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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根与招魂

2016-02-25黄于纲

美术界 2016年1期

黄于纲

如果今天不在这里,今晚凉灯的月夜肯定很美,莹火虫在飞舞,蛙虫在叫喊,玉米在结苞,稻子盛开着沁白色的小花,山路旁的小草尖凝结着晶莹的水珠,路边上虫子的叫声在远近处稀稀拉拉地响,凉灯晚上有些凉,村子里的每条路我都熟悉。因为失恋心情低落,2003年底我就来到这儿,15岁读沈从文的文章,当时读不懂,知道是好文章,装文艺小青年。之后每年都会待上好几个月,一直到今年已有12年了。这个村有一户人家,户主叫龙求全,他俩口子都是智障,育有五个孩子,老四在2012年发高烧不幸夭折了。

对于求全一家而言,仍不明白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画家在自己家里白天晚上画几年,我也从未问过,他们也未问过我,只是在前年,求全的母亲有一阵子很不欢迎我,说是不可以画她和她的女儿,还有她的孙子,因为苗族有重男轻女的传统。说是有晦气,后来我尽量不去逾越她的规矩,就一直画下来。

每次在进求全家的时候,无论是白天夜晚,漆黑都迎面扑来,此刻,眼睛总会去寻那没有悲悯的“光”,阳光、灯光、火光,还有那缓缓的炊烟,它们无不表现的是时间,反映时光伴随着他们的生活过程。幼儿在成长,父母在衰老,屋顶上的尘埃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房子裹着这些平淡的生灵,它也逐步老去。

到他们的灶台上、碗筷边,无论他们过着怎样悲悯的日子,他们依然会在这块土地上早起晚归,忙碌不停,不喜不悲地招待自己的事务,时间终将流逝。

在这里,我总可以摸到童年时劳作的农具,那种温暖无以言表,画起来饱含情怀,这种触碰让我幸福自信,十几岁离开出生的故乡——湖北天星堡村,十年前又回到另一个“故乡”——湘西苗寨,一样的土房,一样的稻田,一样的天空,不一样的是我已长大变老,我和自己的灵魂在追寻儿时的脚印走回头路,来到这地方,寻找他们对生活的敬畏,对生命的态度,感知这个家庭,这个村落,这个世界。

2015年6月

雨越来越大,我拎着一块大画布,背着包,里面放着中午的干粮和热水。老婆跟在后面,雨水淋湿的石板路映着白光,不留神易摔倒,但每一步都可以踏在有落叶的石板间,那样走起来就稳当多了。尽管雨大,这一路秋冬相接的景致,我不会放过。紫色的远山,近处红黄的丛林,田里枯褐的草垛,被一夜的冬雨染成了清新的冷色,被割后的稻秆间,灌林野棘里都生长出似春天的草绿,土地就是这么神奇,它闲不住,岁月允许它挽留更多的生命。一阵冬雪过后,唤回更多的生灵鸣喊和蠕动,春便回到眼前。天晴,阴雾,雨季,每天的光亮和温度的不同带给人的感觉也不一样,只要用心去品尝,你会把生命的意义都奉献进去。

步行约半小时,到了昨天选好的一户人家,门却上锁了,昨天跟他已商量好不锁门,听邻居说他赶场去了,下午两三点回家,他等了我们好久。是的,我们来的太晚。老婆身上发冷,加之全身都淋湿了,我们又急匆匆地赶往上次画过的那户人家烤火。老太太正在挑选大米中的碎谷壳,儿子龙洪茂已在场上卖米,火塘没有火,她很热情,见到我们落汤鸡的样子,赶忙从灶台边拿出干柴生火。屋檐上的雨哗哗地落在石臼里,天气显得更寒冷,这样倒好,烤起火来舒服暖和,记些日记,有老婆在身旁,也不像以前那么孤单。把这些天的作品拿出来比较,谈些意见想法,追求进步。我们在火塘这边烤火,老俩口在灶台一边,老头在打盹儿,老太太忙完拣米,又去灶边补缝衣裳。火在灶肚里,冒出缓缓的细烟,灶上零乱摆着碗筷,橙黄色映在他们佝偻的身躯上,在这昏暗的屋子里,他们厮守这零星火光,这情形,这安静的雨天,有这样的邂逅,仿佛照见了我们垂垂老来的样子!

雨一直未停,我们借了斗笠雨伞,背着包去新的工作地点,要绷布,取构图,准备下一张大画。

2015年12月4日 冷雨天

时间不会与你告别,它总是从身旁走过。临冬的山林染满了红色,秋偎在林中不舍,寒气笼罩孤山野丛,景致静凝,天色灰暗。将丘壑阡陌田野涂抹在纸上,心里铸的仍是浓秋,发觉秋暖的土地适合生出我的情感,当然,我念挂这土地,但总归会失去它的,如同秋黄会凋零成枯冬。

扎根在这里,走在熟悉的石径上,思考着生活应给艺术带来怎样的惊喜,思考着命途应给世界怎样的冷暖。

2015年12月2日

凉灯起大雾,如薄纱裹着的山、屋、路,它们像是另一个桃源之境,山涧雾中的野花、笑脸,那沾满露珠的色彩和轮廓,又远又近。

临近黄昏,早来的黑暗把大雾吞噬,村寨开始落雨,树上黄叶与水滴的碰撞声,会令我的思绪穿过木窗去凝视那些光棍,要么是坐在木椅上俯身烤火,要么就是刚洗完脚,斜着身子躺在椅上打盹儿,洗脚水的热气慢慢散去,火塘里还未燃尽的木炭发出最后的吱吱声,昏暗的黄灯浸入屋里的每个角落,也使这些与他发生故事的农具形成长长的影子,我不会惊动每一个缚着生灵的东西,生怕它们在这寂山静屋中飞逝,这时,你定会生怜悯之心的,这个空间打发着四季岁月,守候着生命的孤单与离去。

如同每个孤独者一样,留下记录的只有在他曾经的空间里与他熟悉的凋零的遗具。

第二天可能会升起秋阳,也可能寒气袭人,他们依旧会把日子揣在怀里,把记忆抹在油米柴盐上……

2015年11月12日

夜晚一阵冷风吹过山岗,秋天真正向冬季走去,身上要多添两件长衣。天色灰亮,平云相叠,山径的落叶遍地,露出被秋雾沾湿的青石,枯草瑟风,枝权光秃,几只不愿南飞的山雀在林中穿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山坡上的荆棘野杂褐黄,绿色告别秋阳,野花正在凋零,纵横的田地里,苗民开始种栽油菜,蜿蜒的山路上,有人忙着上山砍柴备冬,那些躲在土地里酣睡入梦的生灵,在等待来年春日。回望这沧桑寂静的山岗,秋的奏鸣开始了。

2015年10月29日 于纲

我犹豫过,自卑过,几个好心的老师跟我说,你要做大作品,你那么喜欢普拉斯托夫,你也应该画像《拖拉机手的晚餐》和《收获的季节》这样的作品,我傍徨了,试着画了好几张构图,总不理想,也没自信,远不及我画的几个锅碗,我难受了好久,我的梦想是成为伟大的艺术家,但现实是出不了伟大的作品,前面顿时没有路,不知往何处走,我将难过写在速写本上。后来我不难过了,如同村民们到了春天就去耕地,到了秋天就去收获,把不安和微笑放在地里,把希望放在白云上。

我是水田,那就生长稻子,我是草原,那就安心长野草吧!只要有土地,便能长出壮实的生命。我没有用过什么技法,也未学过,甚至形也好难画“准”,我的大部分油画都是隔了好长时间再反复修改、推敲,有些改好了,有些未改好,没改好的先放下来,情感涌上时,然后琢磨下笔。这个过程我很享受,享受周边的声音和形状。如同耕地,先翻土,再整碎起垅,挖坑播种,第一年种豆角不行,第二年再种辣子,最终就会找到这块地的归宿。

你们是知道的,青春期夹着梦想有时有追求,有时无头绪,但应该有个方向。

2014年

狂风带着乌压压的黑云奔向山坡、田野、村寨、小巷等一切可以到达的地方,像魔鬼一样咆哮而来,好像就要吞噬整个凉灯,树林瞬间变成了团团墨绿,发疯似地呼啸向北,刹那间,大雨如注,开始急促地响起嗒嗒嗒的声音,如锣鼓喧嚣,天就要崩塌下来,凉灯好像即刻要被世界丢弃,去接纳一个奇遇,走向另一个光亮的天堂,除了风雨,没有别的声音。

约莫十分钟过后,春雷从遥远的山头轰轰轰地响起,慢慢地,慢慢地,从四面八方跑过来,稍作停顿,突然,咣咣咣的大爆炸在你心里开花,它要炸醒未出泥的蚱虫,要它们赶紧出来吧,等着今夜在月色下一起狂欢。

过一会,雨儿无精打采地滴在水洼里,冒出串串水泡,风儿放下脚步,浪漫地抚摸白绿山林、纵横田野、新鲜的土房青瓦,小鸟跃过铅灰的天空,公鸡在屋檐下打鸣,雏鸡看着水滴落在土臼里的情形,它们挪动着鹅黄的小脚挤拥在墙根边,小孩在家里嚎哭,刚才的情景吓得她惊魂未定,母亲在一旁安慰,父亲正劈柴筹备午饭,他心生暗喜,田地终于等来了甘露。

天放亮,雨停了,对面山后现出一抹蔚蓝,青石板上落下淡黄的阳光。

2015年5月1日写于凉灯午后

凉灯今日的天气阴晴不定,我想今天出太阳,因为昨天看好的构图适合用油画表现,寨民想今天落大雨,水田等水插秧,早地等水浇苗。

我拎着水墨画具沿着去年常走的那块菜地去求全家,地里的红薯、豆角、辣椒、西红柿等都已长成苗,油菜地碧绿一片,杆上结满细果,错综交差地把小路拦住了,我站在高高的油菜地里痴看着这神奇的土地,缅怀它的秋冬,敬畏它的春夏。迎面的蜘蛛网不知什么时候粘在脸上,一只灰黑色的小蜘蛛拉着丝往上爬,我只好返回从另一条路前往。

求全一家拴了门,门口养了六只小鸡,猪圈里养着一头小黑猪。去年是六只公鸡和一头白猪,我写了它们和自己在求全家的故事,写了它们的可爱和宿命。

今年我将如何写这七个小动物呢?或是它们如何对待我和自己的画呢?它们将和秋艳、秋珍、良伟一起在这个小家里生活长大,一起遭遇阳光风雨。老奶奶和智障母亲也将和去年一样平淡地照料这七个动物和三个小孩。

今天,没有出太阳,也没有下雨,晚上露出了月亮,映照着这片土地,也映照着那些发情叫喊的蛙虫们。

2015年4月30日夜于凉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