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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不存在的树

2016-01-13王晓波

青春 2015年10期
关键词:树杈树枝辣椒

王晓波,1991年生于山东聊城,写诗和小说,现居北京。

我坐在一棵树上,一棵槐树上,一棵很大的槐树,我一个人坐在树上。我看到我的母亲在地里锄地,我的父亲在打药,他背了一个蓝色的电动喷雾器,戴着大口罩,棕色的偏光镜。我从远处看到他们。

我坐在槐树最下面的一个树杈上。上面有很多树杈,但是,我就选了这一个。我想,先从这个树杈开始,然后,在每个树杈上都坐一会儿。

我呆的这棵树在一个桥边,它很粗,要三个人才能环抱住。它的主干并不是很高,而且,还分成了两部分,你要是想爬上去的话,直接钻到树干中间,然后,一只脚蹬住一个树干,就能爬上去了。

树上有一个马蜂窝,好像1997年有很多马蜂窝,我们家的雨搭上就有两三个马蜂窝。其实,我也不知道那是马蜂还是蜜蜂,反正它蜇人。有一次,我还见到一大群土蜂,它们就在一个大坑的坑沿儿上搭了一个窝。它们的窝很有特点,扁扁的,有一米宽。我跟我的哥哥和弟弟去捅鼓,结果,一群土蜂冲我们飞了过来,我跟我的哥哥跑得很快,我的小弟弟就落在最后边,可想而知,他的头上被蜇了很多枣核一样的大包。

我看到我远处的父亲,把喷雾器放到了三轮车上,然后掏出一颗烟,他蹲了下来,抽烟。

我坐在树上,第一个树杈上,我看了看这个树杈,我数了一下它的分杈有5个,这是大的分杈,小的分杈,我还要再细数一下,包括中等的树杈,中等树杈上的分杈,中等分杈上的分杈,然后再是树叶。

我要先数中等树杈上的枝杈有多少,并且我还要测量出每个树枝之间的距离。

我爬下了树,从我们家里拿了一个卷尺,然后,我再爬上去。

我蹲在最下面的树杈上,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打到我的身上,我的上身于是就斑斑点点的。我右手拿着卷尺,左手提着一个塑料袋,我把塑料袋挂在树枝上,我的袋子里装了本子、笔,还有毛线。我先把卷尺放到一个树杈上,然后,把本子、毛线拿出来。

我把本子钻了一个窟窿,然后把截好的毛线从孔里钻出来,在本子上挽一个疙瘩,然后,把另外一头拴在了树杈上。拴好了本子以后,我开始拴笔,我挑了一根带帽的笔,这种笔很容易被拴起来。

接下来,我就开始了我的工作,我先数第一个树杈的分杈,这个很容易数,我扫一眼就知道了,它一共有5个大的分杈,我把它记在了本子上。

数完了大分杈,开始数分杈上的分杈,这要分五部分完成。按照由近及远的原则,先从我面前的数起,分杈上的分杈,要比大分杈上的树枝多,要细,我要花的时间也多,但也并不是很费劲,我蹲在两个树杈的中间。阳光照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感觉很热。

我听到有一个人从树下经过,他没有看见我。我从树杈的发杈的地方开始数,一直到树枝的尽头,有的我够不着,我只能远远的数,数数的时候不能走神,一走神,就容易数错。我数了大概30分钟吧,我的结论是,它有30个分杈,为了防止数错,我多数了几遍。

第二个树枝分杈的分杈有25个,第三个树枝的分杈有27个,第四个树枝的分杈的分杈有18个,第五个树枝的分杈的分杈有17个。

我蹲在树上歇了一会,我揪了两片树叶,我把它们对着太阳照了一下,我看到它们清晰的绿色叶脉,这两片树叶的叶脉很不同。

我朝远处看去,我的母亲去了另外一个地块,我的父亲还在打药。

我又开始数树的分杈了,这一次是分杈的分杈,也要分五个部分完成。这次要麻烦得多了。因为,有的分杈我走不过去,所以,我只好先从近处算起,远的等会再说,我坐在那个树杈的分杈的树杈上,我面对着它,这样,我就可以省很多的力气了。

我埋着头,开始数树枝,我数的时候,想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我想到2010年,我在医院上班时一个装满烂肉和福尔马林的大瓶子,有一次,我还不小心把里面的东西洒到了手上。我还想到,在手术室工作的WWE,他是负责给准备做手术的医生准备器械的人,有时候,他也会把截肢的人的肢体从手术室里扛出去。有一次,我跟他出去喝酒,他说,那些被截下来的肢体他其实没有丢掉,他把它们放到了一个冷藏室里,然后,练习缝合术。他说,他已经成功地把一个人的四肢连一起了,现在,他就缺一个脖子、脑袋,和一个胸了。我听了以后,当即酒醒了,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跟WWE玩了,就是白天碰到,我也会起一身冷汗。

WWE是个很爱笑的开朗的人,每次见到我都还要打招呼,我总感觉,他会把我的脑袋拿走。

我听到有一个小孩从树下经过,他骑着自行车,很快乐的哼着调子。他也没有注意到我。我的眼睛一直在树枝上,我担心,我一挪开我的眼睛就会数错。我眨眼的次数刚开始很少,然后越来越多。我马上就快数完一个树枝了,这时候,我听到我的母亲喊我,我没有应,我继续数。我又听到我的母亲喊我第二声,我心里已经不耐烦了,我胡乱的应了一声,我听到她说,回家了!我说,哦!我心里很烦。

这根树枝花了我15分钟的时间。它一共有109个树杈,我把它记到本子上,然后,我冲我的母亲说,你们先走。

我母亲应该是听到我的声音了,但是她没有看到我,她要是看到我的话,她会把我拽走。

我待在树上,我看到很多下地干活的人准备回家了,她们扛着锄头跟喷雾器之类的东西走了。

最后,留下了我一个人在树上。

我听到,树上有很多鸟在叫,还有青蛙的叫声。这个时候我已经开始准备数第二个树枝了,我看到一只鸟就待在离我30cm远的地方,奇怪的是,它并不怕我。我于是挥手把它赶跑,它有可能没有留意我,被我这一手一下子吓到了,我看到它先是掉到半空中,然后才想起来展翅飞翔。我当时心里想,真是一个傻鸟。

我已经数到一半了。我的眼睛有点酸了,于是,我揉了揉眼睛,继续数。我听到鸟扑闪翅膀的声音,我想,这个鸟应该不小,等我数完了,我要逮几个吃。我还听到蝉的声音,它们不像鸟叫那样一个一个的叫,它们是一群蝉一起叫,吵的人耳朵疼。

第二个树枝的分杈的分杈已经数完了,我站起来伸伸胳膊踢踢腿,我朝地里望去,没有一个人。

我回到家,我的母亲做好了饭。我还想着我的树,跟树有关的东西,坐在桌子前边准备吃饭,我听到我的母亲跟我的父亲在拌嘴。我没有劝他们其中的任何一方,我只管闷头吃饭。

我自己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喝了,我还吃了一个馒头,菜是剩菜,不过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就是没菜我也吃的下去。

我吃了饭,又拿着卷尺出去了,我没有跟我的母亲打招呼就出去了。

我去了那棵树上。我坐在一个树杈上,我现在还不想数,我要先睡一会再说。其实,我睡不着,天太热了,我只能闭着眼睛想问题,我只能依靠思考来让自己疲劳,然后,我骗自己睡着了。我眯瞪了半个小时,然后就睁开了眼睛。实际上,我已经很久不做梦了,我觉得,这很不正常。梦,让我的生活多了一种可能,如果不做梦的话,我就只能活在这个现实的生活中。

我坐在树杈上,更确切地说,我是坐在最下面的那根树杈上。我看到远处的地方一片金黄,那是要收割的麦子,风一吹它们,会发出呼啦呼啦的响声。这种干燥的风吹得我嗓子疼,我很想喝点水。

这棵树就在大路边上,因此,谁要是打算从这里走过,我老远就能看见了。我看到,我的母亲正从路的那头过来,她骑着洋车子,有大梁的洋车子,从马路那边过来。我注意着她蹬车子的姿势,她两只脚踩在脚蹑子上,脚蹑子已经坏了,就剩下了中间的一个小铁棍,那个小铁棍上还有一个小铁圈,蹬的时候,很容易滑,我看到我母亲很小心的蹬着车子。我看到她的时候,是先从她的左脚开始的,所以,我一直是看着她的左脚先蹬车子。

她骑了一会,就骑到我所在的树下了,我大声喊她,我说,娘,带水了没有。我母亲没有抬头,她说,没有。我看她心情不好,于是,我不敢说话了。树下有个小河,河水还算清澈,我就只好爬下去,把脑袋放到河水里喝水了,我喝完了水又爬上去。这个时候,我的母亲已经骑着车子去干活了。

我闲着无聊,只好继续数树的树杈了。我这次换了一个树杈,我往左爬到另外一个树杈,它离原来的树杈的距离是70cm,这个树杈要比原来的树杈粗10cm,它在我第一个坐着的树杈的斜上方80cm的地方。这个树杈一共被分成7部分,所以,这次,我要分七次把它数出来。它的每个树杈的距离都是不等的,有的距离要稍微大点,有的间距却很小,最小的间距是20cm。由于这个树的树杈很粗,因而,我可以坐在树杈上数。

我先从我的手扶着的树杈开始,它的分杈分成了两部分,一个是斜着往上延伸,一个是斜着往下延伸,我先数斜着往上延伸的那一个树杈,它的上面不断有新生的树杈出来,这就给我带来了很多难度,我要很专注才能把它们数清楚。

我很用力的数,数了半天数完了,但是,总感觉不对头,要重新数一遍吗?我很不愿意,我于是想,休息一下再说吧。

我光着脚在树上,很多人都从树下经过,但是他们都没有发现我,就是我的同学也没有看到我。我并不是特别在意,或许,他们是看见我了,不愿意同我打招呼吧。其实,我并不在意,别人看见看不见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比如说吧,我叫刘二,男,今年13岁,我小学还没有毕业,这些情况只有我认识的人知道,但是,对于不认识我的人来说,我可能是存在的,也可能是不存在的,我可以存在,也可以不存在,这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可以有很多人叫刘二,可以有很多人13岁,并且正好小学还没有毕业。这就是说,可以有很多人当我,我并不是那个缺一不可的,有时候,我想想这,会有点伤感,但是,我一想,别人也都是这样,我就觉得其实也没什么了。

我决定再数一遍,这次,我比上次还要认真。

我眼睛紧盯着树枝,我仿佛感觉,树枝在变大变粗,而我,逐渐变小,小的只剩下了眼睛。我的头和我的身体已经不见了,它浓缩到了我的眼睛里了,于是,我赶紧把注意力分散一下,可是已经晚了。我的身体收缩的太厉害了,一下子扑展不开了。我很着急,我急得流出了汗,也可以说,我流泪了。

我的眼睛像两个琉璃球一样,悬浮在空中,又像两个屎壳郎一样。我想,既然我可以把它收缩起来,那我也可以把它膨胀出来。

我把我的全部的眼光分散到空中任何一个角落,任意一个方向。它无限的延长放大,我的眼睛也无限延长扩大,最后,它变的直径接近一米了。我收了我的眼光,我看了看自己,我想这下应该可以了吧。

我看到,我的四肢分成两部分躲在我两个眼球里,一个是我的左边的身子,它在我的左眼,一个是我右边的身子,它在我的右眼。

我用力地将我的眼睛往中间聚合,这样就可以使我的身体合并的时候更加牢固的粘到一块儿了。

我的四肢和心脏在我的眼睛里,所以,我只好靠眼睛来用力了,我重新把分散的眼光聚合起来,这需要很大的定力,但是,最后,我还是成功了。

我的两半自动粘到一起了,不过,不是很成功,我身体中间,有一些缝隙,风吹过来的时候,我的心脏感觉到有点凉,我的血管也被风吹的摇动起来了。我感觉我的肢体越来越凉,像外面的空气一样,它直接把我身体的温度解剖开了,我的体温,全部飘散了,和我周围的空气混合成了一体。天气热的时候,我就会变的温乎,天气冷的时候,我的身体就和尸体一样冷冰冰的。

我觉得,我就像是一只温度计,一只还有点思想,会吃饭的温度计。

2003年,我的身体出现了裂缝,它从中间把我肢解开。那个中间地带就是一片空白,一种透明的,没有任何颜色的存在,它既不是固体,也不是气体,它就是那种轻飘飘的嵌在我身体中间部位的一个大的透明的卡片,因此,这种透明的卡片不会让我感觉疼痛。

这个卡片不仅可以感受到空气,还可以感受到外界的声音,就是夜晚,我的体内也聒噪不宁。

2003年的某一天我待在树上,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我看了看我周围的枝叶,第二个树枝的分杈的分杈枝叶非常繁密,可以把我整个遮挡住,其他的枝叶也很繁密,我看不到边,我只能看到我眼前的那一片。第一个树杈的分杈数完的那个树杈是最细的一根树杈,就是调皮的小孩也会觉得它没什么用处。这些枝繁叶茂的树枝,把天空分成了很多缝隙,你就是朝远处看也不会看到完整的天空,当然,你就是不在树上也看不到完整的天空,你觉得它完整,那只不过是你太渺小了。

我就要开始数第二个,这一次我把这个树杈的整体的最细微的样子认真地看一遍,然后,记在脑子里,这样,我就不用再对照着树枝的具体形态来数了,我也不用费我的眼睛了。

我找到一个更加舒适的地方躺着,然后闭上眼睛来数那些树杈。

我听到联合收割机在树下突突的开过,更远的地方,收割机在收庄稼。我闭上眼睛的时候,看了一眼我的母亲,我看到她正在麦地里捡麦穗,她拿了一个铁耙子把麦头耙一块,然后再弯腰把麦头拾起来,她并不是整根麦子都要,她只要麦头,麦子秆她要折下来,然后,她把折下来的麦头放到塑料袋子里。我看到我的父亲正在给辣椒锄地,一大片辣椒地,已经开始结辣椒了,那种很辣的朝天椒。我爸爸很会做生意,种辣椒就是一种证明。2003年我们镇上还没有人种辣椒。我爸爸,除了杀人放火没干过,其他的,他什么都干过,当兵,养牛,卖农药,卖带鱼,养鸡,养兔子,村支书,什么都干过,但是最后都无果而终。也许,在农村不适合做生意,因为,农村人买东西都爱赊账,这样的话,很快就干不下去了。

我躺在树上,我的身子贴着树干,有点硌得慌。那种粗粗的树皮的纹路摩擦着我的身体。

偶尔,蚊子会来叮我的胳膊、腿,和脸,这种蚊子很毒,它咬的那个包不是过一会就下去了,它一直有,有时候,你稍微蹭到也会很痒。

我不知道现在几点,反正日头很高。我闭着眼睛数树叶,什么也没有想。我发现我闭着眼睛比睁开眼睛数的快,我甚至扫上一眼就知道是多少了。

我睁开眼睛,起初,外面的光照得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眯着眼,看着树枝和树叶,然后才慢慢地把眼睁开。我朝我们地里看去,我看到我的母亲在跟别人说话,我的父亲在锄地,从远处看去,我父亲很黑。

我在做什么?我为什么要数树枝?这种事情毫无意义。

我前天逮了七八只蝉,我母亲给我们炸了吃了。对于蝉,我很愧疚,但是,我还是要吃,因为炸好了,不吃就浪费了。

我觉得这是它们对我的惩罚。

我前天遇到一只蛇,我是在路上碰见它的,当时,我跟我的哥哥在前面走,它就跟在我们后面,它一直跟到我们家门口,到了门口,它就走了。

我一直深信,这是一条会咒语的蛇,这条蛇以后会来报复我。

以后,我每次遇见什么倒霉事,我都会想到它。

比如,我有一次扛着麦子去换粮票,换了10块钱的。我那会儿还不认识壹、贰、叁,所以,我老是觉得我的粮票丢了。比如,我经常拿着壹两的饭票当贰两用,比如,我用贰两的饭票去买馒头,人家就只给我一个,实际上应该给我两个,但是,我又不好意思跟人家说,就只好吃闷头亏。我觉得,这也是那条蛇的过错,它故意让我认不出这两个字。

比如说,我上学经常找不到胸卡,每次要快迟到了才能找到,我猜,肯定是那条蛇给我藏起来了。

比如说,我的自行车经常无缘无故的坏,就是在家放着没人动也坏,不用说,这肯定是那条蛇干的好事。

我对那条蛇已经感到厌烦了,我又无可奈何,就只好这样凑合着活着了。

我抓不到它,就是抓到它,我也无可奈何,我不想杀了它,我也不敢教训它,它的法力实在是太高强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忍受,比如说,它如果故意让我摔倒,我只要打打身上的土就好了,我可不能发脾气,我一发脾气,就还会绊倒。

我在本子上记下,300个小分杈。

本子上已经罗列了几条数字了,这些数字让我着迷。它们用蓝色的油笔写在纸上,一行一行的,歪歪扭扭。

我在路边的树上。有一次,我在我们地头上歪了车子,我的脚被卷进了车圈里,我很恐惧地喊我的母亲,我说,我的脚卷车轱辘里了,你快点把它取出来。

我的母亲看了我一眼,很凶地说,不管!

我当时想了很多,我觉得世界快末日了,我以后要带着一个洋车子走路了,就是睡觉我也要带着它,我的同学看见怎么办?他们肯定笑话我。要是有人愿意帮我把脚丫子取出来,会不会把我的脚锯了,我想,八成是锯掉我的脚。我肯定会流好多血,像电视上一样,流血身亡。我最后说的一句话会是什么,我想我肯定什么也不说。关于我短短的一生,又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也没有信仰,所以就排除了说“我完成了组织交代的任务!请不要为我难过,祖国会记得我的!”,之类。我觉得这样说肯定很好笑,又没有老师、同学在,说了也没用。再说,要是我父母听见了,肯定会在我死后骂我,说我不是个东西。

我要是没有脚丫子了,我怎么走路呢!我连爬墙都不会,我要天天躺在家里了,我妈妈肯定会骂我这个人怎么那么傻,那么不争气!

我跟洋车子一起侧躺在马路上,天有点黑了,已经开始上露水了,最后,我一用力把脚丫子拔出来了。

一只鸟,朝我飞过来,它从我的身体穿过,飞走了。

我听见我的母亲喊我的名字,我应了一声。她要我过去帮她,我只好爬下了树。

我母亲叫我去辣椒地里薅草。

辣椒地里长了很多三棱草。这种草的草梗跟韭薹一样,都是一种样子的,但是韭薹头上是一个包着绿膜,里面有韭薹花的扁圆的不大的泡,三棱草的头上长的是一些可以拔出来的穗子,一棵里面一般都会有四、五根,细小的梗顶着的穗子有些发红。这种草要连续薅三年才能薅净,因为它的根部比其他的草要特殊,它的根部就好像一串地雷一样,每隔一段就会有一个小疙瘩,那个小疙瘩就会重新生出新的草,这有点类似于我们传说中的猫有九个尾巴一样。这种草不能锄,锄的话只能锄掉表面,只能薅,而且要趁刚下过雨以后,不然也是只薅个头出来,隔几天你再去看,满地里仍然都是这种草。我哥哥喜欢用它来占卜第二天的天气,我记不得咒语了,我就记得要找一个稍微粗一点的草,然后一个人扯一头,两个人分别把草从中间劈开,如果是个“口”字,就说明是个大晴天,如果是个“人”字,或者“口”被劈坏了,就说明第二天天气不好。

我们一般半晌儿休息的时候,会做这个游戏。我哥哥不下地的时候,我自己也会玩,我先把一头劈开,然后,再劈另一头,我自己玩这个游戏从来不愿意念咒语,我觉得太傻了。

我撅着屁股薅草。

在辣椒地里干活就只能这样,你弯腰会把辣椒秆折断。

辣椒比较喜欢雨水多的季节,而且要经常打药。

我们家种了五亩辣椒,是套种在麦地里的。我们把辣椒苗种在了我们家的院子里,等它长到18公分高了,我们就把它薅出来包在在水里泡过的麻袋里,然后再用洋车子驮到地里,我们把它放在阴凉的地方,一是可以让它保持水分,二是这样可以提高成活率。栽辣椒跟薅草一样,要撅着屁股栽。前面一个人用传播器挖坑,或者用锄拉沟,后面一个人就撅着屁股往里面按辣椒苗,辣椒苗好的两个,不好的三个,四个,这要看大小,粗细。

我们撅着屁股,偶尔抬起来头,或者站起来,休息一下。

我们第一年种辣椒要天天打药,往往是第一遍打完,就开始第二遍了,而且,辣椒还不能闻到灭草剂的味儿,它一闻到结的辣椒就很少。所以,别人打灭草剂要么在晚上住风的时候,要么是看着风向打。

辣椒娇贵,吃水多了容易落花,花就是未来的辣椒;干了又不长辣椒。

所以,第一年,我们累的够呛。

第二年,辣椒地里出现了大批量的蜗牛,不仅辣椒地,其他地里也是,你一下脚,脚下就嗑嗑啪啪的响,你抬起来脚,鞋底上粘满了黏乎乎的东西。那一年庄稼收成普遍不好。

第三年,地里满是蛴螬,那一年,花生基本上满是洞,我们种的4分地里,只收了半袋花生。

我记得有一年,收麦子,地里满是联合收割机,你放眼一看,漫天都是黄土,它们裹着你,你的肺里都是黄土。

我觉得很恐怖。

那一年浇地,地下水抽干了。

辣椒秆跟树枝一样,比树枝要柔软。我们都是用镰刀割辣椒秆。我们先是垛成堆,然后再装到拖拉机上,装的时候,头冲外,秆冲里,这样,就不会把辣椒折掉了。辣椒偏沉,而且,还有很多水分,所以,掉在里面容易沤了,沤了的辣椒会泛白,卖的话价钱最低。

我们都是雇人帮我们摘辣椒,我们自己摘不过来。雇的都是村里的老娘们,老太太,一般男的干的不多,就是男孩也不干。

她们摘辣椒总比掐缏子要划算,因为手快的一天可以挣50,掐缏子就是一星期也挣不到50块钱。

我们那边掐的缏子都是用来做草帽的。

她们要种好麦子,一种叫笨麦的麦子,它结的粒很小,秆又细又长,它的秆比麦子秆要软,所以,不抗倒伏,一歪一大片,不过,这没什么关系,它毕竟不是用来收粮食用的,面积也不大,种上几陇就够接到来年夏天了。

掐缏子的都是女人。

我爸爸年轻的时候,在缏子厂上班,那会儿,男女老少都会掐缏子,我爸爸还会接缏子,比如,缏子从中间断了,他还会给编上,一般的女人都不会,我爸爸有当女人的潜质。

她们把笨麦收回家,然后把麦秆揪出来,她们只要头上的那一段,下面的都丢了,等她们揪完,周围一片丢掉的麦秆。

然后,她们再用绳子把麦秆捆起来,等用的时候再拿。

用的时候要提前泡一泡,这样秆子会变软,掐起来就舒服多了。

她们用布包着,布上放个塑料袋,夹在嘎吱窝里,用的时候再一根一根的从布包里抽。

她们用来掐缏子的左右拇指跟食指的指甲又厚又硬,手指肚上还有很厚的一层茧子。

我叫刘二,今年13岁,属羊的,我下面有个弟弟,8岁。

我光着背在地里干活。我的哥哥不知道去哪里了,我弟弟还小,他在地头玩。

我的母亲在另一陇地里薅草,她穿着自己做的粗布裤子,上身穿了一个褂衩子,她有两个特点:一是,从来都不戴胸罩,二是,从来不系腰带,这两者都让她感觉不舒服。好像很多农村妇女都不爱戴胸罩,我为我的母亲感到骄傲,因为,她对胸罩的态度。

就是再好的胸罩她戴着也会不舒服,因为,她有个无拘无束的胸!

我为我母亲的胸骄傲。

我喜欢她这种态度,这让我明白胸罩并不是对所有人都必要!

我爬上了树。

我坐在树上看我的母亲,有点疲惫。

我开始数第三个树杈的分杈的树杈。我打算换种数法,比如猜测法。我先假设一个数字,比如说,这个数字是105,我从105开始倒着数,如果多余的话,就证明这个猜测是错误的,我再重新猜测,直到猜测正确为止。

我心神宁静,出现在我脑子里的第一个数字,是120,然后,我闭上眼睛开始确认是不是这个数。

1分钟后,我没有猜到,我又举出一个数字,这个数字是135。

我闭上眼睛继续数,仍然没有数对。我想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148。

对,是148。

我把这个数字记在本子上。

这个游戏很好。第四个树杈也要这样数。我列举一个数字,然后以这个数字开头,数树杈。

主持人的话

隐约知道年轻的王晓波在北京干着一份非常辛苦的工作,业余写作诗歌和小说。在细读她发给我的几个小说前,我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感动。这感动不仅仅因为看到了好的小说,更因为一个年轻作者对于小说的态度:她对于小说这门艺术的尊重,和对于文学所抱持的幻想。我想说的是,相对于我们当下的生存境况,她的写作类似于一种殉道般的献祭。没有丝毫的功利之心,写作只是她的内心需要,而不是获取更多利益的手段。

小说《一棵不存在的树》写了一个智力(抑或精神)有缺陷的孩子,13岁还没小说毕业的刘二的数树杈游戏。父母在地里劳作,他爬在桥边的大树上数树杈。除了吃饭,没有人管他,而他自己却也玩得平静而快乐。他有时想到6前(1997年),有时又幻想到7年后(2010年)的场景,尤其是幻想到7年后自己在医院工作时发生的事情,曲折而生动,仿佛真的已经发生过。(当医生,可能是他的理想?)这一个桥段,和后来他发明的闭着眼睛数树杈的办法,让我觉得这其实是一个天才少年。

小说的叙述充分体现了作者对于小说这一文体的理解和写作能力,有时看似啰嗦又没条理,其实正是以少年的视角进行的最好和最合适的叙事手法。

我不知道王晓波关于小说的知识和素养的来源是什么,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不止一次想到了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以及类似的经典。王晓波的小说为这一序列增添了一件清新精致的短篇作品。

——邵风华

特约编辑◎邵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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