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珺

以色列第二大城市特拉维夫的一个军事基地里，21岁的士兵E坐在多个电脑屏幕前，每天整整八小时，他都要盯着一幅幅不同角度的高分辨率卫星图像，来分析、监控每一个可疑的人、物体或动作。在以色列这个国情较为复杂且经常在人口密集地区发生战争的国家，他从事的工作，“对减少士兵和平民伤亡的意义重大。”E的军官解释。

美国《大西洋月刊》报道称，对许多人来说，从不同角度将同一位置的情形仔细梳理比对，甚至精确到毫米，是一份极其单调乏味的工作，也无时无刻不在考验着士官们的专注和意志。但有着自闭症的E却说，这是一件轻松的事，“对我而言，这就像一个兴趣。”

自闭症患者的特殊优势

让自闭症患者来做图像识别分析，这一决定的诞生十分偶然。一次，一些已经退役的军官聚在一起聊天。一位军官称，他的两个儿子都患有自闭症，当别人家的孩子成年去上大学或者参军时，他的自闭症儿子只能选择回家。“他称这种现象为‘可怕的21岁。因为对21岁以上的自闭症患者，国家的一切补贴都将被切断。”前军官T回忆道。

在这种情况下，T——这位刚刚退休的，有着二十几年军队生涯的前以色列情报组织摩萨德官员，想到了这些自闭症青少年也许适合在军事情报部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军事3D图像识别。

以色列军队拥有五枚军事侦察卫星，该侦察卫星提供的3D图像，可以通过任何形式的云层，也可以在夜间实时监测以色列境内甚至周边地区的每一处地方。代号“9900部队”的以色列国防军“可视化情报分部”负责监测、分析这些图像。这是一项似乎永远做不完的工作，它需要长时间的精力集中和对细节的持续关注。

这些自闭症分析员就是这样面对着电脑，一天近八个小时（IC图）

9900部队也像其他军事部门一样试图选拔顶级的学生，然而该单位的指挥官不得不承认，招人很难，那些出色的学生期望的是上升空间大，且能掌握更多主动权的位置。“我在负责一个长期缺乏人手的项目。”这位指挥官表示。“而软件，那些有可能取代人类的译码器，仍然还只是起步。”

因此，T和另一位前军官L——曾在摩萨德从事技术服务，同时也是一位自闭症孩子的母亲，对9900部队的困境提出了一种“双赢”的解决方案：让自闭症年轻人来做这项工作。这个项目被称为“看透未来”。

“越来越多的研究表明，自闭症患者在对复杂对象加以解析时，比神经机能正常的孩子和成人更能摆脱干扰，表现出色。”加拿大蒙特利尔大学的心理学教授劳伦·莫特朗在《自然》杂志的一篇专栏文章中写道。

杜克大学自闭症和大脑发育研究中心主任杰拉尔丁·道森说，作为弥补缺乏社会交往能力的补偿，自闭症患者往往会有高于平均水平的感知能力，在视觉性和倾向于系统性的认知活动（如拼图或者画画）中的表现尤为突出。

“自闭症少年经常用形象化的图像去思考问题，而不是完全根据语言。”她解释道，“他们善于将大量的碎片拼成整体，对事物的细节更为关注。”

这确实是一个双赢的关系。对于自闭症年轻人来说，这是一个参与社会工作的好机会，这种机会可并不多。对于军队而言，这些年轻人有着独特的技能：非凡的视觉思维能力和对细节的关注，这将会解决很多问题。

当两位发起人提出建议后，9900的指挥官表示他十分愿意合作，并称这一决定并不是出于同情或是为赢得更好的名声。对于9900部队，这些少年的技能已是绰绰有余。

“找到有价值的位置”

像许多部队里的自闭症士兵一样，士兵E被认为“能力很强”。他曾在一所普通高中接受了对他而言并不普通的“特殊”教育。E说，他的青春期过得忐忑不安，无论是学业上还是与人交往上，像“漂”过来的一样。课堂上他很难听懂，尽管后来的考试中他能表现良好。由于每天身边都有“特别助手”的陪伴，他的孤立感反而被无限倍的扩大。

“当你只是想出去玩的时候，身边也总是有人在盯着你，这让人无法接受。”他说。

但是，给他带来最大挫败感的事情发生在高三，他从军队收到了豁免信。在以色列，兵役是强制的，能够得到豁免的理由，包括居住在国外、宗教原因、身体或精神残疾等。尽管2008年，他们将对自闭症患者一律免除兵役的政策，改为按具体情况接收入伍，但提供的选择，只限于做秘书工作、到军队医院或学校任文职工作，E一样都不感兴趣。

就在那一年的晚些时候，“看透未来”项目代表拜访了他的学校。“当听到他们说有两位和我差不多年纪的自闭症患者已成功晋升为图像分析师时，我确信我也能在军队里找到有价值的位置。”E回忆道。

不过，正式入伍并没有那么容易。申请者要面对的是一个严格的选择过程。通过测试和访谈，确保他们对自己和他人没有威胁，可以适应军队的刚性结构，并且有能力成功分析图像。在数十名申请者中仅仅有12人入选。

接下来，在阿诺学院——一家在以色列中部，以卫星图像分析为核心课程的私立学院协助下，9900部队指挥官开始培训这些学生使用未经分类的航拍地图。阿诺学院还提供心理干预治疗，帮助他们适应新的考验和压力，从工作本身的责任到如何从家搭乘公共汽车到军事基地，从缓解对军官上司的惧怕到安抚等不到车的焦虑，涉及到的内容事无巨细。

起初，一些学生难以遵循“禁止与外界讨论部队活动”的规则。但培训师埃弗拉特·塞拉尼克也发现有些学生太看重规则，反而显得无所适从。他们拒绝告诉父母他们去了哪，他们的新朋友，或者他们的工作。为了应对那些担心的父母，塞拉尼克会每周发送电子邮件告知参与者的进步。

绝大多数人慢慢地适应了这个节奏。“这三个月被认为是‘蜜月期，当候选人充满对工作的兴奋和学习的动机时，我们还鼓励他们如独立的成年人一般思考并讨论各种问题。”“看透未来”的联合创始人塔尔·瓦迪称。

当学生完成三个月的课程之后，他们才能有资格成为一名正式的军人。接下来的三个月，学生将在特拉维夫的一个军事基地继续他们的专业培训和心理干预治疗，并决定是否准备入伍。瓦迪说：“决定入伍的，服役一年后即可选择退役，或继续完成常规服役期——男性3年，女性2年。”

“看透未来”计划仍参与指导和帮助这些士兵。“他们试图证明，通过如‘看透未来等项目，自闭症患者特殊的能力完全可以成为一种资产。”《大西洋月刊》在报道中称。

以色列国防军9900部队的士兵和军官们，包括那些“看透未来”项目的自闭症分析员们正在一起工作

自闭症分析员的任务是分析这类实时图像，他们往往要同时监测从不同角度拍摄的、同一位置的多张图像（IC图）

“这里是不同的”

除了工作能力，参加项目的士兵的独立性和交往能力也在提高。

一个士兵的父亲称，他在儿子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偷开车跟踪着他。第一天，儿子之前被告知可以乘坐的公共汽车临时做了线路变更，他为儿子提供了帮助，可是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帮助过儿子。“我看到他的独立性大大提高了。”这位父亲说。

在一次圆桌会议上，这个项目的十二名男性——自闭症在男性中更为普遍——围在一起讨论加入军队的动机。有个士兵说，这里有“九个爱国者和三个机会主义者，包括我在内”。

有两名士兵虽然显得不自在，可在有些犹豫的同时也似乎很坦率。一位士兵说，“我加入军队，是为了让我的父母能够放松和快乐。”另一位士兵，一位原空军飞行员的儿子盖尔则认为“因为我知道，这里需要我。”他又续签了额外的一年服役期。

还有士兵觉得，在办公桌上，他能感到被赞赏的自豪，同时，“我还可以交到朋友。”

当被问及为何如此坦率时，有人说“因为这里是不同的，我们都是自闭症。这里更能接受怪癖。”

其实，在以色列，自闭症仍会受到侮辱。自闭症儿童会因行为不当被学校停课甚至开除，以色列国会教育委员会称，因为缺乏官方对自闭症学生的特殊教育指南，一些老师甚至要求他们服用强效药物才能重新回到课堂。

“看透未来”的组织者目前正在计划扩大培养人数，所供职的地方也不再限于9900部队。未来的申请者能够得到适合其他情报单位的训练，例如质量检查、编程和信息排序等。他们相信，这种增长将帮助以色列自闭症人群更好地融入主流社会。

E很快适应了军队里的氛围，他说他将申请永久服役。但不管他们在部队里待多久，参与“看透未来”项目的年轻人都能依靠服役期间学到的技能，更好地生活和工作。“可怕的21岁”对于他们而言也许将不再会出现。

“当整个小区突然看到他们的邻居，那个自闭症男孩，周五回家时穿着军服。” 职业治疗师埃弗拉特·塞拉尼克说，“还听说他们会继续在很多领域进行文职工作——这将有着多么巨大的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