上》超越传统、继承传统;超越现代,又运用现代,最终在浓郁的情感和诗意的表达中达到小说内容和诗性叙述的完美结合。

参考文献

[1][2][3][4][9][10][12][13]鲁迅.鲁迅自编文集—彷徨[M].南京.译林出版社出版.2013年:26;25;25-26;23;20;24;24

[5]张箭飞.鲁迅诗化小说研究[M].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2003:33

[6]钱理群.心灵的探寻[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30

[7]张箭飞.鲁迅诗化小说研究[M].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2003:30

[8]冯芙蓉.鲁迅小说的诗意特征[D].兰州大学.2011:22

[11]韦勒克、沃伦等著,刘象愚等译.文学理论[M].北京.三联书店.1984:204

(作者介绍:李莉,西南大学文学院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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