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于量

追求经典 科学创新
——专访江苏省国画院院长周京新

◇ 于量

金陵风骨 其命惟新——江苏省国画院60年 · 中国画书法作品展系列专题

“五任院长”专题

编者按：江苏省国画院建院60年以来，先后经历了傅抱石、钱松喦、赵绪成、宋玉麟、周京新五任院长。他们在艺术上都有着各自的风貌和成就，对画院的发展也都做出了各自的贡献，使江苏省国画院在全国赢得了重要的影响。为了见证画院60年来的辉煌历程，了解五任院长的艺术发展之路，我刊特请东南大学博士后于量对现任院长周京新进行了专访，以飨读者。

伴随江苏省国画院建院以来的六十年风雨，从傅抱石、钱松喦、赵绪成、宋玉麟再到周京新的五任院长，先后见证新中国美术发展的基本历程，更目睹当代中国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江苏省国画院的同仁则始终回应着这些嬗变中的时代信息，如其中便包括以画院画家为主体的“江苏国画工作团”的二万三千里写生壮举，创作了一大批既有鲜明时代精神，又有纯粹民族特色的中国画作品。历任院长在画院的经营和发展上一直不乏开拓精神，他们对现实生活的热情，对艺术语言的创造性拓展，对画坛新生力量的鼓励等，都是江苏省国画院走在全国前列的重要原因。今天，我们特与周京新院长一起回顾江苏省国画院辉煌的历史，并请他就相关问题表述自己的看法。

1959年，傅抱石与关山月为人民大会堂绘制巨幅国画《江山如此多娇》，图为傅抱石正在紧张地工作

郭沫若等观看傅抱石作画

写生团在成都美协举行座谈会后合影留念

1963年，傅抱石与何香凝、潘天寿在杭州合作中国画

傅抱石 抚阮图 98.2cm×47.8cm 纸本设色 1945年

1976年，钱松喦在南京玄武湖畔

1977年，钱松喦正在绘制《枣园曙光》

于量（东南大学博士后，以下简称于）：江苏国画院历经60年的发展，从傅抱石、钱松喦、赵绪成、宋玉麟再到您，先后经历五任院长，今天，当我们回顾这段历史的时候发现，我们对于这几任院长的艺术贡献和治院理念的研究显然还远远不够，因此想请您谈谈几位院长在国画院建设和发展上的各自理念，在画院的开拓上有何成就？那么我们先从第一任傅抱石院长开始谈起。傅抱石对于“新金陵画派”乃至新中国美术史都具有重要的意义，作为第一任国画院院长，他建立了新的画院标准，这个标准是严格区分于传统意义上的画院，他所面临的困境和抉择是前无古人的，请您谈一谈傅抱石在这一时期的意义？

周京新（以下简称周）：傅抱石作为国画院的第一任院长，之所以有这样的学术地位，这样广泛的影响力，和他在艺术上的造诣有直接关系。在1957年之前，实际上他的创作已经成熟，并在绘画语言上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路，而且这条路不会因为题材或者其他方面的因素让他动摇，可以说他是艺术语言非常鲜明的画家。基于这一点，我认为当时他心中的艺术标准已经是确立了，所以他才能引领江苏画派，也就是后来的“新金陵画派”。

另外这和他的综合素养也有关，包括之前对美术史的学习，后来他在金石、书法，甚至是在陶瓷研究方面都有了很深厚的积累，他的艺术标准始终没有动摇过，没有因为题材的变化而改变，这些东西我们都能在他的作品中看出来。他到东欧去写生创作，画毛主席诗词、革命圣地等题材的作品，这些跟他在金刚坡时期作品的语言很多都是关联的，并没有太大的跳跃。

从这一点来讲他已经是个成熟的艺术家了，他的艺术风貌、笔墨语言都能和当时主流的趋势相吻合。这种语言就相当于一支好的毛笔，非常有笔锋，可以切入到很细的血管当中去，精致入微。所谓抱石皴的散锋，等于一支笔变成数支，每个都是一个锋，每个都是一个细线。我们可以具体的研究语言，如果光讲精神、社会背景是不行的。

这不是他刻意要形成的风格，而是已经形成的。他年轻时的书法样式也是如此，小字比大字好，就这点来说我认为也是得天独厚的，不仅是积累，他的综合学养、他的才情，包括他的语言图式正好被这个时代所接受，是多方面原因促成的。包括后来在重大历史革命题材的创作中，如《雨花台》《井冈山》《江山如此多娇》等等，这些大型的作品比起他原来的创作显露出的是一种既精致又自由的语言。这种重要的题材推力让他的气势和那种画面中的庙堂之气显现出来。如果还是画像在金刚坡时期的那种小尺幅的固定图画，是根本没有机会去画丈二的大作品的，因为那样他可能打不开笔墨里那种精微的语言，更为不易的是打开之后也没有让他的笔墨语言变得粗糙。

他是“新金陵画派”的旗手，他绘画语言的品质、高度和境界都是可以和古人比而不逊色的。今天当我们回顾他的时候，他确立的这个标准无论我们有没有研究到，又或是研究到什么程度，都不影响它的价值。因为有些认识是会慢慢清晰和演变的，终究会随着时间的发展得到一个历史性的评价。这个不涉及关系，也不涉及资源，因为这个贡献看的不是官职，而是他的个人贡献和作为。在我看来，新中国之初五六十年代的画坛，傅抱石做了五年国画院院长，在那期间，还有谁在艺术语言上既有传统醇厚的韵味，同时又有全新的风格？又有几个能够和他比肩的？太少了。

1980年，左起：宋文治、金志远、亚明、钱松喦、魏紫熙、陈达

20世纪60年代初，左起：魏紫熙、钱松喦、丁士青、宋文治在画院桐音馆

钱松喦 长城老龙头 98cm×68cm 纸本设色 1979年

赵绪成 疯狂的都市·晶莹 96cm×134cm 纸本设色 2015年

赵绪成向江苏省美术馆捐赠作品

于：好多学者在研究傅抱石的时候，都认为他依靠政治的太多了，属于他的瑕疵。这点我不敢苟同，您怎么看？

周：这个观点很好。确实他比较依靠政治，但是我们要如何看？第一，他画毛主席诗词题材，这是他发自内心的擅长之处。毛主席的诗词水平很高。作为一个艺术创作会用的文学性题材本身并没有问题，而且傅抱石对这种文学性在绘画上的表现有很多精彩的呈现。第二，他没有被政治俘虏，他没有被政治限定艺术语言中的傲骨，而且一直是挺立的。他艺术语言的纯洁性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并且在严格的命题创作影响下，他艺术语言的生命力、穿透力显得更加地可贵。他没有因为政治的限制而让自己的艺术语言变成附属品，依然坚持他的艺术标准，这正是他可贵的一点。以当时政治创作的严苛要求，他的坚持是我们今天的人难以感同身受的。

傅抱石作为一个跨时代的人物，他的意义和价值不光是作品本身，也体现了在那个政治氛围浓厚的时代，在中国画的发展中依然有纯正坚持品质、坚持艺术追求的个体。从这一点来看，傅抱石的突出贡献是绝对值得历史去肯定的。

于：那个时期还提出了“去中国画”的概念。

周：的确，尤其是说山水画和花鸟画没有功用，已经不能表现劳动人民了。认为一种是有益的，一种是可以改造的，还有一种是要废掉的。中国画基本排在第三种里，山水略好一点。但是人物那时候如果不能画毛主席像就不合格。标准就是画人物的画不像毛主席，你就别画了。

所以傅抱石画毛主席诗词，对于中国画来说不仅是一种坚持，同时也是一种拯救。他们在中国画坛上可以说是刮起了一股反击之风：我们可以，我们来了，我们中国画对于时代是有作为的。这个意义不只在画面上，而且体现在事件上。他在那个时代中表现出了专业傲骨，不程式化、不老套，画面中的语言与经典中国绘画的语言是一脉相承的。与同时代的很多画家相比，他们已经逐步在中国画创作中夹杂着硬笔绘画的语言趋向。当时苏联学院正统的影响遍及全国，无论是高校还是创作单位。当时的很多画家都呈现出苏联的影响，而不是经典中国画语言的影响，这种影响一直到今天还痕迹可见，而且常常可见。但是我们在傅抱石的画面里看不到，它干干净净的，没有这种东西。

所以他在那个时代是当之无愧的标杆，还有最了不起的一点就是没有要求大家都跟他一样。他在二万三千里写生中一直倡导要深入生活，要有创新，要有新意，不能按照老套路来。但是傅抱石深入生活从来没有抄袭生活，而是坚守艺术标准，特别浪漫。

于：钱松喦在“新金陵画派”的改革发展中具有重要意义，他创作的革命圣地画，是中国当时社会现实下的红色经典，他让中国画在当时社会受到主流的认可。可以说钱松喦的创造性贡献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画院绘画样式的转变。

周：钱松喦和傅抱石类似，也是一个在当时有一定影响力的画家，在艺术创作上的追求和定位属于从传统走出来的画家。在“新金陵画派”的几位大家中，他在艺术语言的追求和个人建树上，是属于比较有古意的，那种追求传统的苍茫和笔墨本身的古意。但他没有刻意去模仿，他有自己鲜明的语言辨识度。那种苍茫感难度很高。二万三千里写生对他来说是一种巨大的触动。钱松喦有一点把握得非常好，他的转型转得非常成功。他画红岩的石头，画苍松，凸显出了笔墨的优势。他以己之长克己之短。

于：1984年，赵绪成以42岁年龄出任江苏省画院第三任院长，可谓年富力强。他在艺术追求上视野开阔，推动绘画语言的革新。担任院长期间，他的贡献对于省画院、整个的江苏画坛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他主政画院的时期，画院内外都出现了新的变化。在您看来，他何以坚守和开拓了“新金陵画派”的传统？

周：他是江苏省国画院六十年的发展过程中做院长时间最长的一位。他见证了江苏省国画院六十年来三分之一的发展历程，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画家和画院的领导者。他个人的艺术创作经历了好几个阶段，属于“新金陵画派”影响下的画家。他很开放，对于现代艺术、当代艺术从来不排斥，不排斥任何一个方面。在自己的创作中取向又是非常多元的，对年轻人很提携很包容，也体现了他的宽阔的艺术视野。他在画院二十多年的领导岗位上，对“新金陵画派”有着重要拓展意义。江苏省国画院从刚刚开始建院就有这么高的起步和地位。到了赵院长执掌时期，就是面临改革开放。在他的艺术创作中，他的语言特色没有沉溺于某一种语言的图示。他在图式上进行不断的探索和转化，包括后来的都市水墨，都是带有半抽象甚至是全抽象的探索。包括他书法艺术的表现脉络，也是从传统中走到很强的表现形式，甚至受到国外的书法家的影响，具体到材料上都有一种很强的现代意识。

他的艺术理念、创作取向代表了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画坛追求开放、追求突破、追求标新立异的思想。因为他这方面的作为，使我们画院的一批画家在创作中体现出突破以往，甚至突破“新金陵画派”这种以往的经典定位的取向，不被前人所束缚。

任何一个艺术流派和群体在创作中确立一种标准和图式，人们手把手地去传递，最后的结果就是逐渐弱化，质量逐渐降低。只有不断突破，有新方法去突破，有拓展的意识，才能保持他的生命力。在各个历史阶段中都能体现出生命力，在脉络上都体现出不同的风貌，即所谓的和而不同。赵绪成体现出来的价值，在江苏范围内也好，全国范围内也好，随着历史的脚步不断往前推进，他的价值也会不断凸显。

1997年12月23日，“林散之百年诞辰书法作品展、江苏省国画院建院40周年作品展”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开幕，赵绪成院长主持开幕式

2001年9月15日，在南京明日大酒店举行“新世纪中国画发展研讨会”

1999年12月18日，迎澳门回归庆祝大会在南京中央商场广场举行，图为赵绪成书写巨幅对联

于：宋玉麟先生是“新金陵画派”的重要传承人，他传承了中国山水画传统，但他还是有和“新金陵画派”不一样的地方，有着非常浓郁的个人风格和时代感。请您谈一谈宋院长的坚守和开拓。

周：应该说是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从背景上说他是“新金陵画派”重要成员宋文治先生的儿子和学生，继承了他父亲的艺术基因，这是一脉相承的。再者，他又是学西画出身，他的创作极大地受益于此。这种中西之间的跨度把他的艺术道路一下就拓宽了，中西兼容。我们这个时代，西画的影响势不可挡，合理、科学地去学习它、借鉴它、运用它，是非常有必要的。宋玉麟先生的山水画创作既能感受到他父辈对他的影响，同时又能有他自己独特的艺术语言。他对这两种艺术背景的吸收并不是大动干戈的，而是潜移默化的，是那种润物细无声的感觉。这条道路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没有大风大雨的突变，个人风格鲜明但又不是张扬的，体现了一种清静、文雅的气息，没有剑拔弩张的感觉。当然他也有和“新金陵画派”不一样的地方，比如，受到龚贤的那种构成感和隐含于笔墨之中的装饰性影响。他的作品一看就是和“新金陵画派”有关，但极具个人风格，又能融入时代，其实往往是这种看上去比较儒雅的风格在题材上更有可塑性。

他作为国画院的第四任院长，任期虽不长，但是踏实地做了很多工作。比如对“新金陵画派”进行了脉络性的梳理，以及对于国画院典藏工作的规范化等等。他是一个能够体现出德艺双馨品质的画家，在工作中侧重于踏踏实实地做。

之前我谈到的四位院长其实都有这样的品质：在艺术上坚守自己的信念，坚持自己的信仰，但不保守，不强求他人按自己建议行事。他们总是营造一种宽松的、多元的氛围。这些都体现出我们画院在艺术创作上的传统，学习经典的同时不忘创新，深入生活又不乏追求个性的艺术氛围。无论是哪一任院长都把标准定得很高，都是在经典上传承、拓展，而非降低艺术标准。傅抱石所倡导的“其命维新”的艺术精神也一直在江苏国画院、“新金陵画派”中传承和发展，受到这种精神的感召，在艺术创作中追求自己的个性化的道路。我们画院六十年发展历程中也是相互包容，相互借鉴，相互学习，这种传承应该、也必须让它不断发扬下去。追求经典、科学创新是江苏省国画院坚守的理念，过去如此，现在如此，相信将来也如此。

于：2010年您出任第五任院长，遭遇了很多现实情况：艺术的市场化、社会多元化……在新的社会条件下您怎样去关注当下历史和现实？您担任院长的同时还兼任着南艺的教学工作，您要怎样去平衡这二者的差异性？同时，也想请您和我们一起分享您的治院思路。

2013年6月，宋玉麟在南京西康宾馆作《太湖揽胜图》

2003年9月30日，在江苏省美术馆首次举办“二十世纪‘新金陵画派’代表画家作品展”

2004年11月，宋玉麟参加文化部大陆美术专业人士参访团赴台湾考察交流

2006年12月28日，宋玉麟院长和5名被正式录用的画家合影

宋玉麟 水墨江南 45.5cm×53cm 纸本墨笔 2011年

2016年5月28日，江苏省国画院60年中国画书法作品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周京新院长致辞

2015年2月12日，“盛世春光—2015江苏省国画院新春献礼·贺岁大展”在江苏省美术展出

2011年1月27日，周京新院长代表江苏省国画院举行慈善捐赠仪式，捐助患白血病的优秀青年教师侯建飞

2013年5月，周京新院长在苏州园林写生

周：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新的考验，且并不以我的个人意志为转移，我心里一直有着学院的情节。从前辈身上我能够学习到这些东西，我初中临的第一幅画就是钱松喦的作品。到画院之后，我能够感受到画院和学院之间的差异，包括学术氛围、工作状态。我一直要求自己要有切实的转型，不能套用在学校的思路和方法，但也不能完全撇开学校。我认为学校和画院之间也有共同相近的地方，也有完全不同的地方。他们相互之间都可以相互借鉴，甚至是相互融通。相比于学校，画院相对是一种比较单纯的状态。从学院出来到画院，有时候尽管很忙，但无论忙什么，哪怕是一些琐碎的事情，都是一种生活体验、一种历练。我是以一种正面的追求补意的心态，向前辈们学习，坚持追求经典艺术的标准，科学创新的理念。无论是作为画家，还是画院院长，我一直努力地调整自己的心态，尽可能合乎自然，传统中国绘画的理法当中隐含的就是自然，尽可能少一点人为干预的显现。如果刻意割断这种生活中的体验，对我来讲就相对单一化了。所以我从来没有觉得我的创作、我的生活体验被某一个东西完全破坏，只要心里始终保持干净的艺术信念，对自己的经历带着一种包容的眼光去看待，去迎接它、接受它，获益的东西就会更多，干扰的东西就会更少。

前面我谈了前几位院长，他们的艺术创作以及对画院的贡献，很多都值得我去学习。江苏省国画院六十年发展历程中，积累了优秀的艺术创作和整体发展的优质基因，我一直努力尽我所能去维护它，哪怕我自己受一点挫折和委屈，这都无所谓。因为这些对我们画院来说，它的价值和意义不是眼前的，而是永恒的。我们作为专业创作单位，这样的一个群体，这种浓厚的、单纯的创作导向，在这方面我一直在努力。很多所谓的干扰和杂音，我一直主动地去做减法，对自己、对画院才是有利的，对我们艺术创作的整体发展才是有利的。一旦迎上去做加法，就会被俘虏了，就会被牵制了。

我作为第五任画院院长，该做的事情我努力求实地去做，尽可能维护公平公正的原则。至于我的个人创作，要走的路还很长，还有很多计划要去努力完成，现在唯一缺少的就是时间，我尽可能地去挖掘时间。但我也相信一个画家，并不是有时间就能画得好，要有追求。我觉得应该一步一个脚印地去走，以后怎么样用不着去做先期的判断和规定，包括自己的艺术创作，水到渠成就好，努力了就可以了。

于：谢谢周老师的解答！

责任编辑：宋建华

周京新 水墨人物之二 246cm×125cm 纸本 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