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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的旅行

2015-12-01马士钧

文学少年(小学版) 2015年4期
关键词:啊啊啊瓶口鼻涕

马士钧

我旅游,爱去没人去的地方。没人去的地方不一定不好,有时甚至会给你意外的惊喜。

寒冷干旱的北方有一大片湿地,叫“那木斯莱”,这是蒙古语,意思是“盛开莲花的泡子”。每到夏季,湖面上盛开的莲花望不到边际,成群的候鸟在这里栖息。朋友第一次带我去,我就被迷住了,总想痛痛快快地享受一下那木斯莱的宁静。

大礼拜,终于离开了校园的喧闹,摆脱了学生的纠缠,我再次走进那木斯莱,只身一人。

那木斯莱这个盛开着莲花的地方,周围是一大片沙土地,我背着行囊,踏着沙土往前走。脚下的那些沙子细细的,软软的,像金黄色的面粉,我索性脱了鞋子袜子,光着脚丫子往前走。

夏日的阳光把沙土地晒得热乎乎的,我的双脚仿佛伸进了太阳的腋窝。周围静悄悄的,偶尔有野鸡在高高的杂草丛间闪过,有鸟儿在樟子松上唱和。这里距离乡间公路还有十多里的路程,真是一片难得的剩地。我不说它是圣地,而说它是剩地,因为这个世界上剩下的这么安静的地方,不多了。

我们那所学校,是我们那座繁华都市里的重点小学,全校两千多名学生。我带的那个班,书桌一直挤到了讲台前。我是班主任,整天面对着挤挤插插的桌椅,密密麻麻的脑袋,叽叽喳喳的嘴巴,唉,我需要清静。

夜幕降临,我支起帐篷,紧邻着盛开莲花的泡子。我躺在枕头上静听芦苇丛中的虚浮鸥、芦雁以及许多不知名的水鸟时断时续的鸣叫,悠悠然,如入仙境。就这样,我独自一人,享受着宁静,不用插着耳机听鸟鸣声、流水声的录音了,不知不觉间,我睡着了,睡得那么香那么甜……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这样很香很甜地睡下去,这就是一个很催眠的故事了,可是,别忘了,这是一次“两个人的旅行”,那个人,就要来了。

睡到半夜,我的帐篷摇晃起来了,晃得很厉害,就像有个捣蛋鬼故意拽着我的帐篷晃呀晃。

我惊醒了,定了定神,发现是夜风在搞鬼,杨树叶子哗啦哗啦,动静很大。闷热的夏夜,难得有这么凉爽的风,我索性坐了起来。

风力一阵强一阵弱,可是,帐篷却始终在诡异地摇晃。我冒出了冷汗,喊了一嗓子“谁”。立刻,帐篷口闪出一道黑影,伴着“嘿嘿嘿”的笑声。这下子,冷汗布满我的全身了。

黑影伸出手,拉开帐篷门,迈腿进来了,一屁股坐在我旁边,仍然嘿嘿地笑着。这时,我看清楚了,进来的是我的学生,绰号叫“帮主”。

他邋遢,邋遢得像乞丐。有一次,我批评学生的时候,说:“你们就闹吧,闹吧,以后都去当乞丐。”

同学们的目光就都集中到帮主那里。

我说:“你们找对了,以后你们就不认得我了,他是你们的丐帮帮主。”

教室里响起嘻嘻哈哈的笑声,冲淡了紧张的气氛。

帮主吸一下鼻涕,咽下去,发出“咕噜”一声,算是对那些目光和笑声的回应。

现在,帮主突然出现在我的身边,我惊讶极了:“深更半夜的,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老师,有吃的吗?”他没理我,伸出黑爪子,拽我的背包,“别藏着了,我都闻见味儿了。”

他叫“老师”的口气,就像叫“老兄”似的亲切随意。如果这是在学校,我会一巴掌扇过去,拍掉他的黑爪子,可是现在,荒郊野外,黑灯瞎火,面对着突然冒出来的帮主,我的心还在突突跳,我赶忙掏出汉堡、薯条,扔给他。

他舒服地靠在枕头上,“吧唧吧唧”,胃口大开。

点亮了灯,我仔细打量帮主。他脸色红润,不惨白,也不青紫,甚至比平时还容光焕发,我心跳的速度总算平缓下来,问道:“你怎么来的呀?”

“我去你家找你玩,你妈说你去那木斯莱了。”他伸长舌头,舔掉包装袋上的番茄酱,“这不,我就赶过来了。”

真是个没大没小的家伙,他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虽然我只有28岁,但是,我毕竟是他的班主任,他毕竟只是个五年级的毛头小子,而且还是个傻小子。

有一次,我正在讲课,他突然“啊啊啊”地叫唤起来。我以为出了什么事,仔细一瞧,他闭着眼睛,陶醉在自己发明的听力游戏之中。这种游戏你没玩过吧?玩法如下:用食指堵住双耳,堵一下,“啊”一声,松一下,再“啊”一声,你会听到声音大小高低的变化。他竟然忘记了这里是课堂,直到我喊了他三声,他才如梦方醒,吸一下鼻涕,咽下去,发出“咕噜”一声。

他有鼻炎,一年四季,总是鼻涕拉撒的。在寒冷的东北,得鼻炎的人多了,但像他这么严重的不多。他家条件不好,都12月份了,他还光脚丫子穿着一双夹鞋。

有一天放学,我在校门口看见他妈妈蹬着倒骑驴来接他,车上堆着纸壳、废报纸、塑料瓶子,上面坐着他小妹,和他一样拖着鼻涕的。有个家长扔掉了矿泉水瓶子,他妈停稳倒骑驴,赶忙去捡。帮主趁机快走几步,想和倒骑驴拉开些距离,可是他小妹眼睛贼,一叠声地喊着:“哥!哥!哥!”搞得所有人都往那边看。有个同学说:“帮主的专车来了,还有女秘书呢!”

唉,一个班级就是一个小小的社会,学生各色各样,杂事五花八门,闹得我不得安宁。我一直做着诗人梦,可是自打当上了孩子王,一首像样的诗也没写出来。我多么渴望摆脱挤挤插插的桌椅,密密麻麻的脑袋,叽叽喳喳的嘴巴呀,没想到,帮主竟然奇迹一般追来了。

“老师,睡吧,明天我带你去玩。”帮主抹抹嘴巴,毫不客气,枕在我的枕头上,很快就睡着了。

早晨,湖面上白蒙蒙的,雾气弥漫,笼罩了盛开的莲花。

帮主说:“老师,我们出发吧。”

“出发?这里挺好的,还去哪儿呀?”我很诧异。

“老师,你不熟悉这里,我给你当导游。”说着,他立在岸边,用食指堵住耳朵,“啊啊啊”地叫唤起来了。

“啊啊啊”的声音是很难听的。在课堂上,我一听到那声音,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可是,这个清晨,那曾经的噪音居然有了旋律和节奏,起伏跌宕,连绵不绝,惹得藏着苇丛里的水鸟都跟着唱起来,“嘎嘎嘎”、“哦哦哦”、“喔喔喔”……整个湖面都喧闹起来了。

我讨厌喧闹,喧闹毁掉了我诗人的灵感,然而,眼前的喧闹竟然让我的脑袋轰的一声,不是脑袋爆炸了,是一朵花绽放的声音,一朵很大很美的花,那是灵感之花,我想提笔为那木斯莱作一首诗啦!

忽然,白蒙蒙的雾气中漂来一只矿泉水瓶子。那不是我们常见的普通的矿泉水瓶子,它大大的,像一艘船。我看傻了,忘了作诗。水瓶子漂到眼前了,瓶口敞开着,正对着我们。

帮主抓住瓶口,稳住瓶身:“进去吧,老师,咱俩坐潜水瓶下水。”

我连连摆手:“这……这安全吗?”

“我先来!”帮主身子灵便,两条腿往瓶口里一伸,一下子就滑了进去。

“来吧,老师,没问题!”他拍打着瓶身。

我模仿他的样子,抓住瓶口,试探着往里伸腿。没料到,瓶身一晃,“扑通”一声,我落水了。

墨绿色的湖水,阻挡了我的视线,我绝望地手挠脚蹬。突然,我离开水面,飞起来了,两只虚浮鸥一左一右,叼着我的衣服,把我拽到了空中。我体重150斤,两只小小的虚浮鸥竟然把我叼起来了,它们拎着我,抡来抡去,我好像被扔进了甩干机里。我敢肯定,此时,我的体重连1斤都不到了。

帮主控制着潜水瓶,让瓶口朝上,两只虚浮鸥把我扔了进去。

落水,我被吓得心惊肉跳;甩干,我被抡得天旋地转;只有进瓶的感觉还不错,我轻飘飘的,像一团棉花落了进去。

帮主插上瓶塞,潜水瓶立刻潜入水底,开始畅游了。小鱼小虾围着我们转来转去,水草飘摇,近在眼前,偶尔有好奇的野鸭子一个猛子扎下来,瞪着小圆眼睛,贴着瓶身参观我们。

我也像好奇的野鸭子似的,左摸摸右看看,忍不住问帮主:“怎么回事儿?这潜水瓶哪来的?”

“我妈捡的。”他说得轻描淡写。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妈能捡到这么大的水瓶子?”

他抬起头,盯着我看,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刀子:“你知道我妈是干什么的吗?”

“捡……哦,回收废旧物资的。”

“没错,她是捡破烂的,可是,她能把所有的破烂都变成宝。”他见我听得很入神,便侃侃而谈起来,“哪天有空儿,老师,你去咱家玩,你就知道咱家什么样了,你就了解我妈了,她了不起呀!她能把废报纸变成新书,各种各样的书,我们家已经快成图书馆了,要什么书有什么书。那些纸壳子,在她的手里变成了金碧辉煌的宫殿,精致华美的家具,我们家就是那么漂亮。还有她骑的那辆倒骑驴……”

帮主的话还没讲完,眼前突然一片光明,潜水瓶冲出了水面。

明晃晃的大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一朵朵粉嘟嘟的荷花,正冲着我们笑呢,晶莹的露珠就是它们闪亮的眼睛……

“砰”的一声响,瓶塞飞了出去,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力,潜水瓶变成了飞天瓶,呼啸着冲向了蓝天。

“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我以为出了安全事故。

帮主嘿嘿地笑着说:“老师,放心吧,请饱览湿地全景。”

我往下一瞧,整片湿地像巨大的盆景,尽收眼底。几十只虚浮鸥排成整齐的两支队伍,翱翔在飞天瓶左右,像护航的卫士。我放心了,尽情地享受着眼前的美景。

我想起刚才的话题,便问:“你妈妈骑的那辆倒骑驴,有什么特别的吗?”

“当然喽,”他扬起下巴,“一般人都以为那上面装的全是破烂……”

“不,我可没那么认为,”我不甘心做一般人,“那上面还有你小妹,一个可爱的小姑娘。”

“嗨,那都是障眼法,你被骗啦!”他紧盯着我,哈哈地笑起来了,笑声有点儿冷。

我觉得自己成了个傻瓜,而且是在学生面前,尤其是在帮主这样的学生面前,我的脸不由得一阵阵发热。

这样的笑声,我很熟悉,它经常回荡在课堂上,但不是出自学生的嘴巴,而是我的嘴。有一次总结月考卷子,有一道很简单的题,全班只有帮主一个人答错了。这样的题,还用我在课堂上浪费时间吗?我生气了,举起帮主的卷子,说:“这是全班最低分的卷子,连第三题这样的题都没答对,真是很可笑,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嘴里发出笑声,双眼却怒不可遏地盯着帮主。帮主的脸不红不白,眨巴眨巴眼睛,吸一下鼻涕,咽下去,发出“咕噜”一声。

现在,我很尴尬,只能岔开话题:“你怎么没吸鼻涕呀?你不是有鼻炎吗?”

“什么鼻炎呀,你搞错了,那叫气功。我那么一吸,就把坏情绪收集起来了,我会把它们转化成冷空气,我妈修建的宫殿,在这个季节里,最需要冷空气降温了。老师,一会儿你就会享受到那凉爽的空气了。”

我好像在听童话,听得我目瞪口呆,更像一个傻瓜了。

突然,飞天瓶倒扣过来,我目瞪口呆地滑出了瓶口,“啊啊啊”地惊叫着,比课堂上的噪音还难听。可是,并没有大祸临头,我轻飘飘的身体随风飘荡,就像一朵云,或者一根羽毛。

帮主拉住我冰凉的手,说:“快到了,那就是咱们家。”

虚浮鸥围着我们扇动翅膀,“呼呼”的风吹着我们,一直把我们送到一片荷叶上。这里的荷叶是连成片的,这一叶挨着那一叶,紧贴着水面,好似浮萍,我们手牵着手,一起踏过一片片莲叶。莲花盛开的时节,正是虚浮鸥孵化幼崽的时候,它们的窝就搭在莲叶上。我们的脚步,惊扰了窝里的“小绒球”,它们张着小嘴巴喳喳地叫着,好像是害怕,又好像是兴奋。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抓起一个“小绒球”玩玩。

帮主使劲拽了我一下,提醒道:“别骚扰这些幼崽,小心它们的妈妈往你头上拉屎的。”

我仰头望望盘旋的虚浮鸥,它们还像护航的卫士一样,但是这回不是在保护我们,而是在提防着我们,更准确地说,是在提防着我。帮主和它们像老朋友似的,一会儿对这个说:“没关系的,我们都是朋友。”一会儿又冲那个招招手。

脚下的片片莲叶,如同一级一级的台阶,引导着我们向前走,走,一直走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门前,阵阵凉风,习习而来。这时,太阳火辣辣的,凉风吸引着我,三步两步就迈进了宫殿。哦,好凉爽呀!可是,就在享受凉爽的时候,我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以后你们就不认得我了,他是你们的丐帮帮主。”

“帮主!帮主!帮主!”

“嘻嘻嘻……哈哈哈……”

……

这是我多么熟悉的声音啊,很多就出自我的口中,它们夹杂在凉风之中,包围着我,让我冒了一身冷汗,又冒了一身热汗,冷汗热汗冒得我心惊胆战,坐立不安。我一边急匆匆地往外走,一边慌慌张张地说:“时候不早了,明天是星期一,有课。”

帮主拉住我的手,指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告诉我:“老师,不用急,我妈送咱们回去。”

我望着那耸起的山峰,真的像他妈妈蹬着倒骑驴的背影,旁边那个小一点儿的山包,就像他小妹。

这次那木斯莱之旅,不知是过度疲劳还是怎么的,有些事情记不清楚了,有些却记得牢牢的。

如果你问我是怎么回来的,我说不清楚,我只能告诉你,星期一早上的闹表把我吵醒,我抓起一个面包,就急三火四地赶往学校。进了教室,我先向帮主的座位望去,他笑吟吟地坐在那里,笑脸如一朵盛开的莲花。遇到我的目光,这朵莲花就低垂了下去。

我的目光又扫向其他同学,他们个个都像莲花一样灿烂。我惊呆了,木木地立在讲台前,忘了说惯例的话:“好,同学们,现在是晨考时间。”

同学们的目光像花瓣上晶莹的露珠,有几分惊讶,也有几分恐慌,直直地望着我。一时间,我觉得孩子们是这样可爱,我笑了。立刻,教室里的满湖莲花荡漾起来了,好像一阵清凉的风掠过湖面。

课间,帮主第一次主动凑近我,跟我说了话。他说:“老师,我梦见你了,你掉水里了……”

我问:“是不是你妈妈用倒骑驴把咱俩送回来的?”

他兴奋极了,吸一下鼻涕,“咕噜”一声咽下去,然后,狠狠地点点头。

(责编/冉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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