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珰

饺子，又是饺子。芹菜胡萝卜猪肉馅的营养饺子。

嘉敏把数学作业合上，坐到晚餐桌边，一看见那几个胖胖的饺子就不由得条件反射地恶心。她使劲控制自己才没有大喊出“我不吃饺子”。

妈妈照例匆匆忙忙把那盘饺子端到饭桌中间，把其他几样小菜放在旁边，察言观色了一会儿，把鸡蛋和莴笋往嘉敏这边挪了挪。而嘉敏只是默默地添了剩饭，夹了点鸡蛋和凉拌莴笋，默默地开始咀嚼，看都不看饺子，也基本不看妈妈。妈妈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吃饺子，不时担忧地看看她。母女俩的晚餐，就这么出奇地安静而压抑。

嘉敏吃了几口就放下碗，说：“我回去复习了。”

身后，是妈妈轻轻的叹息。等嘉敏关上门坐到书桌前，爸爸进门的声音、吃饭时的碗筷相碰的声音、爸妈轻轻的说话声也零零碎碎地传来。嘉敏叹口气，接着费劲地想那道数学题。奇怪，自从吴义南不再跟她一起讨论之后，她就对数学题头痛了。而吴义南也跟饺子有关。

这半年，嘉敏对妈妈这样冷冰冰，是因为她对妈妈的饺子店充满了怨恨，因为她的妈妈让她难堪。

是的，开饺子店本来是没有什么说的，在这个小镇上，班上有一半同学的爸爸妈妈都是开小店的，卖鱼卖菜的，焦老师还鼓励大家帮助父母，勤工俭学，这没有什么可耻的。嘉敏是个敏感的、学习好的、好面子的女孩，对妈妈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妈妈的饺子做得好，特别是芹菜胡萝卜猪肉馅的营养饺子，很多人早上大老远跑来吃一碗饺子，还对妈妈翘大拇指。妈妈辛苦开店，为全家负担一半的开支，嘉敏才可以买最好的文具、上镇上最好的画画班。有这样一个勤劳自强的妈妈，总比乔丽丽那个好吃懒做、天天打麻将的妈妈好得多吧？总比吴义南那个专门在煎饼里面掺假虾皮、赚钱不要命的妈妈好得多吧？嘉敏最见不得她了，偏偏吴义南又是她的好朋友，真怪！嘉敏从前把店里摘菜、洗菜的活帮妈妈做掉一半呢，好让妈妈轻松一点，焦老师还夸过她。吴义南从小和她一起长大，也经常来给嘉敏帮忙，他妈妈也和妈妈很熟。

好日子终止于半年前那次肉馅风波。

“佳佳小吃店被人砸了招牌了！”那天在放学路上，嘉敏准备去帮妈妈多摘几筐韭菜，好让妈妈卖明天的早点，听到街上传得纷纷扬扬的这话，不由得大吃一惊，跟着人流向妈妈的饺子店跑去。

嘉敏跑到饺子店的大门口，看到了她一生都不能忘记的景象：地上一大摊烂饺子，店里一片狼藉，几个顾客正跳着对妈妈喊着，而妈妈低头捡着饺子，不对骂，就那么面无表情，手里是她辛辛苦苦包出来、煮出来、支撑着他们家一半经济的、嘉敏以前最爱吃的饺子。

“你用过期的肉馅做饺子卖给我们，作孽呀！”一个大妈喊着。

“不行！这事不能完了，让工商局来罚款！”另一个好看的小妇人说。

“我们是老主顾了，你得赔偿我这两年吃下去的所有饺子！”另一个妇女更凶，几乎把口水喷到妈妈脸上，这不是乔丽丽的妈妈嘛，平时她不是很仰慕妈妈，还经常叫丽丽向嘉敏学吗？嘉敏的血一下子涌上脑子，险些站不稳了。

她想冲过去打她，可是只是让泪水无声地流下来。

“不要吵了，有什么工商局会来处理的，大家回去吧，都是老街坊了。”这时，一个高大的女人走进来，挥手劝大家出去。“算了，该怎么办总会办的，再骂就没意思了。”这是吴义南的妈妈，在街口开煎饼店。

嘉敏那一刻无法面对她认识的任何人，她躲到背后去，但是她还是看见吴义南妈妈和其他人走出去了，看到妈妈强忍着泪水打扫店堂，看见爸爸冲进来安慰妈妈，帮着妈妈扶起了被砸的招牌——那上面的“佳佳”两个字，像两块火炭一样炙痛了嘉敏的心——她呜呜地哭着，心疼妈妈，又怨恨妈妈——为什么她要惹出这样的事情来？为什么她是这样的一个人？

那天傍晚，爸爸妈妈早早收拾了店堂，关门回家。一家三口默默地煮了些面条胡乱吃了，嘉敏红肿着眼睛不肯说一句话，爸爸叹了口气，拉起她们两个的手：“好了，遇到这样的事，是很难过，你妈妈受委屈了，不容易。嘉敏，咱们家现在遇到难处了，要一起走过去。”

妈妈忍着的眼泪终于掉下来：“我对不起你们，让嘉敏受委屈了。那些冰冻肉馅，是吴义南妈妈带我去买的，我先前确实不知道那是过期的肉馅。”

“那怎么行？她陷害我们！她一定是嫉妒，嫉妒我们家的店生意比她家好！”嘉敏喊起来，她的愤怒、委屈、痛苦似乎找到了一个出口。

“也许是她嫉妒，也许她真是想帮我，反正现在不去管了。我们明天就接受工商局的处罚，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因为以后日子还得过下去，店还得开下去。”妈妈说。

爸爸紧紧地握着妈妈的手，心疼地看着妈妈。

“不行！我不愿意！要找吴义南妈妈算账！她还来装好人！”嘉敏哭着，她的妈妈受到了伤害，她没法平静。她现在最高兴的是，妈妈是受冤枉的，妈妈没有做错，这是她最大的安慰。

“嘉敏，你听我说，妈妈确实不好，妈妈起了贪念。那个肉馅那么便宜，肯定是有问题的，可是我当时昏头了，就想着可以省钱，就没有去好好想想，所以，这其实是我的错，不怪吴义南妈妈。”妈妈对嘉敏说。

嘉敏痛恨妈妈，在这一刻到了极点。

“妈妈，你怎么会这样？”她哭着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到半夜。

是的，妈妈开小店，她并不很舒服，但可以忍受甚至帮忙：妈妈受欺负，她难受，但可以过去：妈妈受骗，她痛苦，痛恨，还可以慢慢解开：可是，现在是妈妈自己的问题。是妈妈不完美，妈妈做错事，让她痛苦地承受，让她没有面子，而且还要不断地承受下去。

第二天早上，嘉敏告诉爸爸妈妈：“以后不要开这个店了，我可以不买文具，不去画画班。

“不行啊，我们家还有很多需要开支的地方。”妈妈为难了。爸爸一声不吭。

“你们丢得起这个脸，我丢不起。该罚款就罚，以后没有店了，这个事情慢慢就忘了。”嘉敏说，眼睛还肿着，泪水却没有了。

“嘉敏，我得去面对这些，请你谅解。”妈妈艰难地说。

“不，你开，我就不去上学。”嘉敏断然说。

这时，一直不说话的爸爸终于说话了：“嘉敏，我理解你，可是你也要理解妈妈，她能去面对这件事，把店开下去，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需要多大的勇气！我也不希望她和你受委屈，可是，从此关门，其实会更让人看不起。”爸爸扶着嘉敏的双肩，“你以后会理解的。”

嘉敏一言不发，转身出门。从此，她就不再出现在饺子店了，也不再吃饺子了，尽管她小时候最爱吃芹菜胡萝卜猪肉馅的饺子。

妈妈后来忍气吞声地去工商局接受了处罚，丢掉了那批问题肉馅，损失掉两个月的利润。她默默地重新安好了招牌，重新开张。意外的是，妈妈的饺子店虽然当时受到了攻击，过后，老顾客对嘉敏妈妈的有担当和坚韧油然起敬，慢慢地生意又恢复了，半年后，甚至比原来还要好，连乔丽丽的妈妈也经常来吃，这女人脸皮好厚，只字不提当时的事，好像她没说过那样难听的话，而妈妈也一样地接待。只有吴义南妈妈不好意思再出现，妈妈也从来不说她坏话。妈妈现在对质量严格把关，晚上总是把剩下的饺子带回家吃掉。

但嘉敏不能原谅妈妈，在那样的耻辱之后。她心里的一个柔软的结，已经硬掉了。

嘉敏冷冷地独来独往，埋头于书本，不再过问饺子店和妈妈的任何事。焦老师劝了她几次，甚至去妈妈店里吃饺子，她都不为所动。吴义南在那件事之后也只敢来偷偷地帮忙，因为嘉敏对他就像对饺子一样，正眼都不看。

“嘉敏，你的数学书借我看看行吗？”这天，嘉敏正对着一道数学题冥思苦想，吴义南怯怯地叫她。

嘉敏装没听见，可是，她看到吴义南递过来一张照片：那是半年前，他们一起在妈妈的饺子店嘉敏生日时拍的。嘉敏端着一个元宝一样的大饺子，笑嘻嘻地看着镜头，那是妈妈专门为她包的：吴义南在旁边捏着小饺子——后来就出了肉馅风波，嘉敏都没有看到这张照片。

嘉敏的鼻子酸了一下，把数学书给了他。

吴义南还书的时候，写下了嘉敏想不出来的那道题的答案。

嘉敏叹了口气，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答案后面还有小小的一句话：放学我们一起去饺子店帮忙行吗？

嘉敏犹豫了很久，还是去了。

说实话，芹菜胡萝卜猪肉馅的营养饺子真好吃。可是妈妈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呢？ 她来到半年没有进去过的饺子店，妈妈在揉面，揉得满头大汗。看到她，妈妈笑了。

嘉敏像从前那样和吴义南摘菜，洗菜。这是个很琐碎的活儿，但他们做得又快又好。

吴义南一直看着门口，直到门口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女人，他叫起来：“妈妈！”

吴义南妈妈尴尬地走进来，脚步慢得好像脚上粘了浆糊。

妈妈一抬头看到她，手里的面团一下子落下来，接着马上微笑着去接她：“来，这里刚刚揉好面，来吃碗饺子！”

嘉敏愣愣地看着吴义南妈妈，不知道该怎么好。

吴义南马上给大家都端来椅子，端上茶水，好像是主人似的。

吴义南妈妈拿着妈妈端来的饺子，不好意思地开口了：“大妹子，我是来跟你道歉的，这都半年了，儿子一直劝我。其实呢，我这个大人心眼实在不该这么小，我就因为你家嘉敏一句话生气了，后来带你买肉馅故意让你受了委屈，现在跟你说声对不起了！”

嘉敏愣愣地看着，自己说哪句话了？

妈妈好像也对此很着急，忙说：“那些就不用提了，你毕竟对我好！我们家嘉敏以前怎么得罪你了呢？”

“就是她对人说，我家的煎饼里放的是假虾皮，我实在气不过，就记仇了。”吴义南妈妈低着头。妈妈赶紧反过来道歉：“小孩子不懂事，你就别见怪了！现在好了，两个小人都不记这些了，好好学习，啊？多亏吴义南经常来帮忙呢！来，吃饺子！”

嘉敏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现在才知道自己从前无心的话造成了多大的伤害！而妈妈听到了是那么的为自己着急啊，根本没有想到妈妈为此受的委屈和痛苦啊！

“妈妈！你的饺子好吃！”嘉敏终于回过神来，含着泪对妈妈说。然后她大口咬开了一个芹菜胡萝卜猪肉馅的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