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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时代幽微处的敏感书写
——弋舟小说简论

2016-03-18周仲谋

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6期
关键词:大学老师作家小说

周仲谋

(兰州大学文学院,甘肃兰州730020)

深入时代幽微处的敏感书写
——弋舟小说简论

周仲谋

(兰州大学文学院,甘肃兰州730020)

作为一位有责任感的作家,弋舟以深入时代幽微处的敏感书写,揭示和呈现当下城市生存的内在实质,批判社会转型中人性的自私卑劣,以及知识分子的精神堕落,表达出对时代的沉重忧思。在表现手法和艺术风格上,弋舟小说往往从一个概念或者哲学理念出发,由充满哲理和诗意的词语、句子生发开去,进行小说创造,是遵从作家内心理念的现代主义书写,并体现出难能可贵的救赎精神。

弋舟小说;时代;人性批判;救赎精神

弋舟是近年来颇受注目的70后作家,他的长篇小说《跛足之年》《蝌蚪》《战事》《春秋误》,以及小说集《刘晓东》《我们的底牌》《所有的故事》等均受到好评,并有大量中短篇小说发表于有影响的文学刊物,作品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当代中国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获《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第二、三、四届黄河文学奖中短篇小说一等奖,第六、七届敦煌文艺奖,首届茅盾文学新人奖,第四届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小说提名奖等多种奖项。这位祖籍江苏无锡的兰州作家,其创作风格既有南方气质的温婉与细腻,又有西北特色的沉重和疼痛。弋舟以其勤奋、独特的小说写作,不断地给文坛以惊喜,向世人展示着自己的写作才华和对这个时代的无尽忧思。

作为一位有责任感的作家,弋舟对我们所处的时代有着敏锐的感知,“时代”或许是解读弋舟小说的一个重要角度和切入点。在小说集《刘晓东》的《自序》中,作家透露了他的创作意图,他想要写出“我们这个时代的刘晓东”[1]1,一个中年男子的知识者形象。其实在这背后,作者还有一个更高的追求,或雄心壮志——即通过刘晓东这个形象,写出我们这个时代的状态和存在的问题。写出一个时代的面貌,在现实主义文学那里有一个很高的标准——史诗性。只有波澜壮阔、气势恢弘的宏大叙事才符合史诗的标准,比如像《白鹿原》这样的作品。与此不同,弋舟的小说作品不是从宏观的社会外部变迁入手,展开气壮山河的史诗性叙述,而是从人物的内心感受着手,去表现社会变化的幽微之处和这个时代的心理状态,从而唤起深层的、微妙的情感,让人与之共鸣。弋舟的“小说多取材于现代都市生活,对现代人精神世界的创伤和疾患的书写深入细致。‘隐疾’是揭开他的小说文本深意的密码,它既是现代人精神生活的写照,也是中国当代普遍的心理问题的折射。弋舟将一种悲切的痛感贯穿于小说中,写出了人性的幽暗和温暖,并在对城市文明的省思中上升到生存哲思的高度。”[2]

弋舟以深入时代幽微处的敏感书写,揭示和呈现当下城市生存的内在实质。随着社会体制的转轨和市场经济的繁荣,西部城市生活也发生了一定的变化,攫取利益的生存法则变得更加明显,长篇小说《蝌蚪》正是“通过‘我’的成长体验,揭示了城市生存的本质。”[3]小说中“我”是在父亲郭有持的阴影笼罩之下成长起来的,郭有持年轻时因恋人徐未被赵副厂长强娶,受到刺激,选择以蛮横和武力获取实利,他凭借一把菜刀成为当地恶霸,并把徐未带上了床,在与赵副厂长的争斗中取得了胜利。改革开放后,郭有持试图用菜刀重树权威,却受到了法律的严惩,先是被判入狱,后来又在与警方的对峙中被击毙。郭有持的行为给身边的人带来了很大的伤害,妻子离家出走,徐未被逼自杀,“我”更因为有这样的父亲而万分羞愧,无地自容。“小说透过郭有持这一人物形象,呈现了改革开放以来城市底层摸爬滚打的经历和弱肉强食式的生存状态,揭示了人性中自私、贪婪、暴戾的一面,具有一定的批判意味。”[4]

弋舟的另一部小说《战事》通过女子丛好的成长历程,对城市生存进行了多维度的观照。丛好生活在体制转轨进程中的一座工业城市,她在童年时代目睹了母亲的偷情与私奔,以及父亲的隐忍和怯懦,过早认识到现实的平庸与无望。青春期的丛好与地痞张树同居,张树因故意伤人罪入狱,丛好嫁给了富商潘向宇,她十分厌恶潘向宇的庸俗、贪婪和钻营,再次感到人生的沉闷、猥琐与绝望。丛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刑满出狱的张树身上,但是张树的出现只是为了敲一笔钱。小说通过女主人公丛好充满挫败感和疼痛感的人生体验,揭示了城市生存的平庸性实质。

对这个迅速变迁的时代,弋舟显然有许多忧虑。《等深》中的莫莉,多年前可以出于道义嫁给癫痫病人,后来却为了利益而背叛丈夫,成为公司老总的情人,还振振有词地进行自我辩解。就连曾经慷慨激昂,敢于对世界上所有谬误咆哮痛斥的周又坚,后来也选择了妥协和顺从。小说中的人物,从满怀理想到自私猥琐,从拍案而起到妥协投降,中间的过渡竟然如此顺畅,在毫无觉察中就完成了所有的蜕变。就像《等深》中两次写到的“度过”,从河的此岸跨桥走到彼岸,是如此轻易。

在揭示时代转型中人性的自私卑劣的同时,弋舟将批判的锋芒对准了知识分子阶层的精神堕落。小说集《刘晓东》中的三个中篇《等深》、《而黑夜已至》、《所有路的尽头》,其主人公有着共同的名字——刘晓东,而且都具有知识分子的身份特征。前两篇的主人公刘晓东的身份是大学老师,在第三篇里是个曾经当过大学老师的画家。在世人眼中,知识分子是道德良知的象征,他们从事着与知识、艺术、思想有关的工作。然而小说中的知识分子主人公在私生活上却是混乱的,不堪的,其精神状态和道德底线也呈现出严重下滑的趋势。《等深》中的刘晓东有很多情人,《而黑夜已至》中的刘晓东也有一个情人,他甚至在母亲去世的夜晚还躺在情人的床上,后来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讹诈富翁宋朗的帮手。《所有路的尽头》中,身为有夫之妇的文学院女教授尚可,与自己的学生邢志平保持着暧昧的情人关系。小说写大学老师私生活的紊乱,写他们的欲望、自私、懦弱、痛苦,不是想要对大学老师污名化,而是要揭示这个时代的症候。如果大学老师在道德上都沦丧了,社会时代的问题严重性就可想而知了。小说对知识分子自身缺陷的批判和暴露,体现出明显的忧患意识和人文情怀。小说里知识分子不断蜕变的精神困境,也是当代整个社会的精神困境,小说充满疼痛感的叙述,对当下日益膨胀的物质欲望无疑是一针清醒剂、一贴苦口的良药。

尽管在思想内涵上,弋舟小说对我们所处时代的精神症候进行了深入挖掘和反思,带有明显的干预现实、批判现实的色彩,但是在艺术表现手法上,弋舟小说却是现代主义的。小说中写到的一些场景和情节,如果从现实经验的角度考量,是不太可能的。例如弋舟小说经常写到一个城市——兰城,黄河穿城而过,将这座城市从中间剖开,一分为二,很像笔者长期生活的兰州。小说应该会给笔者一种熟悉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是在阅读小说的时候笔者并没有这种感觉,发生在刘晓东身上的故事对笔者来说是如此陌生。例如《刘晓东》中屡次写到身为大学老师的刘晓东有很多情人,用主人公自己的话说就是,“在讲台上说油嘴滑舌的学问,在床上,奏响一个又一个女人。”[1]68艳遇是如此唾手可得,就像森林中的蘑菇一样,想采多少就采多少。或者像黄河岸边的石头一样,想捡多少就捡多少。可是对比大学老师的现实生活,这是不可思议的。大学教师生活在体制内,写不完的论文,忙不完的科研,早就忘记谈恋爱是什么感觉,更别说婚外情了。如果找情人,社会上的大款、甚至二流子都比大学老师有经验得多。

而在《等深》里面,刘晓东为了寻找失踪的周翔,去东方中学把周翔的同学约了出来,有趣的是这个学生也叫刘晓东。东方中学是兰州安宁区一所很有名的私立中学,据笔者所知,一个陌生男子是不可能轻易把一个学生约出来的,从安全角度考虑,他们的班主任老师也不会同意,即便有事情要询问,一般只会把学生叫到办公室。而小说最后周又坚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也显得有些突兀,这个曾经对任何不合理现象都会拍案而起、厉声痛斥的愤世嫉俗者,居然甘心情愿将妻子想给有钱的大款当情人,以此换取自己的生活享受,并对此洋洋自得,明显违背人物性格的发展逻辑。《所有路的尽头》中的文学院教授尚可,跟刘晓东初次见面时,就把自己跟邢志平上床的隐私,告诉了他。邢志平的前妻丁瞳、大学好友尹彧,也都先后向陌生人刘晓东讲述了他们和邢志平之间的事情,同样涉及到许多隐私。从现实经验和常情常理推测,这是不太可能的。大多数人的隐私都会藏着掖着,不会轻易地讲出来。而小说一定要他们讲述,很大程度是为了追溯和还原邢志平的人生轨迹和心路历程。叙述的需要压倒了现实可能性。

上述小说在写作的时候,很可能不是从现实的经验出发,而是从一个概念或者哲学理念出发,由充满哲理和诗意的词语、句子生发开去,构造出一部小说。

笔者倾向于认为,弋舟小说是遵从作家内心理念的想象性书写,小说中写到的经验,不是现实的经验,也不具有典型性。弋舟小说不是现实主义的作品,不能用现实主义的文学理论去分析,更不能用现实主义文学的评价标准去衡量。读者和评论家也不能苛求弋舟小说中的故事必须与现实经验相符,因为如果这样的话,就无法认识弋舟小说的魅力和价值。

因而笔者在阅读弋舟小说的时候,并不在意小说中叙事的事件有多大的现实可能性或真实性,就像在阅读卡夫卡的《变形记》时并不在意格里高尔是否真的会变成一只大甲虫。笔者更在意“叙述人”在讲述故事时描写的那些感受,事件可能是想象的、虚构的,但这些感受却是真实的,是作家自己的感受。从这些描写中,可以真切地看到作家对我们所处时代的认识和理解。例如在《而黑夜已至》中,弋舟多次写到用百度搜索信息以及刷微博发照片等细节,主人公刘晓东正是通过手机百度查询、受到搜索信息的心理暗示,从而“确诊”自己得了抑郁症。这是作家对信息时代感受的生动描述:人们越来越依赖网络资讯,而网络上各种各样的信息铺天盖地,泥沙俱下,真假难辨。人们的生活与网络、手机自媒体捆绑在一起,与百度、微博捆绑在一起,小说中的描写是如此细腻,让人不得不佩服作家敏锐的感受力。

弋舟的小说在风格上是属于现代主义的。西方现代主义的经典作品品有一个共同特征,往往通过主人公敏感细腻的心灵感受,包括一些夸张的描写、变形的意象,表达对时代的敏锐认识、以及愤慨和不满。弋舟小说同样是这样的作品,作家意识到了社会的变化,人的蜕变。生活条件在变好,人性却在堕落,道德底线早已失守,而且还在继续下滑,就像《所有路的尽头》中尹彧所说:“甚至不再有羞耻感。”[1]256因此作家会在小说中借人物之口追问:“这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呢?……是一个我们在大学时无法想象的时代。”[1]67

与此对比,小说追怀了曾经充满理想和激情的80年代,也就是小说主人公读大学的时代,尽管作品没有详细展开,只是只言片语的描述,却引人深思。这让笔者想起比弋舟早一些成名的作家,比如格非、李洱,他们在九十年代也写了不少关于当代知识分子的小说,像格非《傻瓜的诗篇》、李洱《午后的诗学》等等,都是在写知识分子理想失落,人格矮化,堕入庸常、琐碎的日常生活。在这些小说的主人公身上,诗意的激情已经消失,只剩下午后般的倦怠,他们喋喋不休的话语只是言不及义的饶舌,真实的声音却始终是喑哑的。正如诗人穆旦所说:“为理想而痛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看它终于成笑谈。”[5]318不过,弋舟的《刘晓东》又往前走了一步,不满足于仅仅揭示社会“症候”,而是要对症候进行疗愈,要进行救赎,要“自救救人”。这种诉求在第三部《所有路的尽头》中表现得非常明确。

《所有路的尽头》是《刘晓东》》三部中篇的压轴之作,自我反思和批判的力度也更大一些。小说在低回宛转的叙述中探寻邢志平自杀的原因,实际上是在追溯刘晓东等人理想失落的根源。在这种追寻中,小说回顾和重温了一代人的精神悲剧,具有浓郁的悲凉意味。在小说最后,主人公刘晓东试图以自我审判和救赎,来挽回这个颓废的时代。这也是作者的良苦用心所在。尽管刘晓东的自我审判犹疑不定、矛盾重重,却是一个自觉的反省者能为这个世界所做的一切。可是,对于失落的一切和已经犯下的罪责,又该如何救赎、拿什么去救赎呢?西方基督教式的忏悔和告解在小说中已被排除,宣告无效,剩下的或许只有文学和写作了。

因为,文学书写也是一种“救赎”,能使读者在路的尽头看到新的风景。就像王德威评价齐邦媛的《巨流河》时所说:“当历史的发展来到眼前无路的时刻,是文学陡然开拓了另一种境界,从而兴发出生命又一层次的感喟。”[6]387

这,正是这个时代写作的意义,也是弋舟小说的意义。

[1]弋舟.刘晓东[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

[2]叶淑媛.审视生命的隐疾和悲感的人生[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5(10).

[3]权绘锦.城市生存景观与文化颓败书写中的先锋执守[J].百家评论,2014(3).

[4]古世仓,周仲谋.论新世纪以来的甘肃小说创作[J].文化与传播.2015(5).

[5]穆旦.智慧之歌[A].见:穆旦诗全集(1)[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6]王德威.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A].见:齐邦媛.巨流河[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

责任编辑:罗瑞宁

Sensitive Writing Touching the Times

ZHOU Zhong-mou
(College of Literature,Lanzhou University,Gansu Lanzhou,730020)

As a responsible writer,Yi Zhou has deeply touched the sensitive writing of the times,revealing and presenting the inner essence of the present urban life,criticizing the selfish despicableness of human nature and degenerated spirit of the intellectuals in the social transformation,and expressing heavy worries of the times.On the expression technique and artistic style,Yi Zhou’s novels are from a concept or philosophical concept,which is composed of philosophical and poetic words and sentences,and the creation of novels is written in modernism,which follows the author's inner philosophy and reflects valuable redemption spirit.

Yi Zhou’s novel,times,criticism of human nature,redemption spirit

I207.419

A

1674-8891(2016)06-0095-03

2016-11-10

周仲谋(1982—)河南南阳人,复旦大学文学博士,现为兰州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当代影视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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