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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载《词林正韵》脞说

2015-12-04江合友

古典文学知识 2015年6期
关键词:诗韵

江合友

戈载(1786—1856),字孟博,一字弢甫,号宝士,又号顺卿,江苏吴县人。嘉庆十二年(1807)为吴县诸生,选贡士,征为国子监典簿,未到职,以词学终老。撰有《翠薇花馆词》三十九卷,编有《宋七家词选》七卷。《词林正韵》凡三卷,于嘉庆二十四年(1819)开始,至道光元年(1821)完成,编纂历时三年,《词林正韵发凡》曰:“广稽韵书,裁酌繁简,求协于古音,妄成独断,凡三阅寒暑而卒事。”

《词林正韵》刊行之前,出现了两种新编词韵。乾隆三十年(1765),吴烺、江昉、吴镗、程名世等编定的《学宋斋词韵》刊行,为时人所乐于遵行,打破了《词韵略》与其追随者一统词坛的局面。嘉庆四年(1799),郑春波《绿漪亭词韵》刊行,韵部分合模拟《学宋斋词韵》,也颇为风行。戈载《词林正韵发凡》云:“今填词家所奉为圭臬,信之不疑者,则莫如吴烺、程名世诸人所著之《学宋斋词韵》。……复有郑春波者,继作《绿漪亭词韵》,以附会之羽翼之,词韵因之大紊矣。”这两种词韵以“学宋”为名却使词韵紊乱,有感于此,戈载力求扭转风气,为词韵制定正确的规范。

戈载编纂词韵有信心超越前人,是出于对自身主、客观条件的理性判断。首先他自幼受到音韵学知识的熏陶和训练,手眼高于旁人。其父戈宙襄(1765—1827),字小莲,精通音韵之学,著有《韵表互考》《并韵表》《韵类表》《字母汇考》《字母会韵纪要》等书。戈载幼承庭训,有家学渊源,而且参与父亲著作的校录工作。又得钱大昕、顾千里等名师指点,于韵学源流升降、异同得失颇窥门径。其次,他醉心倚声之学,以十数年之功,遍访词集读之,曾编选《六十家词选》《八家词选》《乐府正声》《续绝妙好词》等书。又见万树《词律》律吕不明之处,拟撰《词律订》一书。由此而形成的深厚的词学修养不仅为研究宋词押韵打下坚实基础,而且广求词集为“博考互证”提供了文献支撑。再次,戈载对于词韵制作具备历史的眼光,视野开阔,广事征求此前的词韵专书,细心阅读。其寓目的有《菉斐轩词林韵释》、沈谦《词韵略》、赵钥《词韵便遵》、李渔《笠翁词韵》、许昂霄《词韵考略》、吴烺等《学宋斋词韵》、郑春波《绿漪亭词韵》等,基本囊括了此前重要的词韵著作。通过认真比勘,对这些词韵制作的得失经验作理论上的总结,从而确立词韵制作的新原则。最后,戈载制韵的态度十分谨严,其“欲正今人之谬”的迫切愿望,和“求合于古”的一片苦心,使其超越实用主义的局限,而在纯理论的层次上全面总结词韵。这与《学宋斋词韵》“长夏偶钞送日”(吴烺等《学宋斋词韵例言》,《学宋斋词韵》卷首,乾隆三十年刻本)的漫不经心的态度有着本质的区别。故无论从制韵者的主观学识条件,还是从客观的文献基础来看,戈载的词韵制作都具备继往开来的气魄。

戈载清楚地认识到清初沈谦所编《词韵略》的得与失,直率地指出其不足甚至谬误。《词林正韵发凡》:“国初沈谦曾著《词韵略》一编,毛先舒为之括略。并注以东董、江讲、支纸等标目,平领上去,而止列平上,似未该括。入声则连用两字,曰屋沃,曰觉药,又似纷杂。且用阴氏韵目,删并既失其当,则分合之界模糊不清;字复乱次,以济不归一类,其音更不明晰。舛误之讥,实所难免。”首先是《词韵略》韵部标目有问题,用上去两字标目,平上去三声没有完全包括;而入声用两字,与前面体例不统一,显得纷杂。这也只是浅层次的名目和体例的不妥。更重要的是韵目的选择。沈谦选择阴时夫《韵府群玉》所定106韵部加以归并,主要出于创作的需要,但以之说明韵部分合,存在含混不清之处。因此《词韵略》存在大量“半通”的情况,虽然毛先舒注明了半通的例字,还是难免纷纭淆乱的情况。后来《学宋斋词韵》《榕园词韵》不再以106韵部为依据,而溯源到《广韵》206韵部,由于声韵区分更为细致,以之说明分合情况就更加眉目清晰。戈载还进一步指出,106韵部是在元代删并而成的,而“词盛于宋,用宋代之书”。所以在理论起点和实际操作两方面,用《广韵》韵目说明词韵的通用独用原则更具优势。与《学宋斋词韵》不同的是,戈载纂韵主要使用《广韵》的修订本即《集韵》为依据。戈载认为《集韵》“纂辑较后,字最该广”,又得顾千里校补曹寅刊朱氏传钞本《集韵》,以为善本,“因以《集韵》为本,而字之次、字之音俱从焉”(《词林正韵发凡》)。

戈载虽对《词韵略》有“舛误之讥”,而实际上他更多地继承了沈谦的韵部分合原则和制韵方法。最突出的是《词林正韵》基本承袭了《词韵略》十九韵部的制韵思想。《词林正韵发凡》:“是书列平上去为十四部,入声为五部,共十九部。皆取古人之名词,参酌而审定之。”戈载摒弃上去二字标目的做法,而以“第几部”标示,一至十四部为平上去三声,十五部至十九部为入声。韵目与《词韵略》有所不同,主要是《韵府群玉》与《集韵》韵目的区别。以第十九部入声为例,《词韵略》为“十五合十七洽通用”;《词林正韵》为“二十七合、二十八盍、三十一业、三十二洽、三十三狎、三十四乏”。其中“盍”“业”在《韵府群玉》中归并入“合”韵;“狎”“乏”则归并入“洽”韵。可见戈载并未改动《词韵略》对该部的分合内容。其余各部的情况也大致如此。戈载书以“正韵”为名,意图在于正填词之韵,故以“专严分合”为倡。韵部编排是词韵制作的核心内容,在这一点上戈载充分认同沈谦。

戈载《词林正韵》超越此前多种词韵专书,对词韵从理论层面进行了全面反思,从而形成了自己的词韵理论,并在制韵实践中加以印证。其一,戈载将词之“韵”和“律”联系起来综合衡量,而不再避免孤立地谈词的押韵。《词林正韵发凡》开篇即提出:“填词大要有二,一曰律,一曰韵。律不协则声音之道乖,韵不审则宫调之理失。二者并行不悖。”律是就词调体式的整体而言,韵则是构成这一体式的关键的组成部分,二者互为依存。关于词律,宋人往往从音律角度加以说明,如姜夔《〔凄凉犯〕词序》论“十二宫住字不同,不容相犯”,沈括《梦溪补笔谈》载录“燕乐二十八调杀声”,张炎《词源》论“结声正讹,不可转入别腔”等。戈载指出,“住字”“杀声”“结声”均就收音而言,意思差不多,而“全赖乎韵以归之”。而词用韵之吃紧处,则“在乎起调毕曲”,起是始韵,毕是末韵,各调起毕之韵有其规则,因此词之声音谐否,依赖于韵的合与不合。对此徐棨《词通》解释道:“韵不足以尽律,而律实寓于韵。今之填词者,律之得失不可知,而韵之严慢,则可知也。且论宫调者在收韵,韵误则误收别宫矣。”(徐棨《词通·论韵》,载龙沐勋主编《词学季刊》1卷2号,1933年)这些是在阐释“韵”的重要性,从源头上提醒用韵的严肃性,对今人“流荡无节”的态度加以指正。

而“律”“韵”整体观反映到制韵原则上,是戈载对词“非韵脚字”声韵的关注。此前的词韵制作均仅重视韵脚字,编韵时常将不能用于韵脚的字删去,以图简便。对此,《词林正韵发凡》则认为:“作词字眼不贵生涩怪诞,押韵亦然,则不经见之字诚可不收。然又不容太略。如玛瑙之玛、茱萸之茱、翡翠之翡、之、徘徊踯躅之徘踯,此类甚多,《学宋斋》《绿漪亭》诸书皆在所不收,第不能施于韵脚。而字则习用,既用矣,平仄乌可不知?故皆采入。其余见于经传典雅可用之字,亦收一二。唯奇僻过甚者,仍从删削。”所以戈载制韵,不仅是要让填词者押韵有准则可依,而且试图涵盖填词用字的所有范围,使得韵协、字句在音韵上都能做到完善。他认同万树《词律》“严分上去”之说,有宜用上、宜用去而不可假借之处,“关系非浅”。这也要求所列韵字的详尽,以便作者有选择的余地。因此《词林正韵》收字的规模较之他书为多,达12999字,比《学宋斋词韵》(收5656字)翻一番还多。这还是考虑到实用,对奇僻字做了删减。戈载认为此书收字仅为《集韵》的“十之二”,应该不会过于“烦重”。此前的词韵均把非韵脚字的平仄问题推给诗韵,而《词林正韵》则整合为一体,力求一编在手,不必他求。这种让词韵完全独立的姿态,是前所未有的。

其二,戈载全面考虑了词韵与诗韵、曲韵的关系,在比较中确立词的韵法原则。诗韵是词韵的源头,平上去入四声即是从诗韵中得来的,其编排方法亦不过“以诗韵分合之耳”。但“词韵较之诗韵虽宽,要各有界域”。戈载对毛奇龄《西河词话》“词韵可任意取押”之论大加鞭挞:“毛氏论韵穿凿附会,本多自我作古。不料丧心病狂,败坏词学至于此!”所谓广为通转,其实是古人误处,而古人“误者居其一,不误者居其九”,词的韵法自有原则可寻。与诗韵分部平、上、去、入各自分立相比,“词韵分部必以平领上去,以词有平仄互叶之体也”。词韵与曲韵之关系则有些微妙。词韵独立之初多参照曲韵,而且李渔《笠翁词韵》、朴隐子《诗词通韵》等词韵仍有曲韵的遗留。当然二者最大的不同,是曲韵平上去通叶且无入声,而词韵则平声独用、上去通用、入声独押,故曲韵不可为词韵。但是戈载制韵又多参考曲韵,他读毛先舒《南曲正韵》后感到“曲韵有与词合者”,又认为“南曲即本乎词,其于宋词之用韵,信乎殊流而同源”。

对于入作三声的问题,戈载通过考察宋人词作发现“词家亦多承用”。其中又有两种情况,其一是“以入声作三声押韵”,其二是入声“作三声在句中”。这些发现无疑是得到了万树的启发,《词律》解说〔南歌子〕又一体:“况词之变曲,正宋元相接处。岂曲入歌,当以入派三声,而词则不然乎?故知入之作平,当先词而后曲矣。盖当时周柳诸公制调,皆用中州正韵,今观词中,如‘不音‘逋、‘一音‘伊之类,多至万千,正与北曲同,而又何疑于入作平之说耶?”(万树《词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影印本)由此戈载确立了独特的体例,即在各部之末附录入作三声之例,以为填词参考,而这些入声字仍然列入入声五部。这一体例有与曲韵混杂不清的嫌疑,戈载《发凡》解释道:“入声既不缺,而以入作三声者皆有切音。人亦知有限度,不能滥施以自便。”入声的独立性得到保障,且入作三声之字注有反切,这样编排仅供有限度的使用,而非鼓励滥通。由于要照顾非韵脚字的平仄问题,戈载这一安排也是力求全面的结果。至于入作三声之字,则“俱从《中原音韵》”。对戈载这一探索性的创例,吴梅深表赞许,认为“尤有功于词学,非浅鲜矣”(吴梅《词学通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

其三,戈载运用纯熟的音韵学知识,以多种韵书作为参照,多角度探寻词韵制作的方法。除各种词韵专书之外,戈载所用到的诗韵、曲韵书籍非常丰富。由于对诗韵源流嬗变十分清楚,也就不难体会用哪一种韵书来说明韵部分合更加妥确。金人刘渊《壬子新刊礼部韵略》将206韵部并省为107韵部,元初阴时夫《韵府群玉》又并上声“拯”部,最终为106韵部,字亦删剩8800余字,成为后世通行之韵,也是多种词韵的本原。但是删并之后,将原来疆界分明的韵部混为一部。如“灰”“咍”二韵在《广韵》中为两部,用于词韵,则“灰”韵可以入第三部,“咍”韵可以入第五部;而在阴时夫《韵府群玉》中二韵并为“十灰”一部,于是《词韵略》等不得不以“十灰半”来说明其入“支纸”韵和“佳蟹”韵的情况。而以206韵来说明词韵分合,仅有“佳”“泰”“卦”三部仍有半通之例,而且可用音切标注明白,其余《词韵略》中诸多半通之例都消失了。《集韵》收字“务从该广”,韵数和《广韵》全同,而韵目用字、部分韵目的次序以及韵目下所注通用独用体例略有差别。戈载使用《集韵》韵目来说明词韵分合,又参用《广韵》,于是在《发凡》详细申述二者差异之处。如“焮”与“问”、“迄”与“物”、“废”与“对代”、“严”与“盐添”、“凡”与“衔咸”、“业”与“叶帖”、“乏”与“洽狎”,在《集韵》中注为通用,而在《广韵》中注为有别,戈载在《发凡》中详细解说,并指出“皆《集韵》为是也”。

《词林正韵》另一谨严之处是对韵字的切音十分重视,因为“字之切音最为紧要,不可混乱,故必辨而析之”。对于《集韵》和《广韵》存在反切的差异,戈载不惮举例,因为这涉及收音归韵的问题,所以他在两书之间谨慎参酌,各取其是。这也形成了《词林正韵》的一个独特体例,即同部字以反切为序排列,将同切字放在一起,首字加框以示醒目,并注明切音。这样就将许多词韵中本属两可之字辨别开来,比之其它词韵含混不清的处理方法,审音辨字更为严格。而且循声纽查字,有规律可寻,排序更加科学。至于对曲韵韵书的参考,戈载亦称广博。除《中原音韵》和《南曲正韵》之外,《啸余谱》所收之《中州韵》、范善溱《中州全韵》、李书云《音韵须知》、王《音韵辑要》、《菉斐轩词林韵释》等书,戈载皆用以参证。

最后,在继承“博考旧词,裁成独断”这一传统思路的前提下,戈载进一步改进并实践了“以古词为印证”的制韵方法,力求使词的韵法的各个方面都有规矩可循。《词林正韵发凡》:“古无词韵,古人之词即词韵也。古人用韵非必尽归画一,而名手佳篇,不一而足。总以彼此相符、灼然舞弊者,即可援为准的焉。于是取古人之词,博考互证,细加辨析,觉其所用之韵,或分或合,或通或否,畛域所判,了如指掌。”应该说,这是沈谦“博考旧词”的制韵思路的延续,连选取“灼然无弊”的词作抽样调查也如出一辙。但戈载的文献基础显然要雄厚的多,其持续十数年的搜罗阅读,阅览词籍数量可观;而且在嘉、道间,词学书籍较之以往更为丰富,朱彝尊《词综》、万树《词律》已为通见之书,有助于更深入认识词体。因此戈载的视野较沈谦开阔,其取证古词的方法有了新的发展。沈谦对于“名手雅篇”是颇为迷信的,而戈载则认为“名手佳篇”用韵也未必规范,故要选取“彼此相符”的词作为准。在名篇的基础上作再次选择,这就比沈谦前进了一个层次;选取若干词作进行横向比较,调查面大幅扩展,从统计学的角度看更加科学。

在讨论韵法原则时,戈载往往详征博引,如论入作三声押韵,引晏几道〔凉州令〕、柳永〔女冠子〕〔黄莺儿〕、晁补之〔黄莺儿〕、黄庭坚〔鼓笛令〕、辛弃疾〔丑奴儿慢〕、杜安世〔惜春令〕、张炎〔西子妆〕〔征招〕等词为证;论入作三声在句中,引欧阳修〔摸鱼子〕、柳永〔满江红〕、苏轼〔行香子〕、秦观〔望海潮〕〔金明池〕、周邦彦〔一寸金〕〔瑞鹤仙〕、李景元〔帝台春〕、辛弃疾〔千年调〕、吴文英〔无闷〕〔江城梅花引〕、姜夔〔暗香〕等词为证。对于宋词押韵的例外,沈谦感到困惑并疑为“可互通”,毛先舒则认为是“古人误处”。正因其广取博采的工作方法,使得戈载对词韵的例外情况有了更深的体认。他敏锐地发现宋词“有以方音为叶者”,而且方音取叶现象较为普遍,并沿用至今,于是提出较为通融的处理意见:“既有音切,便可遵用。”戈载对制韵体例做了创造性的调整,即将方音取叶之字“一一补于各韵之末,注‘增补二字以别之”。

《词林正韵》问世之后,广获词坛赞许,如杜文澜认为此书“辨析入微”“永为词家取法”(《憩园词话》卷二)。道光末、咸丰初,秦在《词系凡例》中称誉不已:“近时吴门戈顺卿载《词林正韵》,较沈氏尤为精密。以视《学宋斋》《绿漪亭》等书,则高出百倍矣。”(秦《词系》,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不过也有批评的声音,如谢章铤以为《词林正韵》“未必尽出诸家之上”(《赌棋山庄词话续编》卷五)。光绪七年(1881),王鹏运将《词林正韵》刻入《四印斋所刻词》,并撰跋颂扬之,《词林正韵跋》云:“戈氏书最晚出,亦最精核,可谓前无古人矣。……金科玉律,实为填词家所不可少。”此后词坛对戈载此书由毁誉并存转变为普遍的赞美,晚清词坛大家朱祖谋、况周颐等,一致肯定戈载词韵的成就,是词家必备之书。如况周颐《蕙风词话》说:“戈顺卿……所辑《词林正韵》,则最为善本。曩王氏四印斋依戈氏自刻本,刻附《所刻词》后。倚声家圭臬奉之。”《词林正韵》由此在晚清以迄民国时期,稳居词坛主流地位,成为探讨词体声韵的重要基准。

(作者单位: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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