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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青

2015-12-07狄青

福建文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芝麻街刺青女孩儿

狄青

1

胡聪聪决定在七月剩下的那几天做一件事儿。

这件事儿有多重要,只有她自己晓得。怎么说呢,反正胡聪聪觉得这事儿指定比她18岁那年就把自己的身子稀里糊涂地交给了董小亮那件事儿更重要。

不过一开始,胡聪聪倒是真没想那么多。没错,她就是没想太多嘛。

说起来胡聪聪从来都不是一个思维缜密的女孩子,胸有城府一类的说辞更与她远隔千山万水。日常的胡聪聪喜欢粗声大嗓与人讲话,喜欢在众人面前咯咯咯地笑得花枝乱颤,更喜欢没心没肺地与人在大排档上耀武扬威地喝啤酒吃烤串儿,那架势放古代就是穆桂英,搁如今便是女汉子……当然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照常理讲,那事儿对胡聪聪而言原本就不该是一个事儿。本来嘛,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她身体上的刺青会成为一个让她要很费一番心思的事情呢?刺青是董小亮让她文在身上的,那时候董小亮对她来说完全堪比一号男神,她可以不听自己爹妈的话,可董小亮的话是一定要听的。董小亮对她说:“你是我的女人,我让你刺在身上,我喜欢看。”

说起来,曾经,连胡聪聪自己都认为,这辈子她即便不嫁给董小亮,她也是要嫁给芝麻街上的刘小东或者张小军的。而她在遇到邓老师之前,她也从没想过自己如果不嫁给董小亮又会嫁给谁?芝麻街左近与胡聪聪齐长起来的这帮子男孩儿女孩儿,谁和谁配对儿,谁与谁相好,以后各自的宽窄长短原本都能在他人的眼里被量出来。胡聪聪与董小亮就是这么一对儿,他们的未来将会是啥样,该是早已被芝麻街上的人瞧得八九不离十了。

芝麻街是老城里的一条街,原先是准备整体拆迁的,结果刚扒了路边的两条胡同,就扒出了人命,事情只得先撂下。而这一撂下,就没了时日。芝麻街两旁的人都不想搬走,他们在这里住惯了,尽管房子破了些、开间小了点儿,也总比搬到市郊去强。董小亮的爹是开修车铺子的,董小亮打13岁开始嘴上就叼了根纸烟跟在他爹屁股后面做帮手了。子承父业不单是董小亮的宿命,在芝麻街,上辈人要是开早点铺的,做小辈儿的多半只会摆大排档;当爹的如果是“三只手”,做儿女的往往就是派出所在册的“重点人群”……胡聪聪虽说长得还算好看,她的未来大抵也不会出圈儿。胡聪聪的爹妈是开花店的,也兼“白事一条龙”,胡聪聪与董小亮凑成一对儿,属于门当户对。并且在外人眼里,胡聪聪嫁给董小亮还是可以与人说道说道的。在芝麻街,董小亮家的修车铺子光小工就雇了三四个,即使这样往往还忙不过来,每天账面上都会有固定的流水往芝麻街上储蓄所的窗口里面送,胡聪聪嫁过去,老板娘的那只躺椅怕是早就为她准备好了。

芝麻街上的孩子选择上大学的也不多。人们觉得上那个学没球用,到头来还不是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处找工,搞不好只能在街边给人家发治疗男人病妇科病的小广告。关键是上学还要花那么多钱,未来却难说光明,想想实在不划算。相比而言,胡聪聪倒是个例外,她比较喜欢看书,不光喜欢看与穿衣打扮有关的书,还喜欢看盗墓、穿越类的小说。胡聪聪上职专学的是会计,可她床头摞满的却是各种各样的类型小说,其中就包括那种鬼故事,每次睡前看,她都看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冒冷汗,可睡着了却从来不做噩梦。

与邓老师的相识说起来也是因为书。

胡聪聪在书店帮人卖书兼做会计。收入不高,她却是不为赚钱,而是为帮朋友,也是为了有工夫看书。

书店不在芝麻街上,却挨着几所大学,于是她就认识了来买书的邓老师。按说即使有了这种隔三岔五交流的机会,两人想要走到一起也远非想象中的那样容易。其间演绎的算计、试探、纠结、踏空及至心焦,并不比任何一对儿正常的男女交往逊色,但他们却一概化险为夷,且最终都从对方那里欣喜地望见了他们所不熟悉却又十分渴望尝试的生活,嗅到了几缕或许陌生却又十分养人的气息,并深深堕入其中难以自拔。如果说胡聪聪吸引到邓老师的更多的还是她那无遮无拦的青春靓丽,和与在校女大学生们迥异的成熟大胆,那么邓老师让胡聪聪着迷的主要还是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与芝麻街上的男人们所不同的味道。芝麻街上男人们的味道,是烟熏火燎的,是重油厚味的,是像董小亮那样混合了汗酸味与机油味的特殊的一种味道。虽说从小到大,在胡聪聪的嗅觉里,这种味道好像并不难闻,但却与邓老师的味道不属于同一类型。相比而言,后者因为新鲜显然更令她着迷。她每一次与邓老师面对,哪怕只是那么近距离地站着,对方的身上都会有淡淡的香皂与发乳味道轻轻地飘散出来,一缕缕地飘进胡聪聪的鼻孔里,令她痒痒的,感觉很特别。

与邓老师交往,胡聪聪就像是一个行将入学的小女孩儿,整天想的不是学习成绩的好坏,而是花衣裳。那个问题的重要性是后来突然间冒出来的,冒出来了就回不去了,有点儿蛮不讲理,也有点儿横冲直撞,当邓老师瞧胡聪聪的眼神开始发生变化之后,胡聪聪就明白了其中所包含的意思,她想不重视它都不行了。

2

一旦被重视起来,胡聪聪才觉出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胡聪聪的刺青被文在了她的大腿上方,具体位置嘛,是在她的右侧大腿的前端,比较朝大腿的内侧靠。即便是这样,当初也并不符合董小亮的要求。原先,或者说最初,董小亮是要求胡聪聪把他那个“亮”字完完整整地刺在她大腿的内侧部位,准确地说是胡聪聪右侧大腿的内侧靠近她私处的那个地方。隐蔽固然是极其隐蔽,依董小亮的意思那里将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禁区,不要说是外人,即便是胡聪聪自己,也不可能像董小亮那样一窥全貌。

那时候的胡聪聪如同是被董小亮拍了花,甭说是要在她的肉上刺字,就算是董小亮让她去死,她胡聪聪也没觉得就十分过分。当然了,前提是他得和她一块儿去死,比如说就像传说里的那种男女殉情。

然而,正因为部位的隐蔽,麻烦便显得愈发地大了。

不用说,女人那里的皮肤该是女人身上最嫩的部分之一。才刺上字那会儿,因为痒,胡聪聪常在没人的情况下偷偷地把手伸进裤子里面胡乱地抓上几把,因为担心被人看到,总是匆忙且潦草,等到她晚上睡觉的时候,就会发觉那里早已经被她自己抓出来好几条血道了,瞧上去触目惊心,令她自己心疼不已。但她却为了董小亮,把这一切都给忍下了。董小亮说这才能证明她对他的爱有多深。“我问你爱我有多深,刺青代表你的心。”去歌厅K歌,董小亮就是这么唱给胡聪聪听的,也是唱给更多人听的。这不赖董小亮混蛋,因为董小亮既然逼着她这么做了,就证明他很可能就是一个混蛋。要赖只能赖胡聪聪自己,因为当时她其实也是这样想的。她想,既然要证明自己爱他,或者说,既然要证明自己这辈子都是他董小亮的女人了,总不能没凭没据空口白牙吧!

而现在嘛,她却突然感到自己已经不是那么爱董小亮了。或者说,对于董小亮这个人,她原本就没有像她当初自己以为的那么爱过。她对董小亮的感情,可能更多的是源于一种习惯。比方说小时候在芝麻街边玩“过家家”游戏的时候,她每回都是董小亮的媳妇;大了,胡聪聪出落成芝麻街左近数得着的漂亮姑娘,董小亮的眼睛瞧胡聪聪的眼神儿就更亮了,他执意让胡聪聪把他名字里的“亮”字文在她的大腿内侧,说白了就是想把胡聪聪彻底给占上,让他人免去非分之想。

其实,胡聪聪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当时对董小亮的话言听计从到底是因为爱这个男人呢还是因为自己的脑子进了水。虽说她身上的刺青可以部分地证明她对董小亮感情的过硬,可她觉得这刺青也部分地代表了她的没心没肺与年少无知。甭看只隔了两三年的光景,胡聪聪觉得自己已然和当年的那个胡聪聪不一样了。这种不一样,不仅仅是她年长了,而且是更沉稳了,或者说是更懂事儿了。现在的胡聪聪绝对不会为了一个男人就去往自己的肉里刺字,甭管这个男人是董小亮,还是邓老师,或者,哪怕他是男神。

当然,除了董小亮,芝麻街上还有王小钢刘小东张小军这些小伙子可任由她来选择,但胡聪聪目光的落脚处却已然游离了芝麻街的范畴。就像她长大了,所以就不喜欢布娃娃了一样。她要给自己创造出一种与她的父母完全不同的生活样式来。或者说,她要给自己一个芝麻街上的人所猜不到的未来,这才会有趣,这才叫好玩,哪怕这种未来充满了未知与冒险,她也乐意试一试。

说实话,胡聪聪的这些想法原先并不是特别确定,是多少带有些囫囵吞枣成分的阅读让她原本清晰的脑筋开始变得含混起来;而在她碰到了邓老师之后,她含混的脑筋仿佛又开始变得清晰了。

3

董小亮从前喝多的时候偶尔会打胡聪聪。

说起来芝麻街上的男人不打媳妇的少。但也有媳妇打老公的,并且这样的例子也不少。从小到大,胡聪聪就没少看过自己的娘几句话说不通就对爹动手动脚的情景,至少在她们家里,女人从来都是说了算的。这扯不上平等抑或女权什么的,只能证明芝麻街一带的女人强势与剽悍。并且这女人打男人与男人打女人还不同,男人打女人是家暴,女人打男人则可以用“打是亲,骂是爱,最爱就是拿脚踹”来形容。

原本,胡聪聪是准备好让董小亮痛痛快快打她一顿的。

所以,胡聪聪一上来便取主动状,她对董小亮说:“小亮,要不你就打我一顿吧,真的,你就打我一顿吧,我让你出出气,可就是,可就是你别打我的脸啊,别破我相。”

董小亮愣在那里好半天,像是一直醒不过闷儿来。当他似乎意识到必须得说点儿什么的时候,他的嘴巴里才勉强挤出几个字,好像是说“你还要脸干什么”之类的。

连胡聪聪也没想到,当董小亮听她颠三倒四地讲完她喜欢上了另一个男人这种事情后,不仅大巴掌没有挂着二三级的风呼啸而来,而是多少有些无助,这种情况说实话即使在董小亮日常的待人接物中也极少出现。

胡聪聪直觉感到这或许是因为邓老师的生活工作轨迹与他董小亮完全不相交的缘故造成的。正是因为不相交,所以董小亮就不熟悉,也许还有一点点的自卑掺杂其间,因而令董小亮少了一分底气。

是的,董小亮的底气明显不像原先他碰到其他事情的时候那么足。看上去是因为胡聪聪的话令他始料未及,他先是感到不知所措,既而可能感到某种困惑,反正董小亮就是没有愤怒的感觉,至少在那一刻没有。

胡聪聪小心翼翼地问:“小,小亮,你,你没事儿吧,我感觉你怎么和平时不一样?”

董小亮的嘴里忽然就蹦了一个脏字出来,然后说道:“有他妈什么不一样的,胡聪聪你是不是希望我今天把你打残了你才高兴!”

在帮人卖书前,胡聪聪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啤酒妹。啤酒妹原本不算一个正式职业。况且胡聪聪当时都24岁了,这年龄在啤酒妹里差不多就快成化石了。董小亮不喜欢胡聪聪做啤酒妹,虽然做啤酒妹只是向客人推销啤酒,不是去做小姐,可董小亮还是不喜欢。董小亮就说你别干了,你不是说去做收银员嘛,怎么卖啤酒了,敢骗我了。胡聪聪说我要不呢?董小亮就吼道:“我打残你信不信!”于是胡聪聪就辞职了。

说辞职其实隆重了,那原本就是卖一瓶拿一瓶的提成的。帮人家卖书也不算是多正式的工作,而且也不合董小亮的意,但他可以接受。当然了,胡聪聪因此认识了邓老师肯定是董小亮始料未及的。

之前,胡聪聪曾真真假假地抱怨过,说人家谈恋爱一般都是谈四五次至少两三次才谈婚论嫁,我从学龄前就给你董小亮做老婆了,真没劲!

赶上董小亮心情好的时候,他也曾半真半假地说:“要不,你再找个男人谈谈,过把瘾,不过,不许给我玩真的!”那时候胡聪聪只拿眼睛在董小亮的脸上来回瞧,却不敢接话,她怕董小亮和她急,又或者他原本就是在试探她呢。

董小亮似乎不想跟胡聪聪再说下去,他还要忙着给人修车。他让伙计帮胡聪聪搬过来一把折叠椅,让胡聪聪先坐,他对胡聪聪讲忙完了这辆车再和她说这件事儿。

胡聪聪的心里七上八下的,乱得像市中心晚高峰时段的十字路口。她不怕董小亮打她骂她,尽管她担心董小亮到时候下手会不会太重。可她也不乐意像现在这样,心神不宁地坐在一旁,眼瞧着董小亮一丝不苟地给人家修车,不理她。

大约过了快一个钟头,董小亮才忙完。

董小亮说:“你真要跟那个老不死的四眼儿好?”

胡聪聪说:“你说话文明点儿,我和他好是因为他有文化,我想换一种生活,我讨厌芝麻街上的日子。再说,他也不算老……”

董小亮说:“讨厌芝麻街上的日子?你还不如说是讨厌我,你就不怕我去把他给废了?”说着,董小亮就从油渍麻花的地上拾起一把扳手使劲地敲着洋灰地面,嘡嘡嘡的,仿佛能看得见火星在蹦。

胡聪聪说:“你说的事情犯法,小亮,我劝你不要去干犯法的事儿,你爸到时候没人管。”胡聪聪的话很厉害,董小亮的爹半年前得了半身不遂,走不了路,只能在家养着。

董小亮说:“看来你是真的要和他好,铁了心了?”

胡聪聪说:“说实话,我也没想好,不过,我现在想和他试试,我,我有点儿喜欢他。”

董小亮说:“有点儿喜欢他?他可比你爸也小不了多少,你说这话就不怕风大闪了自己舌头。”

胡聪聪说:“没事儿,男人大点儿疼人。再说,他还没结过婚。”

董小亮的脸一下子变得很诡异,他说:“那可糟了,说不定他做那事儿不行。”

胡聪聪红了脸说道:“董小亮,你说话别这么损行不行,我又没真的嫁给你,我,我们都还有选择的权利。”

董小亮说:“还选择?还权利?看来你还真是长本事了,说话跟念报纸一样,告诉你,谁也没有我对你了解,对你的身子,我比对自己的身子还清楚……我就想不明白,他就不在乎?人家说越是读书多的人心眼儿越小!”

胡聪聪说:“那又怎样,你清楚去呗,我反正现在,现在……”胡聪聪是想说自己现在正打算把身上的刺青消去呢,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而她此时此刻的决心却更加坚定了,她的脑子里在不停想:一定,一定要将那个字消得一干二净!

董小亮又追加了一句说道:“别忘了,你身上还有我的证明,那个老头儿真的不在乎?”

胡聪聪没有说话。胡聪聪把头低了下去。胡聪聪想,她不知道邓老师到时候会怎么想,不过,这种事情不会有男人不在乎吧!而且,他要真是不在乎的话,她反倒怀疑这个男人是不是真的在乎她了。唉,人啊!

董小亮像是要安慰胡聪聪,他说:“别任性了,我知道你嫌我没文化,可你不是也差不多。只要我对你好,我们俩把日子过好,比跟那半大老头强一百倍。如今有文化不如有手艺,再说,你们俩差那么多,别过不了两年你再成了寡妇……”

胡聪聪说:“董小亮,你放屁,你,你还是打我一顿吧。你,你要是不乐意在这里打,我们去没人的地方,我,我让你打。”

董小亮说:“打你?我还真懒得打你,我知道,你是觉着这辈子就这么跟了我有点儿亏,行,我是纯爷们不假,可我不在乎你跟别人有点那事儿,记住啦,现在有行,等我哪天娶了你,再有事儿,我就把你们杀了。好了,别絮叨了,你去找他吧,记着,玩玩就回来!”

胡聪聪说:“小亮,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其实不是要玩玩的……”

董小亮拿鼻子哼了两声,说道:“我明白,我比谁都明白,我就怕那个老不死的瞧见你大腿上的字之后,下面会起不来。”

胡聪聪说:“你臭嘴!”心里却又对自己说:我抹了去。

4

与邓老师的约会是在一个下午。

坐在“星巴克”邻街景的窗子旁,胡聪聪远远地便望见邓老师开了一辆比亚迪S6来。把车子倒进车位的时候似乎费了点儿劲,不过下车后的邓老师显得神清气爽,他大约估计到胡聪聪正在不远的地方盯住他瞧呢,所以几次将他并不茂密的头发向脑后甩了几甩。

车子是那种土豪金的颜色,看上去还算气派。胡聪聪知道,实际上这车并不贵,加在一起的话应该也过不去十三四万。胡聪聪一下子就觉得邓老师这人其实挺有意思,他喜欢穿的休闲装从质地到款式看上去都还不错,但也都不是什么大品牌,基本都是高仿版的;邓老师抽的烟也一般,好像只抽“白沙”一种,甚至还不如董小亮抽的烟牌子好。不过董小亮的特点是抽风,今天抽“中华”,明天可能就只抽“大前门”,胡聪聪于是便想起汪峰唱过的一首歌,歌名叫《李建国》——“他有一份稳定的好工作,他有一个美满的好生活,他爱穿时髦的便宜货,喜欢看七点钟的新闻联播……”

每次想起《李建国》这首歌,胡聪聪都会呵呵呵地在内心傻笑一阵儿。

于是,那天胡聪聪对邓老师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嘿嘿嘿,邓老师,你叫李建国。”

邓老师的大名叫邓天湘。邓天湘只抽“白沙”。这烟在这座北方城市比较偏门儿,邓天湘说这是因为他母亲是湖南人的缘故。邓天湘的父亲是天津人,所以他的名字便叫了“天湘”。而照邓老师自己的解释,因为他小时候是在长沙姥姥家长大的,眼见周围的男人都在抽“白沙”,所以就喜欢上了这种牌子的烟。

“你不抽烟,其实这烟味道还好,而且我一般只抽精‘白沙”。邓老师解释道。

邓老师是教历史的,懂的事情很多。比方说他知道武则天当年包了好多男“小三”而唐明皇除了喜欢杨贵妃之外还喜欢唱戏;比方说胡聪聪才说对女人缠小脚的历史感到匪夷所思,邓老师就会截住她,掰开揉碎地给她讲起古人是如何给女孩儿裹小脚的……这让胡聪聪感到新奇。她新奇的并不是有人告诉她当年给女孩缠足前要先把女孩的双脚塞进老母鸡的肚子里,她新奇的是有人会这么耐心地给她讲这么多有意思的事情,而且还一本正经地讲,就像是在给学生讲课……她的确有一点儿崇拜邓老师了。尽管她还有些迷惑,那就是每当深夜,当她在网上与邓老师相逢的时候,邓老师总是显得有些不耐烦,他的话题就会绕来绕去就绕到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情,这让她既意外又紧张,并坚信了男人说到底还是男人的道理。

在网上,邓老师的胆子比日常大得多。有一回,他甚至委婉地提出要和胡聪聪“裸聊”。但在网下,他又表现得温文尔雅,甚至连胡聪聪的手都没有认真碰一下。

“你不太懂,我现在吧,是副教授,不久就会是教授。”邓老师对胡聪聪讲,“你知道我做了教授的话,人家是拿我做高级知识分子看的。我们将来要是,要是能够在一起的话,你从现在开始就得去上学充电,其实我对女人的学历不看重,可是,你知道的,外人看重啊!”

胡聪聪先是想说,什么叫“在一起”?“在一起”和结婚有关系吗?胡聪聪接着想说我们又不是活给外人看的,可想想,都没能说出口。她不说话,给人的感觉就是默认了对方所说的话。

邓老师接着说:“而且,我们在年龄上有一点差距,所以,心灵上的契合显得更重要。”

胡聪聪说:“我知道了,好吧,我听你的。”

胡聪聪想了想又说:“可我想知道,你怎么一直都不结婚?”

“这个嘛,我在我的博客里透露过。我当初,在恋爱中受过点儿打击,怎么说呢,那时候我有点儿偏执,就是希望我女朋友是个处女。按说这也不奇怪,那个时代,是男人都会这样想。结果,找了三个,前两个是相处没多久我就知道了她们不是处女,还有一个,一直瞒着我,到快结婚了,我才知道她曾给别的男人流过产……我就觉得女人实在太可怕,都是不可信的。从此我奉行独身主义。不过,现在嘛,我的想法改变了。我觉得孤独。而且吧,我也想明白了,女人是不是那个,又能怎样。”

胡聪聪听邓老师讲话,看着他的嘴唇在动,自己脑海里却在想自己当年把第一次给了董小亮的那天晚上,自己还跟几个小姐妹去吃火锅,从来就没觉得这是个多大的事儿。

邓老师接着说:“你要没有意见,我就在我们大学的成人夜校给你报两个班。”

胡聪聪就真的去上学了,这连她自己都没想到。

每天晚上,她先上文综,后上家政。家政课包括插花。她喜欢做插花,在家里,她就常帮爹妈在花圈的竹龙骨上插上五颜六色的花。文综就没意思了,文综包括历史地理和政治经济学,这让她头疼,当初上初中的时候,她就是对付过来的,如今嘛,依然是对付,当初对付考试,如今对付邓天湘。

下了第二堂课,邓老师会来接她,然后开车送她回芝麻街。有天晚上,车到了芝麻街附近,邓老师一下子攥住了她的一只手,不放,并且紧紧地贴到了他的唇边……胡聪聪知道邓老师一定是想要了,她从他的鼻息里嗅到了他的欲望。可她没有配合他,她就一个想法,赶紧把那块刺青消了去。她要给邓老师一个干净的自己,或者说,是完整的自己。

那天晚上后半夜,胡聪聪给邓老师发去一条短信:“邓老师,以后我叫你老邓好嘛,要不然你说不定把我当成了你的哪个女学生,那样就不好玩了,我不喜欢。”

邓老师竟然很快就回了短信:“真调皮,和我在一起是好玩啊!好的,你叫我什么都行。”

胡聪聪——那,亲爱的,老邓。

邓老师——亲,爱,的,聪聪!

5

祛除刺青的过程不光是疼痛,而且异常难受。

胡聪聪的刺青的纹路里面当初加入了鸽子血。刚文好的时候,文身师拿反光镜给她看,在镁光灯下,红色的“亮”字被粉色的花纹衬底衬托得格外鲜艳,红得令人心慌。

鸽子血是一岁口儿雄鸽子身上抽出的,据说只有用这种雄鸽子的血刺在人的身体上才可能有最鲜艳的效果。

而祛除刺青,虽说难度不算太大,却未必能做到不留痕迹。方法嘛,胡聪聪早就打听过了,可以激光烧灼,可以把皮肤磨掉,也可以用化学溶液将字体图案酸蚀掉……甭管是用哪一种方法,想起来都让胡聪聪不寒而栗。

一般承揽刺青业务的门店,多半也兼营祛除刺青服务。胡聪聪想来想去,对那些小门小店她都不放心,一不放心它们的技术和卫生,二是缘于她的刺青部位隐秘且敏感,所以,最终她还是选择了市内最大的一家皮肤科医院。

皮肤科医院是国有三甲医院,祛除刺青是它们皮肤外科的一项日常手术。

手术采用的是激光烧灼法,先由麻醉师进行麻醉,然后由一位中年女医生实施手术操作,有两个女护士辅助操作。

女医生感觉高冷,对胡聪聪一副不理不睬的表情,一直到操作完毕,她才对胡聪聪说:“你要休息至少一个半月到两个月。”

胡聪聪像是自知做了错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说:“我知道。”

女医生冷着一张脸,仔细又瞧了下胡聪聪一张红润且生动的脸,缓和了语气道:“这一段时间不能跑步,不能蹦蹦跳跳,不能喝酒,不能吃辛辣食品跟海鲜,不能过性生活……否则,会有危险。”

胡聪聪突然哇了一声,说道:“不能,不能性生活?就是不能干那个?”

女医生的脸上立马布满了厌恶的表情,她冷冷地说:“怎么?最多两个月,就等不了?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我是为你好,反正我跟你说了,到时候出血、影响伤口皮肤愈合别来找我。”

胡聪聪的脸红了,要是搁从前,她可能还要辩白理论一番,可现在,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就那么张了张嘴巴,小声说道:“谢谢医生。”

果然就流血了。而且,很多。

胡聪聪感觉到了,她身后的皮肤最先感觉到了。湿的,还有点黏,是血。

“你,你流血了?”邓老师说,他的一双眼睛瞪得老大,里面有一点儿恐惧,但更多的还是兴奋。他显然没有注意到胡聪聪的血是从哪儿流出来的,他也不可能注意到。

她在黑暗里点点头。但她知道,那不是她下面流血,而是伤口在往外流血,因为他的疯狂,因为他的用力。她的伤口从始至终都在撕心裂肺地疼。

胡聪聪说:“把灯打开。”

邓老师说:“好,好的。”

灯光下,因抑制不住兴奋而满脸通红的邓老师说:“你,你是第一次?你真的是第一次?我,没,我没有想到,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你真好,我,我会娶你,我一定要娶你!”

胡聪聪说:“你原来难道没打算娶我?”

邓老师说:“也不是,不是,不过,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我以为现在的女孩儿,对这方面不是很在乎的。”

胡聪聪说:“我想让你看看那里,我流血的地方,行吗?”胡聪聪是想让邓老师看清楚自己大腿内侧的伤口,正在流血的伤口。她甚至想对这个男人说,自己不是一个处女,从18岁开始就不是了,而且自己从来就没有想过是不是处女有那么重要,但她为了他所做的付出,却远比她是不是处女更重要。

邓老师说:“不用不用,我相信你,我绝对相信你,你有内涵,你比现在的那些女孩儿,都高尚。”

胡聪聪想,难不成流血了就有内涵了?就高尚了?你还是看一看那里吧!

这时候,她大腿内侧的伤口已经不太疼了。她真的很想让邓老师看一眼她的伤口,她为了这一刻,她所做的付出。可是,她却一下子感到自己实际上在这个男人眼里很可能原本就是无足轻重的,就像一张纸,轻得都可以飘起来。

她这会儿就感觉自己已经飘了起来,正在朝空中一点点飘去。

邓老师说:“今天,今天是个划时代的日子;对我来说,今天,是意外之喜!”

胡聪聪说:“老邓,你要娶我?真的吗?可是,可是我现在不想嫁给你了。”

6

董小亮不知从哪里搞来把躺椅,正一个人仰靠在自家修车铺的门前。一旁,有个穿了一身花里胡哨时装的女孩儿坐在马扎上,正端着一盘葡萄将葡萄一粒粒地朝董小亮的手心里面送。稍一会儿,董小亮的嘴里就有葡萄皮与葡萄籽像一枚枚小型炮弹一般,嗖嗖嗖地朝马路方向发射。

女孩儿胡聪聪认得,也是芝麻街上的,比胡聪聪应该小好多岁。

董小亮也瞧见了胡聪聪,他瞧见胡聪聪一个人正朝他走来。

阳光晃得厉害,让胡聪聪的影子也晃来晃去的,像在跳舞。

才进五月,女孩儿脚下却穿了双人字夹趾松糕鞋,十枚脚趾甲都抹了紫色的亮光甲油。

女孩儿抬头咧着嘴冲胡聪聪笑,多少有点儿谄媚道:“聪姐。”

胡聪聪也是笑盈盈地说:“你,站起来,以后离他远点儿听见没有。”

女孩儿感觉都快哭了,她拿眼瞄着躺椅上的董小亮。董小亮面无表情。女孩儿将装葡萄的盘子轻轻撂在地上,悻悻地站起身,走了。

胡聪聪一屁股坐在了方才女孩儿坐的马扎上,一把攥住了董小亮的手腕子,她说:“小亮,我们去吃烤串儿喝啤酒吧,我馋烤串儿了。”

董小亮嘴唇动了动,没说话。他欠起身,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来,刚将一根烟含在嘴里深吸了一口,就被胡聪聪一把夺了去,并叼在了她自己的嘴上。

董小亮一脸无奈地说:“算了,我们还是去吃鱼头烩饼吧,我好长时间没吃鱼头烩饼了。”

香烟呛到了胡聪聪,她一边咳嗽一边讲:“董小亮,有,有一件事儿我得告诉你,你,你不会打我吧。”

董小亮说:“什么事儿,说吧。”

胡聪聪说:“你刺在我身上的那个‘亮字,让我给抹了。”

董小亮愣了一下,说:“我已经想过了,那东西其实一点用没有,你只要心里有我,谁也抹不去。”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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