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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结发侣,不得携手欢
——《项脊轩志》中“吾妻”形象解析

2016-03-11扬州大学文学院江苏扬州225000

名作欣赏 2016年23期
关键词:项脊轩志项脊轩归有光

⊙戴 健[扬州大学文学院, 江苏 扬州 225000]

[学者天地]

如何结发侣,不得携手欢
——《项脊轩志》中“吾妻”形象解析

⊙戴健[扬州大学文学院, 江苏扬州225000]

归有光在《项脊轩志》一文中对“吾妻”虽着墨不多,但言简意深,寄托遥远。参看归有光的其他相关散文作品可知,“吾妻”魏氏既是温婉可爱的佳偶,也是宜室宜家的贤妇,还是在身后仍以脉脉温情庇佑夫君、使其还能享受岳家关爱照拂的淑人。归有光在文中以枇杷树的“亭亭如盖”结篇,不仅在艺术上营造出怀念亡妻的绵远悠长之意境,更是对枇杷这一植物历史文化审美意蕴的继承,以及在文学题旨上的大胆开拓。在归有光的笔下,魏氏是像枇杷一样有益、有节、有品、有性的非凡女子,这一隐喻具有丰富的文化诠释价值。

《项脊轩志》 归有光魏氏枇杷

明人归有光(1506—1571年)的《项脊轩志》一文取材家常琐事,在描绘家族衰败、刻绘天属之情中抒发不得志之抑郁、亲恩未酬之赧颜,情感深挚,感人肺腑。前人在文本解读中,大多激赏文末两节,即归有光补叙婚后生活的部分,如顾农先生认为“《项脊轩志》真正高明之处在补文部分”①,并从情绪发展和结构安排两个角度略述其对全文悲凉、深沉风格形成的襄助之功。事实上,归有光在不长的篇幅中浓缩了对原配夫人的深切情义,在不多的笔墨中塑造了心目中的贤妻形象,这既与其学习借鉴《史记》之作法,善于剪裁人物典型事迹有关,同时也是其对六年婚姻生活美满感受的表达与追怀,故而不可轻忽。而辅以归有光其他与岳家交往的文字材料,还可看到在魏氏身后这份情义仍在延续,发妻以及岳家在作者心中有不可撼动之地位。

一、“从余问古事”“凭几学书”:鹣鲽情深的佳偶

归有光一生前后有三任妻子,分别是魏氏、王氏、费氏。从其夫子自道来看,他对前两位夫人都很满意:“有光自叹,生平于世无所得意,独有两妻之贤,此亦释家所谓随意眷属者也。”②但在其传世之文中,却只有与魏氏伉俪之情的描述,这其中的情感偏向十分明显。魏氏乃昆山人,光禄寺点簿魏庠(1487—1554年)之次女。据归有光《先妣事略》所述,此妇乃“孺人所聘者也”,即母亲在世时所择;归母仙逝时有光刚八岁,后十六年始得娶妻,完成母亲之夙愿,可谓得之不易。从嘉靖七年(1528年)出嫁,至嘉靖十二年(1533年)十月卒,魏氏与归有光的婚姻生活只有不到六年的时间。时间虽然不长,却是归有光最为珍视的幸福时光,因为正是这位女子让早失母爱、高蹈失志的归有光获得了情爱的滋润,在精神上觅得了抚慰与寄托。

故此,归有光笔下的魏氏是极温婉可爱的,《项脊轩志》中“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之述可以为证。“时至轩中”,言明夫妇二人形影相随、亲密无间;“从余问古事”,暗示妻子不是只知柴米油盐的庸碌妇人,而是有心向学之辈,夫妻之间亦颇有共同语言;“凭几学书”四字尤妙,其对伉俪情笃之绘甚有风致。宋人欧阳修(1007—1072年)词作《南歌子》乃描摹青年夫妇新婚生活的经典之作,其中“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数句,将一位温柔、可爱、骄纵却极懂得夫妻情趣的新嫁娘刻画得活灵活现、如在目前。虽然我们很难说归有光笔下的魏氏就是这样的一位可人儿,其对丈夫的依恋、缠绵甚至是挑逗都曾经在项脊轩中真实上演过,但以“书房之趣”来写“闺房之乐”的表达方式,前述二者之间是有一致性的,亦即,归氏的借鉴之意是显而易见的。同时还应考虑到这样一个事实,古人在文体认知上是差别对待的态度,如词是“媚”的,此中可以尽情铺叙、刻绘,尽可以对情爱进行大胆甚至是直露的描绘;而文是“庄”的,与之相连的多是经国之大业、载道之重任,这样的文体之中能有多少余地是留给儿女私情的?由此可知,归有光用散文来描述夫妻情爱之美,已经是一种挑战与突破③。而深谙道学意旨的他也极明白,此处的表达必须要有分寸,不可铺陈过甚。因此,《项脊轩志》中“凭几学书”四字含蓄地表达了琴瑟和鸣之意,但又在书斋这个氛围中暗示了文人审美的广阔背景,从而让了解这一文化传统的读者有无限的文学联系与历史勾连。

夫妻间情感之深笃,尚可征之于《寒花葬志》一文。此文明写魏氏的陪嫁婢女寒花,但处处照拂关联亡妻。文中只书寒花之三事——初到时的装束、削荸荠时的顽皮、吃饭时的神态,却两次描绘妻子的反应:寒花不让归有光吃自己削好的荸荠时,妻子是“笑之”,觉得小姑娘稚气有趣的同时,也对丈夫的“颜面扫地”一笑置之,未有惧怕担忧之色;至寒花“倚几旁饭”,“目眶冉冉动”时,妻子直接是“指予以为笑”,甚有“奇文共欣赏”之意,生活中的点滴快乐都愿意一起分享、共同记取。而妻子的这份温情浸润,也确实让丈夫一直感铭在心,以至于在其亡故四年后仍清楚地记得当日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进而达之于笔、一吐为快。

二、“述诸小妹语”“何谓阁子”:宜室宜家的贤妇

女子嫁为人妇后,如何处理好各方面的人际关系,建立家庭和顺、夫妻和睦的良好氛围,是甚为重要且需高超智慧才能做好的事。《项脊轩志》中记录了魏氏回娘家后,转述娘家小妹们的问话:“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这似乎是闲谈之语,但实际上归有光于此透露了妻子贤淑的一面。要知此话之深意,首先应与以下这段文字对照:

先妻少长富贵家,及来归,甘淡薄,亲自操作。时节归宁外家,以有光门第之旧,而先妻未尝自言,以为能可以自给。及病,妻母遣人日来省视,始叹息,以为姐何素不自言,不知其贫之如此也。尝谓有光曰:“吾日观君,殆非今世人。丈夫当自立,何忧目前贫困乎?”事舅及继姑孝敬,闺门内外大小之人,无不得其欢。④

此为归有光进士及第、委以实职后奏请朝廷敕封妻子时所述,文中所及有三点:一是魏氏不以夫家贫穷为意,而是孝亲爱众、任劳任怨,恪敬主妇之责;二是对娘家人隐瞒归家生活窘困的事实,为的是维护夫家尊严;三是善养夫君的浩然之气,以人生的远景来化解眼下的困顿窘迫,实为归有光之知己。若以“时节归宁外家,以有光门第之旧,而先妻未尝自言”为《项脊轩志》相关文字的注脚则可知,魏氏归宁时对夫家的事有的说,有的不说:不说的是归氏之贫、生活之艰、操劳之苦,说的是夫妻和美、婚姻幸福、人生圆满。这一“隐”一“露”之间,不仅反映出魏氏的价值取向,也可看出她在维系婚姻关系中的处事智慧。面对这样一位贤良淑德、聪慧美好的妻子,归有光如何能不动容、动情,又怎能不长久思念?

而由“述诸小妹语”中的“诸小妹”所指又可知,魏氏娘家的姐妹间亦是和睦而友爱的。据归有光在《外舅光禄寺点簿魏公墓志铭》一文中所记,魏庠计有五子五女,五个女儿中嫡出三人、庶出二人,归妻魏氏排行第二。由此可知,“诸小妹”不仅包含一奶同胞之人,也兼有同父异母之辈。《项脊轩志》中的“述诸小妹语”实际描绘了这样的图景:魏氏回娘家省亲时,未出阁的妹妹围着她问东问西,好奇地打探姐夫的一言一行;当从姐姐口中知道幸福生活的细节后,又将其中的某些事转化成了打趣的话;而魏氏将姐妹们的闺中私语再转述给归有光时,这其中的情味就意味深长了:它不仅极有分寸地反映出归有光夫妻间的无话不谈、甚为亲昵,而且更简笔勾勒了娘家小妹们的可爱、调皮,以及由此所传达出的羡慕之情、祝福之意。能被如此友善的姐妹关系所包围,当然是幸福的,而魏氏在娘家亲情关系之善由此亦可知一二。

三、“庭有枇杷树”“亭亭如盖”:遗爱绵远的淑人

让归有光既敬又爱的发妻未能长寿,“人以为有德如此,不宜夭殁。而生一子,甚俊慧,又夭。仅存一女。天道竟不可知矣”⑤,不能与结发爱侣携手走完人生的全部旅程,这对归有光而言是甚为痛心的。《项脊轩志》文末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来结束全篇,凄婉惆怅之意甚明。而前人对此的解读分析,多侧重于艺术性的鉴赏,如:“睹物思人,人何以堪!文章的精彩之处就在于作者没有把一腔幽怨、满腹牢骚倾筐倾箧地和盘托出,只以悠悠不尽之笔淡淡收住,正如苏轼所形容的那种‘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的回声荡漾在人们的耳际。”⑥甚少从“择材”的角度分析归有光在文末以枇杷树说事的用意。明人王象晋(1561—1653年)在《群芳谱》中云:“枇杷秋萌冬花春实夏熟,备四时之气,他物无与类者”,已明其非同一般;而归有光与发妻共同生活数年,其中难忘之事实非一二,却独独点出枇杷树,其中怎可无寄寓之深意?

首先,枇杷进得了庙堂,入得了药方,在社会生活中用途广泛,实用性佳。据《周礼》所载,先秦时期已用枇杷果实供奉祭祀;《旧唐书》亦记建中元年,下诏进贡山南枇杷,以作庙之用的事例。而古人的中药方剂中,多载枇杷叶清肺止咳、和胃利尿的功效。至李时珍《本草纲目》中,枇杷的叶、根、果、子皆可入药或入食,谓其“全身是宝”实不为过。联系到归妻魏氏之为人,其虽生在富贵之家,但从无骄纵习气,嫁入归氏后,繁衍子嗣,主持中馈,皆勤勉尽职,与枇杷嘉惠世人的品性甚是相似。

其次,在历代的文学抒写中,枇杷被赋予了丰富的人格审美内涵。如苏轼(1037—1101年)在诗中写道:“绿暗初迎夏,红残不及春。魏花非老伴,卢橘是乡人。井落依山尽,岩崖发兴新。岁寒君记取,松雪看苍鳞。”⑦认为枇杷岁寒开花、初夏结果的生长规律,与文人落落独处、洁身自爱的品性相似,与松柏凌寒傲雪的姿态相近。周紫芝(1082—1155年)亦言“:枝头红日退霜华,矮树低墙密护遮。黄菊已残秋后朵,枇杷又放隔年花。”⑧点明的是枇杷在肃杀之季开花,给人以希望的美好质性。而中唐诗人王建“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的吟咏,使得枇杷与女性,特别是那些特立独行的非凡女子,有了更多文化上的联系。在归有光的笔下,魏氏知书达理、富有远见,能在夫君微寒之时从旁多加鼓励,立志高远,确非寻常之女流。

第三,“名同音器”,由于枇杷与琵琶音相同,故亦含断肠之意。所谓“司马泪于浔阳,明妃怨于塞上”,白居易与王昭君的悲怨都与琵琶相关,“断肠犹带琵琶弦”是古人较为普遍的认知。明人田艺蘅(1524—?)更是在《留青日札》的“枇杷”条目中,特别注明此点,可见“枇杷”与“断肠”之意的关联。由此更可明了《项脊轩志》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结尾的情感用意。

像那棵亭亭如盖的枇杷树一样,魏氏对夫婿归有光的情感慰藉不仅没有随着她的离世而消亡,相反却庇佑一生。从现存散文作品来看,归有光写了不少缅怀岳家亲人的文章,如《祭妻祖父母文》《祭外舅魏光禄文》《外舅光禄寺点簿魏公墓志铭》《祭外姑文》《魏诚甫行状》等祭祀之文表明,从魏氏的祖父母到父母再到兄长,他们的故去都让归有光十分痛苦,而且都勾连起他对发妻的深深怀念。从中可以看出,魏氏虽然早逝,但在归有光此后的人生历程中并未缺席,而是常常在场、时时照拂。如其《祭外姑文》:

昔吾亡妻,能孝于吾父母,友于吾女兄弟,知夫人之能教也。粗食之养,未尝不甘,知夫人之俭也;婢仆之御,未尝有疾言厉色,知夫人之仁也。⑨

此文本为祭奠岳母而作,但归有光始终以亡妻为情感中介,从侧面入笔叙事抒情,这既是文章之法,同时更是情之所钟。《祭外舅魏光禄文》中更反映出两家情感上的休戚与共:

去年冬,雨雪中,公使人至江上,遗以绵炭。今年四月,人自公所来,言公闻吾妻病,方开龟视吉凶。又闻公疾革,数问吾妻。其见念如此也。不意间一月,而公之讣至。吾夫妻相对泣下。⑩

须知文中的“吾妻”并非指魏庠之女,而是指归有光继娶的王氏。从文义可知,在岳家长辈的心目中,王氏也是骨肉亲人,与自己的女儿无别。这应该是已经离世多年的魏氏最愿意看到的:当夫家的生活困顿窘迫时,娘家人能施以援手;当自己不能陪伴在侧时,娘家人能视彼如己。

综上所述可知,归有光在《项脊轩志》文末,以枇杷树的亭亭如盖暗示发妻亡化后自己的无尽思念,并非纯粹的写实之笔,而是别有深意,应予以重视。简而言之,这既是对枇杷物性既有审美意蕴的继承,同时也是对文人枇杷吟咏题旨的开拓:从唐人李白(701—762年)、杜甫(712—770年)、白居易(772—846年),到明人杨基(1326—1378年)、吴宽(1435—1504年)、李东阳(1447—1516年),皆有不俗的枇杷诗作,但尚未有人能像归有光这样,将一位女性的种种美好与这一植物做紧密勾连,且在行文中既显得信手拈来、贴切自然,又富含文化意蕴,意旨遥深而情韵不匮,成为“后来”却“居上”的佳构。

①顾农:《〈项脊轩志〉的奥妙》,《古典文学知识》2001年第6期,第36页。

②④⑤归有光:《请敕命事略》,《震川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596页,第596页,第596页。

③有关《项脊轩志》在闺情表达上的“突破”,前人已有论述。如“归有光更为与众不同的是敢于放笔去写闺阁之情”;“对于唐宋派所倡导的道学观,闺阁之情的表达无疑是一种偏离,归有光没有以虚伪的道学去压抑自己真实的情感,他在以一副笔墨为道学和科举制艺服务的同时,以另一副笔墨抒写了对女性至真至纯的感情”。详见徐朔方、孙秋克:《明代文学史》第六章,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39页。

⑥吴小如:《古文精读举隅》,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71页。

⑦苏轼:《真觉院有洛花花时不暇往四月十八日与刘景文同往赏枇杷》,张志烈等主编:《苏轼全集校注》卷五十六,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528页。

⑨归有光:《祭外姑文》,《震川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674页。

⑩归有光:《祭外舅魏光禄文》,《震川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670页。

[1]归有光.震川先生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2]吴小如.古文精读举隅[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

[3]徐朔方,孙秋克.明代文学史[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

[4]顾农.《项脊轩志》的奥妙[J].古典文学知识,2001(6).

作者:戴健,古代文学博士,扬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学。

编辑: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规划基金项目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5YJA75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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