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扬

这是个星期天的早晨。

和其他每个早晨一样，太阳照常从东方升起，把贼亮贼亮的光线从天上扯下来，在屋子里织成一片看得见却摸不着的金帛，温暖而舒适。和其他每个早晨不一样的是，老刘整整提前一个小时起床了。先去了一趟洗手间，然后穿着睡衣来到客厅，在五斗橱前一通翻找。

老刘的五斗橱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老物件，纯纯的老榆木做成的，遍体都是暗褐色的花纹，犹如流水泛出的波浪，一圈套着一圈，一环连着一环，颇有韵味。当初上楼的时候，儿女们嫌这家伙笨重，一致要求把它扔了，唯有老刘不同意，雇了四条壮汉才把它搬到楼上，庄庄重重地摆在客厅里。老刘把他这些年所获得的荣誉证书、奖章等他认为重要的东西摆放在上面，闲暇时看看，抚摸抚摸，仿佛一下子就年轻了许多。

老刘退休前的身份并不显赫，只是电业局电力安装队的队长，而且还是副的。但是老刘的业绩远非一个安装队长那么简单，他曾带领电力安装队，创下十天安装完一个县城电力的神话。因此，他获得过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年年都是电力系统的先进个人。最具有传奇色彩的是，老刘还有一手绝活，不管是几万伏的高压电，还是几百伏的低压电，他都不用采取任何保护措施，赤手空拳，带电作业，从没有出现过任何差错，被人们口口传诵。特别是那些刚刚进入电力安装部门工作的小青年，他们把老刘奉若神明，见到他，一口一个“祖师爷”的叫，把老刘叫得心花怒放，比喝了半斤烧酒还晕乎。

无论一个人头上有多少光环，都有光华落尽的那一天。刚刚五十六岁，老刘就按高危行业工人政策退休了。退休后的老刘身体还十分硬朗，每天无所事事，就骑着一辆半新不旧的电动车穿梭于各个小区之间，遇上哪家灯泡坏了，线路烧了，他就给换上，也不要钱。偶尔有人过意不去，给个三十五十的，他就拿着钱到小饭店里，要一盘干豆腐炒尖椒，一瓶“牛栏山二锅头”，喝得够上潮乎土了，就罢了，绝不多喝。有人说老刘之所以能一辈子带电作业，就是因为他谨慎，其实不然，老刘不多喝酒的原因是因为他一喝多了就想老伴。老伴在他四十岁那一年，得乳腺癌死了。中年丧妻，老刘从那以后才开始喝酒，喝多以后他大呼小叫，哭哭咧咧，等酒醒了，他意识到自己这样很丢人，尤其是打儿女们的脸，就再也没有喝多过。

时间到了2013年，老刘退休整整五年了，电力系统突然刮起一股风，说什么要发扬革命传统，实行师傅带徒弟。已经五年没有见面的工会主席突然拎着一兜水果找上门来，请老刘出山，来个梅开二度，为电力系统培养新人。老刘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工会主席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在明天一早八点半赶到单位，参加师傅带徒弟的仪式，还让老刘讲话。老刘很兴奋，等儿子下班回来，他把工会主席来的事告诉了儿子。儿子一口否定，不去，坚决不去，您老都六十一了，家里不缺吃不少穿的，干嘛给他们白效力？老刘把儿子训了，老刘说，怎么是白效力？你爸我退休了，一个月还拿人家电业部门7000元的工资呢！儿子不语，他不想惹他爸爸不高兴，只好说，您愿去就去，不过可记住了，别爬电线杆子，别摆弄电。老刘知道儿子心疼自己，就拍拍儿子的肩膀，说，你小子放心吧，你老爸我带电作业一辈子，从没有出过差错！

老刘昨晚一夜未眠，在心中把今天要讲话的内容酝酿了无数遍，但是还有些不满意。他觉得自己的讲话必须上档次上水平，否则会被那些徒子徒孙们耻笑，说自己是个大老粗。于是，他早早地起来，到五斗橱里找自己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时的那份讲话稿。那份讲话是电业局的秘书写的，字句铿锵，辞藻华美，是老刘一辈子见过最好的文章，所以老刘想在那里摘抄几句，以来显示自己卓尔不凡。

老刘翻着翻着，忽然从五斗橱的角落里发现一个电动剃须刀。这个电动剃须刀有拳头大小，全身水洗，至今还泛着绿茵茵的光泽，好像从来没有使用过。老刘对它很陌生，感觉自己从来没拥有过这么一件东西，想了半天，到底也没有想出它是哪路神仙？什么来历？就想把它放回原处。他的手都把剃须刀放到五斗橱的底部了，忽然想起自己的胡须还没有刮。“不刮胡子怎么行？会让人家笑话的！”老刘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笑了，把放到橱底的剃须刀拿起来，推了一下开关，剃须刀立即发出颓废的“吱啦”声，像是一头饥饿的驴，发出罢工的嚎叫。

老刘知道剃须刀罢工的原因，一定是搁置太久馈电了。“老子就是搞电的，老子的电器怎么可以没电呢？”老刘想着，拿起充电器，一头插在剃须刀的屁股上，一头对准墙壁上的电门插去。就在插头接触到电门的瞬间，一股火花从电门里喷溅出来。这要是换做一般人，早扔下剃须刀跑了。老刘是谁？老刘是这座城市电业系统的祖师爷，十万伏的高压线都不放在眼里，怎么会在乎这个小小的剃须刀？他愤愤的，手下一用力，就把剃须刀的插头硬生生地插进电门里，那派头像一个强奸犯！别说，电门还真老实了，既没冒火星子，也没什么声音。老刘乐了，在心里念叨：“他妈的！看谁能弄过谁？”

插头插好，老刘再一推开关，剃须刀马上阳刚起来，叫得山响。这个声音在老刘耳朵里，像女人叫床，刺激得他周身发烫，他亟不可待地把刀头贴到自己脸上。就在这时，老刘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他想甩开剃须刀，可是他的手脚都已经不听他使唤了，想叫也叫不出声音了，一分钟后，老刘像桩子一样栽倒在地。等老刘的儿子发现这一情况，老刘的身子已经凉了。

老刘的葬礼上，他的徒子徒孙们都来了，一个个手捧鲜花，满脸凄凉！工会主席把这个葬礼改成了一堂教育课，说：“安全问题一点都不能疏忽，以后谁也不许带电作业！”

责任编辑 晋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