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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戏

2015-12-07李清源

福建文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老乔猴子

李清源

太无聊了,干些什么呢?

“先叫你学会站来,之后学会立,又学会这走路打着跟头。学会了推箱子,又学挂脸子,学了跑马上刀山来,咱那个走江湖……”

老乔哼起了曲儿。这曲儿很古老了,最早不知是谁唱起,打从他跟他爹学的时候,就听说已经传了多朝多代。他跟他爹各地去耍猴,挪场子的路上,他爹牵着猴子优哉而行,八成要唱这个曲子。他爹嗓子有点儿嘶哑,大概是耍猴太久,把嗓门儿喊破了,唱起那些老曲儿,有种难以言喻的沧桑,好似千冬万夏的故事变成秋风,悠悠苍苍地刮过山冈和旷野。他背着被子卷儿跟在后头,耳听着他爹的曲子,从这乡到那镇,从这县到那城。四季像车轮滚动,江湖的路悠长无边,走着走着,他就变成了他爹的样子。挪场子的时候,他牵着猴子彷徨而行,不由自主会唱这个曲子。溜子边强与他并肩走路,对他嘴里哼哼咛咛的唱词嗤之以鼻。“啥毬时代了,还唱这个!”老乔说:“那唱哪个?”边强说:“你耳朵教猴毛堵了,没听满大街都是小苹果?”老乔笑笑,不再唱下去。此时他身在诊所,坐在一条小板凳上打点滴,点滴很慢,半天才输了一瓶。老乔心急如焚,却没办法,边强不在了,就哼个曲儿解解闷儿吧。

老乔输的是消炎药。四天前他被猴咬了。当时天气很糟,太阳裹在灰蒙蒙的云层里,腊月下旬的风如刀似箭,凛厉地驱赶着街上的行人。老乔在广场一角打个场子,卖力耍了几十分钟。老乔是玩儿家,负责耍猴儿,溜子负责收钱。收钱一般不能急,得先哄哄场,等看客密集了,溜子才从外围开始讨要。今天的观众一直不成群,来着走着,人数总是七八个,稀稀拉拉地站在场子外。边强等不住了,手里攥着一沓一元的纸币走过去。他带的那只小猴牢牢蹲在他肩上,在寒风里缩头缩脑,伶俐劲儿全给冻没了。边强掮着猴子去要钱,来到一个看客面前,看客扭头就走了。来到第二个面前,第二个也扭头离去。第三个、第四个亦然。遇到这种情况,溜子一般就不再要下去,总得剩几个看客捧场围摊儿。这已经是他们今天转的第三个场子,再不守着,铁定一日白忙。边强脾气贱,只管挨个要下去,似乎成心要把场子毁掉。最后剩下一对男女,都是二三十岁,男穿羽绒袄,女穿呢大衣,派派场场地站在那里。边强走过去,朝他们抱抱拳。

“恭喜发财!”

男女只顾看表演,并不理睬边强。虽然空场了,老乔依旧卖力地玩,被猴子扇脸、揪头发、抢鞭子、夺帽子、蹬屁股,全套桥段一丝不苟地做下去。男女看着老乔被三只猴子狂虐,开心得不行,一连声喝彩助威。边强再次抱拳。

“恭喜发财!”

男女被反复打扰,很不高兴,瞪边强一眼,勾着胳膊走开了。边强一无所获,反而吃白眼,嘴里就不干不净地嘀咕起来:“光他娘的X白看,都他娘的X老抠儿!”这句带脏字的牢骚话顺风吹进那男的耳朵,他在裤袋里摸了摸,摸出一只雷子炮,用烟头点燃,丢向正在表演的猴子。雷子炮的捻儿燃烧得快,落到地上就炸了。猴子们正专心跟老乔“斗智斗勇”,陡然响起的惊雷把它们炸得魂飞天外,顿时尖叫着逃散开去。回过神儿之后,三只猴子做出了不同反应:两只母猴扑向老乔,意图躲到主人身后,那只大公猴则凶相毕露,龇着牙冲向恶作剧的男子。雷子炮就落在它屁股边上,结结实实激怒了它。三只猴子的绳是拴在一起的,可以相互牵制,那对男女离得不远,公猴力气又大,跑完绳子的直径后,又拖着两只母猴冲刺了一下,爪子往前伸出,已经可以抓到男子的脸。这速度太快,那男的都傻了,眼看一张脸蛋儿要破相,公猴突然又往后弹了出去,重重地摔到地上。老乔反应快,一把拖住绳子,将公猴拽了回来。那对男女趁机跑掉了。他们跑到附近的商场门口,男子又摸出一只雷子炮,点燃扔过来,跟女人嘻嘻哈哈地钻进了商场。这一回雷子炮直接在公猴头顶炸响了。公猴愈发暴怒,拼命挣扎着要去追。老乔拖拽不住,拿起鞭子抽它。这一抽坏事了,公猴把愤怒转移到主人身上,扑上来就咬了一口。老乔用手遮挡,护住了脸,左手掌的小鱼际却被尖利的犬齿啃透了。

边强及时赶上来,帮助老乔控制住狂躁的公猴。他们将公猴拴到路边的梧桐树上,准备教训一顿。老乔看看血糊淋拉的手,鞭子在空中甩得清脆作响,骂着公猴抽打过去,却一下下都抽在梧桐树上。猴子也是贱脾气,挨不到身上就不知道怕,一个劲儿龇牙蹿跳,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这可不行!他们穿街过巷,要在人丛里行走,猴子脾性一定得温顺,否则抓挠了路人,麻烦就大了。不把它这股野性治下去,老乔断不敢牵它走街。边强也知道这道理,在旁边大声指导。“光吓可不中,得真打,这些牲口们,不打就不听话。”

耍猴人管猴子叫“牲口”。正像那些老曲儿不知何时传唱起来一样,这个称呼也不知道何时叫起,为什么这样叫。大家习俗相沿,就成了传统,至于来龙去脉,没有几人去深究。“牲口”是统称,每只猴子还有自己的名字,比如这只公猴,它的名字叫“有利”。老乔听边强在那儿吆喝,迟疑了一下,鞭子打着响落到了有利身上。有利更加狂躁起来,抓着拴它的绳子没命蹿叫。老乔一鞭接一鞭抽,抽到第四鞭,有利终于服软了,贴树蜷缩起身子,目露恐惧之色。这番家法招来不少路人旁观。老乔看有利已蔫儿,不舍得再抽,正打算训斥几声完事儿,却听到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打电话。

“喂,110吗,有人虐猴儿,把猴儿绑到树上,拿皮鞭子抽,抽得可狠了,在百货广场这儿……”

老乔赶紧收起鞭子,从蛇皮袋里取出铁丝箍嘴给有利套上,以防它再咬人,然后匆忙解开绳子,拽起三只猴拔腿便走。边强扛着他的小猴儿跟随,眼瞅着老乔步履匆匆的狼狈样,嘿嘿笑着挖苦。

“看把你吓的!你又不是没驯养证,耍猴儿也不犯法,猴儿不听话管教几下,有啥毬大不了?小孩不听话还得揍一顿呢。”

“没有运输证啊!”老乔说,“被人家查到,弄不好还得判刑呢,敢不跑?”

两个人走过几条街,料想已经躲得远了,才放下心来。神经一松懈,伤口的疼痛就格外突出,创可贴也已被血洇透。边强让老乔去医院看看,老乔说没事,停停自己会好。他仰头看看天,寻找太阳的位置。云层越来越厚,太阳已经看不到了,只能隐约分辨出一点发亮的轮廓。老乔据此推断离天黑还早,打算再找个地方开场子。今天还没挣到钱,反而被牲口咬伤,臊气透了,如果不弄俩钱,老乔实在不甘心。边强对他的境遇深表同情。已经腊月十八了,春节转眼就到,老乔急着赚过年的钱,否则像今天这天气,广场上看客又那么少,根本不会耍下去。边强不想陪老乔受冻,他不欠这几个钱,来跟老乔搭班做溜子,完全是看上辈人的交情,帮他个忙。——当然,他也会借机考察一下城市环境,如果有可能,就顺手做几桩生意。——可是不跟老乔去找场吧,又抹不开情面。他爹老边跟老乔是村里的老伙计,搭班耍猴耍了十年。半月前老乔从山里逃出来,打电话央请老边再来跟他搭个班,很不巧老边哮喘病犯了,正在家打针吃药,但是很巧,他儿子边强正好跟老板在这一带做生意,刚往家里打了电话,准备回乡过大年。老边顾怜老伙计,就通知儿子去帮忙。边强不是热心肠,但是个孝子,他爹要求的事不能不干,只好改变行程来相助。这是个县城,城区不大,再走就到郊外了。边强说:“今天没戏了,回吧。”

老乔说:“再看看,再看看。”

风越刮越大,街道上空旷无比,一眼望去,连个人毛都没有,还看个毬啊看!边强不高兴了。“你自己耍去吧,我是得回去睡觉了。”

“还早啊,就急着睡?”老乔说着,抹了抹鼻头下的清水鼻涕,“我自己一个人也弄不成事儿啊。”

耍猴的确不是一个人能干得了的事。辛辛苦苦耍了半天,眼见观众如堵,一个个也看得挺开心,一旦站起来收钱,很可能轰的一下就走光了。所以得两人配合,玩家耍猴,溜子收钱。耍猴要耍得带劲儿,吸引着人不走,溜子再从外围下手,一个个悄悄要钱。就这样也要不到多少,十人中有两人施舍就顶不错,但是比之于表演一停观众大散,无疑要强得多。所以老乔逃出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溜子搭班。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一名合格的溜子。首先得脾气好,能受气,视冷眼如浮云,听到不友好的话,就当自己是聋子。其次得有眼劲儿,什么样的人大方,什么样的人小气,大眼一扫就能分辨个七七八八,然后先从大方人要起,只要他爽快地给了,就能带动周围其他人。第三要靠得住。按照规矩,所有收到的钱,玩家、猴子和溜子三三分账。玩家只顾表演,究竟收了多少钱只有溜子知道,如果溜子心术不正,悄悄私藏,玩家也无从知晓。老边符合这三条,所以两个人能搭班那么久。遗憾的是,边强虽是孝子,却没有继承他爹的优点。刚才在广场上的遭遇就是明证,如果不是他说脏话,也不会闹出这个无妄之灾。至于他会不会私藏钱,就只有天知道了,反正跟他搭班十几天,收的钱总是少得可怜。不过话说回来,边强没当过溜子,也从来没想过当溜子。溜子是老实窝囊人的职业,而边强胸怀大志,所以他干不好情有可原。让领导干部来当溜子,一样干不楞正。所以老乔虽失望,却无话可说,对边强的消极怠工,也只能温言相劝。

边强瞪着眼嚷嚷:“你光想挣钱,你也得看看猴子啊,这么冷的天,流个哈水都冻住了,你心火烧着不怕冷,猴子冻坏了怎么办?”

老乔看了看猴子。北风顺着街道刮得呜呜叫,三只猴子一个个缩肩蜷背,瑟瑟颤抖,褐色的毛被风翻开,露出灰白的皮肤。边强那只小猴要好得多,它已经钻进主人怀里,被边强厚实的棉袄捂得暖烘烘的,伶俐劲儿也复苏了,瞪着圆溜溜的眼东张西望。老乔给不了他的猴这种待遇,看着它们的难受相,心里也颇是难受,站在风里想了一会儿,说:“算了,回吧。”

古人有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老乔带着猴子灰溜溜回旅社,走到一个街口,一辆黑色轿车滑过来。轿车前尖后翘,底盘很高,看上去很霸道。副驾驶上那个人降下车窗,冲老乔喊:“哎,哎,耍猴儿的。”老乔回头,看到一张肥硕的脸,脖子上挂着根明晃晃的金链子,比拴猴儿的铁索都粗。老乔疑疑碍碍地停下来,听大老板说话。大老板说:“有个生意你做不做?”

老乔心头一慌,本能地拽紧了手里的猴绳。“啥生意?”

“你的猴儿会不会骑马?”

“会骑车儿。”

“骑过马吗?”

“骑过狗,也骑过羊。”

“我是说马!”

“没有。”

“能不能骑?”

“那咋不能?”

“那就好。我有个跑马场,正想找猴子去耍耍,刚好看到你。你去不去?”

“你给多少钱?”

“两百。”

“太少了,不去。”老乔牵着猴儿往前走。

轿车缓缓滑行着跟上来。“你要多少?”

“至少得五百。”

“你这老头儿真敢要啊,好吧,五百就五百。你住哪儿?我明天让人来接你。”

“你得给点儿定钱。”

“行行。”大老板说着,掏出钱包,抽了一张五十元纸币。“你给猴子洗洗澡,洗干净了,别一身骚臭,我的马可闻不了。”

老乔高兴坏了。猴子的祖宗是孙大圣,在孙大圣的履历表上,工作干得最出色的职位,是养马的弼马温。“弼马温”谐音“辟马瘟”,所以打从古朝老代,养马的就有引猴辟邪的传统。也有人说两者渊源相反,吴承恩老先生写《西游记》,是从“辟马瘟”的传说里获得灵感,给孙大圣编造了个“弼马温”的官职。不管哪个对哪个错,猴子与马的关系是不错的。现在养马的少,在民国,很多大户人家养马匹,去马棚做戏,是他爹的业务之一。在政府任职的官老爷,家里如果有马,到了年节,也往往会请个猴子去骑骑,讨个“马上封侯”的吉利,顺带再表演一套猴戏,为年节助兴。一九四九年以后,新政府破除迷信,就不兴这个了,那些往事成为他爹回忆里的生动情节,在后来漫长的耍猴路上讲给老乔听。老乔何曾想到,这种事儿居然让他在有生之年也遇到了。当然,他高兴的不是这个,而是有钱赚,轻轻松松五百到手,平均一下,今天也能分到二百五。这么一想,他就没有理由再拉张苦瓜脸抱怨运气差了。

回到小旅社,老乔向房东讨了锅热水,关在房间里给三只猴子洗澡,顺便也给自己洗了洗头。去大老板那儿表演,不同于街头耍闹,得拾掇得干净一点儿。他包里还有一套体面衣裳,明天去之前先换上,再耍得卖力点儿,争取给老板留个好印象。敷伤的创可贴被水浸湿,老乔揭下来换新的。伤口依旧醒目,在水里渍泡的时间长了,有点发胀,虽已不那么疼,但还不能触碰。耍猴受伤是很寻常的事。看客们所见到的厮打场面,其实是设计好的剧情,问题是猴子懂得按套路表演,却不懂得掌握分寸,玩家扭它的鼻子耳朵,仅仅是做样子,它们扭玩家,爪子下头可没轻重。但像今天这样的灾势,却极少见。牲口到底是牲口,再精再能,也有野性发作的时候,何况有利原本就是山林出身,骨子里的野性是抹不掉的,不像其他的猴子,都是世代驯养出来,相对好控制。边强在旁边看了看老乔的伤口,再次建议老乔去医院。老乔说:“啥大不了的事儿!”他歪到床上,觉得很困,浑身不得劲,就接过边强递的烟。他不抽烟,但是听人说抽烟能解乏。

“还不赖,咬的是自己。”老乔说,“这要是咬到人家,把咱卖了也不够赔。”

边强嗤地冷笑一声。“是他惹的事,咬死他也活该,赔?赔个鸡巴毛!”

“说是这样说呀!”老乔叹息,“行走江湖,看人脸色,只要出事,横竖都是自己错。你一个外地人,跟人家别,能别得过吗?”

“这钱挣得窝囊。”边强说,“你也老了,别耍了,回家安生吧。走,吃饭去,再喝几杯暖暖肚。”

老乔摆摆手。“瞌睡上来了,先睡会儿。你给我夹两个火烧,再买点儿馒头水果,回来喂猴儿。”

边强扛着他的小猴出去了。老乔懒洋洋地靠在床上,望着笼子里的猴子。毕竟是腊月寒天,虽在房间里,仍然冷得很,猴子们刚洗过澡,猴毛半湿,缩在铁笼子里浑身发抖。有利饶是健壮,也哆嗦个不停。此时此刻,它的暴戾之气早已荡然无存。床上的被子有两个,老乔抱起其中一个,将笼子严严实实地包起来,然后挺到床上,拉开另一个被子盖住身体,晕晕乎乎地睡着了。

老乔这一觉睡得很不安宁。黄昏时分边强回来了一趟,如老乔所说买了火烧、馒头和苹果。老乔被他叫醒,晕头涨脑地睁开眼,却无半点食欲,敷衍了几句话,又要昏昏沉沉地睡去。边强撕馒头喂猴子的声音远得像天边的鸦叫。在彻底溺入睡梦之前,老乔又张了一下眼,朦胧看到边强站在猴笼旁,一边喂猴一边啃水果。耍猴的什么东西都可以不带,不能不带水果,不是他们自己吃,而是给猴准备的,他们靠这个来激励猴子,确保演出正常进行。老乔和老边搭班那么久,从来没舍得自己吃过。此时见边强在那儿咔叽咔叽地啃,老乔心中颇有点不乐,却不好意思指责。况且他已没力气多说话了。他感冒了,在发烧,有心央边强去买药,想想还得花钱,也许睡一觉就会好,也就作罢了。

老乔的生物钟很强大,每天早上五点半准时会醒,但这回已经七点多了,他依旧在床上躺着。边强吆吆喝喝地把他叫醒,说大老板打来电话了,派来接他们的人马上就到。老乔的手机在逃跑时丢在了山里,昨天给大老板留的是边强的手机号。老乔身热如炭,头痛欲裂,左手掌也疼得厉害,抽出来一看,居然肿得像发面馍。边强惊叫一声,然后幸灾乐祸。

“早叫你去医院,你不去,这下美了吧?省小钱,花大钱,活一辈子了,这道理都不懂。”边强说,“你这样子还怎么去耍猴?”

的确去不成了,就算现在去打针,也已经来不及。老乔着实懊悔,想到唾手可得的五百块钱将要打水漂,更是难受得要死。边强说:“要不我去吧,我还没见过跑马场,正好去看看。”

边强也会耍猴,他们村大半以耍猴为业,耳濡目染,不学也懂几分。边强小时候跟他舅玩过猴,后来嫌耍猴是个低贱的职业,最主要是挣钱少,没保障,就改行做生意去了,具体做什么生意不清楚,据说是跟老板干,整年天南地北地跑。但是短暂的耍猴生涯还是对他造成了影响,出去闯荡,依旧带着他最喜欢的那只猴子。如果请大老板往后推推,等身体好些再去演,今天就将放空,而且人家大老板也未必答应。老乔想了想,无计可施,只好同意了边强的建议。

“有利性子野,你得看紧点儿。”边强带猴子出门前,老乔特意交代,“你可别打它,它认人,我打没事,别人打不行,弄不好会出事扒豁子。”

“知道了知道了,你赶紧去医院吧。”

医院哪里去得起?老乔支撑着晃出旅社,在附近小巷子里找到个小诊所。诊所门面很小,只有一个坐诊医生,兼任药师、护士与出纳。医生测过体温,略一检查,说他得了肺炎,得马上打点滴。对于医生的话,老乔向来打八折,道理很简单:不危言耸听,病人就不会乖乖就范。他拒绝了医生的建议,要求只打一支退烧消炎的小针。小针就是肌肉注射,很快,也便宜。医生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也不多劝,开了一支氨基比林、一支林可霉素和一支地塞米松,合进一支针管里戳进他屁股。

氨基比林加地塞米松,退烧的确来劲儿,一个多小时后,老乔发了一身汗,舒服了点儿,开始操心表演的事。他想给边强打电话问问情况,跑了几条街,也没找到公用电话,反而又冲了风,再次不舒坦起来。他沮丧地回到小旅社,借店家手机一用,拨通了边强的号码。边强说没事没事,玩儿得很好。他刚表演了一场,兴致高昂,话音儿里透着发自肺腑的欢乐。老乔放下心,回房间继续睡觉去了。

这次睡得依旧不安稳。药物和病菌在老乔体内鏖战,你来我往难解难分,折腾得他翻覆不止。药物兵力有限,后继乏援,渐渐支撑不住,败下阵来。老乔身上又烧得像火。他又到诊所打了一针,再把两剂口服的药合成一剂服下去,等到下午边强归来时,终于把感冒症状解决了。边强牵着两只猴走进房间,不见有利。老乔脑壳里仿佛落了枚炸弹,轰然一声炸响。

“有利呢?”他慌张地问。

“跑了。”边强苦着脸,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

“怎么跑的?”

“大老板派车送我回来,半路停车解手,那畜生不知怎么弄断绳子,跑毬了。”边强说着,举起绳子给老乔看。绳子是三股尼龙绞合的,有个地方有点磨损,老乔早就注意到了,但是磨损不大,料想无碍,就没有管它。不料绳子恰恰就在这儿断了。断口毛毛糙糙的,不像是刀子切割,但要说有利能把它扯断,也是天方夜谭。莫非是咬断的?可它为什么要咬?蓄意逃跑吗?好好的为什么要逃跑?

“你是不是打它了?”老乔焦躁地质问。

“没有啊,它表现得很好,动都没动它,倒是大苹果给它吃了好几个。”

“那它为什么跑?”老乔急得都要哭了,“说老实话,你是不是把它卖给大老板了?”

边强愣了一下。“大老板要它干吗?”

“吃啊,傻子,当野味吃啊,猴肉猴脑,有的还生吃啊!”

边强嘿嘿笑起来。“看你激动的叔,哪儿有那么多变态吃货?再说我也没卖给大老板啊,半路跑的,要不咱去找开车的司机,让他做证。”

老乔提上鞋就往外走。“在哪儿丢的?跟我找去!”

跑马场在县城北二十五里山中的一个风景区,边强所说丢猴的地点,则在十二三里外的公路上,路边有间废弃的破房子。县城有通往景区的客车,一小时一班。两个人赶到那个地方,走进破房子一瞧,果然有一堆屎一泡尿,还是新鲜的,像排出不久。看来边强没有说谎。老乔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绝望。他冲出破房子,朝边强指的方向跑去,穿过大片麦田,来到一个土崖前。土崖有丈把高,下头是条河沟,河流窄细,但是水很清澈,大概离源头不远。河沟两边是一丛丛的杨树和柳树,叶子落尽,光秃秃的一片肃杀。再往远望,能看到两个村庄。老乔烦躁地问:“是不是跑村儿里去了?”

边强摇头。“说不准。它从这儿跳下去,先是顺着河沟跑。这土崖子太高,我不敢跳,等我下去的时候,已经没影儿了。”

“赶紧走啊,赶紧找去!”

“我也没歇着呀老叔!”

两个人找了半天,跑得精疲力竭,也没扫见有利的影子。但在某个村口,他们得到了一条重要信息。一个抄手坐在门楼里晒太阳的老妇人告诉他们,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出去一看,新蒸的馒头少了一个,抬头看见院墙上有个东西,一闪就没有了,说不定就是他们的猴。老乔据此信息,在村子里挨家打听,寻了一个遍,终无结果。天色已经晚了,再不回去就得露宿村野。老乔失魂落魄,一路上沉默无语。边强很难为情,抽出支烟递给他。

“这样吧叔,我弄丢的,我赔你,给你三千块钱,行不行?”他说,“你也别难过了。”

老乔说:“这不是钱的事儿!”才说这几个字,眼窝儿里就湿汪汪的要垂泪。

边强冷笑:“是不是嫌少?嫌少我再添五百。”

“我说了,这不是钱的事儿!”

“那你说怎么办吧。”边强有点不耐烦了,“把我杀了?还是叫我当你的猴儿?”

“你不知道,这猴儿是我老父亲买的,他临死有交代……算了,不说了,今晚上早点儿睡,明天接着去找。”

边强没有早睡的习惯,吃了顿闷气饭,他又掮着猴子溜达去了。老乔脑袋晕疼,想必感冒未愈,加上着急,病症又要发作了。他喂过两只母猴,又把药量加倍服下去,灌了一大碗开水,强迫自己睡下。加大剂量的确有用,次日醒来,老乔觉得身轻脑明,就是胃被药物刺激,闷胀得有点难受。不到六点钟,天还没亮,他叫起边强,要去赶第一班车。边强磨磨蹭蹭地穿起衣服,建议分头找,这样效率会高些。老乔觉得有理。出门之前,老乔先喂猴子,喂完之后,有个念头从心中闪过,就从笼子里拉出来一只。他觉得猴子的感觉可能更敏锐,带上一只母猴,将有助于寻找有利。

两个人在有利跑掉的地方分开,各带自己的猴子展开搜索。老乔找了一天,依旧一无所获,药物的副作用却越来越严重,胃疼腹胀,恶心欲呕。他强撑到傍晚,眼看天色又暮,只好疲惫返回。他在路上心怀幻想:也许边强已经找到了有利,只不过自己没有手机,无法及时获知消息。回到旅社时天已黑透,房门在宅院晦暗的灯光下醒目地锁着。老乔失望极了。开锁的时候,他又想:也许边强和有利正在回来的路上吧。开门之后顺手开灯,寒碜的房间被灯光骤然照亮,老乔一下子懵了。他在门口愣了几秒钟,飞奔去找店主。

“我的猴子呢?笼子里那只猴?”老乔要崩溃了,“怎么没了?连笼子都没了?”

店主正在客厅里跟人打牌。客厅里安有自制的炉火暖气,热烘烘的仿佛阳春天。店主刚输钱,心情不好,冷淡地瞟了老乔一眼。“警察带走了。”

老乔茫然。“为啥呀?”

“还为啥呀?你不比我清楚?”店主哂笑,“我也正要找你呢,去拿上你的破包袱,赶紧走,不让住了。”

“可是为啥呀?我又不是不给钱。”

“少跟我装蒜!赶紧滚蛋,再不滚我报警了。”

对面那个牌友说:“不能让他走。”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拨着手机往门口走过来。老乔连慌带怕,赶紧要退出房间。那名牌友吆喝:“别走,站那儿别动!喂,110,那个猴子盗窃犯的同伙儿回来了,已经控制住,你们来人带走吧。”

边强做的生意,原来是流窜盗窃,一天到晚卧他肩上那只猴子,则是他的作案工具!老乔仿佛扯破了苦胆,又掉进黄连缸,从内到外都是说不出的苦。他依照牌友们的命令,双手反剪蹲到地上。那只猴子也乖觉地蹲在旁边,不时瞪着圆溜溜的眼望他一望,似是为此时的情景感到惊惶和不解。老乔悲伤已极,只想张嘴哭一场,可是鼻子酸酸,只往眼眶里注了两颗泪。他噙着这两颗泪,蜷着僵硬的身子狼狈地蹲在那里。他想起有一年,他在某城耍猴,换场时走过一条商业街,看到有个扒窃被捉的小偷,也是这样子蹲在街头,周围的人或踢或骂,羞辱备至。他牵着猴子从旁边走过,心中充满鄙夷。谁料想今日此时,自己竟然也成了别人眼中的贼!猴子蹲在老乔对面,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老乔将头凑过去,抵着它的脑门,无助得像冬日旷野里的一片树叶。

还好警察叔叔明察秋毫。他们把老乔带到派出所问话,与边强的交代相印证,证实老乔的确与案子无关,就放他走了。老乔略感宽慰,向警察讨要自己那只猴子。他这一要,提醒警察想起了一个问题。警察问:“你有珍稀动物运输证吗?”老乔连忙又把国家颁发的猕猴繁殖驯养证和表演证拿出来。警察说:“我要的是运输证。”老乔拿不出来,就一个劲儿说他们耍猴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国家允许的。警察打断他。“别给我说那么多,我只看运输证。”老乔沮丧万分,扭捏地承认自己没有。

“那你就违法了,猴子没收。还有你牵这只,也要给我。”警察说,“还有你啊,也得处罚。”

老乔魂飞魄散,两条腿一软一软的只想跪。他紧紧扯住猴绳几乎哭出来。“给条活路吧,同志,我一个啥都不会的老农民,就靠它挣口饭……”

当值的派出所指导员从外头走出来,听老乔痛陈苦衷,居然被打动了,不再追究他的责任,把猴子也还给了他。这本就是一件可紧可松的事,指导员放过他,不过是出于可贵的同情心,但对老乔来说,无异于天大的恩典。老乔千恩万谢,拖着猴子急吼吼地逃出派出所。在街上走了一阵子,老乔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连忙又赶回派出所,请求见一见边强。指导员拒绝了他的要求,不过可以代他传个话。

“他把我一只猴子弄丢了,说好要赔我三千五百块钱,还没给。”老乔说,“麻烦你去给我要过来。”

“他的钱都是赃款,已经没收了。”

老乔一愣。“那还有四百五呢,是我猴子今天去耍戏赚的,清清白白属于我,这得给我吧?”

“钱已经上交公库,要不回来了。”

“可我没有一分钱了,人和猴子三张嘴,全指望这钱吃饭,你不能不给我呀。”

“那没办法,我也帮不了你。”

“要不给我四百,三百也行,剩下的你留着买烟吸。”

指导员抬起头来瞪着他。“你再胡说,把你关起来!快走!”

指导员说罢,摆弄着手铐站起来。老乔再次急吼吼地逃出派出所。有惊无险,也算运气,老乔顾不上想其他,脚追脚赶跑出去三条街,钻进一条小巷道。巷道不知何名,但很热闹,小饭店也多,人来人往充满市井气息。老乔定下心来,发现猴子情绪不高,对急惶惶的赶路也有点抵触,意识到早过了吃饭的时间,它们饿了。眼前就有一家面馆,油腻腻的小条桌摆到了门外。他坐到一张桌旁,叫了两碗烩面,一碗自己吃,一碗喂猴子。等饭的时候,他面墙背街,悄悄解开腰带,摸索着从缝在内裤上的拉链袋子里掏出一沓钱,藏在条桌与墙壁的夹角里小心点数。有幸被老乔藏到如此紧密所在的钱币,不用说都是大面值,只是很遗憾,张数太少了,红佰绿伍拾全部加起来,一共才六百五。他连点了三遍,都是这个数。两碗烩面十五元,找个小旅馆住宿,按二十元的标准吧。他抽出一张五十的塞进裤袋,将其余的钱小心放回小金库。束好腰带,烩面还没上来。老乔就坐在脏兮兮的小凳子上发起了呆。

怎么办呢?打道回乡吗?

不行!有利一定得再找找,否则不光对不住它,也对不住死去已久的老父亲。况且每年的春节前后,城管松懈,闲人众多,是耍猴赚钱仅存的好时机,不趁势挣几个,简直天理难容。再给老家打个电话,找个妥当的人来当溜子吧。

在以前,耍猴是个讨喜活儿,虽然难登大雅,但在江湖百戏里,也颇上得了台面。人们以此为业,世代相传,走江湖的时候,也大多是父子上阵,兄弟搭班。到后来社会进步了,科技发达了,奇技淫巧多起来,人们的娱乐方式层出不穷,猴把戏就不再那么吸引人,钱越来越难赚,地位也越来越低,坐到大街上打个场子,看上去就跟要饭的差不多。耍猴人纷纷改行,坚持下来的这些,也没一人让自己孩子跟着学,要出江湖,就只能找外人搭班。这种合作一般比较固定,就像老乔和老边。这有利于培养默契,凝结感情,共同面对江湖上的艰困和风险。眼下正赶春节,老乔知道赚钱,别人也知道赚钱,所有玩儿家都出去了,溜子自然也都跟着。此时要找溜子,就好比做饭时借锅,收麦时求镰,很有点儿不合时宜。所以,对于能否找到溜子,老乔心里并没有底儿。

这事还得拜托老边帮忙。但在拜托此事之前,老乔先向老边讲了他儿子边强的事。他并不觉得边强的事比自己的更重要,但是为了表示对老朋友的尊重和关心,他把这件事排在了自己的前头。老边是个扛不住事儿的人,立即在那边捶胸顿足,急成一团,谈溜子时也就显得很敷衍,只说去找找看。老乔非常失望。他离开装有公用电话的绿色书报亭,找到家小饭店,花两钱块买了一只严重脱瓷的小菜盆,塞进同样破旧的背包,牵着猴子走向车站。他打定了主意,趁现在手里还有几个钱,再找三天,如果还找不到有利,就只能放弃。在寻找的路上,假若遇到合适的场所,就顺便演上一两场,没有溜子收钱,就摆一只破瓷盆,给不给随观众的意。

他从昨天结束的地方开始找起。平原地带的乡村大体相似,不光田野没有特色,建筑风格也高度雷同,一路走过去,只有遇到的人是完全陌生的。这个县大体上也属平原地区,但在北境有个山脉,高低起伏,从西往东绵延了几十里。乡间空气好,视野远大,站在田地之间往北望,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连绵的群山。有利会不会跑山里去了呢?如果进山,就完蛋了,要想找到它,跟大海里捞针没什么区别。老乔忧心如焚,不由自主改变了方向,沿着田间路径往北走去。

有利不是一般的猴子,对于乔氏父子,也有着特别的意义。它是野猴儿,老乔他爹在江湖路上买的。算起来已经十一年了。那年收过秋,他和他爹选个日子,跟同村几伙儿猴班一起出发。老辈子用脚量世界的行走方式已经太落后,要想多挣钱,就得跑得快。火车站不让进,长途客车票价高,没办法,他们就偷扒拉货的火车。只选个方向,不管拉到哪儿,反正走天涯的,哪儿都一样。他们乘火车一路向南,在一个省会城市下了车,然后分道而行,各耍各的。他们父子在省城大街上打了几个场,每次都是刚一敲锣,城管就来了。偶尔城管来得晚,围上来一些看客,也大多兴致缺缺。省城有动物园,人们对猴子早已不再新鲜,电视、互联网上轻易可见的动物表演视频,也比他们这种小草台班子的把戏好看得多。父子俩跑了半天,一直没发市,只好放弃省城,转向下面的县市。

一日他们路过某景区,人猴俱乏,就找了个饭店歇脚就餐。老乔爹去后院解手,听到一个房间里传出猴叫声,禁不住过去看。房门开着,老乔爹闪过去,看到里头摆有许多笼子,关着各种鸟兽。其中一个笼内关着一只猴子,一名服务员和一位客人站在笼前。服务员说:“就剩这一只了。”客人说:“就这只吧。”服务员说:“这是野生的,贵一点。”客人说:“最好是野生的,要的就是野味。”猴子不大,大约两三岁,在笼子里惊恐蹿跳,看到门口的老乔爹,冲他吱吱叫了几声。老乔爹心里一疼,仿佛被刀剜了一下。服务员回过头,警惕地盯着老乔爹。“你干吗?”老乔爹说:“我解手。”服务员说:“解手往厕所去,站这儿干吗?”老乔爹说:“听到猴叫,过来看看。”说着跨进房间。服务员说:“没什么好看的,出去出去!”老乔爹说:“我是耍猴的,正想买个猴,这个猴卖给我吧。”服务员说:“不卖。”老乔爹说:“行个方便吧小哥。”食客被打扰,扫兴地出去了。服务员很生气,把老乔爹推搡到门外,将门锁起来。老乔爹赔笑,掏出他的表演证给服务员看。“小哥,你去把老板叫来好不好?我真想要这个猴,钱不是问题。”服务员将他反复打量,又接过证看了看,将信将疑,把老板叫了过来。老乔父子的行装、口音和所带的猴子,证明了他们的身份,老板确定他们不是钓鱼执法的,也就乐意跟他们谈生意。只要有钱赚,他不介意猴子怎么卖,卖给谁。恰好那名食客脸皮比较薄,看猴时被人撞见,就不好意思吃了。老板要价三千,老乔爹还到两千五。他掏出身上所有钱,零零碎碎加起来,总共两千五百三十六元,付款之后,基本上就没余钱了。

“饶我一顿饭吧,行不行?”老乔爹对老板说。

“行,给你免单。”

小猴被牵出来,装进了老乔爹的猴笼里。小东西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改变,依旧惊恐万分。老乔爹拿出橙子给它吃。它稍做迟疑,飞快地夺了过去。老乔爹看着它滑稽的吃相嘿嘿笑起来,皱巴巴的老脸挤成了核桃壳。

“到底是牲口啊,只要有吃的,啥事儿都没了。”

老乔对他爹的行为很不理解。他们并不需要多余的猴,就算要买,在老家的养殖场也只需要一千多。他捏着仅剩的三十六块钱愁眉苦脸,忍不住发起了牢骚。他爹的脸色渐渐拉下来,笑容像水一样从大大小小的皱纹里流失。

“你还记得咱家那个小猴吗?”他说,“我亲手打死的那只。”

老乔顿时明白了老父亲的心。他记得那只小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要是一本书,放到现在,比老黄历都要黄。事在1966年,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猴戏早不准演了,三年大饥荒的时候也饿死了大半,剩下那些,还都被耍猴人养在家里。猴子为人赚过钱,人就得给它送终,这是几千年传下来的规矩,不能废。还有不少人耍了一辈子猴,已经离不开,就算不再靠它挣钱,也愿意养一个自己玩。比如老乔他爹。大饥荒后,他只剩下一只母猴,后来又难产死掉了。所幸小猴存活下来。小猴极机灵,老乔爹闲时教它耍戏,打发光阴,它总是三学两学就会了。老乔爹将它当宝贝,就连老乔这个亲儿子,也得不到那样的宠爱。忽然有一天,红卫兵满大街张贴大张报,宣称养猴对人民无利,必须除掉,否则游街批斗。玩了几千年的猴子突然成了反革命的东西。政治的力量不可触拗,几个老玩儿家受批挨打之后,人们相信了革命小将是来真的,只好遵从指示,像除四害一样除掉了家里的猴子。还好此时残存的猴子已经不多,且大都已经老了,杀它们虽然不舍,也不至于过分难过。只有老乔爹心存侥幸,把小猴东藏西藏,负隅顽抗。红卫兵很恼火,精密布置之后,搞了一次突袭,在他家搜出猴子,当场架起一堆柴火,准备游街之后把猴子烧死。老乔爹挣脱束缚,冲上去抢过猴子,顺手拣起一块石头砸向它脑门。不知是不是因为仓促,没有砸准,猴子也从他手中跳开了。猴子并不理解身处的危险,反而以为主人在跟他玩把戏,不但没有逃走,反而标准地敬了个礼。老乔爹踢了它一脚,它翻个跟头,麻利站起来,又敬了个礼。红卫兵意识到老乔爹是要纵猴逃跑,连忙围上来。老乔爹不等他们捉拿,将猴子摁到地上,一石头砸破了天灵盖。老乔那年十二岁。他站在一棵枣树下呆呆旁观,看到猴子尖叫一声,在头破血流中倒地死去。他把眼光往上抬,落到他爹的脸上。他爹那时还年轻,脸上的皮肤平展光滑,眼泪打眼眶内滚滚涌出,从脸颊上倾泻而下,仿佛决堤的洪水淹过一马平川的原野。

“你看它,像不像那只猴?”老乔爹逗着笼子里的小猴说。

老乔凑上去看了看。“嗯,很像。”

这次耍猴归来,老乔爹就退出江湖,专心在家调教起了小猴。他给小猴起了个名字,叫“有利”。“猴子咋能无利呢?”老乔爹说,“咱这儿土地薄,养不了人,要不是靠猴子赚个钱,哪能一辈辈活下来?”

老乔爹年纪很大了,走江湖又很苦,早该隐退去养老,此时他自愿放手,让老乔这个当儿子的颇感欣慰。老乔爹下决心退出江湖,并不是因为有利,而是耍猴戏已经到了末路。他们已经基本退出了大城市,只在县市一级的小城跑。小城没有动物园,也很少狂热的动物保护主义者,给了他们苟延残喘的空间。小城没有猴子,却有城管,他们在大街上打场,城管可不答应,往往是铜锣一响,观众还没围满,城管已经到了。省城的经历在很短时间内就被复制到了小城。铜锣本是传统猴戏的重要工具,此时成了催命符,他们只好放弃。一并放弃的,还有猴子们建立在铜锣反应上的表演项目。这么一搞,猴戏就不太像猴戏了。但在老乔爹看来,这还不是猴戏最致命的打击。最致命的打击是观众们欣赏趣味的改变。几乎没有人喜欢传统唱曲了,推箱挂脸这样的艺术表演不但不再吸引人,反而成了某种负担。老乔爹本来不服,但是坚持了几年,形势比人强,不服也不行。传统的戏法几乎全都退出了表演,继之而起的,是最简单的人猴互动。说白了就是跟猴子对打,设计一些滑稽搞笑的动作博人眼球。最常用的套路是:耍猴人装憨卖傻,故作无能,要调教猴子,反而被猴子们百般戏弄。简化到不能再简化的三个小道具:帽子、鞭子和棍子,都成了猴子“报复”主人的工具。看客们目睹耍猴的被猴子捉弄,无不开怀大笑。表演到主人和猴子互相拧鼻子打脸的桥段,猴子打得重了,大家鼓掌喝彩,主人打得重了,马上有人以虐猴之名打电话报警。这种转变让老乔爹无法接受,认为这已经不是耍猴,而是耍人。不,是糟蹋人。猴子们满场捉弄主人,看似神气,其实它们不过是牲口,所有动作都是主人反复教出来的,那些桥段和包袱,仅仅是为了讨取看客的欢心,猴子们哪里懂得其中的意义?每当这时,他就会回忆起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猴戏繁荣时的情景。在他看来,那些年是猴戏的黄金时代。无论走到哪个城市,都可以自由表演,他们选定一个地方,铜锣咣咣敲起来,猴子骑在狗背上打场子,他爹站在场子中央,亮开嗓门唱起曲儿:

“哎——,铜锣这个一打吆,开了台呀,樱桃它好吃,这树可难栽呀。想吃樱桃,早栽树啊,想看这把戏呀,可都早点来也……”

场子圈好,猴子跳下狗背,开始跟狗厮打。往往两三只猴同时欺负一只狗,几个家伙蹿来跳去,闹得不可开交。这是哄场的把戏,路人看到这场面,没几个不围过来的。等到人气足够,演出就正式开始。在他爹看来,翻跟头、竖蜻蜓、算数、接飞刀这些都是雕虫小技,真正压轴的活儿,还是推箱子挂脸儿。箱子里藏好不同角色的头冠、面具和衣裳,他爹敲打铜锣唱:

“打来打开柜吆,推开了箱啊,请出来这黑脸呐,这包丞相哎。包来包文正哎,保卫国啊,保家这卫国呀,坐八抬也……”

曲子都是老前辈们编的,泥腿子的民间艺人,没什么文化,所以不能计较词儿编得是否准确,关键在于唱腔,能不能唱得抑扬有致,字饱腔圆。跟随着他爹的演唱,猴子推开箱子,取出包拯的长翅官帽戴到头上,再取出黑脸谱扣上脸,复把小官袍拽出来套上。另有两只猴子抬着一个小轿子走过来。出远门带不了太多道具,所以小轿做得极简易,仅由两根小木棍捆着一只小马扎。扮包拯的猴一跃而上,稳稳当当地坐着,被两只猴抬着满场走。除了包拯,还有许多人物,诸如杨六郎、关云长、观音娘娘、乡下老汉、采花姑娘,加起来有七八个,每个都有一套唱词。他爹唱着那些曲子意气风发,就像是在打着大灯的舞台上表演。每表演一套,总会有人热情鼓掌,他爹的情绪也就越发高涨。

“那才是艺术啊!”他爹对他说,“人跟猴相配合,演的都是文明戏,你尊重它,它听从你。再看看现在,耍的都是啥呀!”

抵触归抵触,该耍还是得耍。大家说这叫与时俱进,你不跟着进,你就被淘汰,淘汰了就没饭吃。老乔在人群里收钱,听着场子内猴子扇他爹耳光的声音,心酸得厉害,一场结束后,他走过去,对他爹说:我来吧。他爹沉默了一下,没有反对,佝着背坐到旁边去了。从此之后,老乔就全面接班成了玩家,他爹则当起了溜子,直到遇上有利。在他们父子看来,他都该退了,而有利的出现,等于是送给他的一个退休礼物。但老乔爹并不打算只让有利陪自己享晚年,他用了两年时间,把它驯得技艺娴熟,那些被时代废弃多年的传统活儿,全都教给了它,最后再教它时下的流行套路,怎样跟主人对打,抽主人耳刮子。古今本领都教会,老乔爹没有自己留着,而是让老乔带进了江湖。

“人在老,猴也老,时光不留人呐。”他对老乔说,“遍观七里八乡耍猴人,我一死,会古戏的就只剩下你了,这猴子呢,也只有有利会。虽说人家不爱看,但这古来朝辈的东西,不能在咱这一代手底下断了呀。我快不中了,你得照顾好有利。走江湖回来,抽个空就耍耍老戏法,不要生疏了,一生疏就会忘……”

老乔爹说这话时精神严肃,郑重无比,令老乔联想到戏里演的老王托孤。老乔他们外出耍猴,都是趁的农闲时节,麦秋两季得赶回来收庄稼。种地虽然不赚钱,却能保证个口粮。经历过饥荒的人,对种粮食有种近乎偏执的坚持。但是小辈们就不行了,他们认为只要有钱,多少粮食买不了,何必自己种。老乔的两个儿子都带着媳妇在外地打工,农忙时没一个会回来,家里的地都推给老乔夫妻。老乔夫妻越来越老,干起活儿也越来越慢,在家耗的时间也就越来越长,每次都是溜子老边催了又催,才能赶急撩慢地上路。正如老乔爹所说,猴子歇得久了,戏法儿就会生,走之前必须得靠一靠。“靠”是行话,意思是排练,也可以理解为临上考场前的复习。老乔牢记父亲的遗训,每次靠猴,都要特别跟有利演练一下老把式,以保证那些套路继续存留在它的脑子里。他所能做的也仅限于此,要让他花时间再训练出一个有利,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他必须得保护好有利,不仅因为它是他爹的遗爱,更因为它跟自己一样,是老猴戏的孤种。每当与老边扛起行装,牵着有利飘零江湖,老乔总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不光是一根绳子连着他和有利,还有一种叫命运的东西,把他们拴在一起。

人们的生活看上去越来越好,耍猴这碗饭却越来越难吃。几十年来,老乔行遍各地,亲眼见证了祖国面貌脱胎换骨的变化。变化最早的当然是大城市,然后他们从大城市退到了中城市。跟接着中城市也变得华丽好看,他们又退到了小城市。小城市也相继高楼林立,他们也逐渐混不下去了。这么看起来,好像他们跟时代是反动的,他们是逆流。照这样走下去,早晚要退无可退。老乔想起了文革年间使用频率极高的一句话:“终将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嗨,难道咱也要进垃圾堆了吗?老乔这样想着,感到一点莫名的悲怆。

还有个打击更加致命。猕猴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不允许私自携带外出,要去什么地方表演,必须经省级林业部门办理运输证,而且只能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有效,越时越界就算违法。耍猴人行走天下,游荡四方,并无特定目的地,往往今天在这个城市,明天就到了另一个,如果照章办事,只有死路一条。一开始他们不信政府如此不讲情理,直到有一天,几名同行在东北被抓判刑,他们才明白政府是来真的。大家一片哀号,觉得这个行当是到头儿了。

这种绝望情绪一度弥漫了整个耍猴界。还好老天断掉一条路,总会再修一座桥,越来越热火的旅游业给他们带来了一点新希望。不少景区为了吸引游客,纷纷开始豢养猴子。经营得成熟的地方,还开设有演艺项目,作为与山林关系最密切的动物,猴戏自然成为重要选项之一。耍猴耍得好的人相继被景区招安,成了专职表演师,在景点里领着工资玩把戏,从此脱离了江湖。

有人也给老乔介绍过一个景区,老乔颇是心动,思来想去,还是谢绝了。他丢不下家里的庄稼。他和老边冒着被抓判刑的风险,继续奔走在日益狭窄的江湖上。还好那项法律并没有严格执行,他们遇到城管,或者被动物保护主义者举报到警察那儿,一般都是赶走了事,并未遭遇牢狱之灾。但是老边撑不住了。老边比老乔大几岁,身体也不太好,已经走不动江湖。他开始劝老乔去景区。

“现在机种机收,种庄稼多省事儿。再不行就承包出去,每年要点儿粮食,也够你吃。”老边说:“老胳膊老腿儿了,再跑下去,弄不好哪天一蹬腿儿,死到外头,就麻烦了。我也不走江湖了,你去景区吧。”

恰好外地有个新开发的景区招驯猴师,经一个同行引介,老乔就带着有利和两只母猴入伙了。老板给的待遇还行,每月工资三千元,管吃住。每场表演二十分钟,场次不限,只要有成团的游客来,就登场表演,没人就歇着。正式上工之前,老板先检验了一下他的水平。老乔全力以赴,整套把戏耍得生动流畅,令人捧腹。为了取悦老板,证明自己更值得聘用,他还特地带上了封存已久的老戏箱,把那些几近失传的老把戏耍了一番。有利也很配合,扮关公装六郎,耍了大刀耍弓箭,各种角色和动作演得活灵活现。老板观摩完毕,发出指示:“还是武打好看,就演武打吧,这些老节目就不要了。”

“武打”就是时下流行的人猴对打。这名称不是老板随口叫出来的,而是耍猴人自己命的名。这个名称当然不够准确,就像那些老前辈们创作的唱词往往也不准确一样,但是讲起来响亮,听起来有派儿,表演中的自我作践和羞辱,在这个亮堂的名号下似乎也被淡化了许多。

在景区表演的好处显而易见:按月领钱,收入稳定,也没有江湖风霜之苦,就连衣裳,也穿得光鲜体面,不再脏兮兮的像个要饭的。老乔穿上景区统一制作的演出服,心情出奇的好,仿佛赤脚郎中落实工作进了大医院,或者土坷垃里熬了几十年的民办老师转了正,整个世界观都变得不一样了。他抚摸着身上的服装,开心之中略带一点扭捏,觉得自己犹如沐猴而冠的老猴子。哎,可不是猴子也有这一身行头嘛,一样的缎子面镶花边,鲜鲜艳艳的,满眼都是喜气。他认为来景区是对的,真后悔来得这么晚。

他的喜悦没有持续多久。景区开发与经营是门很大的学问,而老板只是个暴发户,以为圈起来山林,再搞点娱乐项目,就能坐地收钱了。就连山林他也没能圈好。这座山分属多县,他在这个县立门设卡,挡不住其他县的人就近上山。户外组织也很火暴,不管城乡人等,凡是想去爬山的,轻易就能联系上本地的驴友登山队,跟在老驴后头横行山川。他们才不会花钱买票规规矩矩走大门,随便找个山路就钻进去了,没路也能踩出一条路。老板干了半年多,赚的钱还不够景区维护费。老乔来到后,第一个月按时领到工资,第二月就开始拖,眼看第三个月也到头儿了,依旧没有发钱的迹象。看客不多,大多数时间都闲着,等于混日子,所以老乔也不好意思催要工钱。无功不受禄嘛,都没给人家老板挣到钱,哪好意思再去要?他觉得这样不行,还是走江湖好一些,挣多挣少,直接装兜里归自己,分分毛毛都是稳妥的。他开始考虑离开。虽说工资只是拖欠,人家早晚会发,但是老乔别有心事。他觉得这跟吃白饭差不多。他不愿吃白饭,正如在大街上蓬头垢面耍猴时,不愿被人们当作要饭的一样。

然而事情似乎有了转机。据景区管理办公室传出来的可靠消息,老板已经找到了一个财大气粗的合作伙伴,对方将携带庞大资金和成熟的景区管理经验来入股。不久之后,这个传闻得到证实。表演部接到通知,要求准备好节目,大富豪要来视察了。那天上午,老板和大富豪如期而至,坐在空旷的观众席上观看演出。大富豪是广见世面的,这些土里巴几的演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唯一感兴趣的节目,就是老乔的猴戏。老乔耍得很卖力,满心要为老板争口气,抖动着镇子,跟有利倾情表现,从头至尾包袱不断,滑稽百出。“镇子”也是行话,就是拴猴的绳子。它不仅拴猴,还是耍猴人的指挥工具,通过绳子的不同抖动,向猴子传达信息。大富豪看得很开心,不断鼓掌,指着精神抖擞的有利对老板说:“这猴儿不错,真不错,我喜欢。”

演出结束后,老板陪大富豪离场,走之前专门叫了一声老乔的名字,朝他点了点头。这代表肯定和赞赏,说明他立功了。老乔激动得不行。天真蓝,云真白,栎树和桷树落尽了叶子,但那满山遍野的枝枝杈杈似乎也别有一番风趣。他打消了离开的念头,准备跟老板一起振兴景区。老乔兴奋得坐不住,就牵起三只猴上山转,转到十点多,接到景区总经理的电话,问他在哪儿,叫他马上带猴儿回去。老乔想,也许是大富豪又想看猴戏了吧,急忙拽上猴子,乐呵呵地小跑下山。刚到山脚,又接到一个电话。这回是伙房里帮厨的一个妇女打的,妇女是本地人,胖胖的,为人和善,跟老乔关系也不错。

“老乔,赶紧把有利藏起来,大富豪想吃它。”妇女刻意压低嗓门,在电话里紧张地说。

老乔差点栽倒山路上。“谁说的?”

“我儿媳妇。他们在办公室里商量怎么吃呢。你赶紧藏起来吧。”

妇女的儿媳妇也在景区做事,是总经理助理。也就是说,这个消息是绝对可靠的。老乔魂飞天外,一时发懵,拖着猴子就往住处跑。住处就在山脚,很快就到了,他和猴子钻进房间,手忙脚乱地将门反锁起来。反锁之后,他立即意识到这样做是错误的,这儿是老板的地盘,老板想要的东西,他怎么可能藏得住?不行,得逃跑!他立即收拾了几件衣裳,塞进猴笼子里,复用绳子将笼捆到肩上,悄悄打开门向外观望。这地方比较偏僻,视线所及并无人影。老乔带着猴子闪出来,不敢走正道,从房门后一条小路爬上山坡。这山很高峻,峭崖陡壁,异常难行,老乔又刻意避开现成的山路,专拣没有人迹的险僻处,走着走着就迷了方向。他牵着猴子兜兜转转,竟像遇到鬼打墙,死活找不到出路。太阳慢慢往西偏过去,猴子不怕这种折腾,老乔却架不住了。他坐在一块山石上气喘吁吁,想到了报警,立即掏手机,却没摸到。搜遍全身衣袋,都没有,想必是在山林子里上蹿下跳,从袋子里掉出去了。老乔深感绝望,将猴子聚拢过来,抱着它们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这是他此时唯一能做的事了。

一队驴友返程下山,刚巧打这里路过,看到这情景,询问怎么回事。老乔知道驴友们跟景区关系不好,就哭诉了自己的遭遇。驴友们义愤填膺,痛骂老板是王八蛋,大富豪是变态狂。他们扶起老乔,替他扛起笼子,簇拥着他翻山越岭,从一个很偏险的地方溜了出去。他们包了辆车,就停候在不远处。大家请他上车,带他回城。一路上驴友们爱心爆发,不停地递水递面包。老乔感动得说不出话,只好不住地淌眼泪。他想起以前跟同事聊天,多次站在老板立场上,对不花钱逛山的驴友大加抨击,不禁心生羞愧。有几个驴友认为不能放过景区老板,建议老乔去森林公安局投诉。老乔连忙摆摆手。

“不敢去不敢去,我一个外地人,惹不起,能跑出来就算了。”

老乔的懦弱令驴友们颇感无奈。他们脑海里的江湖印象,都来自于金庸的武侠世界,一语不合,拔刀相向,即使血流五步,命丧黄泉,也要维护自己的荣誉和尊严。他们多么希望这个头发杂白的耍猴老头儿其实是个深不可测的世外高人,然而现实是,这个老头儿连在县城过夜都不敢,趁着天还不算太晚,执意要离开此地。驴友们没办法,只好把他送到了长途汽车站,临别之前,还塞给他两百块钱。

这真是个让人爱恨交加的地方!长途车在微薄的暮色中驶出县城,老乔终于松懈下来,心头荡漾着逃出生天的后怕和庆幸。此时此刻,他的猴子们正安全地蹲在行李箱的笼子里。老乔一路感慨着,到了两百里外的一个县城。他草草休息一夜,次日早晨第一件事,就是找公用电话召唤老搭档老边。结果老边没来,来了边强。两个人搭班十来天,钱没挣几个,有利却被他弄丢了。

难道有利命犯煞星,终究难逃一劫么?老乔牵着两只母猴,恓惶地行走在腊月的田野里,眼看着风起麦偃,鸟雀低飞,阴晦的云层惨惨然铺满天际,心内荒凉得像一片沙漠。有利有利,你跑哪儿去了?如果找不到你,过节上香时怎么给死去已久的老爹交代?

除了逢人打听,一路焦愁无话。中午时分,老乔来到一个镇子,恰好赶上集贸会,大街上人如蚁聚,各种年货已经热闹地摆上了摊铺。老乔胡乱吃了点东西,决定在这里开个场子。他找了处稍空旷的地方,将破瓷盆放到场子前,先溜猴打圈,然后拉开嗓门,唱起了久违的曲子:

“铜锣一打哎,那个铛铛响呀,耍猴的把师,我是走了八方啊。五湖四海呀,我都全经个遍来,南京和北京是把名扬。多少个河港码头,我一次次过,却是头一遭来到这贵宝庄。这贵宝庄,真是好宝庄,雪片似的洋楼盖在龙头上……”

唱第一句的时候,老乔心头自嘲地笑了一下。哪儿还有铜锣可打哟!乡村人看到真猴子的机会很少,不多时就垒起了厚厚一堵人墙,等到老乔开始表演,只见他跟猴子争鞭抢帽,被猴子百般戏弄,人群里的笑声简直像打雷,轰一阵轰一阵没完没了。老乔玩上一会儿,就做个寻猴启事,询问有没有乡亲爷们儿见到如此这般一只公猴。他表演了一个多小时,前后询问了五次,无一人回应。再看看破瓷盆,可怜见的,连个五毛钱的钢镚都没有。老乔喝令一只猴子端起盆,向老少爷们儿讨赏钱,另一只则跟在旁边作揖,来回走了两遭,稀稀拉拉得了几块钱。与县城不同的是,乡民们不给钱,还能坦然不去,意犹未尽地等着看下头的节目。老乔很失望,收拾起东西要走。不料刚要动身,却被一个醉汉拦住去路。醉汉刚才给了一块钱,还没看过瘾,非要老乔继续演下去。老乔拱手说:“行走江湖,赶路要紧,请大哥给个方便。”醉汉死活不放。老乔心急起来,说:“你这不是欺负人吗?”醉汉勃然大怒,好像老乔的话玷污了他的清白,索性破罐子破摔。“本来不想欺负你,你既然说了,我就欺负你又怎样?”他凶巴巴地嚷叫着,猛劲儿推搡老乔。醉汉个大力大,老乔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推倒在地,手掌承载着身体的重量,实实在在地摁到石头棱上。被有利咬伤的地方本就恢复得不好,红肿一直不曾消退,复受此重创,顿时尖辣辣地疼起来。醉汉欲乘胜追击,被街坊们拽住,好言相劝拖走了。老乔撑起身子,拽回惊惧尖叫的猴子,又看了看手掌上的伤。疼得钻心啊,还好没有出血。

这不算什么,行走江湖几十年,比这严重的侮辱多了去。老乔拍拍身上灰,又带着猴子上路了。他朝着北山的方向走到黄昏,前后穿过五个村庄,来到下一个镇子,一路打听,仍无所获。他寻到个旅社过夜,不曾想店家开口就要五十元。镇子不大,旅社只此一家,爱住不住。老乔心疼了一夜,次日一早,发现左手又肿成了发面馍。哎,真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屋漏偏逢连阴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去治治吧,已经如此走霉,倘若再出个差池,可怜孤身一人在他乡,谁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旅社附近就有家诊所,生意不错,大清早就有人排队打点滴。等轮到老乔,他简单陈述病情,自己开起了处方,要求打庆大霉素,量不妨大点儿。医生说这药已经淘汰了。老乔说那就打青霉素吧,普通青霉素,量大点儿。医生说青霉素太危险,早不用了。老乔说那你这儿有什么便宜的消炎药?医生看看他的行头,知是穷人,就开了几支不值钱的抗生素,掺进五百毫升的盐水,给他扎进血管。诊所里有台火炉,大人小孩围了不少,老乔自思用的药太便宜,不好意思跟别的病人争火,就自觉坐到了角落里。诊所空间大,一台火炉根本烤不暖整个房间,药水滴进血管,仿佛寒流钻进身体,整条胳膊冷痛得难受。老乔把输液管一圈圈缠到手腕上,试图用体温加热,又把开关调到最小,有一滴没一滴,这才渐渐回过劲儿来。熬得实在心焦,他就哼起了走江湖的曲子。

“先叫你学会站来,是后学会立,又学会这走路打着跟头。学会了推箱子,又学挂脸子,学了跑马上刀山来,咱那个走江湖……”

有利呀有利,江湖这么大,往哪儿去找你呢?老乔将脑壳靠到冷硬的墙上,心内惆怅地叹息。旁边有两个姑娘也在滴液,用自带的热水袋加温,边打边嘻嘻哈哈地说话。老乔心事重重,听若无闻,可是忽然有句话,像针头一样刺进他的耳膜。

“那个猴子真可怜,鞭子抽的,我看着都疼。”

“就是,那男的太狠了。哎,要不咱举报他吧?”

老乔连忙问:“姑娘,你们说的猴在哪儿?长什么样?”

一个姑娘瞟了他一眼。“在北山马场。”摆弄着手机翻出几张照片,举到老乔眼前。“就这样。”老乔的眼睛仿佛着了火,一时间阴阳颠乱,喜怒交织,忍不住想大骂三句,再大笑三声。在照片上,一名男子正在抽打一只猴子,那只猴子拴在山槐树上,迎着鞭子龇牙咧嘴地咆哮。百分之一万错不了,是有利!

有利为什么会在马场?

答案只有两个:要么是走失后跑到山里,被马场里的人捉住,要么是边强卖给了人家。

这俩答案哪个更靠谱,傻子都能想清楚,瞎子也可看明白。老乔回想起边强之前的表现,又是着急又是委屈,装得比真的都真!真无耻啊,真不要脸啊!坐牢亏吗?不亏!最好坐他一百年,坐死里头别出来,免得祸害人间!老边呀老边,你怎么生养了这样个孬货?老乔越想越愤怒,借用人家常用的形容词来说,就是简直要气炸了。走出诊所,他第一件事就是找电话。他要跟老边说道说道这事儿。

恰好老边也正要找他,因为联系不上而急得不行。刚一通电话,老边就急不可待地说开了。他告诉老乔,村里正好有个班子也在这一带耍,此时就在邻县,他已经跟他们说好,让他们过这边来找老乔,跟他合到一伙儿耍。

“我给你说说他号码,你记记……”

老边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大概是哮喘病又犯了。老边的热情唤醒了老乔的温暖回忆,长达十年的江湖友情仿佛一团炭火,融化了他迁怒老边的念头。算了吧,他已经够难过,又病着,别再叫他上气了。记下号码后,他跟老边互相嘱咐照顾好身体,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老乔捏着记号码的烟盒纸回旅社。在诊所时,他已打定主意要去救有利,但是此去马场,吉凶难料,若带着身边这两只猴,会比较麻烦,不利于见机行事,不带吧,人地两生,又无法安置它们。老边提供这个消息太及时了,他决定先跟那班伙计会合,把猴子托付给他们,然后自己单身行动。他先带猴子赶回县城,顺利联系到那个猴班。大家都是熟人,相见亲热,各诉了一些悲喜遭遇。听老乔讲了他的事,两名伙计感叹不已,让他放心去找有利,猴子自有他们照看。饭后作别,老乔轻身健步,直奔车站,登上了去北山马场的长途公交。

要进马场,得先在风景区买票入门。老乔问了问,门票要四十,心疼,退开几百米,绕着大门四下溜达,试图学人家驴友找个空子钻进去。空子没找到,倒招引了一个保安,挎着警棒威威武武地向他走过来。老乔心惊肉跳,急忙跑到售票处,狠心掏钱买了一张票。来玩的人不少,景区还算热闹,老乔跟随人群自大门而入,胸中充溢着独闯龙潭虎穴的紧张和悲壮。龙潭虎穴还不错,依山构亭,临崖筑台,大道盘山,小径通幽,仅从开发规模和经营状态来看,要比他干过的那家强太多。山涧里有溪流,因天冷,溪水都冻结了,一层层倒挂在岩石上。走到山脚下,大道左右分开,从提示牌上看,分别通向滑雪场和跑马场。跑马场向左一千多米。老乔提一口气,踏着水泥路坚定不移地往前走。

很快就到了。跑马场很大,一座小山坡都被带刺的铁丝网围了起来。大门是个仿古的木牌坊,没有门禁,随人自由进去,参观免费,骑马收钱。老乔走进去,看到里头有一道长长的栅栏,圈起来一个偌大的跑场。场内有十几个人在骑马,有的小心翼翼,有的纵马如飞,跟溜冰场上的情景没什么两样。在马场最里头,又开辟几条通道,延伸进后头的山林,想必是供客人绕山奔驰。围观的比骑马的人多得多,老乔夹在人群里东张西望,寻找拴有利的那棵山槐树。

谢天谢地,没多大一会儿他就找到了。山脊偏背处有一排房子,房后林木浓密,房前则只有孤兀兀的一棵树。老乔一眼就认出来,正是照片里的那棵山槐。他急急忙忙赶过去,老远就望见树下拴着一只猴子。不是有利是谁?老乔仿佛看到三百年生死茫茫不相见的亲人,三步并作一步跑上去。有利正伏在树下怄气,听到脚步的声音,警惕地抬起头,一眼认出老乔,顿时兴奋起来,吱吱叫着乱蹿乱跳,等老乔跑进绳索半径,立即蹿到了他身上,紧紧搂住老乔脖子。老乔拍着有利毛茸茸的背,就像拍着受惊的孩子。来啦来啦,不怕啦,不怕啦!他看到有利肩膀上有道血褐的痕迹,拨开猴毛一看,果然是一条鞭伤。依次检查下去,只见背上的鞭印一条接一条,连脑门儿上也有。右手的指甲也裂了一个,不知是被虐待,还是自己发狠抠断的。老乔心疼得眼眶噙泪,揪住拴有利的铁索狠命拽了几拽。

房间里有人听到动静,打开门走出来,看到老乔这景象,大声吆喝:“干嘛呢?”老乔回头观望,是个白头佝背的老头儿,总有七十多岁了,面相挺和善。老乔赶紧过去敬烟。老头儿是个普通乡民,也不嫌他的烟赖,坦然接了过去,对老乔说:“这猴儿野性大,厉害得很,你躲远点儿,可不敢招惹它。”

老乔说:“老哥,不瞒你说,这猴子就是我的。”

“哦?”老头惊讶地盯着老乔。老乔长话短说,将这几天的事儿讲了一遍。老头儿听罢,满脸同情。

“你被你那个伙计坑了。”老头儿说,“那天他来耍猴儿,这只猴子真是能,骑到马身上,竖蜻蜓翻跟头,马头马背来回跳,又扛着把红旗,绕着马道山前山后转了一圈儿,把老板欢喜得不行,就想买下来,放到场里做表演。我在旁边听着呢,听得很清,你那个伙计说要跟你商量商量,背到一边儿打电话,也不知道真打假打,回来就说你同意了,一万块钱。老板当时就掏钱了。老板问他,猴儿要不听话咋办,他说,拿鞭子抽,猴这牲口就怕鞭子,再强的脾气,三鞭子下去就老实了。结果这猴一看,那两只猴儿都走了,就把它拴到这儿,就闹起来了。它闹,老板就叫人拿鞭子抽,哪成想不管用,越抽越闹,见人就咬。老板说可能是不熟悉环境,需要个过程,耗它一段时间,慢慢就好了。这不,就拴到这儿耗着呢,给啥都不吃,还差点儿咬我一家伙。”

“天天抽它么?”

“差不多吧,一天都要抽两回,杀他的性子。”

老乔听老头儿说着,仿佛有利挨过的鞭子又一下下抽到了他身上,痛楚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说:“老哥,这猴不能卖,我得带回去。”

“那恐怕难。”老头儿说,“老板出钱买下了,就是他的了。这个老板有个脾气,他喜欢的东西,想法子要弄到手。这猴儿他喜欢得很,哪儿会放手还回去?就是杀了吃肉,他也不会给你。不信你试试。”

老乔听到“杀了吃肉”四字,从脊背一直冷到心窝里。他环视房间,看到一团棕绳,一只老虎钳,几圈带刺铁丝,一条脏兮兮的毛巾搭在椅子背上。然后回眼审视老头儿。老头儿想必是在这儿打杂的,身体虽然还算硬朗,但要打起来,肯定不是对手。老乔把烟盒掏出来,放到桌子上。

“老哥,要对不住你了!”

真正下手之后,老乔才发现低估了老头儿,高估了自己。第一步做得还好,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拿起毛巾,绕到老头儿身后,冷不防勒住了他的嘴。但是准备将他打倒捆起来时,却遭遇到了猛烈的反抗。两个人在水泥地板上翻来扭去,难解难分,直到老乔拽起老虎钳,作势要砸死他,老头儿才停止反抗,让老乔将他绑到椅子上。老乔掂着老虎钳溜出房间,跑到山槐树下,试图剪断拴有利的铁索。铁索并不粗,但是老乔经过紧张打斗,劲儿已经使完了,此时咬牙拼命,多次努力,也未能将铁索剪断。有人往这边走来,看样子像场里的工作人员。老乔急坏了,将老虎钳一端放到地上,用脚猛然一跺,铁索居然应声而断。那个人已经发现老乔,厉声叫喊:“喂,干什么?”老乔可没工夫告诉他在干什么,抱起有利钻过铁丝网,撒腿往房后的山林跑去。那人放声大叫:“有人偷猴!来人啊,有人偷猴!”一边喊一边追上来。

这道山脉在远处看起伏平缓,到里头才发现谷壑纵横。别看它海拔不高,低有低的幽深,小有小的峥嵘。老乔已经用光力气,在山冈密林间跑了不久,两只脚就抬不动了。背后人吼马叫,喊声震天,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追。在那些杂乱的声音里,老乔还听到了狗叫,而且不止一条,回头一望,果然看到两条体型巨大的畜生,超越所有追兵,凶猛异常地撵上来。好像好人被追赶,总少不了恶狗打头阵,世界上为什么要有这畜生?老乔惊惧万分,体内残存的力气仿佛海绵里的水,被恶狗激发出来。他将有利放下,再次开始跑奔,在落叶积地的山坡上深一脚浅一脚踉跄逃窜。有利的铁索剪得靠上,仅剩一尺来长,一拖一拖的很不方便,老乔索性放开手,让它自己跑。还好有利灵性大,并不乱跑,紧紧跟在老乔身旁,不远不离,前后打旋。

老乔被凶狗逼出来的力气很快就又耗尽了,当他艰难爬上一道石坡,一只狗已疾逐而至,纵身扑向老乔。老乔犹如被击倒的木桩,从山坡上磕磕绊绊地滚下山谷,跌落进一道狭窄的河沟。河沟没水,铺满白花花的石块。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老乔的身子停止滚动,横在白花花的河沟里。耳朵已经撞聋了吧,老乔听不到任何声音。有利呢?他吃力地睁开眼,望向长满黄栌的山坡。有利正在坡腰上跟大狗撕斗。有利真凶啊,上蹿下跳,如疯似狂,所有牙齿都龇出来,借助攀援在两只大狗间穿梭如飞,突然跳到一只狗背上,抱着脖颈一阵乱啃。大狗负疼,驮着有利向山沟狂奔。有利从它背上跃起来,兜着树打了个转,回头冲向另一只狗。这只狗也已丧胆,扭头就逃走了。没有声音,老天爷好像把世界调了静音,一切都听不见。老乔只看到一群人出现在山坡上,闹哄哄地闯过来。有利跑到他身边,一条胳膊血呼呼的,鼻子也破了个口子,绕着他蹦来跳去,拍打着他身体不停叫唤。老乔只看到它嘴在动,一嘬一嘬的,似是喊他快起来,坏人已经追上来了。老乔的胳膊麻木地支起来,冲他挥了挥手。

“还不走?”他拼力叫喊,但是有没有喊出声呢?“快走!快走……”

老乔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很意外,首先看到的居然是那两名耍猴的老乡。跑马场老板对这一事件非常恼火,又怕弄出人命,把老乔送到县医院抢救。他先找出边强的手机号打过去,打不通,叫手下搜老乔身,搜出了那张写着手机号码的烟盒纸。江湖同乡,自当相互照顾,两个老乡也不再耍猴儿了,都过来陪伴。老板向他们讲述原委,让他们通知老乔家人,一则接管病人,二则带钱来赔偿损失。两位老乡并无老乔家人的号码,就打给了老边,让他转告。老乔醒来不久,老边已经呼噜呼噜地赶到了。他为自己儿子给老朋友造成的麻烦深感愧疚,带了一万五千元钱前来搭救老乔,一万用以赎身,五千用以治病。老边家境不错,除了边强,还有一个做生意的儿子和嫁了有钱人的女儿,不像老乔那样窘困。他坐在床头,握着老乔红肿而粗糙的手泪眼汪汪,一个劲儿咒骂边强不是东西。老乔的听力仍未完全恢复,但已经能听到老朋友的声音。他笑了笑,说:“你喉咙里像卧了只猫。”

老板接到电话,亲自过来收钱。老板对发生这样的事表示遗憾。他指责老乔行事莽撞,如果不舍得有利,可以去马场做工啊,反正别人耍不动有利,让他来耍,既跟有利在一起,又有固定收入,对跑马场也有利,多赢的事,硬是被他搞砸了。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可是老乔并不后悔。不是他不相信老板这些话的真诚,而是这里面牵涉着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有利的归属。有利是老乔的。更准确来说,有利是老乔的一部分,相需相依,不可分割。老乔是自由的,所以有利也应该属于自由,而不是归属老板,被老板支配。他们不归属于任何人。

“钱给你了!”老乔哑着嗓子对老板说,“有利是我的,你得还给我!”

老板哂笑。“你自己弄跑了,还管我要!好好,你别急你别急,我让人进山找找,找到就还给你。”

老边情绪激动,哮喘又严重起来,索性也躺到病床上打起了针。老乔老婆跟老边一起来,此时照顾这两个老家伙,那两名老乡就告辞,继续耍猴挣钱去了。年节已近,家里还有两个孙子,老乔老婆很着急,老乔病情一稳定,就催促着回去。老边说:“我动不了,再住一天吧,明天走。”花的都是老边的钱,老乔老婆只好同意。第二天上午,他们正准备办理出院手续,忽然接到老板电话。

“猴子找到了,你等会儿,我给你送过去。”

老乔欣喜若狂。这一切曲折磨难,终于可以结束了,虽然老天寡情,待他刻薄,但是总算可以跟有利平安回家了。出入平安,是江湖人天字第一的愿望,此时得以全身而归,所有的辛酸苦辣,都可以不必在乎。等了半个多小时,老板终于在他们的焦灼期待中来到。他提着一只帆布袋子走进病房,将袋子丢到老乔面前。

“喏,在里头。”

老乔愣了一下。袋子里的确有东西,但却一动不动。老乔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拉拉链,好像有利是个孩子,正在袋子里沉睡,声音大了,就会惊醒闹人。拉链拉到尽头,袋子敞开,有利在里头安静地躺着。老乔怔怔地看着它,看着看着,硕大的泪珠像下雨一样扑簌簌掉下去,落到有利已经不再鲜活的皮毛上。有利死了。

“估计是冻死的,这几天山里太冷。”老板说,“可能也因为饿。它自到我那儿,就没吃过东西,又在山里钻了几天,山里又没什么野果吃。你按按它肚子,空瘪瘪的。”

老板判断得不错。有利虽是野猴子出身,但是自从遇到乔家父子,十余年来,过的是跟人一样的生活,它已经属于人群,而不属于山野了。这时候再驱之入山,它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生存。老乔抱着有利,如同抱着亲手杀害的孩子,十余年的江湖岁月也随着它的离去而风化如烟。

“走吧,有利。”他说,“咱回家去。”

村里修有一座猴王庙,庙后一片空地,专门用来埋葬死去的猴子。老乔并没有把有利埋到那里,而是葬到了他爹的坟旁。他爹的坟在一块麦田里,上头长着一大簇一大簇的蒿草,正顶间还有一蓬荆条。这些据说是后代兴盛的征兆,但在乔家却并没有得到应验。老乔身上是皮肉伤,并无大碍,主要是头部受到重撞,得了脑震荡。此时此刻,他的脑子依旧晕晕乎乎的,就像这个繁华时代投射进他潜意识里的印象,说不清道不明,很多地方也理解不透,于是就糊涂着,如同一碗稀溜溜的糨糊。埋了有利后,他抽着烟,在他爹的坟头坐了很久。

“我也老了,不再跑江湖了。”他对他爹说,“那些老猴戏,断了就断了吧,现在人有现在人的乐子,以后的人,也会有以后的乐子。”

天色已黄昏。老乔站起身,又看了看有利那个湿漉漉的小坟包,掂起铁锹回家去。天气半晴,夕阳在西北风的啸鸣中黯淡无力,仅在飞荡的云层上染出一抹微酡。老乔抬头望天。腊月的天空寒冷肃杀,云堆如海,云崩如潮,聚了散了,起起落落,就像无边无际而又变化莫测的江湖。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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