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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在屏风上的鸟

2016-02-23王莉

辽海散文 2016年5期
关键词:曹七巧屏风半生

王莉

绣在屏风上的鸟

王莉

王莉

生于20世纪60年代初,大学毕业于80年代初,现供职于政府某机关。业余喜读书、剪纸、运动、旅游、莳花、养鱼,亦偶尔写作散文与随笔。辽宁省散文学会常务理事。

徜徉在博物馆古代名人书画展览大厅,被八大山人的一幅画吸引住了。画中一只鸟,在一大片留白中不知所措,眼睛白生生地瞪着,一动不动地瞪着。那情境,孤单落魄,“城春草木依然深,只是家没了”。倏忽脑海里就出现了张爱玲小说《茉莉香片》里的一个画面:“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前者是真正意义上的画,后者是文字里的画。两只同样的鸟,却有着不同的命运。八大山人眼里的鸟,渴望自由,飞出笼子,寻找属于自己的树林;张爱玲心里的鸟,也渴望自由,然而,是只永远飞不出笼子的鸟。

纵观张爱玲的 《金锁记》《半生缘》《花凋》《怨女》《多少恨》《连环套》《创世纪》等小说中的人物,都像被钉在那个框子里绣在屏风上的鸟,飞不掉,没有出路,只等着岁月慢慢地淹没,敷衍出一段段悲凉的人生来。

张爱玲笔下最典型的“绣在屏风上的鸟”,是曾被傅雷先生誉为“我们文坛最美丽的收获之一”的《金锁记》里的主人公曹七巧。这个女人一生被贪婪的父亲绣在了屏风上。曹七巧嫁给患有“骨痨”的姜二少爷做妾,在婆家那种叔伯妯娌逼人的气氛、势利眼的下人、没人气的丈夫这样一个阴郁逼仄的境况下,受尽鄙夷和轻蔑,快要使她窒息了。她婚后生有一对儿女,夫妻生活名存实亡,渐渐地将情欲发泄在风流荒唐的三少爷姜季泽身上。她熬了十年,熬死了丈夫、熬死了婆婆,终于在这个公馆里赢得了新的生存地位。强烈的情欲和金钱欲让她由一个含垢忍辱的失意少妇,变成了一个刻毒的婆母,一个金钱的奴隶,一个损毁幸福的虐待狂。她给儿子长白娶亲,教他吸鸦片,以便拴住这个唯一可以亲近的男人。她逼问儿子夫妻房事并传扬出去,致使媳妇在人前无颜面对,重病不起。她在女儿男朋友面前以污蔑女儿吸鸦片之事破坏女儿的婚恋,把女儿也死死地拴在自己身边。她由被虐到自虐到施虐亲生儿女,变态畸形的心理导致她完全丧失了母性和人性。

曹七巧的一生果真像禁锢在笼子里拼命挣扎的一只野鸟。“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而她自己的结局呢?儿女们恨她,婆家人恨她,娘家人也恨她。临死前,她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小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她就这样死去了。那荷叶边小洋枕就像一扇长方形的小屏风,躺在枕上的瘦骨嶙峋的曹七巧,的确像屏风上褪了色、发了霉、给虫蛀了的鸟,最终 “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在张爱玲的笔下也有一种情缘,永远走不到头的情缘,叫半生缘。那些人,最终也像被钉在屏风上的鸟,即使人没死,心也早已死了。在《半生缘》里张爱玲这样写道:“也许爱不是热情,也不是怀恋,不过是岁月,年深月久成了的一部分。”这话听上去有无奈的味道。但问世上有多少男女结婚没多久,过着没有爱情的日子,只当对方是生活的一部分,索然无味地凑合着度过一生。

《半生缘》讲的是顾曼桢、沈世钧、顾曼露、祝鸿才、石翠芝、许叔惠三对男女经历友情、爱情、婚姻过程中的生死之约到阴差阳错的悲情故事。沈世钧刚遇见顾曼桢时很钟情,想要与她一生一世。但是,误会来了,怀疑就来了,喜欢的热度也降了。顾曼桢在姐姐顾曼露和姐夫祝鸿才合谋压迫下,被姐夫强奸怀孕关在房子里达数月之久。曼桢每天以泪洗面,思念世钧,曾经的美好爱情被黑暗的小屋锁住了。她对姐夫恨之入骨,期盼早些逃出去找世钧把一肚子的话说给他听。可是,当孩子出生了,姐姐曼露去世了,曼桢心里的仇恨变淡了,孩子成为她的寄托了。她竟嫁给了强暴过她的姐夫,过着没有幸福、一直冷战的生活。而沈世钧和石翠芝都自认是被爱情抛弃的人,觉得彼此不合适不可能,却在父母逼婚下,稀里糊涂地撮合在了一起,以至于进了洞房时还流着泪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来得及又能怎样?许叔惠本来是爱着石翠芝的,翠芝也喜欢他。叔惠聪明英俊,性格包容宽厚,但出身贫寒。自尊与自卑让他止步不前,还理所当然地认为世钧与翠芝才门当户对,竟能做到在他们的婚礼上把自己心爱的女人的手交给别的男人。可谓一种无奈,一种勇气,都是顺从了别人,迷失了自己。

若干年后,曼桢见到了世钧,说了一句:“世钧,我们回不去了。”她觉得“今天从这里走出去,却是永别了,清清楚楚,就跟死了的一样”。叔惠在美国离婚后回国也见了翠芝。翠芝对他说:“我想你不久就会再结婚的。”叔惠笑道:“你觉得这是个恶性循环,是不是?”“我是说,我给你害的,仿佛这辈子只好吃这碗饭了,除非真是老得没人要。”翠芝听着他这番话,“感到一丝凄凉的胜利与满足”。

他们的故事像一条双曲线,无限接近,永不相交,而其中的相思怨恨却是说不尽道不完。女人唯有流泪,男人唯有叹息。城春草木依旧深,却不知自己的心安放在哪里。一切人生美好的计划和安排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粉碎,人只能被动地接受和顺从,所有的挣扎和反抗终究是徒劳的。那些海誓山盟、海枯石烂的爱情都已经作古,只有无聊、无趣、无味的生活能够持久下去。

张爱玲精神上的悲剧气质使她看不到真正的爱情,所以笔下没有浪漫和圆满的结局,更多的是“调情”和权衡利弊的交易。那些男男女女个个飘零在凄凉荒芜的宿命轨道上,或气体虚浮“像酒缸里泡着的孩尸”,或像“绣在屏风上的鸟”,或是从鸦片烟榻上从回忆中“寻找自己的影子”,慢慢吞噬自我清醒,或是从爱情游戏中“小奸小坏”空虚自私,终日无聊着自己。女人在孤苦沉寂中凋零地死去,男人在欲望的隐秘饥渴中颓废下去。

这样的情境还如《心经》里的许小寒变态地爱恋父亲,嫉妒排斥母亲,明明知道自己爱着父亲是违背伦理道德的,却还是一遍遍扼杀掉自己健康的爱情。得知父亲同与自己长得相像的女学生同居时,她浑身哆嗦着感到自己已经“管不得自己了”。《沉香屑第一炉香》里的葛薇龙,因为想读书,被迫投靠一个阔人做姨太太。为了适应有着不轨气氛的家庭环境,她渐渐成为姑妈勾引男人的诱饵。由一个单纯自信、希望保持自己人格完整的少女到幻想的贬值,自信的破灭,人格的丧失。可是她仍旧留在“鬼气森森的世界”里,在“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中一面畏缩不安,一面收获物质享乐。

“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张爱玲如此 “就喜欢那被经济与情感扭曲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怨女的苍凉与热闹”,读来叫人冷得齿寒。

可是,一个人如果没有严冬寒骨的体验,怎会有春花暖心的懂得?还是张爱玲那句话说得透彻:苍凉是一种启示!

责任编辑 潘 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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