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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手花

2016-01-22陈毓

小小说月刊 2014年12期
关键词:二娘佛手哭声

陈毓

给九婆婆的最好的葬礼,就是收集一百个男女婴儿的哭声,来为她送行。

果子沟的人没有止步在这个浪漫的想法中,他们想到就即刻去做。当黑黢黢的送葬队伍跟随新生婴儿此起彼伏的哭声一起行进时,死亡的阴影暗淡了。

送葬的人偶尔抬头望天,似乎能透过天上薄云,看见九婆婆沧桑的老脸上,展露出有点甜蜜有点羞涩的笑容。

如果你那天恰巧路过果子沟目睹了那场葬礼,你一定会感到惊讶,也感到欣慰,你会觉得死亡也是件温暖的事情。

不知生,焉知死,说九婆婆的死,得先从她活着的时候说起。

定格在我记忆里的九婆婆的脸,一开始就是老的。她像童话里的“灵人”,从出生到死亡,容颜都不会被时间篡改。

在我八岁的某个早晨之前,我不知道九婆婆,尽管她在那个桦树掩映的矮屋里生活过了无数日月。

那天早上醒来,我的眼睛莫名地红肿,我挣扎着看天,天成了一条灰白的窄缝。我娘看了我的眼睛一眼,决绝地抓起我的手,说,去给九婆婆瞧瞧。

第一次,我走近那个矮屋,仿佛此前它并不存在似的,九婆婆枯瘦的手指搭上我的眼睑并掰开我那只红肿的眼睛。

她伏在我眼前的脸,苍白,枯瘦,像是童话中的巫婆,叫我害怕。她的目光盯进我的眼睛深处,像带着火苗子,我感到我的眼底深处一阵刺痛。

九婆婆松开了手,合上我的眼睑,对着我的眼皮吹一口气,对我娘轻描淡写地说,不要紧,回去别吭声,大门拐角的那张蛛网,挑破了,就好了。

我娘拽着我的手退出来,嘴上喏喏地应着。时至今日,我忘了蛛网的事,我只记得转天我的眼睛就黑白分明了。一个拥有黑白分明眼睛的少年,哪里还有闲心管别的。

九婆婆再次现身我的生活是一个秋天,隔壁最疼我的二娘要生弟弟了。“弟弟”是奶奶预言的,后来“弟弟”在二娘肚子里转胎成了“妹妹”,使奶奶很不好意思,她无奈地叹息,说九婆婆“滑头”。

按奶奶的说法,九婆婆早久就知道是女孩,因为盼孙子心切,奶奶曾两次请教过九婆婆。

九婆婆像个得道高人,说,男孩女孩都是王母娘娘的好孩儿。奶奶说,她竟然天真地幻想过九婆婆的话,以为九婆婆暗示她是双胞胎。

“妹妹”就是九婆婆给接到这个世上的,二娘生孩子,我碰巧赶上,尽管被赶在大门外,但二娘的呼喊声把那个春天果子沟的花朵都震毁了。

提前凋零的花朵暗示我一个道理,出生和死亡是同样可怕的事。

当二娘的嘶喊声弱下去,一声新生儿的哭声嘹亮地响起时,我感到太阳的明亮慢慢来到眼前。

我那时暗下决心,一定要在那个明亮的、馨香的早晨对二娘说,你再也不准生孩子了。

我后来真的和二娘说过这话,她笑眯眯地说,不生孩子,那还是女人吗?二娘肯定没听进我的话,因为转年她又生了,是男孩,还是九婆婆为她接生的。

这次我看见九婆婆坐在二娘家的苦楝树下,手里端着一个瓷盆,里面盛满小土豆一样的鸡蛋。

一个又一个,九婆婆从容地享受她得到的馈赠,十分满足,十分安静,使我羡慕不已。

奶奶说,在我们这一代前,果子沟的孩子无一不是经过九婆婆的手接到这个世上来的。

传说她接生手艺高超,再难产的孩子,她都有对付他们的高招。而九婆婆给狐狸接生的传说,把她接生的传奇演绎到了最高点。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九婆婆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来人低低地挑着灯笼,恭请九婆婆出趟门,烦劳为他的主人接生。

接生的召唤在九婆婆那里,就像战士听见号角响,她立即就出门了。走到门外才想到忘了带那个接生的布包,但迎接她的人说,不必带任何东西,家里都准备好了,路途遥远,得劳烦九婆婆坐进轿子里。

接生近一辈子,九婆婆还没坐过轿子,她想不到谁家有这么远,需要坐轿子,看来真是事情急迫。

九婆婆被叮咛要紧闭双眼,之后只感到一阵眩晕,清醒过来已经身在一片明亮的灯光中了,向女人双腿间看一眼,九婆婆禁不住喊了声“菩萨”。

据九婆婆事后回忆,那个孩子几乎是在母亲的肚子里劈腿站立的,那能生得下来吗?

接生无数的九婆婆放开手脚,她一会儿温柔地顶住婴儿的脚,慢慢向回送,直到婴儿的两只脚平缩回来:她一会儿托住产妇的臀帮助婴儿翻转,直到迷路孩子找到顺利的出口。

孩子的哭声是九婆婆最大的慰藉,九婆婆从梦境般的虚幻中走出来,迷迷瞪瞪,再次看见那个接她的人挽一个布包出来,千恩万谢地说要送九婆婆回家。

临出门前九婆婆鬼使神差地在那家的大门口按了一个手印。传说后来有好事者一路寻觅九婆婆的手印,竟然真的找到了,但那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是一座高坟。

九婆婆打开那个布包,里面是一件做工精良的华丽衣衫,九婆婆一辈子都没穿过那么好的衣服,衣服合身合体,简直就是为九婆婆量身定做的。

转天,九婆婆的门口出现了一朵鲜艳的佛手花。果子沟的人都是善良的人,再也没人去找那个手印,而是相信了现实的美好。

很多年过去了,果子沟九婆婆接生过的一代代人,全部接受选择了新生法,产妇临产时,都早早地去医院候着。

有个性急的女人和丈夫吵架后生气回家了,刚到家门口,就哭爹喊娘地要生产,眼看返回医院是来不及了,就这样把自己送到了九婆婆手里。

那时的九婆婆已经非常虚弱,她出门都得坐在一把竹椅上被晚辈抬着去门口晒晒太阳,但这个“来不及”的女人需要九婆婆,因为那个已经要出来的孩子等不及退回去了。

九婆婆说她那天是魂魄返照,她竟然能坐起来,还能清醒地嘱咐身边跟过来的儿媳赶紧烧开水,煮剪刀煮盆子煮床单。果子沟有史以来最匆忙的一次接生竟被九婆婆演绎成了最后的一个传奇。

那个被九婆婆接到人世的孩子用响亮的哭声跟世界报到,鸣谢九婆婆。九婆婆说,这个孩子是来报答她的,这孩子就是一朵佛手花。

往事沉寂,只有回到故乡,才能回到忆旧的情景里。今年春节回老家,听说我们的九婆婆去世了。听到消息是除夕夜,冷冷的星光下,恍惚觉得村子的历史折了一角。

在那个折角处,我听说了那场别样的葬礼,使历史呈现感人的暖色。我还听说,在把九婆婆送上山的第49天,果子沟的逝者,将再也不能埋进土里,要一律实行火葬。往后,果子沟人的生与死,都彻底和以前不一样了。

说到底,九婆婆是个吉祥的人。

选自《小说月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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