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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愿

2016-02-22李治中

少年文艺(1953) 2016年2期
关键词:国徽泥鳅女同学

李治中

江米和“泥鳅”,每年开学都被班主任请去“做工作”。两个人从初中一年级直到高三,关系一直搞不好。

江米是特长生,“泥鳅”是学霸,本来没有冲突基因。“两个人八字相克。”江姥姥听外孙女哭过某事,一针见血。泥鳅的爸爸却说:“两个人气场不对。”大国企人事总监嘛,出口尽是职场习用语。

泥鳅有本名,叫丘里,但没人叫。连老师也跟着同学叫:老泥鳅。像是尊称,坦白说,还真是尊称,学习成绩一直年级拔尖。老师说:“谁有这本事,我一律把‘老搁前面。”

人长得既瘦又黑,爱出汗。汗里仿佛含油量颇高,光线都站不住,不像泥鳅么?他经常取笑江米臭美,身上总有香水味。江米从来弄不清香从何来,辩无可辩,气得两眼翻白。

1

高二开学,学校请特长生表演节目,丘里又得罪了江米。不过,这事先不说,先说第二件让江米记恨一辈子的那件事。注意,但凡女生与你同班,引以为鉴吧!

江米一身音乐细胞,小提琴、手风琴就不提了,开口能唱,还兼合唱指挥,丹凤眼一瞪,不怒自威,帅得很。

有一次老师让江米对丘里搞“统战”,请他加入了合唱团,每周两次,在学校体育馆侧面休息厅练习,回音好,窗外一片绿树亭阁,大家兴致都高。

江米喜欢《五星红旗》这首歌,练唱结束,每次拿来指挥,作为压轴。

好几次唱到快结束,丘里都举手示意,江米双手下压,止住嘹亮的歌声。

江米问:“有什么不对吗?”

“跟你说可以散场了。”

“好吧。”江米答应,但每次散场都找借口赶紧溜。为什么呀?江米特别讨厌丘里这种矫情的男生,明明想找她搭讪,偏不给机会。

终于,丘里忍不住了!又唱到最后一句了,尾音未落,他一边举手一边说:“你没发现这一句唱词不妥吗?”

“什么?”大家纷纷侧目而视。

“你的名字比我生命更重要。国旗在战场上、国境上,没说的,必须捍卫。但是国旗这个名字,怎么会比生命重要呢?”

“不是我写的词,这可以算回答你了吧?”江米感到恼火,这不是鸡蛋里挑骨头吗?

“不行。我们可以改唱另一个词,比如说,改成‘你的名字比我荣誉更重要,我觉得。”

大家交头接耳。江米心里一动:“举手表决吧。”

结果是愿意唱丘里新词的多三个同学,而且是女同学。

江米咬咬嘴唇,郑重地一笑:“那么,我们从今天起改唱,大家同意吗?”

大家热烈鼓掌,一小半为江米从善如流;另一半,也许更多一半,是为两个人关系有了向好的转机也不一定。

最终,在校际歌咏比赛,他们唱的修改句,赢得冠军,也没有谁听出来他们唱的新词。或者,大家以为本就如此。只是合唱队里已经没有丘里。江米怪他多事,故意找个借口,把他从合唱队辞退了。

2

有同学问:“泥鳅,怎么被踢出合唱队啦?”丘里一笑,不作解释:“你懂的。”那神情分明是,成绩才是王道。

不过喜欢研究心理的同学都看出来,风暴在眉尖隐约闪烁,两个人还会爆发战事,就看为什么事擦枪走火了。

特长生汇演,机会来了,或者说,出事了。

那天,江米请来了家里好几位响当当的人物,小姨是乐团小提琴首席,堂兄德国回来,汉堡乐团的大提琴手,妈妈,到过四十多个国家的民乐演奏家。妈妈气质高雅,小姨美得不像话,一连弹了三首,才由江米报幕:“刚才演奏的曲目作曲家,分别是巴赫、莫扎特、拉赫玛尼诺夫。现在我独奏一首爷爷最喜欢听的小提琴曲《阳光照耀在塔什库尔干》。”

她潇洒地挥弓,乐声飞扬。

一百种潇洒加一百种好听同时出现,她不是一个人,用丘里的那句盗版的表扬以致引起江米勃然大怒的话说:“她不是一个人,绝对有她爷爷的灵魂附体。”

这话如果换成班主任说,没准江米就欣然接受了,甚至还会有点羞怯。真的拉得好,神采飞扬,屋瓦回声,连空气中的灰尘都感染了那几下拨弦,俏皮又神秘,不像一种旋律,像一种感应的和声。

谁知道呢?出自一个少女的手和她手中的琴,倒像是《罗马假日》里赫本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惊鸿般一闪而过,那种美没停留但被触碰,美妙无比又无法形容。

演奏至此,本来万事吉祥。江米小姨走上台,打开一页粉色纸:“我为大家朗诵一首诗,是江米写的,题目是《一枚硬币的心愿》。”

丘里说:“诗好不好另说,这时候念画蛇添足。”

画蛇添足四个字传到江米耳朵,气得眼泪盈眶。恰好丘里路过,发现一干女同学怒目而视,笑嘻嘻地走过来打听:“怎么啦?”

“有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一个女同学代江米出头。

丘里说:“辱骂与恐吓绝不是战斗。”

江米说:“我小姨念的诗,怎么就画蛇添足了?”

丘里愣了有几秒钟:“哦,这事啊——其实画蛇添足算是比较礼貌的批评。”

“听听!听听!”女同学娇叱一片,“难怪被人骂狗嘴了。”

丘里正色道:“想听更毒舌的不?”

“你说,你说。”没一个女同学不喜欢话梅吃倒牙还要嚼酸萝卜。

“狗嘴如果真可以吐出象牙,也没人大老远跑非洲走私了。”

江米扑哧一笑:“啊呸!你也配。”

“据我不完全记忆,你的诗是这么写的。”丘里露了一手,他一字不差地把诗背诵了出来:

爷爷送我一枚硬币,铸币的那一年他到了哨卡,

当年在红旗拉甫,硬币和枪伴随他,

他说忘记一件事,让我替他去完成,

是让硬币上的小国徽,去亲亲国界碑那个大国徽啊,

当阳光照耀在塔什库尔干,红其拉甫我来啦。

大家望着江米,求证是否正确。

江米忽然有点羞涩,这个讨厌的男生,记忆力这么好干吗?她犟嘴说:“你是不是觉得不押韵呀?”

“诗我不懂,可是我喜欢改——反正你们也知道这缺点,算是屡教不改吧。你这首诗如果改成这个角度,我觉得听上去更有感情些,比如说……”丘里的眼神穿过门窗,仿佛一半沉思一半向往,他低沉的嗓音透出诚恳和安稳,开口念道:

我想我可以实现这梦

在树荫下站到太阳东升

我的身后是红其拉甫的山岭

我看不完眼前一望无际的峰峦

西边西边

我到了祖国最西的一个点

数数口袋里的零钱

硬币找出带国徽的才更喜欢

这枚小国徽要跟界碑上的国徽

亲亲嘴再再见

等他念完,江米捏了一下旁边的谁,大家一齐笑起来。

“这也叫诗?”

“你别插大葱啦。”

“顶风臭三千里。”

“赶紧抱头鼠窜吧。”

3

班主任每一次交接,都要再三交待一件事,江米有先天的心脏病,不能太累、太激动,对她不能太严厉。

她尽管不是学霸,但成绩不好不坏。至少不拖班级后腿,况且,她是校乐队成员、特长生,成绩上不去,正当理由。

班里安排的文娱委员,她也做得不错。而总是跟她唱反调的学习委员丘里,就是“泥鳅”,得时刻紧拉缰绳,好比马群里最顽劣的那匹,不套嚼就带头闯祸。

那次在江边拍电视,丘里又为难江米,而且被拍到省、市、校三四台摄像机镜头里,当然没有全播出来,笑可让人没法忍住。据说好些官员、教授什么的边笑边摇头。

“这一代孩子!还真有个性,确实不能照搬我们那一套贴近他们了。”

是市里配合冲刺全国文明城市评选,在江堤市民广场汇演。不光把行人清出现场,连江上来往的船,也特意弄的新船,岸上船上彩旗招展,看上去热闹非凡,整洁又略显冷清。

演出的场地是下沉式亲水广场,背景是滔滔江水,拍出来的确好看。两组中学合唱队换场,人有些挤,出事了。

本来应该左边上,右边下,可是队伍里有乐队,从右边上会挤着临时安排的大妈腰鼓队。场上高度指挥都从左边上下场,恰好江米、丘里他们队上场。

“扑通!”“扑通!”两个女同学掉进江里。

看上去水波不兴,实际正是桃花汛,一下子冲出两三米,其中一个女同学大叫大嚷,不知怎么抓住了另一个的衣领,两人载沉载浮,喝了不少水。岸上看见的同学齐声大叫,场面一时大乱。

“谁会游泳,赶紧救人。”“快啊,快啊。”现场调度猛吼。

“不会游泳千万不要下水。”老师的声音尖厉、发颤。

江米已经拎着琴站在话筒前。

丘里对老师举手:“我去吧,老师,我会游泳。”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望着江米。

江米狐疑地打量他:“真的假的?”

丘里说:“不过,我要你拉那个曲子我才去。”

老师吼他:“你什么时候学会游泳的?不准出风头!开玩笑。”

“拉不拉?”丘里挑衅地问江米,“拉那首《太阳照耀在塔什库尔干》。”丘里踢掉鞋子,双手交叉脱掉上衣,他一下子脱掉了外套和T恤,露出浑身肌肉,黑不溜秋。严格说他不是那种健壮型,而是瘦肉干型,一丝一缕的肌肉线条,十分清晰。

江米恨恨地看着他,这个时候还要点播!她觉得不可思议。但她手里拎着琴,举手就搁在肩上,下巴刚刚触上,琴声已经响起。

丘里举起双手,侧身一跃,人在空中,还不忘朝江米笑一下。

水里两个女同学,让什么东西钩住了,拼命扑打,水花四溅,却也不再往远处漂。

丘里靠近她们,发现两个女同学已经神志迷糊,根本不配合。

丘里抓住一把头发,那女同学双手铁钳一样抱过来。丘里想,这可不行。他啪地打她一个大耳光,看来打清醒了。丘里接过岸上甩过来的绳子,三人被拖到了岸边。

湿漉漉的丘里走到江米身边,那首曲子刚好拉完。

“不错,好听,谢谢你。”丘里用T恤擦身上的水,身上长裤贴在腿上,地上早已一汪水。

电视台一只话筒伸了过来:“请问你为什么要她拉曲子才下水救人?”

丘里下巴对镜头方向抬一抬说:“你敢播我就说出来。”

“请说吧,我们尽量争取。”

“就是找个证人吧,省得你们编排我又是想起了什么英雄人物啦什么的。”

拿话筒的记者忍不住咧嘴笑起来:“还有呢?”

“刚才那是随便说的。其实真实的原因是,我特别爱听这首曲子。你看——我救人一身透湿,必须去换衣服,不是听不到了吗?所以,提前听一下。”

连扛摄像机的记者都笑出声来,腾出一只手竖起大拇指。

江米觉得啼笑皆非。她狠狠地盯了丘里一眼。

后来电视里播出了,丘里的第一句删了,第二句原样播出。江米瞪他之后,又笑着接受了采访。看得出来,她因为经常上电视,非常从容淡定。

4

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江米住院了。

所有同学都去探望,包括别的班认识她的同学,甚至外校曾一块演出认识的老师、同学。

花、绒毛玩具、祝福卡,病房里到处都是。

没有一件是丘里送的,人也从未出现过。

他失踪了。

大家传说是他获得学校保送,没必要高三闷头学习,就玩去了。国外?说不好,他的铁哥们都摇头,说真不知道。

江米没有怨怪一句,她好像保守着一个秘密,她在期待秘密揭晓的那一刻。她总是看手机上的微信,那上面有个倒计时。

那一天天气十分闷热。约好似的,班里和校乐队好多同学聚到一家咖啡馆,他们偷偷把江米也接来了。班主任杨老师说:“尤雅,先放你的微信视频吧。”

有能干的同学已经把视频用蓝牙转到了大电视机,清晰度不高,但能辨认出晨光初展是个黎明。

一望无际的沙漠,镜头在360度转动,丘里的话外音说:“这是阿拉善。”

镜头拍到地面,一串石头摆成心形。

镜头挨个凑近石头,半透明的、微紫的、浅黄的、深绿的,各种颜色。

丘里的话外音说:“这是我亲手捡的,阿拉善玛瑙。不值钱,可是得花工夫。我想表达的意思是,这是一份礼物。我会把它们带回来,穿好孔,做成项链送给你。”

大家起哄:“送给谁呀?”

班主任又说:“杨琪琪,再放你手机里的微信视频。”

这回不是沙漠,而是高山,巨大的国境拱形门,丘里的声音有些喘:“这里海拔是5100米,红其拉甫。”

丘里出现了,他跟两个巴基斯坦军官合影,三个人勾肩搭背,笑逐颜开。

丘里冲着镜头喊:“中巴铁哥们万岁!”

巴基斯坦军官向他伸大拇指,丘里冲他俩敬军礼加少先队礼,他们哈哈大笑的声音传染了同学们,

男同学眼睛放绿光,羡慕嫉妒恨兼而有之。

镜头里丘里在冲锋衣胸前口袋里掏呀掏,掏出两枚小小的硬币,仔细辩认着国徽下面的年份,说:“一枚1960年,一枚1997年。还记得江米同学的诗吗?我代她完成心愿。”

他把硬币贴在国界碑上的大国徽上,食指按一个,中指按一个。“耶——胜利啦!小国徽亲亲大国徽,在塔什库尔干阳光照耀下。嗯,我还要念一句,当阳光照耀在塔什库尔干,红旗拉甫我来啦。”

江米满脸通红,垂下眼睑不敢再看,谁知道他还会说出什么来呀?他这是怎么去的?那么远那么高,嘴唇青紫,一脸憔悴。头发跟绒毛胡子纠结在一起,不像个高中生,像个——

江米想不出一个比喻的当口,视频已经结束了。

同学们拍手怪叫:“就没了?”“关键的话还没说呢。”

班主任老师开口了:“别急,我微信里还有一段视频哪,大家要不要看?”

“当然啦!”“必须的。”

“这是杨过给郭襄送礼的节奏啊。”

江米也想起《神雕侠侣》里的感人桥段,不过她觉得没那么夸张。

“这是喀纳斯湖景区,今天去了观鱼亭,但是湖怪开会去了,没有露脸。”视频一开始是昏黑的一片,只听见丘里哇啦哇啦讲话,然后出现了月亮,原来刚才是夜空啊,再然后,出现了一面白墙,一盏超亮的露营灯照着上面。

“你们来才知道,这里的星星又多又亮。”

丘里手里举起一个塑料矿泉水瓶:“瞧,里面是沙子,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沙子。我要用它代替我完成一件事。”

他把沙子往露营灯上倒——灯上面有块大玻璃,他用手铺开沙子,看似随意拨弄几下,墙上居然出现了画面:一条长路,一个弓背骑行的人。

“沙画。”女同学尖叫。

“哇塞,他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一手?”

丘里用手抹掉自行车,把骑手弓着的背变成书包,一个长发飘飘、眼睫毛很长的女生侧影出现了。

然后沙画幻化成一个女生背影,两旁绿树摇摇。在女生的后面不远处,一棵树又变成了一个男生的头像。

最后一幅沙画出现是女生男生肩并肩的背影,远处有塔有湖。一塔湖图?北大校园?

视频里有个声音说:“什么意思?解释一下呗。”

江米知道丘里会说什么了,她希望他不说,或者说,他应该只对她一个人说。现在这算什么?非诚勿扰舞台吗?

大家也都看懂了,或者自以为看懂了,好几个人暧昧地互看,又暧昧地看班主任。

很明显,杨老师已经看过视频,她笑一笑,说:“听听他怎么说吧,我觉得他说得特别好。”

江米觉得血都涌到脸上来了,眼神无法安放,只好紧盯着电视屏幕。好些同学哄笑起来。

丘里的脸出现在屏上:“江米。”他艰难地舔舔嘴唇,嘴唇起壳干裂。

“江米,这五幅沙画,我自己设计的,学了好久了。怎么样?画不好,手法还不错吧?是这样的,第一幅呢,是我的这次行动,除了喀什到塔什库尔干再到红其拉甫是搭顺风车,其余一路都是骑自行车,还蛮辛苦的,最后一幅呢,是祝你顺利考上大学,最好是北大,你旁边是谁呢,嘿嘿,我们现在还不知道。第四幅那个跟在女生后面的也是我。我跟在你后头——其实我经常跟在你后头。对不起,江米,我要向你道歉。你记得从初二以来,为什么我总喜欢嘲笑你臭美身上有香味吗?其实全是我干的!我偷偷把花露水洒在你书包或衣服上,然后悄悄跟在后面。我喜欢看你走路的样子,如果有香味闻,就更喜欢。”

图·罐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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