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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中)

2016-03-16陈舒

中学生百科·大语文 2016年2期
关键词:车厢

陈舒

好的文字如同恒星,穿越浩渺的空间与无垠的时间,仍能熠熠发光直至永恒。若你有足够的感悟力、想象力与创造力,热爱中长篇小说创作,这里将是你发光的舞台——让你的小说如银河星系般铺展,你会被证明是新生的未来之星。

(六)

当所有的夜灯都迷乱地散射开来,一种彷徨之感在我心中加重了。明知哪怕是找个人会心地苦笑也是最大的奢侈,还是为了这遥不可及的幻念难过得几乎无法动弹。

如果放低要求又会怎样?

如果在这样的晚上能够吃到我妈妈给我洗干净的新鲜草莓就满足的话,我就不会是现在这个失魂落魄的样子。

草绿的昂扬的一圈丰满叶片,像是柔软的毛发从一个红润的脑袋生长出来。那深艳的红居然使看上去尖锐的密密小剌都软化得能够安详地卧在舌尖,任牙齿轻咬出酸甜。

在我看来,草莓的样子多么接近幸福。

我的妈妈纵然不明白什么对我而言才是幸福,也不相信我所确认的不幸福,但她是那么一心一意,想要把幸福洗干净装在盘子里,送到我的面前来。

于是17岁很长的一段岁月,我就这样把那些幸福和不幸的混合物乖乖地咀嚼了很久,又吞咽了下去。

今年我17岁了。

“你不幸福。”K一开始就这样确认道。

他绘出了真正幸福的图景,让我虔诚地注目着。但是那些幸福凝固在了画布上,我和他从来都没想过要把它们攥在手中。

(七)

我沿着和平大道一直走下去。和平大道的尽头是这个城市的火车站。尽管我不相信把自己装在一段车厢里颠簸一程就能解决问题,但我很累了,想睡了。

我买了一张前往一个海滨城市的卧铺票。

我知道这需要较长的一段路途。

我还没有看过大海。

这个城市有我喜欢的名字,叫作银岛。

穿过车站大厅,深入阶梯长廊,在月台边排着队,在人流中挤进车厢——没有任何行李给这一切提供了很大的方便。就在我自己的床位周围的陌生人开始用浮躁好奇的目光打量我时,我已经敏捷地沿梯子爬到了最上面。

我躺在上铺坚硬的板床上,裹着陌生气味的白被单,略微不安但又沉沉地睡着了。我正走在路上去寻找一个人或是一种信念,这使我摆脱了失眠的困扰。

下一站,是未知的。

要养精蓄锐去面对。

不知道是车轨哪一次剧烈的摩擦把我震醒了过来——像一声拙劣的口哨把飞鸟吓跑,把我的梦搅散得不留痕迹。完全睁开眼睛之后我便看到只有数尺之遥的逼仄的车顶,有点不能呼吸。快速坐起身,套上外衫,我低下身子试图去俯视车窗之外。

所有的景物在我还没看清的时候就与我错身而过了,阔大的土地也成了飞速被拉长的线条。只有明亮的光线紧紧地追着这节车厢。

这正是一天中的希望与精力汇聚的上午。

从梯子落地之后,我匆匆地奔向餐车,感觉头有点沉,走得摇摇晃晃。又得留意迎面走过来的人,赶紧侧过身子相让。

离餐车还有一节车厢的时候,我习惯性地避让着一个又一个人,却突然被重重握住了左肩,急晃了一下之后疑惑地抬头去看,对方是同样惊讶却依旧镇定的表情。

我目光涣散地望着他,如同望着一个陌生人。

人却被钉在那儿不能动了。

他开了口:你打算去哪里?

仿佛梦游般,我迟疑地拿出了车票给他看。

他点头说:好,那我也去银岛。顿了顿,突然极释然地笑了:你不会是不记得我了吧?

我摇摇头。又点头。

我的所见和记忆早已脱节,我没办法把今昔吻合在一起。过去是属于过去的,只是一部随时放映的电影。其中的演员仿佛跟现实毫无关联,现在进行时的每一秒都是崭新的。我怎么会记得他呢?

他却直接伸出手把我揽入他的臂弯,老朋友般亲切地拍着我的背。虽然有无疑的温暖感,但另外一种经验使我开始怀疑我是否遭遇到了一个耳熟能详的骗局。

他松开木然静默的我,表情严肃起来,用自嘲的口吻说:记忆有自动删除的功能吧,你看来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突然涨红了脸,忍不住叫出声来:我记得的!我记得我是来找一个人。

“那么,那人是谁?”他问。

我瞬间空白了很久。

(八)

是啊,我如何形容和确定我要找的人是谁呢?难道我可以说,是那个在我耳边唱国歌的人,是在我写的字后作了嚣张批注的人,或是那个我在逃学时认识又不见了的人?

有谁能够听懂我这种貌似异想天开的自言自语?

深深的恐惧把一个人所占空间大小的地方覆盖了一片。除了恐惧带来的黑暗感,我看不见任何东西。

在那目光的曝光下我停住了脚步。

灼眼的阳光下,我从深海被抛上岸来,K静静地倚靠在草地上目睹这一切的发生。

我只是第一次见到你。别担心。K换了个姿势,更严肃地迎击我的正脸。

我止不住眼泪,眼眶成了失控的水管,把自己冲击得惊慌失措。最后只能蹲下身把头埋在膝盖里。我知道自己的样子特别狼狈,但我不想继续坦白的尴尬。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花瓶一样砰然地碎掉了。

致命的石子真的来自K吗?

没关系,我们到处走走吧。半小时后K把我拉了起来。

我唱歌好听么?

K微笑着,以无关痛痒的话题安抚我。

四处望了望,我发现自己选择的逃学地点是在医院旁边,那个草坪不过是一栋器材大楼后面的一块绿化。那栋楼太高,制造了太多荫蔽,还掩盖了反面一片苍白的色调和人们脸上痛苦而麻木的表情。

我回答:还可以吧。

K继续问:什么还可以?

随便什么。

K再次以笑容原谅我的走神。

(九)

终于有光进来。

然后是K的背影。

我躺在一张下铺的床上,K坐在床边对着外面,也许是在看风景,也许什么都没看。

我是来找你的,我们是老朋友。我对那背影轻声说道。

K转身,背光的脸有点模糊。

K的呼吸声忽然重了一点:你终于出来了。

我出来找你。

找我干什么?

不知道要干什么。

嗯,这就对了。K的音调似乎满意起来。

车厢暗淡的灯已经开始工作。窗外照例是一片漆黑。泡面的诱人味道隐隐约约地扩散着,只是听不见喝汤的声音;有些旅人正聚在一起打牌而制造了听起来真的很激奋的响动。

仿佛都只是一群十七岁的不会认真照顾自己又容易为争执而红脸的少年。

有些杂乱的脚步在来往。它们通过的时候光线更加暗淡了几秒。

我好像能够看见脏兮兮的地面上不停重复交叠着不同尺码的脚印。也能够感受到声波的圈环传开几米后被一切可以吸音的物体温柔地吞噬了进去。还有大家蒙眬着的迷糊睡意,自然而然地弥漫出一种温湿细碎的氛围。

我躺在一个渺小的点上,对这世界来说,不过聊胜于无。

可是很多种不同颜色的星星唯独在我心里亮了起来。纷乱的色光让我不能分开辨认。在那些光束带来的微疼的长久的啃噬中,记忆和感情已经盈满,于是便仿佛什么都不用再说了。

尽管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回顾一切,却开始庆幸自己的离家并非是令人后悔的选择。平和安宁源源不断地注入心房,我从危耸的高塔默默降落到了这节春天所在的车厢。

在这空气中,仍然有嘈杂喧嚷的胁迫。

与我相距5米、10米或更远的人还在生产出一个个谎言。

K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但可能黑暗继续在梦中作祟。

还好,这样的几秒之内,我似乎找到与世界安然共处的姿势。有多少干扰和念头,也有多少的无谓与宁谧。

无论是平躺,侧身,还是趴着,都可以开始再睡一觉了。有一些关于明天的幻想,但我不再自问自答。

K突然直起身,迅速瞟了我一眼,又回转过去把头埋下。

片刻后,他的盘起的胳膊缝中漏出一个沉闷的男低音:别想这想那了,早点睡吧。

我怔了怔,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这笑容肯定非常舒展。

我又把被子往上掖紧了一些,再次闭上了眼。

(十)

K实在很了解我。这是件让我喜悦大于忧虑的事。

不用说,有时我们穷其一生也难以看清一个老友。但有偶然的机会让你遇到那么一个恰好的人,只需要几分钟,彼此的气场就发射出了最准确最和谐的信号。

不管做了什么,总有一个人能够明白、相信,也能够在必要的时候不客气地揭穿。不管发生什么也不会影响关系,而那关系本来就无法定性描述。K对于我,已经是这种意义的存在。

如果没有那一天,就不会遇上这样的人。

我还是坐在教室里锁紧了眉头,他依旧缓缓踱过那块草坪然后离开。以后自然有全然不同的发生。

我和K在第二天下了火车。跟我一样,他也没带行李——除了一个大背包。我问K包里装了些什么,K的回答是:矿泉水、一套换洗衣服、书、笔记本、原子笔、素描簿、铅笔、橡皮擦、CD机和CD,以及从前我留在他那里的一个表面圆滑的斑点贝壳。

一切如我所料。或者只是吻合我的记忆。

略微灰蒙的早晨在银岛看来也是一样,只是空气中的确多了一些来自海洋的潮湿味道。

在火车站广场灰色的人群里,K对我说:你去旁边的商店等我,我去问点事。然后立即转身去了另一边。

我在原地迟钝地站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不能从众多相似的人头中分辨出K,只看得见周围几个中年男女的皮衣,而K的格子衬衫无法令反射光穿透人墙。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我随时可能与K分开而且无法联系。我只有听他的话,拼命挤出入潮,仓皇地栽进旁边一排卖廉价南食的小商店。

我低下头开始掰手指,不知道为什么,我想为K找一些失约于我而就此消失的理由。我慢慢地想,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他一个人时的如鱼得水,我的健忘与麻烦,我跟他之间的根本差异,本来也只是碰巧遇上也许非他所愿……

当我掰到第七根指头的时候,K的手搭在了我的肩膀。

K的声音略带兴奋:我们去海边。

“你以前没去过?”我明知故问。

“去过的。但不是跟你一起。”K补充道。

这句话让我被感动了。确切地说,是被自己别扭猜测之后的反差给感动了。

银岛的公车不是太挤,方正而宽阔的路总是倾斜着,上下坡的转换让公车间或有一些吃力感与恐惧感。我把这个想法告诉K。K的嘴角有细微的弧度:那都是人的感受吧。

于是我不再说话。

半个多小时的车程之后,我嗅到空气中海洋的味道更浓了。K再次把我撂到路边,然后去跟同时下车的人问路。只一会儿,K便返身回来往前走去。我沉默地跟在他的后面,有点开始怀念昨晚车厢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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