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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那一辈 二章

2015-12-16赵钧海

地火 2015年4期

■赵钧海

他们那一辈 二章

■赵钧海

烟雾里的唠叨

那年老祁临近离休,门牙少了一颗,空洞明显,由于抽烟多,牙齿偏黄,缝隙处还是焦糊色,形象欠雅。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用手把嘴巴包上,姿势有点怪,但看久了,又觉得潇洒,阳刚,宛若久经沙场的将军。看他,有时我蓦地会想起父亲。父亲抽烟也很凶,曾一度会接连抽三根。老祁与父亲年龄相仿,冷不丁,幻象一样会把他当父亲。那年父亲已从新疆野战部队转业回河北老家,潜意识中,我或许是在豁牙老祁身上抚摸到了父亲的影子。

老祁是抽来帮忙的,我也刚调入那单位。我们俩负责展览大纲、版面文字和讲解词的撰写,工作量很大。我一个小青蛋子,对历史生疏,需把起源发展、重大事件以及风云人物搞清楚,不然我无从下手。老祁不同,岁月沧桑都刻在他坑洼不平的脸上,融化在他沟壑纵横的脑垂体里,流脉变迁、跌宕豪逸都稔熟在心,可以随手拈来。他说,坐敞篷车刚来时,这里是苍茫大戈壁,冷寂大荒原,只有三百人,搭帐篷、挖地窝子,土坯房还没有哩,一眼望去,死静死静,每天半夜能听到呜呜的狼嚎。

我们被安排在了一间大办公室。静谧的小院,一露天水池,有金鱼、红鲫畅游,还漂浮一些水草,微风拂过,波光点点,愈发清绝幽僻,周边是庭院式展馆,雅致,华缛,观者可边看展览,边赏读水色镜影,真有一种萧疏闲适的况味。大约文字组隐含灵魂和导向的意蕴,或许是老祁的资历,我就跟着奢华了一遭。那大办公室先前是讲解员的,为老祁和我进驻,把一帮花花绿绿的裙钗挤到了厕所旁的小屋,七八个婉丽女子簇拥在一块,如同把花朵扎捆了一般。每每路过,我都会冒出怜悯愧疚的心绪。

办公室与摄影室相通,暗室的一个内门可以进入我们房间。摄影师老居一般不走这个门,他走另一个直通室外的门。偶尔,洗完照片,老居会从内门出来。老居比我大两三岁,我叫他老居,老祁叫他小居。

老祁个头不高,几缕稀疏的头发在风中轻扬,走路腆肚子,样子敦实,笃厚。由于眼花,写字时戴一个折叠袖珍老花镜。两块钱买的,老祁说,不贵哩!老祁的真实身份是:安全环保处综合办主任。他诡谲地笑着说,简称安环处,不过,我们不安环哦!老祁说完,我傻愣着,没明白个中含义。老祁笑说,就是女同志避孕安环么!我倏地脸红了,被老祁的幽默折服,气氛也顿时轻松起来。

老祁成了我的临时上司。老祁说,咱俩分工写,你写两个厅,我写两个厅,综合厅最后再说。他抽着烟均匀地吐着烟雾,不急,时间还长,你先熟悉材料!我遂借一辆自行车到市区找材料。那时没有复印设备,我在报社资料室用手抄写,摘录,个别确需借出的就开证明借半天,拿到研究院制图室复印。研究院有一台进口复印机,很神奇,可以把报纸复印出来。操作复印机的女孩挺清秀,手指纤细,但翻眼皮时很傲慢,对我爱理不睬。

展馆在市东郊,西边连着黑油山公园,正在兴建,假山、水榭、拓湖都已凸显雏形。东边、北边、南边都是空旷的戈壁,渺无人迹。每次进市区要骑车跑五六公里,来回十多公里。好在我年轻,不觉得辛苦。

没有办公桌,临时从工艺制作间搬来一张旧四腿桌。由于是公用的,操作工在上面锯有机玻璃、切割铝合金、刻字等等,桌面已被割得凹凸不平,写钢笔字就得垫厚厚的旧报纸,不然疙里疙瘩没法写。老祁说,凑合着用吧,后面咱问管理员要块玻璃垫上。

坐稳后,老祁就拉开了话匣子。老祁一张口,我就没法看资料了,就竖耳听他说。他从第一列火车皮拉来的人开始,说那时三四家合住一个帐篷,谁睡觉放屁呼噜声大,谁半夜撒尿回来上错被窝,谁说梦话还夜游走路,谁性欲强天天弄得木板床吱吱怪叫,谁扒厕所偷看女人屁股,谁靠溜须拍马混进机关,都有名有姓,连隐私癖好都清清楚楚,说得我头皮发麻,手心冒汗。之前,我在远离市区的外探区,蒙头写标语,画应景画,写通讯报道,哪里知道那么多离奇轶闻和繁复内幕,尤其是背后议论上级和熟人,惴惴不安,心神不宁。我直勾勾地盯着门,总怕隔墙有耳。

老祁滔滔不绝。他经历过陇东战役,与马鸿逵的部队打过仗。他说,兵败如山倒,一点不夸张。我们追呀,追呀,累得喘不上气了,就踩着尸体往前跑。随着老祁神神叨叨的叙述,我渐渐融入那历史脉络,摸索着缓缓前行。老祁激情飞扬地讲,余音绕梁,和煦亲切,不听都不行,不听还后悔,也不礼貌。可我心里老嘀咕,这样一讲一上午,一讲一下午,谁来干活呢?于心不忍。

那些天我正为吃饭、住房发愁。因我家还在外探区,每天要赶早晚班车,倒三次车,走四十多公里路。老祁知道了我的困难,就停住嘴,给我出点子。他腆着肚子带我去找领导,说给小赵安排宿舍,固定一辆自行车!老祁威严地绷着脸。我诚惶诚恐站旁边,心脏咚咚快跳,低头看自己脚尖。老祁说,小赵每天起早贪黑来回跑,不容易哩!老祁的话句句在理,领导鸡啄米一样频频点头。

单位没食堂,中午吃饭又是问题。那时饭馆稀少,我坐单位送班车进市区找饭馆。老祁凭关系给我联系了大修厂食堂,还弄来饭票菜票,就是太远,不方便。进市区吃完午饭,就只能走路回馆,得走一个多小时。回馆后,又进不了办公室,因下班时管理员把内院门锁了,我没钥匙。于是就在大院里瞎转,找个树阴土堆或仰躺在苇丛杂草间看杂志,又两个小时后,送班车才拉着同事们来,我才能进小院办公室。现在回想,那两小时宝贵啊,我读了韩少功的《爸爸爸》,张承志的《黄泥小屋》,梁晓声的《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以及阿城的《棋王》。惠风轻拂,芦花摇曳,我优哉游哉地阅读着,忽然对小说有了一种深层爱恋,平添了一种神圣的膜拜。

老祁找完领导,情况立马变化。管理员来了,吊着脸,说领床,我就跟他去库房搬来一张单人铁床,支在办公室。办公室大,床放在墙角,并不显拥挤。须臾,管理员又推来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说,自己保管,不要给别人用,然后从裤兜摸出一把内院门钥匙。我心花怒放,喜上眉梢,总算安“家”了。

我对老祁感激不尽。老祁是我人生路上一个重要的挖井人。毛主席说,吃水不忘挖井人。老祁让我在新单位有了稳固感和安全感。之前一年多,我总是在帮忙,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惶恐,这使我本来就沉闷的性格,变得愈发孤僻,心态也日渐凄凉,曾一度后悔——我为何要离开原单位,走进一个条件更差的市郊?我曾以为自己是人才被引进的,后来发现大错特错。新单位每个人都能独当一面,设计、美工、摄影师、工艺制作师、机电工程师、木工、电工,甚至讲解员,都是本行业精英。

老祁藏不住话。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没有他不了解的人。朝夕相处半年,懵懂中,经过他的点拨,我对人生有了新的解析和顿悟。老祁说,人生不完美,事也没有完美的,完美只是一个虚幻概念。老祁的观点让我倒抽一口冷气,揣摩良久。曾经,我对上司,对师傅都无限崇敬,不曾思考过他们的龌龊和不洁。老祁犀利,把每个人和每事件都分析得头头是道,透彻精准,让你唏嘘不止。他豁着牙,露着气,不紧不慢,在弥漫的烟雾中,沧桑的脸生动而狡黠,侠义而凛冽,刻薄而愠怒。你不得不信。

老祁沙沙地写字,时而双眼从老花镜上方瞄我,时而唾沫星子四溅地喋喋不休,一副老奸巨猾的样子。他开始分析单位的人。那年我二十四岁,是第一次听一个长者睿智又是非地分析同事,六神无主,生怕被别人听到。老祁呜呜哇哇说得津津有味。老祁说,这单位是胖大个说了算,他抓大放小,目光在上,对咱的事不会过问,像个大官哩!管咱事的高大爷,有才,懂展览,懂摄影,但嗜酒如命,张扬,偏执,无权,喜好上班喝酒,常闹出乱子,让下级不敬,藐视他,他只会催着屁股让你干活,却不问冷暖,他办不了事。老祁踱着步分析,双手倒剪,在偌大的办公室一趟又一趟折返,完全一个大干部做派。他说,小居潜力大,目光远,是干大事的人,这个馆装不下他。设计师敦煌人不错,有功力,油画国画都能画,还会制作沙盘,模型做得一流,多面手,但怀才不遇,不被赏识,可能会调走。年轻人里戈平、和平不错,人可靠,能做朋友。讲解员小静是好女孩,人漂亮,袅袅婷婷,心眼正,有善怀之心,谁要娶她,有福,她要是我儿媳,我这辈子就烧高香了。武志不球行,与牛莉勾勾搭搭,狗男女一对。黄杏花言巧语,眼观六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凭姿色绕人哩。大环,绣花枕头,一肚子草,孤芳自赏……我越听越怵,毛骨悚然,浑身起鸡皮疙瘩,手也哆哆嗦嗦抖动。我悄悄把门关上了。

老祁一分析,我忽然觉得单位有些污浊不堪,曾经的崇高神圣即刻瓦解。我慌乱地给老祁倒水,以求打断他的思路,封住他的喉。然而他喝几口新添的茶水后,思路更加清晰。我于是萌生了逃离的念头——赶快下班吧,煎熬啊!

老祁说,我们常常看到阳光明媚,却忽视了阴影下的暗部,角落里的龌龊。我们叫嚣,形势大好,不是小好,但我们永远不会说形势一团糟。生活有高远熠亮,也有乌七八糟和尔虞我诈。那时,我无法看清老祁的本质,蹊跷迷茫,甚至卑鄙地想,老祁看似正义,可能心理阴暗。

我无法跳出自相矛盾的怪圈。在老祁的蛊惑下,我还是偷偷学会了观察,沾染上了对周围事物多思的臭毛病。若干年后,回味反思,发现老祁当年的话都兑现了。胖大个受贿被判刑;高大爷上班喝酒发脾气,踢坏玻璃门,全馆大会作检讨,威信扫地;老居下海南创业,当了老板,公司开得红红火火;敦煌调走后工作顺了,但不久得肝硬化病逝;小静被老祁儿子追逐不放,终成他儿媳;所谓狗男女,闹得沸沸扬扬,双双离异,提前病退……老祁说得极准,在他抑扬顿挫语气的背后,隐含的是字字珠玑和煦暖怡人。当年,老祁苦口婆心给我搬弄是非,是传授经验,是呵护,大有潜移默化之功效。

老祁终于要为我办两件大事了。

一日,老祁腆着肚子进来,擦着汗说,你有什么证吗?工作证、工会证都行。我说,才到新单位,新证还没办下来,有一个摩托车驾驶证。那时中国公民还不知身份证为何物,出门就开张纸证明,盖上红坨子。老祁说,摩托车证也行,给我。我就把证交给他。他说,你等着,我给你办个证。说完,腆着肚子出去了。刚出门又折返回来说,不行,还得有一寸免冠照片,有吗?我说没有。他想了一下,有了,叫小居拍。于是他颠簸着找来一块红布,用图钉钉在文件柜上,就敲老居暗室说,小居帮个忙,给小赵拍张标准像,登基大典用哩!老祁爽朗地笑着,快乐地向我挤着眼睛。他的诙谐让我心里暖暖的。老居很快拿理光相机出来了。老居说,是黑白胶卷。老祁说,黑白好,有层次哩。于是坐椅子,摆姿势,打碘钨灯,一阵忙乎,还把我烤得够呛。辛苦老居,又钻进暗室给我洗了出来。下班前,老祁拿着我的一寸免冠照走了。

翌晨,老祁红光满面递给我一个小红本,一个红袖标,一个小红旗,退还了摩托车驾驶证。小红本是“安全监察证”,用仿宋字写着我的名字,照片上拓有钢印。证上说,安全监察员有权检查各类工程、生产机动车,也可搭乘车辆前往事发地点。手握监察证、袖标、小旗,我心情复杂,有种奢侈的快慰。老祁是想让我搭乘工程车、生产车回外探区家方便。可我心虚,哪敢随便招停一辆车,冒充安全监察员呢?自从那证给我,我就如捂上了烫手山芋,忐忑了好久。忽一日,老祁问,监察证用了吗?我说,随身装着,说不定哪天能用上。老祁说,那不行,咱现在就去搭车!老祁腆着肚子带我上了公路,老祁戴上袖标,拿着小红旗,宛若一个公正执法者。很快搭停一辆大型压裂车,他对司机说,到六区总站处理事故,把人带到!老祁绷着脸,口气强硬,完全像那么回事。那天我果然就被送到六区总站。下车后,步行五百米到家了。即便这样,我还是惶恐,焦灼,始终没有自己搭过车。

第二件事,是帮我爱人调工作。搭档一段时间,老祁知道了我的情况,说,受罪呢,调来就好了。老祁详细询问我妻子情况,表情凝重地说,有三难,一是女同志,单位一般不要;二是工人身份,不好找合适岗位;三是带小孩,人家一听就发毛,麻烦哩。他撇着嘴,解析得头头是道。还有你家没搬进市区,即使你爱人调过来,小孩咋办?俩人都在市区和外探区之间跑趟趟?我说,可以送那边幼儿园,请朋友帮忙接送,想办法克服。老祁要主动帮我爱人调工作,我不能退缩,必须迎难而上。

老祁吐着烟圈进入冥想,神态宛若电影里的大人物,高端,势派。老祁在给我爱人琢磨单位。他冥想一圈后,筛选锁定了一个单位——档案馆。他缓缓睁开双眼,目视窗外说,嗯,去整理资料,摆放卷宗,归档文件,登记查访人员情况,风吹不上,日晒不着,好哩!老祁头顶烟雾缭绕,脑袋在一片霭气中频频摇摆,拨浪鼓一般。他说,合适,我与那馆长挺熟,这两天就找他。我亢奋起来,遂更加积极地提水、扫地、擦桌子,去开水房打开水,为老祁泡茶。原本我是一个懒惰愚钝之人,但为了妻子调动,我变得殷勤起来。鼓噪的热血击垮了我的自尊,曾经的矜持也早已化为灰烬。

老祁让我先把住房登记了,说矿建处正在大批盖楼房,抓紧时间提前登记,年底就能拿到新房。哈哈,老祁描述——你爱人调过来,住房拿到手,小孩再送第一幼儿园,那可是一流幼儿园,带出的小孩嘴舌灵巧,琴棋书画样样会,你全家马上就要幸福哩!烟霭中,老祁为我描摹着水光漫漫、秀色可餐的远景,我心里痒痒的,仿佛已触摸到那个波光潋滟的美妙时刻,丝丝缕缕融入我干渴的肌体。老祁真好,我真幸运。

按照老祁指点,我找了管住房登记的老陈。老陈板着面孔说,单位已有二十多人申请住房,无房户就七八家,房产科说了,年底最多只能给我们解决四五套,登记了也没用,像你这样的小青年,多了去了!我惊了一跳,强词夺理说,我在市区无住房,可以照顾吧。老陈说,人家要先解决拆迁户,还要论资排辈!愤怒,我的双手在颤抖,但我只能忍。我说,那先登记总可以吧。于是就在一张表格上登记了。登记了就算完成了一项使命,年底人家总会答复你,总会看在你家住外探区的分上,动恻隐之心吧!其实那只是我自己为自己设置的一个虚拟幻象。事实是,自从我登记住房后,我就每年找老陈登记,连续登记了四年,年年见有大批新楼竣工,年年有比我更年轻的小青年住了进去,却始终没有我的住房。我傻眼了。——这是什么狗屁单位!我一个外探区无房户,怎么就拿不到住房?我问老陈,老陈已客气多了,说,老赵,我可是给你争取了,但人家房产科没分给你,也没办法。老陈把我拉到墙旮旯悄悄说,得找上面大领导批条子,这样排队,等到猴年马月也排不上!老陈给我说了实情。老陈或许觉得我老老实实等了四年,轮也该轮到我了,但老陈无能为力。第五年,我几经周折终于拿到一套旧楼房,但与老陈无关,与单位无关。是一位好心大姐帮的忙,那大姐拿着我的报告直接找了某位大领导。通过那张签字批条,我越过老陈直接找到房产科主管,才算有了眉目。设若没有老陈提醒,我肯定还在傻等。

静静等老祁回话。老祁说了,要找档案馆馆长,还把我写好的妻子简历,规规矩矩叠好,夹在他的“安全监察证”里。

于是天天盼老祁晚来。老祁一晚来,我就有了期待,就会默默祈祷。我想,老祁可能给我妻子办调动去了,心尖热乎乎的。我就更加兢兢业业地趴在桌子上写讲解词,编辑一本叫《有益的启示》书籍,在成堆的观后感与留言中,海选文章,修改编进书中。我想,老祁为我操劳着,我要厚道,要讲良心,不能逼人家。老祁不说我就不问。

老祁依旧海阔天空神侃。从老花镜后抬眼看我,他眉毛不时上挑着,有种“眉飞色舞”的欢悦。老祁用流行的软笔写字,密密麻麻写在方格稿纸上,笔墨简劲,干净爽利,有一股朴茂古风。以我对书法的肤浅理解,认为那是一种近似书圣王羲之的行楷,笔致圆融丰润,从容隽永,让人过目不忘。写着写着老祁还会冒出几个繁体字,显得活灵活现,幽玄而贵气。写一阵,他就会摘下老花镜,喝几口茶,抽几支烟,说几则趣闻轶事。

老祁说,知道吗?小匡她爸出事了,丢人丢大了,让人捉奸到床上,打得鼻青脸肿,光屁股蹲着,浑身发抖,那玩意儿还滴水水哩!老祁形象地说着,嘴角有白色唾液,左手还做着滴水水的动作,仿佛他就在现场。唉,撤了,一个副院长,多不容易啊。当年,老匡也是和我一个火车皮拉来的,睡过上下铺哩,后来混上副院长,就不理人了,走路看天,碰上两回,装不认识。老祁腆着肚子,看天花板,样子可爱。你看小匡,这几天躲在班车最后,一句话也不说,眼泡子肿得大大的。老祁观察仔细,揣摩精准。几天后我碰到过小匡一次,见她老远低着头,不认识我一样。过去小匡见我总打招呼,是个活泼女孩。老祁感慨,平淡最好,不要钻营,不要耍小聪明,不要近美色,不要近钱财,不要溜须拍马,就不会有烦恼哩!

老祁说着,就是不说我妻子,让我永远处在提心吊胆中。我终于憋不住了,开口问,我、我爱人的事您问档案馆朋友了吗?老祁一愣,旋即说,你看我这人,这么大事都忘了告诉你,该打、该打板子哩!老祁脸色通红。

其实老祁多日前就找过那馆长了,因被一口回绝,很恼火,不知该怎么给我说。那馆长问我妻子什么学历,老祁就从安全监察证里取出妻子简历。馆长乜斜了一眼,迅速变了脸,高声说,学历太低,我们只要学档案的大学生!老祁语塞,只得腆着肚子赔笑说:哦,这样啊,通融一下么,多不容易,外探区的!回答更呛人,我们又不是收容所!回来后,老祁怕我伤心,就没告诉我,纠结着,强装欢颜,心情却郁闷悲愤。

老祁复述完,就破口大骂,什么狗屎馆长,什么酒肉哥们儿,当了个小弼马温就来这一套,我算不认他了,什么玩意儿!老祁义愤填膺。知道老祁是为我好,才故意说忘了告诉我,我很内疚。为我受别人白眼,还得自己承受。这社会怎么就如此冰凉如此冷漠呢!我愈发笃信老祁传递给我的人生理念了。生活不只是潺潺流水和旖旎风光,还有世态炎凉和相互倾轧。

知道调动有多难了,我沉默着,整日郁郁寡欢。老祁见我窝心,就说,别灰心,这些天我一直给你打听呢,听说我们单位准备成立一个安全检测中心,你爱人不是搞化验的吗?工作性质接近,我找我们阎处长说说,先把名报上,处长总要给我这张老脸面子吧!老祁真挚,语重心长,让我熄灭的火苗渐渐复燃,心脏怦怦快跳着,宛若坐过山车,坠落,腾起,黎明的熹微重又复现在东方。

回家把新消息告诉妻子,我省略了档案馆细节,只说检测中心。妻子也兴奋起来,对我几多温存。做拉面,包饺子,晚上早早洗澡上床。我想,妻子真好。妻子说,这次咱不能木讷了,要给老祁送点东西,去家里看看。妻子提醒我,你个书呆子,求人办事,哪有不送礼的道理,傻呀!我恍然大悟。于是小两口在被窝精密合计,拟定了去老祁家的方案。周六下午,妻子向单位请了假,把女儿托给同学桂荣照看,就坐班车进市区,买了一堆东西——两条“万宝路”(那时外烟时髦),两瓶泸州老窖(一瓶七十八元,正好是我一个月工资),两只活鸡,让人宰杀去毛。约定在大十字百花照相馆门口集合,然后提东西敲开了老祁家门。看到我妻子后,老祁不住地夸奖说,长得好,周正,大方,难怪小赵不往外领哩!老祁对我妻子十分满意,说,我周一就去找我们阎处长。老祁热血沸腾,有点激动,说还带什么东西,拿回去,拿回去!推搡着不收。我和妻子尴尬不知所措。最后还是妻子机灵,待我与老祁推搡时,把东西放到厨房,拽我就走。

周一上班,老祁早早就坐在了办公室。他抽着烟,心事凝重的样子。见我后,掐了烟,郑重其事地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两只鸡留下,但烟酒还你,不能收啊!我怔住了,不知该说什么。原来,那天早晨老祁天还没亮,就摸黑骑自行车来馆,后稍架上驮着烟酒。他平时不骑车,因距离太远,单趟就要近一个小时,为了还我烟酒,他破了一次例。老祁说,我左思右想整整两夜,可把我整苦了,咱俩是朋友,收东西多可耻,味道不对,良心不忍,必须退你!老祁还说,办你的事,我会赴汤蹈火,尽最大的努力。老祁的话镌刻在了我脑海里,闪闪烁烁,终生难忘。

期待中,没几天,老祁突然不来上班了。高大爷对我说,老祁被单位要回去了,说筹备一个大型会议,离不开他。高大爷拿一瓶奎屯佳酿,嘴对瓶口喝一下,对我说一句,然后再喝一下。高大爷说,老祁说了,小赵文笔厉害,人踏实,一个人完成任务绰绰有余,让我好好照顾你,说你是人才,不可多得。高大爷说着,满房间弥漫着酒气,有种飘忽在酒窖里的感觉。

云里雾里,我心中一派苍凉。老祁的抬举,让我泪眼婆娑,也让我无地自容。偌大的办公室,从此就空空荡荡,形单影只,茕茕孑立,孤寂而凄冷。

后来我和妻子又去过一次老祁家,照例是周六下班后,为了买不买东西我们发生了争执,几乎翻脸。我说不买,妻子坚持要买。过去总是我顺从她,但那次我态度粗暴,妻子伤感地哭了,簌簌落泪,但始终没有一点哭声……

结局你可能已经猜到,老祁最终没能给我妻子办成调动。

老祁找过他的顶头上司——阎处长,还是碰了壁。老祁告诉我时,脸色沉郁,眼窝深陷,语气绝望。老祁说,我兢兢业业干了一辈子,都说我重要,但当我求他们办事时,都一口回绝,失败呀,活得失败呀!说着,就老泪纵横。他掏出手帕不住地擦眼角,擦鼻子,难以自制。我与妻子也陪他掉泪,笼罩着一派凄凄切切。那天,老祁拿出一瓶茅台酒,让老伴弄了几个菜,贵宾一样招待我们。我和老祁都喝得酩酊大醉,烂醉如泥,悲催着,失控着,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在缭绕的烟雾中,我们颓废,落寞,忧伤,心中滴着血……

不久,老祁就离休了。

数年后,退管中心组织老年团体操大赛,我看见老祁在指挥一个方阵,他舞动着小旗子,脖颈上吊一个大哨子,时不时把哨子放在嘴里,嘟嘟嘟,啾啾啾,声音嘹亮,节奏明快。那是一支数百人的大方阵。老祁腆着肚子,神态镇定,宛若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看着老祁,我又一次想到了父亲。

前些天在路上,偶尔碰到老祁的前儿媳小静,憋了半天才问,好久没见老祁了,他现在怎样?小静诧异地盯着我,半天才说,你是说我前公公呀,去世好几年了。小静表情幽怨,我像被猛击了一掌,激灵一下,再也不知该问什么。小静依旧白皙,漂亮,袅袅婷婷,楚楚生姿,只是与老祁儿子离婚后,一个人带孩子不易。当年,小静在馆里,老祁对她评价极高。老祁曾说,要是小静当我儿媳,我这辈子就烧高香了,睡梦中都会笑醒哩!

没能见老祁最后一面,我沮丧了很久。想起老祁为我灌输的人生哲理与做人底线,觉得句句炫亮,字字朗灿。

黑白键

年轻时在海政文工团。每个听到这信息的人都会惊愕,盯着老端,大约想盯出某些蛛丝马迹。老端说,我们团最早是四野的。肖劲光看过我的演出。驱逐舰、猎潜舰、布雷舰都上过。老端语气自豪。

老端能让手指熟练地在琴键上律动,能呃呃呃教一帮五音不全的歌迷唱无伴奏合唱——“半个月亮爬上来”,“阿拉木汗怎么样,身段不肥也不瘦”。天籁之声,梦惊四座。谁都不怀疑老端来自有天安门的北京,但他为何要来这寒月悲笳的西天绝域呢?

隐隐约约,有人猜测推演出一些症结。历史是一个敏感又颇具潜力的话题。历史问题复杂,该打的打了,该批的批了,不少人“文革”后又陆续平反,恢复名誉,补发工资,年龄适中的还提拔到领导岗位。但老端没有被提拔。既没打倒,也没提拔。形象就疙里疙瘩,被添油加醋渲染影射。透出的都是鄙夷。

我见过老端一张旧照片。年轻,帅气,风流倜傥。潇洒地在军舰上演出,穿海军衫,拉手风琴,戴无檐帽,两根飘带在空中飞舞,周围一群水兵簇拥着他,他像一个花蕊。老端笑着,皮肤白腻,光滑,活力四溅,令人羡慕不已。

最早认识老端时,我还在准噶尔荒野油田一个基层单位,守护着长距离输油管道。原油通过大口径管道穿越沙漠、沼泽、沟壑,运往数百公里外的大油库,然后装火车油罐继续东运兰州。老端那时在油田文工团,率小分队来一线慰问演出。输油泵站工人辛苦,常年蹲守封闭在人迹罕至的戈壁滩上,能看一次真人表演,如天上掉馅饼。小分队日夜不停地奔波。漠野空旷,尘土飞扬,他们一个泵站接一个泵站地穿梭,每天演出两三场,搞得一个个灰头土脸,直喊要命。

单位派我以主人身份联络协调,负责吃喝拉撒睡。老端说,叫我老端就行,端正的端。一口好听的北京腔,咽喉与舌头组构出的音域、气韵、节奏像鲜嫩的樱桃,爽口,甜润。我乍一听就很喜欢。那时普通话不像现在普及,年长一些的师傅都南腔北调。我多年被河南、四川、江苏、甘肃甚至浙江土话围剿,忽然冒出一个清新明丽、温文尔雅的北京腔,肃然起敬。小分队里也有饶舌者,对我耳语。说老端是临时领队,不是团长。气味遮遮掩掩,吞吞吐吐,让人摸不着头脑。饶舌者说,老端是五十年代下放的。说一半留一半,云雾缭绕,然后走开了。我从中嗅出了低俗和损人的意味,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略显龌龊的画面。——地主?右派?抑或男女关系?

老端客气,温和随性,一律商量的口吻,甚至有点毕恭毕敬。那时我刚二十岁,毛头小青蛋子,既警觉又受宠若惊。老端说,千万不要让我们特殊,吃大锅饭睡大通铺就行。我聆听着,轻松了许多,感觉那“行”特别悦耳。那时每个泵站只有一个职工食堂,春末夏初,伙食只有白菜、土豆、包谷面发糕,肉星子很少能见。途中,在一个泵站赶上“忆苦思甜”现场会,还吃过一次忆苦饭,糠皮粥里加几片菜叶,难咽极了。演员们受了不少罪,可老端始终没给我提要求。一个女演员早饭包谷面糊糊没喝完,被老端当面指责。美目流盼的丽人委屈地抹泪。老端说,下一线为石油工人服务,就要向师傅们学习,他们常年坚守大漠戈壁,寂寞无法想像。当时我想,老端思想挺过硬,还知道泵站工人寂寞,但老端有点太过较真。泵站的寂寞是渗进骨子里的。我在泵站待过,有切肤体会。后来我发现,老端每次都把碗里的饭吃得干干净净,猫舔过一样,吃完还收拾碗筷,进厨房帮炊事员洗碗,擦桌子。我有点触动。但我还是卑琐地想,老端可能真有劣迹,不然为何表演痕迹强烈。一个下放者,殷勤服务就是希望改过自新。

看老端演出后,我傻眼了。

开始我以为老端不演出,但看完后彻底服了,哑口无言。老端拉手风琴,实际上是核心,他一首接一首地拉,或伴奏,或独奏。一拉起手风琴他就投入很深,摇头晃脑,弯肘伸臂,手舞足蹈,极富煽动性,每每会让演出攀上一个高峰。手风琴流溢出的曲调有轻松、调侃的意味,亲昵,炽烈,勾魂。遥想当年,既无电影又无电视,泵站工人就蜗居在荒野上,来回就几张老面孔,翻眼皮看一眼都嫌累,无聊与孤寂是最大的天敌。老端的卖力与精湛,挑逗起工人的激情,也搞得老端不断返场。他拉完一首曲子,擦一把汗,就在口哨和掌声中,再次被邀回舞台。老端亢奋,就手指灵巧地一曲接一曲拉。老端变成了腾跃的马儿,奔逸出叱咤风云的豪纵之情。——驰骋着,马蹄踏踏,嘶吼阵阵,大地颤抖,草野飞歌。忽儿,一阵柔风滑过,密林深处,绿叶沙沙,流水淙淙,一鸟引领,百兽齐鸣,烂漫花香中,野罂粟、芍药、鸢尾争奇斗艳,宛若仙境一般。

老端弄出了浑朴纯净,清幽恬淡以及激昂壮阔。看过老端的演奏,我即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崇拜得五体投地。

去他妈的历史问题。我想。于是每到一个演出点,我就告知泵站职工,说这位端老师有绝活呢!工人们骚动起来。就聒噪,就搞得老端汗流浃背,一下场就用手帕不住擦汗。边擦边说,工人师傅真热情。老端很惬意。

十多天长途跋涉下来,由衷钦佩起老端。老端不仅才气过人,还把小分队侍弄得服服帖帖,红红火火,不少演员也跟着他为泵站打扫厂区卫生,清理沟壑垃圾了。泵站干部面带愧色,惶惶不可终日地抢回扫把、铁锹,快速吼叫出本站职工,慌乱地打扫,场面热火朝天。

多年后,老端对我坦言:当年,我是写血书报名来边疆的,把手指戳破,往白布上写呀。那时我家庭出身不好,可我就是向往蓝天大地!——那年月,就像涌泄而出的洪流,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热血沸腾啊!老端对我说时,我们俩已成了同事。他两眼模糊,诚恳,天真,依旧志存高远。我信老端。当年,可是一个天空湛蓝、大地彤红的全新年代。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就是每个有志青年的终极理想。我岳父也是那时来油田的。我岳父从朝鲜战场拼刺刀下来,就拿起大钳当石油钻井工了。我岳父说,我写血书报了名,不然还来不了哩!老端与我岳父的话如出一辙。

成了同事。老端在306房间,我在309房间。天天见面。想起多年前的演出,我说您的手风琴演奏无与伦比。老端也不谦虚:手风琴是小分队的灵魂。

那次与老端分手,我时常会回味老端拉手风琴的样子,就禁不住傻笑。一天吃午饭,蹲在食堂墙根。那时食堂没有桌椅,工人就把碗、饭盒放在地下蹲着吃,边吃边说,笑声一片。我大口嚼着土豆丝,高音喇叭里播放着每周一歌。每天吃饭,我都能听到每周一歌。而这天我不能自制了,因为高音喇叭里播放的是老端作词作曲的歌,叫《快乐的采油姑娘》。屏息静气,被那明快的节奏,优美的旋律震撼,还有那采油姑娘挥之不去的倩影在眼前晃动。——多好听的歌啊。我的熟人,朋友。我向身边的工友夸夸其谈。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老端还是作曲家。当年不提倡成名成家,因为是资产阶级腐朽没落思想,但我骨髓深处还是增添了一份对老端的敬重。

我赞叹着那首《快乐的采油姑娘》。老端听着笑,高兴地搂住我,眼眶湿润。我知道,老端把我当知己了。

老端早我数年调入机关,已是老科长。没想到,我们走到一块了。老端说。舌尖弹射出的依然是优雅的北京腔。我觉得幸运。老端有事没事会窜进我办公室。问寒问暖,如父亲一般。老端问我的住房,我如实说了。老端皱着眉头说,太小,太远,该调一下。那时,我住一间二十八平方米的小房间,在最偏僻的长征新村,骑自行车到单位要五十多分钟。老端笑说,真的是长征了。刚来不久,我还没敢想调房问题,也不好意思。我说我能克服。老端看着我,没有说话。

在机关大家都是自己干自己的事,一般不会过分张扬,但内心都着劲儿。我茫然,搞不清自己到底干得如何。老端低着头哼着歌进来,笑嘻嘻说,歇会儿,歇会儿,哪能没完没了磨损,要加油,要喘息!老端没说喘气,而是说喘息,很文雅。

老端往往会说一两件轶事,活跃气氛。一说轶事,就有两三个人尾随他的声音进来,跟着说。这时老端会把握节奏和度,时间差不多一二十分钟,就挥手说,好了,干活儿,干活儿。又低着头哼着曲子走了,留下一阵欢乐。

老端实际上成了单位的调解器。如若有两天老端没来,我就觉得少了什么,焦灼,烦躁,拐向老端办公室看看,见门紧闭着,就很失望。

一日,老端风尘仆仆进来,气喘吁吁说,小赵,你写一份调房申请报告,给我。我有点摸不着头脑。老端说,愣什么呀?让你写就写。我挺为难,想自己才来一年就提要求,影响不好。老端似乎看出了我的顾虑,就说,这跟占不占单位住房指标没关系,写吧,我说你写。老端居然口述起来。

按老端的授意,我写了半页纸。他拿走了。过后我就忘了此事,恢复到日复一日的繁缛之中。

大约两三周后,老端又风尘仆仆进来,气喘吁吁拿一张纸说,批了,批了,赶快去房产站!老端的样子淳朴烂漫。这时我才明白,是住房申请报告批了。预留的空白处有主管领导的批示。那批示笔迹清晰,字字千钧。——计划经济时代住房都是分配的,于是衍生出这种怪异的申请方式。要房缺房的人太多,你不找领导就永远等不到新房,批条子就成了一种时尚,一种能耐的象征。如今,这种计划桎梏早已土崩瓦解。

拿着批条找房管员磨叽,至少跑过七八次,才得到调配的新住房,虽然也是旧房,但比过去大了许多,离单位也近,自行车从此就堆在过道,锈迹斑斑。接触几次房管员,才知道,没有领导批条,恐怕再等三五年也难得分到住房。房管员牛逼的拿出一叠批条,让我瞄一眼,然后啪啪地在手上拍打,着实惊出我一身冷汗。

老端帮我调了住房,我对老端感激和依恋并存。

偶尔有人提醒说,老端有历史问题。我就装着没听见,头也不抬,也不看拨弄是非的人。那人没趣地走了。

老端常策划一些大型活动。一次组织全市大合唱比赛,点名把我抽去帮忙。那是一项指挥千军万马的活动。老端在纷乱中让思路清晰可辨,一步一步,有条不紊,不出乱子。面对黑压压的人群,老端镇定自若,掌控着现场节奏和灵魂。舞台搭建,场地布置,音响灯光,团队排列,观众分配,安全监督,供电调配等等,熟稔于心,忙而不乱,游刃有余。只是他总用手拿话筒,不住地高喊,口干舌燥,声音透支得沙哑而混浊。心痛。那场大赛我亲历了艰涩,也偷窥了本领。多年后我组织这类活动,就效仿老端当年的做派与风韵。明灯闪烁,老端是我意念中的航标塔。

铿锵起伏的声浪结束,大家沉浸余热之中。老端更是喜形于色。他沙哑着说,认可就行,认可就行!嗓子就如震破的圆号,只泄气,不发声。擦着汗,老端洋溢出了灿然的笑。

有一阵老端情绪低落。一个乐观爽朗的人,情绪低落肯定有原因。老端数天没来我办公室,反常。我就踱步进去。他正百无聊赖地在写字。他的钢笔字简约玄澹,古拙朴茂,惊我一跳。不是四平八稳的正规体,也不是常见的草书。老端的字有粗有细,有正有邪,浇淳散朴,浑雅适中,如一组伸着四肢的灵性人物,荣衰,厚薄,疾缓,十分考究,且孕育有一枝独放的生命定力。多年后我在一堆碑帖中发现,那是毛笔书法爨宝子体与西北汉简杂糅后的变体。融会贯通,循序渐进,老端用钢笔写出了另一种风范。

见我进来,老端停住笔说,坐。接着就直截了当:你分析分析,为什么是老吉,他还比我大五个月,论贡献,我难道比他小么?老端说出了苦闷。恍然大悟,原来老端的郁结在这儿。老端想不通,我也想不通。但我不能火上浇油。我说,也许老吉有他的长处,常言道,人比人气死人。这时我已在机关待了几年,也悟出一些个中玄机。

老端说,可就是这个坎难过。老端和老吉同一时期进油田文工团,又一同进机关,还前后脚提科长。老端有一个优势老吉没有,就是音乐创作,老端用五线谱捣鼓出的歌曲耳熟能详,唱遍半个中国,可老端却没有被重用。分析着,头皮隐隐发麻,犹如小虫子在后脑勺爬动,不敢再前行。于是话锋一转:身外之物,不必太过认真,过好自己的每一天。

老端也附和着,真是身外之物,什么也带不走。说完笑了。

雨过天晴,老端与往常一样又来我办公室谈趣闻。五十八岁了。老端历练过人生的烟雨际会和闪转腾挪,又一次在“涌浪里,风云中”挺立了过来。

忽一日,老端咚咚咚跑过来说,有你老家的信。老端居然从收发室拿来了我的信,心里暖暖的。

是父亲的信。父亲已回到冀中平原老家多年。父亲是解放战争随彭德怀西北野战军进新疆的,戎马倥惚三十多年,老了老了又转业回冀中老家,留下两个儿子下潜新疆。父亲依旧兢兢业业上班,改为骑自行车,雍胖的身体比先前明显消瘦。四千多公里,我的思念只能化作一封封家书,抚慰和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

老端意味深长说,家书抵万金啊。

我回答,我父亲血糖偏高,是不是糖尿病?

老端说,是,我就有糖尿病,好多年了,不必太紧张。这时我才知道,老端还是糖尿病患者。可我从未听他说过,也未发现异常之举。

老端看出我的疑惑,就说,你没看我天天拿个水杯,走哪儿喝到哪儿,不吃肉,不喝酒,一会儿吃南瓜,一会儿喝豆浆,还控制饭量。糖尿病关键是饮食,不能吃的东西坚决不吃,富贵病啊。细致入微,老端滔滔不绝。

不着急,能控制住,这些年,我一直控制得不错。老端安慰说。

碰到一个老端这样的热心人,算是有福,心情遂舒坦了许多。老端成了我的背靠软垫。

两天后,老端提一大兜东西进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老端说,这药给你父亲,应该可以用,这是我前一阵用的药,现在我是深度糖尿病患者,改用其他药了,这药放着也没用,都给你老爷子寄去吧。老端用手帕擦着汗。

懵了,呆呆看着堆放在桌上的药,不知如何回答。

老端说,没问题,这真是我吃的药,肯定能用,尽管放心。说着就一瓶一瓶拿给我看,都没开封,也没过期,清一色的“消渴丸”。

内疚无比。

都寄给你父亲,让他问问大夫,看可否吃?若不行,就扔了它。老端不屈不挠。

我说,我得把药钱给你。老端说,见外了,这是我送你老爷子的,要钱算怎么回事。

整整三十瓶。我眼眶潮润地看老端。老端嬉笑说,别这样看我,我受不了。说完,又低头哼着歌走了。

父亲收到这堆“消渴丸”,回信说,好像没有告诉你我吃什么药,你怎么知道我吃的就是这种药。父亲显然很激动,为有一个知冷知热的儿子自豪。

其实我对父亲的病只停留在惊恐阶段,束手无策,根本不知道如何帮父亲渡过难关。老端想到了。老端让我享受了为父亲付出的快乐。父亲吃着儿子寄去的药,内心也一定充实而静谧。是老端给了我作为长子的踏实体验,那体验点点簇黄,不绝如缕,绵绵地滋润着我的心房……

退休后,老端在家带起了学生。钢琴手风琴并用。他用流水一样的手指在琴键上再次弹拨起他的音乐梦想。他快慰地拉着弹着,恍若回到了四十年前。年轻老端站在军舰甲板上,飘带在海风中盈盈舞动着,白色的浪花通透无比。他的学生们一个个考入北京、上海的音乐学院。老端笑眯眯地低头走路,满面红光,精神矍铄,心如静水。

见到老端我会问,糖尿病怎样了?老端乐呵呵地拍拍胸脯说,都控制在指标以内。

然而,老端却突然走了。

他一向身体不错,怎么就扛不住了。凄恻,伤感。

老端老伴抓住我的手,眼泪簌簌地掉。她说,老端常常念叨你呢,说你俩是知己。我流泪了,用老端儿子递来的抽纸擦了两次。

老端一女学生从数千里外赶回来,双眼红肿鼓胀,但穿一袭黑长裙,显得袅袅婷婷,气韵脱俗。学生说,我考进您曾工作过的文工团了……女学生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