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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宝顶(短篇)

2015-12-07但及

福建文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雪山

但及,男,1965年生,浙江桐乡人,一级作家,已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当代》《作家》《山花》《江南》《大家》《钟山》《莽原》等刊物发表小说两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选载,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著有小说集《七月的河》《藿香》,曾获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飞天十年文学奖。现为嘉兴文学院院长。

1

一个紧急刹车,腾起一股散乱的尘土。纳米村到了。

透过车窗,看到的是一间间石头房子。飘荡的经幡五颜六色地挂着。阳光西斜,天是透蓝的。一路颠簸,大家都累了。

下车时,短信嘟的一声到了。嫣子犹豫了一会,还是把手伸进腰包。打开一看,冷汗泛了出来:出事了,梅婷割腕了。一下子,手里拎着的包滑落下来,跌落到了尘土里。

“这就是雪宝顶。”尤大手指着前方。雪山就在眼前,在太阳里闪着晶莹的光。她定了定神,面前有路,村庄,溪水,还有远处正在啃草的大片牦牛群。

车盖打开了,行李追着阳光一齐露了出来。她的登山包很沉,鼓起着,提了一下,想上肩,结果没上去。她又提了一下,还是没上去。绿豆上来,托了一把,然后就像入了榫似的,牢牢地扎住了她的肩膀。这次要登雪山,设备和装备是前所未有的多。她背了一大包,还拎了两小包,小包里有零食。尽管她知道没心情吃,但在成都还是买了许多。要善待自己,善待自己不会有错,求别人关心你是徒劳,要自己关心自己。

眼前浮现的是梅婷。嫣子告诉自己要忘却她,却总是不行。村子里跑出一个小男孩,十一、二岁,是来领路的,带他们到住宿的地方。小男孩脚蹬一双不合脚的旅游鞋,肥大得好像要脱落下来。嫣子想,肯定是哪个游客扔下的,他拖着鞋,踩过的地方,不时会有灰尘从他屁股后面腾起来。男孩的脸上有两块苹果大小的高原红,镶在他有些污垢的脸皮上。嫣子有一种想伸手摸摸的冲动。

这次来,共六人。她嫣子,领队尤大,还有绿豆、草根一族、少顷和大力士。少顷在说笑话,一个黄色的笑话,她没有听,只顾低头走。这趟来,是不是疯了呢?她问自己。

住在纳米小客栈。她是女的,单独一间,五个男的挤两间。放行李时,听到隔壁在拖床铺,估计要拼铺了。摘下帽子,走到一面图像模糊的镜子前,看到自己陌生的面容。额上有汗,头发粘在一起,眼睛里有血丝。她还看到了皱纹,只有二十九岁,但眼角边已经有小印痕像虫子一样爬着。一屁股坐在床上,木然地盯着窗外,仿佛,仿佛那里处处都有梅婷。溪流声从窗户里透进来,哗哗地响,她想,那应该是从雪宝顶流下来的圣水。

循着声音去找溪流。溪,就在不远处,白水欢腾。蹲下来,捋起水,往脸上泼,结果惊得跳起来。水,像是冰一样刺痛她的脸。“过一会,在客厅开碰头会。”尤大站在窗口对她喊。夕阳拖着余力,正在缓缓西落,照在他泛青的脸上。她的心一动,想,尤大还是充满了异性的魅力。

尤大是专业领队,带过很多队。大家都说他严。她爬过三清山,探过楠溪江,好歹也算个驴友,但这回不同,这次是登雪宝顶。换在几个月前,她想都不敢想。雪山太远,有点遥不可及,但现在她恰恰站在了它的脚下。此刻,能看到雪山的清冷、庄严和高大。一抬头,余晖正落在雪宝顶上,深红的一大片,像是正在涂一层浓浓的颜料。周围都暗黑了,唯有这片红,覆盖着,那么夺目,又那么不可思议。她看着呆了,这是从未见过的景致。包着头巾的少顷正举着相机在拍,嘴里在不停地嗷叫。听到叫声,大伙都从房里奔出来,连尤大也站到一个高坡上,举起大炮相机。

她没有回屋取相机,没有,风景于她而言没有价值。此刻,她依然没有激动,内心还是像潭死水。当其他人看到日照金山激动得跳跃时,她的后背却在泛起寒意,好像冰水正沿着她的脊梁一直往下走,弥漫整个背部。这算什么呢?不就是几缕死板的红光吗?值得如此亢奋吗?……风从村庄的角落里挤着跑出来,扑上来,罩住她的身子,牛粪和干草的味道,若隐若现,不时撩动她的鼻息。那些叠起来的牛粪,像一道道小城墙,黑压压地盘旋着每家每户门口。回到房间,关上了门,被冷水浸润过的脸,有点紧绷。窗外不时传来同伴的声音:“太漂亮了!真是太漂亮了!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听着听着,她忍不住冷笑几声。

当落日最终躲进黑幕,四处阴沉泛起时,她听到了尤大的敲门声。他在通知开会。

来到客栈大厅,大伙都已坐好,在低头欣赏各自相机里的照片。女主人在厨房炒菜,一股带着辣香的油腻味在鼻孔前游走。大厅很低,四周像坑一样圈围起来,座位上面铺了一层厚厚的毛垫子。桌子油亮,光线落在上面,形成暗影。她进来时,有人摁亮了电灯。电灯不够亮,一阵强,一阵弱。说是自发的电。

“吃饭前,我们商量一下明天的事,这事很重要,大家都要好好听。”尤大喝了一口矿泉水说。谁也没吭声,炒菜声夹着香味从里间飘荡而出,还有剁肉的声响。“登雪山,和其他的驴行不一样,可以说是完全不一样,这是有危险的,有很大的危险,所以我们不能大意,一点大意的心都不能起。”尤大站在中间,目光四巡,神态甚至有点压抑。他的目光硬硬的,她能感到那光泽上的道道棱角。

“既然我们来了,就要齐心协力,不能一个人单干,一定要服从指挥,这里不能容许有一丁点的散漫。”登雪山有危险,这一点她是清楚的。她是想过的,甚至可以说是反反复复想过。现在她能站在雪山脚下,就是选择的结果。她不会后悔,一个月前她就跟尤大说了,她要来,必须来。这里面有她的坚韧,也有她的任性。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她看了一下,愣了愣,是立群。

手机响着,流行乐做成的铃声把屋里的气氛搅乱了。她没接,让铃声一折腾,她的心有些乱。这会儿打来是什么意思?是道歉吗?还是继续狡辩?她不想听到他的声音,不想与他说什么,甚至不想听到有关他的任何事。尤大瞪了一眼,想对她说什么,但没说出口,最后继续在他的话题上作延伸。“雪宝顶海拔5588米,听起来不高,但这山有难度,容易发生事故,我上去过两次,每次都遇到不同的情况。”尤大手指着雪山方向说。手机还在响,她摁掉了。

只过了十几秒钟,手机又响起。依然是立群,像牛皮糖一样不依不饶。她又掐了。掐后又响,响后又掐。

尤大停在那里,不满写满了他整张脸。

“嫣子,你能不能安心地听一听?要冲顶,就必须服从指挥,像你这样松松垮垮迟早是要出事的。”话很僵硬,也很无礼,令气氛紧张。大家瞬时全把目光汇拢,像箭一样,射了过来。

她难堪极了,脸也顷刻间红了,红得像要烧起来。她“呼”地站了起来,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讲话怎么这么鲁莽?你知道鲁莽就是粗鲁,就是无知。”她涨红着脸,语言像浪花一样撞击着。她愤怒了。原本是冲着立群的,现在却转向了尤大。其实,尤大是替死鬼,应该恼怒的是立群,但在刹那间被这个尤大替代了。她把对立群的恼怒都发泄到了尤大身上。说完,站起来,腿还碰倒了凳子,一阵撞击声后留给大家的是她走出去的背影。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她僵直的背影令空气窒息,更令大家鸦雀无声。

回到房间,门的撞击声回荡在走廊。她一头倒在床上。窗外,似乎黑布蒙面,一团阴郁,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一台拖拉机的轮廓隐约可见。风贴着过道,从那隙开的门缝里钻进来,把窗帘的一角翻起,啪的一下,又啪的一下,无精打采地拍打着窗框子。

我为什么会到这个鬼地方啊?是不是疯了呢?……她相信,自己是冲动的结果。她无力面对现实,要逃避现实,所以就选择了这一次的行动。这一点,她是清楚的,但别人并不清楚,包括尤大。但她不能告诉尤大,这只能是自己的一个秘密。

这时,短信声又响了。窗外的灰黑更重了,似雾般在游动。她挣扎着,吃力地从床上坐起,一脸迷茫。短信还是立群发的,显示出这么一行冰凉的句子:梅婷还在医院抢救。

2

灯泡不亮,外面蒙了一层污垢,光线像个老人一样软弱无力,忽明忽暗。

门,被擂响了,大力士推了进来。大力士实际上是小个子,一副文弱样,不知为什么会取这么个吓唬人的网名。他的冲锋衣敞开着。

“喂,吃饭了。”大力士压低了声说。

“不去。”她回绝了,态度坚决。

“何必呢?饭总要吃的。人是铁,饭是钢嘛。”

“去去去,不要烦我,我说了不去就是不去。”

大力士灰溜溜地,讨了个没趣,走了。他一走,她把门的保险按上,又把电灯拉灭,自己就像沉入到了幽黑的海底。头隐隐有些胀,还伴有恶心。努力摇了摇头,竟然听到了嗡嗡的回声,像是一个闭塞的山谷发出的。会不会是高原反应?纳米村已经超过三千米了,是有这种可能的。她有些担心,又有些不顾。痛吧,痛吧,痛又能怎么样呢?

刚才的短信让她爱恨交织。其实,她内心是有些幸灾乐祸的,甚至,还巴不得梅婷出事。这是她的心里话,不说出来,但绝对有这么一层。看,咎由自取吧,这是自作自受,她在心里这样恶狠狠地说。梅婷是什么人?现在是她的敌人。正是这个女人,把她的生活搅乱了,搅碎了,她要把这个女人从生活中放逐出去,希望她出事,出大事。这是上帝在帮她,在惩罚这个女人。但在这背后,她又觉得躲藏着不安,甚至是恐慌。万一死了呢?如果梅婷真死了怎么办?

黑暗中,同伴们遥远的声音清晰可辨,铿锵有力。一轮又一轮,从前院传出,冲击她的耳膜。要呕出来的感觉更强烈了,她难受,越来越难受了。于是,从床上起来,推开窗,半靠着。

空蒙的大地是陌生的,灰黑的雾霭,一团又一团地扭结着,远处的雪山只能靠想象去辨别了。那里似有似无,但她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存在挡在那里,这种存在令她不安。她不像队里其他人,对雪山充满向往,看到雪山会发狂。她没有,她到这里是为了报复,报复立群,更多的是报复自己。然而现在,在这么个夜晚,那种不安开始像雨水一样蔓延开来,令她的不适更为强烈。

作出这个决定是在一个月前。由于没有一丁点的准备,当那事情发生时,她完全不知所措。记得那天,她开车跑到市中心南湖,对着广阔的湖面一语未发。她一次次往湖中心扔石块,激起的水花甚至沾到了自己,弄湿了衣裳。她脑子迟钝,反应木讷,像幽灵一样在湖边转悠。有一刻,她还对着湖面扔石块,扑通一声,又扑通一声,掀起浪花一片片,连鸟儿也没有从树枝上飞离撤走。立群撕碎了她的心,他让她第一次领教了什么叫残酷。在这之前,她无条件相信他。在她心中,他曾经很不凡,然而,那一刻,他却成了小偷、无赖和谎言制造者,形象就像玻璃那样裂了,碎了。还有梅婷,这个令她无法释怀的女人。她们曾经是那样的亲密,一起游玩,一起分享秘密。她一直叫她梅姐梅姐,那些日子,她真的把她当成亲姐姐一样。

现在,她逃离了,逃到了纳米村。不是逃离,是什么呢?她要切断这一层层缠住身躯的蛛网,然而这网是那样的稠密,怎么切也切不断。蛛网又会自动地绕上来,一圈又一圈。歌声飘来了。是这批人在唱歌。驴友们总会发疯,每到一个地方,会疯癫,会张狂。有人在敲锅盖,叮叮当当。嘶哑的嗓音颤抖着,击穿这沉沉暮色。流水还在耳边喧哗,不知疲态地流着,哗哗,又哗哗。

门又被敲响了,这回更重,好像是握着空拳在敲。她不想起来,用手塞住耳朵,但敲门声没有退去。“嫣子开门,嫣子快开门。”最后,她扭不过。当门打开时,两个男人像潮水一样涌入,二话没说,架起她就走。“走,吃饭去,吃饭去。”她扭动着,可终究挣不脱。心想,肯定是尤大派来的。

果然,他们都在,在暗淡、低矮的客厅。不过,没见尤大。他们说尤大见向导去了。桌上散乱地堆着几盆菜,有牛肉,有鸡块,有蔬菜,还有酥油茶。一股藏香从屋里的角落升起来,浓得刺鼻。正中的墙上挂着一幅唐卡,佛像、仙鹤和雪山鼓鼓地塞满整个画面。绿豆举起一根牛骨头,颤悠悠地递到她面前,很有浪漫的拍马屁情调。戴着眼镜的少顷,正在给她的碗里倒酒。“青稞酒,到了高原一定要尝尝青稞酒,这是必须的。”

她呆坐着,神情像受了惊吓,此刻正犹豫,要不要喝。四个人的目光都粘着她,像是把她当成了女神。灯光像太阳雨,洒洒停停,明暗不定,她身上涌起一阵阵的冷,仿佛这会儿正站在室外的冷风里。当一股悲情涌上来的时候,她拿起了酒杯。她想到了不知是死是活的梅婷。她不想她死,心里还在祈愿,别死,别死,别死,就算你是我的敌人,我也不想让你死。舌尖柔柔地触到了杯里的酒。那酒,就顺着舌尖舌中舌根一点点起来,然后包围住了她的整个口腔。于是,她性子一猛,喝了一大口,四条汉子一齐殷勤地鼓起掌来。

“好,好,好。”他们叫着。

草根一族站了起来。“妹子,好样的。”

“喂,你们怎么不喝?”她又倒了酒,举起杯,对着那几个男人一个个敬过去。每个人一小杯,她连喝四杯。

“女人豪杰啊!”草根一族拍着桌子,一声叹息。

“有烟吗?我要抽烟。”于是,就有烟递了上来,塞进了她的嘴里。火也起来了,有人忙着给她点烟。一缕青烟从鼻孔里游出来,她看着四张脸,四张脸都惊愕不已。大力士用筷子敲打着瓷碗,他们又开始唱歌。她却开始咳嗽,咳得眼泪往外飞。她不知道烟是什么滋味,但现在就想抽,不停地抽。不仅如此,她还要喝酒。头还在胀,她不管。她摇摇晃晃地站起,像君主一样俯视众生,她的面前是一盘盘菜和一个个头颅。这些人,除了尤大,以前都不熟悉。她不需要认识,有时,她觉得陌生更好相处。

他们摇头晃脑,在唱《天路》。她也唱。其实,大家都跑调了,那高音只冲了三分之一,就急转直下,但谁也没停下来,依然唱得欢畅。唱的时候,那个小男孩躲在门后偷窥他们,那双眼睛里满是好奇。溪水听不见了,歌声好像要把屋子拱起来了。

此时,客栈的主人出现了,很黝黑的藏族汉子,一串很粗的珠子贴在胸前。“这个天危险,好像变了。”他这样一说,大家一下子静了,然后就像受判决一样,有些泄气。出发前,他们一直在祈求天气,还特意一起去庙里烧了香。现在,都呼啦啦地挤到窗口,看窗外。天色阴郁,浓得化不开,风也阴沉了,地上的灰尘和土渣都跟着跑得欢,大家顿时收住了笑意。

风又直,又冷,窗子砰砰作响。少顷把窗子关上,还把冲锋衣裹了裹。就在这时,一个影子闯了进来,同时带进的还有一股杀气。

“谁让你们喝酒的?”那声音大得吓人。

3

尤大回来,就发了一通脾气。

“谁提出喝酒的?到底是谁提出来的?”他的手指横着,指向每个人。他的脸成了绯红,一副不饶人的样子。大家一声不吭。嫣子也低着头,只当没听见。

“明天就要登山,你们却在这里喝酒,是玩命啊。登山可不是游戏,是需要认真对待的,是有危险的。危险,你们懂吗?你们以为就爬一座小山包?这是对自己不负责,对大家都不负责。”

她用肘撑着脑袋。头又痛了,像裂开来一般,身子飘得厉害。看出去,尤大有多个影子,重叠着,分开着。她睁开一只眼,努力地瞄着他,让他沉稳下来。刚才尤大说是一场游戏,她觉得说到了心坎上。她就是抱着游戏的心态来的。就是,就是来游戏的。她原本就是这样想的,现在也是这样想的。

一个月前,她去路游俱乐部找尤大。尤大正带着少顷、大力士在挥汗训练,男性的荷尔蒙在她面前隐约可辨。当她告诉尤大也想去登山时,他一脸惊愕,同时一口拒绝。“不行,这怎么可能?你不可能跟我们去的。”训练房沉闷,压抑,男人们的目光在她不留意的时候压迫过来。听完尤大的话,她猛吸了几口气,一屁股在地板上坐了下来。她决心熬,熬到他答应为止。他们在训练器械,关节格格作响,还有深呼吸时,浓烈的男性汗味几乎把她熏倒。当他们到河边的绿道上跑步时,她也跟去了。她贴着尤大跑,坚定地说,她要去,不去不行,不去就闹!不去决不会罢休!

几天后,尤大答应了。他受不了了,也可能是受了感动,这颗心柔软、炽热又坚定,令他拒绝不了。“我只好破例了,全力助你登上雪宝顶。”他当时就是这样说的。

现在,尤大火冒三丈。客栈主人站在门口,不知是进还是退。那个消失的小男孩又出现了,他就躲在主人的屁股后面,露出半个小脸。

“如果,你们认为是在来玩的,那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现在就给我回去。我们登山,不需要这样的人。登山,需要勇气,更需要战胜自己。”

这时,嫣子站了起来。她站不稳,有些摇晃。“说得好,说得太对了。”然后,她一个人鼓起掌来。“你们怎么不鼓掌,领队的话句句是真理。”她把目光扫向每一个人,但每个人神情不一,没人跟她鼓掌。

“她醉了。”草根一族过来扶住她。她就势倒了下来,靠进了他怀里。她有意地靠得紧些。

“送她回房去。”尤大带着命令的口气说。

“不,不要,我要你送我回房去。”嫣子面朝尤大,坚定不移地说。

顿时,尤大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嫣子推开草根一族,像一只掐了头的苍蝇一样,朝着尤大扑去。当嫣子靠住尤大时,他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就像挨近了火苗一样,有点心畏。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插话。窗外,风更大了,院子里有东西吹翻了,一阵乒乓作响声后,又只剩下风声。

最后,尤大在犹豫中还是扶她回房。房间在后院,要穿过空地。风很烈,吹在脸上,有些生痛,但她觉得舒服。现在她浑身燥热。走了一半,突然挣开,蹲下身来,尤大吃了一惊。原来她吐了。一个接一个地打着恶心,胃里的东西遍地开花。

回到房间,尤大把她放倒在床上。她的目光像涂了胶水,没有离开尤大。

“对不起,领队,我真的对不起,我惹你生气了。对不起,太对不起了。”尤大想说什么,叹了口气,没说。他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点了根烟,烟气从鼻孔里袅袅而出。

“我知道我给你添麻烦了,可我心里烦,我烦啊。”她说。

“为什么烦呢?能说说吗?”

她摇摇头。“让悲伤一直停在心中,让悲伤就埋在雪山吧。”

尤大叹着气,沉默着。“看来,我答应你来是个错误,我不该同意的,怪我太软弱。你是不适合来登山的。”他把烟抽完,用脚底拧了拧,狠狠地踩灭。“我当时就应该坚决些。”

他的话就像一盆冷水,劈头盖脸浇过来。她的头靠在枕头上,手臂无力下垂,满脸忧伤。然而这仅仅持续了一小会,他的话反倒是刺激了她,挑动了她。她觉得内心有一股台风在形成,在一点点膨胀开来。

“你不要小看女人,女人的耐力是远远超过男人的。真的,你现在是小看我了。”她伸出手指,笔直地指着他。那手指就像钢针一样坚挺。

“希望是如此。”说完,他就朝房外走去。

“尤大。”她叫了他一声。这一声叫得温柔,跟她平时的声音完全不同。他停住了。“领队,你再过来一下行吗?”

她的声音变了,变微弱了,却有一种软绵绵的磁力。他呆立门口,看着黑的过道,想了想,又往回走。他走动时,地上的木地板在嘎嘎地响。他看到她眼中的光。

“领队,我冷,你能抱抱我吗?”

他的脚步不安地停了下来,还来回地拖拉了几下。此刻,他满脸通红,也满脸茫然。他肯定被她这句话给撼住了,站着那,一动不动。然后,又转过身去。他的背影孤独又凝重,就像一座沉默的小山。一下子,四周很静,连前院的喧闹声也消失了。她期待这个背影再次转过来,用一种热切的眼神来迎接她,同时还期待一种更大的不确定发生。

僵持了半分钟,那背影动了,他朝外走去。“你休息吧。”他冷冷地抛出这么一句话来,连头也不回。

“真不像个男人!”她冷冷地抛出这么一句话来。

4

温度降得奇快。她缩在睡袋里。

闭上眼,还是梅婷梅婷梅婷。立群很少出现,最多的还是梅婷。

她和梅婷合用过一个睡袋,双人睡袋。那是在楠溪江边,她们枕着江水而眠。楠溪江清澈、宁静。她们那时热衷于户外运动,背着大背包,翻山,越野。有时,就搂着一起睡,像情人一样。梅婷的皮肤光滑,摸上去手感很好,有弹性,还带着一种清香。现在,她仿佛还能闻到那种熟悉的味。

她想打电话问问立群,但这个愚蠢至极的想法,终究不可能实行。她不可能给立群电话,不可能,绝不可能。黑夜加重了她的害怕,她怕梅婷死。梅婷的肚子里已经有小孩了,如果她死了,就是两条人命。她们死了,那么她就是直接的推手,这是她无法面对的。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她,一个弱女子,此刻正被那座雪宝顶压着,喘不过气来。立群发了两条短信后,沉默了,再也没了梅婷的音讯。她倒是期望他还能发来,及时告诉她有关梅婷的情况。她还是想听的,她表面抗拒,内心还在期望。

外面生生地静了下来,奇怪,连风声好似也没了。这种安静是城市里没有的,静得令人生畏。为什么要割腕呢?有这必要吗?如果真的要割的话,不应该是她呀,应该是自己呀?嫣子这样胡思乱想着。

许多年前,第一次去梅婷那家“嘉兴鲜花圃”的情形历历在目。那是一个好天,阳光明媚,空气洁净。梅婷从里面走出来,款款身影,充满线条和气质。她想,当一个女人和花卉联系到一起时,是存在魔力的。她第一次认识梅婷时,就感受到了这种魔力。她就站在面前,看梅婷插花。剪刀在嚓嚓地响,修剪着枝条和叶子。就像变魔术一样,一会儿功夫,一盆赏心悦目的扦插盆景就在面前诞生了。她被面前这双神奇的手折服了,怎么能插出这么好看的花来呢?

那天,梅婷身着自己设计的衣服。那是一件毛衣,粗线条,却别致,穿在她身上韵味就荡漾了出来。还有一条小围巾,上面有古怪的现代图案。这些图案,在嫣子眼里,怎么也不会与美沾边,可围在梅婷的脖子上却散发出与众不同的味道。梅婷的工作室是间玻璃房,被花卉包围,她就像坐在花海里。现在,那花海就在眼前涌动,浓烈得糊了眼……

隔壁房间有响声。是他们在说话。还有尤大的声音。尤大在说,下雪了,天下雪了。

她想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于是就钻出睡袋,跑到窗前。一看,真的看到了片片雪花,借着雪山的亮光,她看到雪在空中旋转,无声地飞舞着。怎么会下雪了呢?她想不通。这时,她看到绿豆跑到了野外,踏出一串摇晃不定的脚印,在喊是雪,真的下雪了。雪花飘飘荡荡,懒散地圈住了他。“那明天怎么登山呢?”少顷在隔壁叫,然后是大伙的叹气声。有人唱歌了:“下雪了,天晴了,天晴就要戴草帽……”

钻回睡袋,一点睡意也没了。梅婷也没消息,或许已经死了。死了才是解脱,她不用内疚,轮不到她内疚,要内疚应该是那个人。她只是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她与立群,与梅婷都处得不错,却偏偏发生了这样的事。她不认为自己是受害者,不,不是这样的。她只是觉得荒唐,现在她比他们都要大气,没有谴责他们。她放他们一条生路,如果他们觉得合适,她会成全他们。她的确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她就是她。她不是他们。

睡不着,就干脆起来了。摸黑穿上冲锋衣,然后站在房间中央那块沉闷的黑暗里。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冲动,想到雪地里去走一走,这个念头强烈得吓人。

拉开门,一阵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直钻心肺。四边静谧,雪也无声,同伴们重新睡了。前方是房,还有草垛的轮廓,她还听到了牛的叫声。雪让光线变得清柔又模糊,她看到自己走在雪地里的脚印。雪塞满了四周,风起,云涌,尽情舞成一团。

她把冲锋衣的帽子翻了起来,脚步在咔嚓作响。尽管只有薄薄的一层雪,但那摩擦声清脆得像在吃水果。她把头灯打开,那束光冲破雪的阻拦,明亮地扫开了一道路,指引着向前走。雪吸收了光,又反射着光,那份亮格外耀眼。她混沌一片,不辨方向,不辨目标。雪刮擦着脸,一下,又一下,只一会儿就把眼给弄湿了,也弄糊了。站在大地中央,被雪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她觉得自己渺小。继续走,一边的脸麻木了,一摸,雪像冰粒子一样贴在脸上。她边走,边抹,她的手有点冻僵了,麻木,甚至有些痛。但她不管,只顾向前,没有方向,没有目标。

后来,她站住了,彻骨的寒意从裤管里袭来。事实上,她现在就想变成雪的一部分,躺在大地,与大地一体。她要像飞雪一样,杂乱又严肃地扑向大地,消失在大地。

走出一段路后,她哭了。哭声融入到雪地里。她把头灯关了,一下子,眼前全黑了,她任风雪侵袭自己。不仅如此,她还卧倒在了雪地上,摊开四肢。雪被压迫得吱吱作响,凉凉的潮气从背后阵阵袭来。

她打着滚。肆无忌惮,毫无廉耻心。她觉得需要这样,太需要这样了。

5

飞雪在天亮时戛然而止。室外纯净。远望,那些白竟有些虚假。

面对一片茫茫白色,大家在争论要不要向大本营进发。这时,太阳从地平线上弹跳而出,光照万物,炊烟四起,牛羊长咩,炫目的光线暖暖地罩住了纳米村。溪流披了一层晶莹的冰,但底下依然有流水,水声低婉又绵长,贴在地皮在缓缓地淌。现在,她又陷入了不知所措。半夜,在雪地里滚了几圈后,她对爬雪宝顶的热情骤降了。她泄气了,没劲了,一切在忽然间变得那么的无聊!

“尽管下了雪,但天气不错,这样的天不影响我们的行程,今天继续前行,朝一号大本营进发。”早餐时,尤大在油腻发亮的桌子旁对大家这样宣布。她没胃口,手里的茶叶蛋翻来又翻去,茶水渗出来,手心里都是水。

“纳米村这里海拔3100米,大本营是4300米,正常情况下是走路五个小时,今天路上积了雪,估计要走六小时,大家准备吧。”

草根一族和大力士打打闹闹着。大力士只有二十挂零,唇上的胡须像小绒毯一样生机勃勃。此刻,他把草根一族的头按到油亮的桌子下,拍打他的屁股,一下,两下,灰尘在阳光的缝隙里腾了起来。女主人站在厨房门口,目光呆呆,最后竟扑扑地笑了出来,她看到草根一族油兮兮的鼻涕流了出来。

就在这时,嫣子把手举起。谁也不知她要做什么,她就是举着,那双落寞的手笔直地伸向空中。

“我——不——爬——了。”她一字一句地说。

瞬间,目光聚拢了过来,草根一族甚至把流下来的鼻涕也吱的一声缩了回去。

“什么原因?”尤大冷冰冰地问道。神情严肃得吓人。

“生理原因。”她冷冷地说。这是她昨晚拟好的。大家静默,只有大力士咳了一声,结果被同伴不客气的目光压了回去。

过了几秒难堪的沉默后。“好,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来之前都有协议,由此产生的费用你也要分摊。你可以在这里等,等我们从雪宝顶下来,再一起回去。不过,话说回来,我当初就不该带你。”尤大搁下话后,就闷头吃稀饭。哗哗哗,哗哗哗,客厅里只有这一道声音。

他生气了,这也是她想要的。昨天晚上,他把她晾到了一边,她就想到报复。她知道对不起他,也知道自己虚伪,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她用眼前这一招狠狠地弄痛他。他越生气,她越开心。她要的就是如此。男人,都不是东西,都会让她感到心烦和不安。现在,她看着尤大也是一万个不舒服,她要弄疼他。

早饭后,大伙要出发了。装备都上了马背,用马牵着走,队员步行。或许是她的离队,大家都闷滋滋的,眼神不时像阵雨一样飘来,连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向导来了,穿着厚厚的棉袍,拍拍马背,检查着鼓鼓的行李。嫣子站在窗前朝大伙招手,尤大没回头,气还咽在胸口。绿豆轻轻地对她说:“好好待着,等我们下来完整地接你!”

白雪笼罩着村庄和山峦,大地静谧,有几头牦牛站在雪地里,嘴唇在雪地上使劲地翻刨着。对面的一户人家升起了炊烟,袅袅烟气飘荡开来,和阳光糅合在了一起。

屋里没人了,只有女主人还在隔壁整理着床铺。一只猫溜进房间,对着她叫了起来。山峦俱静,静得令她耳朵都生起了异样。梅婷又窜了出来,静脉断开,血流了一地,脸色苍白,浑身变形,与以前那个举止优雅讲究情调的人相去甚远。剩下的只是一具干枯的尸体,冰冷、惨白的医院灯光下,还能看到那微微展开的一层层汗毛。

一直以来,梅婷在她心目中是优雅的代名词。梅婷有一种气质,这种气质是其他女人没有的。她们频繁来往,视为知己。有一段时间,她甚至把梅婷当作自己的偶像,有意无意间,都会模仿。梅婷是单身,但好像从来没有因为单身而落寞或自怨,没有,她一直有一种坚强的自信度,自信比其他女人活得更好,更扎实。嫣子承认,与她一比,自己有点庸俗,整天关注的是吃啊,穿啊,住啊。梅婷是不庸俗的,直到现在她还是这样认为。如果,梅婷插足的是另一个家庭,她肯定是站在梅婷这边的,但关键是,梅婷插进了她的家庭。而且,她有了立群的孩子。如此局面,她怎么能容忍呢?怎么叫她大度呢?……

她没有觉得立群有多好。他是个证券师,整天西装、皮鞋、拎包。他寡言,沉默,爱电脑,更多的是跟钱打交道。然而,梅婷却与她争夺起了这个男人,直到现在她也无法理解,究竟在哪一点上他叩开了梅婷的心灵。他对电脑有一种痴,会研究、拆卸、安装,并从中变出许多花样来。有一回,梅婷工作间的电脑坏了,她派立群去修理,这就是她印象中的第一次。是她安排他去的,他去了半天,回来只跟她说了一句话:好了。好了,从此,也真的好了。起先她还不知道,半年以后她才发现了惊人的真相。

山村空寂又单调。想与女主人说几句话,但对方不懂汉语,说起来磕磕绊绊,于是只能打消了交谈的意向。她坐在一边,看女主人整理这整理那,女主人有些腼腆,有时会转过头来朝她莞尔一笑。于是,她也只能尴尬地投去一笑。现在,只剩下手机了。打开手机网络,一搭,马上连上了。于是,发现有一封新来的未读邮件。

嫣子:我不知道怎样来表达我的心情,我是罪人,求你宽恕。梅婷已经没事了,幸亏抢救及时,否则这条命就没了。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无法面对你,也无法面对她,你和她,我都不想伤害,但事实上我却同时伤害了你们。嫣子,你回来吧,我负荆请罪,求你回来,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说得明白。你在路上,我牵肠挂肚,夜不能寐,怕你出事,雪山是你能爬的吗?你不该这样。回来吧,你快点回来吧!立群。

这封莫名其妙的信传达了什么?难道他还想脚踏两头?还要她默认另一个的存在?

他是荒唐的。直到现在,他还在做着这样的梦。她不想理睬,也无力理睬。她又把手机的网络断开了。

白雪覆盖着的纳米村,有着一种舒心的美,但她现在没心情去领略这种美。纳米小客栈仿佛成了她的流放地,她被困了,一个人,被困住了。一股绝望之情油然而生。

女主人又出现了,这回提着一个水壶,为她沏水来了。她从行李里取出水杯,看着冒烟的水注入杯中。这时,她又看到了小男孩,正在外面的雪地里捡雪。女主人站在窗口对外喊,小男孩很顽皮,边走边扔雪球,雪球砸在牛粪上。厚厚的牛粪墙堆得像小城堡。小男孩进屋时,她从包里取出牛肉干,举到了空中。

来来来,她向他招手,但他还是不睬,没有依从的意思。她朝他走去,结果,一眨眼,居然不见了。他的母亲捧着一堆衣服走到了溪边,把衣服摊散开来。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不知所措,她想,要是他们上去需要一个星期的话,那她会疯掉的,她忍受不了这种无聊与无边的寂寞。没有书,甚至没有电视,当一切恢复寂静时,一种无力感滋生开来。女人伏在溪边,用棒槌敲打着衣服,啪的一声,又啪的一声。

这会儿,她心里隐隐有些后悔。她不该这样冲动。既然到这里,就是去爬雪山的。现在她却莫名其妙地放弃了。周围的静更衬托出她内心的浮躁。她回到房间,开始给尤大打电话。她要告诉他,她也想去,去爬山。她要他原谅她,原谅她的冲动和不懂事。她还想好了,在电话里向他保证,保证服从指挥,保证一切都听从安排。

然而,电话不通。尤大的电话不通,其余人的手机也是不通的。

到村子里转了一圈,没遇上几个人。这让她很伤悲,她想,自己真的像孤魂一样飘到了这里。整个世界都离自己很远。雪地上都是她散乱的脚印,一列列,一排排,重重叠叠,漫无边际。

6

两天后,她搭上了一辆去县城的小货车。

她要先走,不能再待下去了。尽管,她也不知道回去怎么办,回去如何面对立群和梅婷。但她还是要回去。

临走前,女主人给她茶杯里装满了酥油茶。小男孩也来送行,用一双胆怯又好奇的目光看着她。她靠近小男孩,掏了一阵,从小背包里掏出剩下的所有食物,一股脑儿塞到了男孩的手里。拿着,拿着。他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接了。

小货车破旧了,要到县城拉食品。走进车里时,她回头又看了一眼雪宝顶。天气有雾,看不到雪山。只有远处罩着模糊的山峦和灰白的雾。开车的是位中年男人,穿着藏袍,嘴里叼着烟。看到她落座后,他也进了驾驶室。车子发动的时候,整部车仿佛都在抖,零件也好像要飞出来似的。她有些担心,他看出了她的担心。“没事,这车一直在跑,结实呢。”

车子开动,后面腾起了灰。女主人远去了,小男孩也远去了,纳米村的房子也开始变成了一个个小点。

司机怕她寂寞,放起了歌。是藏语歌。她听不懂,只有旋律在耳畔飞扬。

车移动着,她侧着脸,不时张望远处并不存在的雪宝顶。总想再看一眼,好好地看上一眼,以后估计不会再来了。她心里在这样默念着。

“不要看了,今天没有。只有天好,才会看到雪宝顶。不是每天都能见的,不是的。”司机看出了她的心思。

她噢了一声,把头转了回来。

“你们为什么要来爬雪山?我讨厌你们来爬,不止是我,村里好多人也讨厌的。这山不是让你们来爬的。”司机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的脸上流露出了愤怒,还有不屑。这让她无法接话。她缩紧了身子,抱住了背包,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给她力量似的。

她有些怕他了。她担心他会不会有后续的动作。

他不再吭声,专心地开着车。车在山地里穿行,颠簸着,后面的灰像是拖了尾巴,紧紧跟随着。她那颗惶恐的心也像这灰尘,一路在追随她。

抵达县城的时候,临近中午了。县城的商店和行走的人们,在两旁闯入视野。他把车在县城车站前停下,她要给他钱,他拒绝了。他朝她笑了笑。“我刚才态度不好,请原谅。”他说。她摇了摇头,算是回答。其实,她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帮她拿后座上的行李。“我送你进去吧。”说着,他就扛起了她那件最沉的登山包,她想阻止,但他不听。藏人并不高大,登山包鲜艳的颜色在他背后晃动。她跟在他的藏袍后面,走进了车站。车站里坐着好些人,大巴车叫着喇叭在进进出出。

“谢谢你,非常感谢你。”临别的时候,她对他这样说。司机的笑从他黝黑的脸上露出来。他只是淡淡一笑,然后转身,走了。望着远去的藏袍,她心想,其实,这藏人还是很朴实、很友好的。

她放好行李,在座位上坐了下来。现在,她盘点起下一步来。她要回成都,现在她要查回成都的车。望着自己这堆行李,她有些发愁。边上都是旅客,有妇女,也有小孩。有个小孩在她面前扮着鬼脸,把一张糖纸粘在嘴上。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在她边上,听着半导体。半导体里正播着新闻。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半导体里传来的声音,这个声音好像很不真实,很虚幻,但声音却毫不留情地传递进了她的耳朵里。“记者刚刚获悉,今天有一组登山队攀爬雪宝顶,有一名队员不幸坠落,至今下落不明,估计已经遇难……”

她的心猛地窜到了空中,就像暴风骤雨扑打过来。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能,不可能,她听错了,肯定是自己听错了。她猛地抓住了老头的手,摇动着:“刚才说什么?说什么?是不是有人从雪宝顶坠落了,是不是?”

老头有些恐慌,也不知所措。

“是不是?是不是?”

“刚才是这么说的,是这样说的。”

她一下子失去了重心,摇晃着,战栗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边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投来莫名的怀疑的目光。他们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们。但她的眼里根本没有他们。她剩下的只有恐惧、无序和无边的害怕。

“不,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她声嘶力竭地说。脑海变成了空白。眼前是那个山顶,她第一眼见到的那个雪宝顶。仿佛就在眼前,仿佛伸手就能触到似的。

是谁?会是谁呢?会不会是尤大呢?这样想时,她不能再呼吸了。半导体还在一旁响,是记者在采访,好像还在讲这件事。进进出出的人都朝她投来目光。她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她什么也没看见,也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她害怕了,她在发抖。她怕这个人是尤大。

不,不要,不要。她的心里就只剩下那几个词汇。

此时此刻,与立群,与梅婷的战争都变得不重要了。那些是什么?全是泡沫,是浮云。恍惚中,她第一次觉得生命是如此的珍贵,也是如此的沉重,更是如此的无力。

她还是坐在车站大厅泛潮的地上。车站的喇叭在喊:“去成都的旅客注意了,去成都的旅客注意了……”整个大厅都在旋转,在变黑,这样的感觉紧紧地包围住了她。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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