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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集

2015-12-17王松奇王青石

银行家 2015年12期

王松奇+王青石

如果你孤独过,你大概会看懂我在讲什么

王青石

讲真,我喜欢孤独这个词,它让我听起来很拽。

第一次体会到孤独大概是四岁。

2000年我爸在天津接受肝移植手术,多次生命垂危。我妈每天在医院里跑上跑下,累得精神憔悴,根本没工夫回北京,于是那一整年我都是在幼儿园寄宿班里度过的。

每当周五来临,所有小朋友都会迫不及待趴在幼儿园的铁门边上,等自己唯一认识的那辆车从拐角出现。

他们急躁地摇着铁栏杆,不仅因为能见到爸爸妈妈,还因为周五有一顿全家人可以在一起吃的肯德基。

在那个没有iPad的年代,三人分吃一个全家桶可能是一个小孩最喜爱的家庭活动。

我却远远站在他们身后,看着一辆辆车停在门口,一个个小伙伴跑出门外。最后那些车也一辆辆开走了。

我一个人荡着秋千,直到六点时托管老师会喊我去吃包子,算是晚饭。

每周五都是猪肉白菜馅的大包,我一手拿一个,却通常只吃掉右边的,左边的揣裤兜里,随身带着,就当是个不吵闹的宠物。

晚上要和我不认识的三个大班孩子同睡一屋时,我就把包子握在手里睡,第二天早上再给它丢进纸篓。

大了一些才知道,左边的包子里除了猪肉白菜,还有几瓣孤独。

也是从那时候起,我变得对孤独异常敏感。虽然早就回到了家里生活,但一旦到夜半三更、周遭无人时,我还是会感到孤独似一股海水自四面八方涌来。

我会被卷入水中,难受得要窒息——这时候就必须找个人说话,哪怕是本来没话可说的人,不然我会被淹没,会溺死。

还好,身边总是有许多人。

小学四年级时,班上转来了一个厉害的莫里斯,他只有二年级小孩那么高,看起来非常瘦弱,说话却像个在英国读哲学的二十岁青年。

他经常在各种课上做出没人听得懂的、惊为天人的回答,并因此成为老师们津津乐道的那个早慧儿童。然而莫里斯没什么朋友,至少在我眼里,一个十岁男孩在三千人的人大附小沦落到只能和女孩玩,和没朋友也没什么区别。

那种孤独感却惊人地似曾相识,这让我开始观察他,却始终没有观察明白——夹杂在莫同学的孤独之中的,还有一种来自外星球的神秘感,就像左手上那个我舍不得丢掉的包子,我始终讲不出为什么拿着它睡觉的理由一样。

只是庆幸我们后来确实成为了能交流的朋友,保持联络至今。

话说小学毕业后的第二年莫里斯就出柜了。我本能地感到性取向与孤独特质之间有必然联系,遂面壁思考了许久,却惊觉我不喜欢男孩子。

好吧,如果莫里斯孤独,那一定是因为他过于聪明,而非因为他是同性恋。可为什么我也被孤独环绕?

这厮挥之不去,比蚊子还烦。

若说只是因为小时候没吃过全家桶,未免太牵强。然而仔细一想也不是很牵强,毕竟每周一大家回幼儿园时手里都拿着肯德基小玩具,我却双手空空。

我厌恶每周一甚至胜过我厌恶周五,因为周一给我留下的心理阴影,面积奇大。

高一时我去了美国,那时我性格比现在封闭百倍,不擅长也不喜欢社交。当时全校只有五个中国人,其中四个是女孩,我是唯一的男生。

我那时的三观非常正,觉得成天和女孩玩耍的男人一定是下流的,于是就和中国女孩们来往得少,然而和美国人的文化沟壑我是羞于逾越的。这样一来,生活自然而然就又陷入了深层次的孤独,我整日独来独往,远看像一个独行的胖子,近看像一个独行的胖子。

某天在食堂独自吃午饭时,一个身型有我三倍之大的美国女生突然小心翼翼走过来,她用我这辈子听过最尖的声音问我:

“费舍尔,你是自己一个人吃饭吗?”

我用极其不文明的眼神打量了她一番,只见她穿一身黑,裤子上有柳钉,本来棕色的头发掺了一条绿,整个人甚是非主流,这让我不是很有同她对话的兴趣,于是冷冷地告诉她:“是的。”

“你好可怜啊,快来那桌和我们一起吃吧。” 她说。

我向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一桌坐的全都是和她装束差不多的美国人,看起来都很和善,却不是我想共同进餐的人。

“不,我很好。” 我告诉她。

“你确定吗?”

“我确定呀。”

“那你要是想来和我们吃,随时来吧,我们就在那桌。”

当我目送她颇大的背影走开时,心里其实是有些不理解的:为何如此热情邀请一个不认识的人去和自己朋友吃饭,还统一服装,传销组织么?

后来才知道,一个人在食堂吃饭是被视作可怜的,是要被同情的,不仅在美国,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是。

上大学后我就变聪明了,每每找不到饭友又要一个人在食堂吃饭时,认识的人看见我都会说:

“瞅啥瞅,我等人呢。”

然后埋头默默吃完,赶紧走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孤独突然变成一件可耻的事,我明明从小就孤独惯了。

有人推荐给我一首张楚的歌叫《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这歌名本来挺勾人兴趣,就听了一遍,恕我直言,歌词就像是小学没毕业的人写的,不喜欢。

在微信问世后,朋友圈何尝不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我加了很多好友,突然发现,像我一样孤独的人好多哦。

然而和他们真人一打交道,我就发现这些人根本不孤独,他们之所以说自己孤独,无非是羡慕别人的男女情爱之事,亦或就是太懒,懒得化妆洗头,遂不出门,然后就孤独了。

渐渐渐渐,就连孤独这个词本身也变得刺眼,大家就不约而同地改了叫法,不叫孤独,叫“一个人”。

就几个月前,一个性格开朗的姑娘突然问我:“我不想宅在家了,你知道有什么可以一个人做,又不会显得很奇怪的事情吗?”

我哈哈哈哈哈地笑了,心想,你真是问对人了,随即卖弄地把手机托在指尖转动一周,压低了声音,语重心长地告诉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知道。”

我撒谎了,如今我还是时常一个人徒步京城,就坐十号线随便找一站下车,然后走啊走,假装对于这世界我初来乍到;假装每一个路牌、每一个象棋大爷背后都有讲不完的故事,而只有我的眼睛能看到。

我早就不忌讳这人人嫌弃的孤独了,许多事自己一个人做也挺好的,比如一个人去老北京面馆胡吃海塞直到把老板吃穷、一个人去串吧胡吃海塞直到把老板吃穷、一个人去颇有情调的西餐厅,随便吃两口,拍几十张照片,然后半饿着肚子去街边肉夹馍摊子把老板吃穷。西餐厅太贵,这不是我的错。

总之只是觉得,假若习惯了孤独的存在,其实它也是个不错的朋友,一个活人朋友能给你的,它也都能给你。

唯有放鸽子与爱不可原谅

王青石

昨天罗切斯特的上空飘了几片雪花,又一个漫长的冬天开始了,现在是十月中旬。

这里的冬天总是伴随着轻微压抑的心情、耳刮子一样的寒风和生命力顽强的外卖小哥。虽然已经在这生活了三年,但面对冬季的驾到我还是有些惧怕的。

不过我听说村北边的多伦多县比我们还冷,真是令人欢脱的消息。

“当你觉得生活不如意时,总有人过得比你惨。”

哈哈哈哈哈

教授这周布置我们回家为一本指定的书做抄书笔记,是一本他从开学到现在从未提过、学校图书馆没有存货、整个罗切斯特市的图书馆和书店都没有存货的书,唯一的获取方式是在亚马逊上花十三刀买电子版,前提是得使用亚马逊自家生产的kindle电子书——我没有,也不会因为这次作业就去买一个。

我不知道教授为何布置这么一本不存在的书,难得天气明媚的上午,我在图书馆里楼上楼下地跑只为寻找它,然毫无收获,在图书馆工作人员告诉我整个罗切斯特都没有这本书时,我的心情仿佛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翻过一个山头却发现山那边只有一个化粪池,没有蓝精灵,没有宝藏,没有桃花源,没有苏格拉底的苹果,没有橄榄树,只有热气腾腾的化粪池。

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不靠谱的教授。

听不懂什么尊敬师长乃美德云云,老师也是有责任的社会一分子,未尽责任就是其作为老师的失职,我牢骚有理。其实之前我非常喜欢这个教授,因为他学识渊博、妙语连珠,频频呈现出一副脑子清楚、讲话风趣的大师模样。然而这件事的发生不免使我对他的好感大打折扣,此处应插入市井间广为流传的那句名言:“聪明的人只能欣赏,靠谱的人才能做事。”

人傻情有可原,人不靠谱,就活该没人爱。

我有一名老同学,本科考进了英国排名前三的院校,当时大家觉得他实在聪慧过人,口口声声都是“大神”“学神”这么叫着,估计他听了也开心。后来某个夏天几个小伙伴想去北海公园重温下让我们荡起双桨的老情怀,我作为每次聚会的组织者和一名资深大腿收藏家,便叫了这位大神一起同往,他给我的答复是“好的”。

我们约定了时间与地点,那天他却没有出现。这次别开生面的放鸽子没有征兆,没有告示,事后也没有解释,放完他就假装消失掉了,班级微信群里很长时间没再说过话,朋友圈也不再发东西——好像假如我们看不见他,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我必须指出这位同学的经验主义错误:他误以为瞎子都是傻子。我此生最痛恨的莫过于往课桌下粘口香糖的孙子,第二厌恶的就是违约者。若他那日确有突发事件,那先前通知我一声,或处理完同我解释一下,我都可以接受。但一句话不说就化作天外飞仙飘然溜走,而且试图以无尽回避来处理后续,实在是低估了自己的存在感。此事之后,我不愿再和这位同学保持任何形式的人际关系,哪怕他再优秀。

也想到,这是和平年代里一直存在的问题:人都不会做,怎么做人才?有些矛头指向金钱,我却不认为这是市场过度自由所致的弊端,市场的存在建立在其固有秩序之上,而金钱不过其间流动之能量。盗亦有道,再脏的生意也是要按照规矩来的,最基本诸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至于报纸上读到的不文明手段,无非是顶替法律来制裁违约者的必需力量。

人不靠谱,就活该没人爱。不靠谱是对契约的无视,而社会本身就是一个契约,卢梭《社会契约论》认为人务必要放弃部分与生俱来的自由,才能通过融入大集体以获取更多利益。

“这一缔约的结合行为产生了一个道德的与集体的共同体,代替了个人,获得了它的统一性、它的公共的大我、它的生命和它的意志”(《社会契约论》第六章)。

所以道德的权衡不是主观角度认为正确就必然正确,一个个体可以从想出千百种理由来将个人行为合理化,然而社会准则所冠名的道德才是唯一通用的道德。毕竟,一切抽象与具体概念的存在都倚仗于社会给它们的定义,而社会定义即唯一可供人们共同使用与沟通的定义。

人不靠谱,就活该没人爱,因为“不靠谱”是把小我从具有共同道德意识的大我中一脚踢出去的行为。若一个人能在社会体系之外维持小我的弱势平衡并乐此不疲,那也好,别与我共事即可。

总而言之,如果说唯有美食与爱不可辜负,那么唯有放鸽子与爱不可原谅。

活该没人爱。

写于2015.1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