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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黑红

2015-11-22陈驰

都市 2015年5期
关键词:疙瘩司马老爷

陈驰

浪漫黑红

陈驰

野猪河在白天是狂放的。

当日头刚一露脸,野猪河便在那一汪赤血火红里挣扎咆哮,然后带着一股野性的激情赤条条地、响着耀眼的黑色倾泻下来,吼叫着把宁静沉寂的群山冲荡得千疮百孔,又桀骜不驯地向山外奔去,急不可耐地涌入那条天下闻名的混沌大河,汇入远方那片暗红的霞光里。一路上,它是狰狞恐怖的,它扬起黑黝黝的臂膀凶狠地追打着从大山肚子里钻出来的运煤船队,拼命扭曲着犬齿般的河床,发出令人惊骇的怪声。

嗷嗨——嗷嗨嗨——嗷嗨!

一种粗犷雄浑的号子声与涛声拧扭在一起,吃力地从河的下游漫漫爬过来,在荒芜的山野间徘徊,徘徊得苍凉而渺茫。

逆流而上的纤夫们,躬腰合着响亮的号子爬行在河床岩壁间。河湾处,一队队挖煤工正弯腰塌背把煤背上船去。血色的霞光,为他们黑黝黝的脸膛镀上一层金辉,那一张张旧日历般的脸膛冷峻的像一个冬天,每道皱纹里都埋藏着一段艰辛的历史。挖煤工的喘息声和纤夫的号子声像刚从汗水中捞出,鼓荡着咸味的苦涩随着河水从大山肚子里溢出来,滚打着扑向山外那辽远的地方。只在暮色降临时,纤夫们扔下纤索拉着的沉重木船,挖煤工丢掉背篓和手中的鹦嘴锄,野鸭般跳进野猪河里赤条条地撒欢打滚,所有的晦暗艰辛和说不完的苦涩,才算缓缓融进西天那轮红艳艳的夕照里。

于是,野猪河与整个黑压压的大山蓦然变得浪漫,变得春情盎然,像只巨大的摇篮,既孕育着生机也孕育着荒唐和荒诞,真正变得像条生命之河了。

如果不是关外燃起的那场连天战火日益逼近,如果不是司马老爷奋起组织了民团自卫队,在四处山口与溃败的乱军以及尾追而来的日本鬼子连连接仗,将战祸拒之山外,鬼知道黑疙瘩沟会变成什么惨样儿,兴许这片二百年前由老祖宗们汗摔八瓣开发出来的10孔煤窑,偌大的基业,连同这片黑乎乎的群山荒野都将不复存在。至少,野猪河边不会再有如此古老原始而又麻木得令人怪想联翩的生活图景,河水也不会变的黑里泛红,那么桀骜不驯。

如此,当夕阳厌倦地闭上眼睛,沉进那抹玫瑰色的梦中之时,河的黄昏,才会氤氲出一片神秘和圣洁。这时的水不再是黑的,草也变得葱绿,就连峡谷那一向黑森森的嶙峋巨岩,那被放荡的河水永不停息地冲刷了几千年的悬崖峭壁也换上一身粉装,仿佛熊熊燃起的情火。晚霞像豆蔻少女的初潮,红艳而洁净,为浪涌铺上一层羞涩的温柔。

这时,在源头的那湾没有浪涛的水潭里,就会出现一个人,一个令所有挖煤工和纤夫船工们眼热心跳的女人身影——自她来到黑疙瘩沟后,司马老爷才舍出老命把沟里挖出的乌金全运到山外,换成大堆大堆的现洋再买来枪支弹药,组织起一支硬邦邦的民团自卫队。

那是一个年轻出挑的女子,成熟、浑圆,火候恰好。妩媚浅淡,不含丝毫妖冶,平实真切,却又偏偏能让人联想到洞房的热烈和永远旧不掉的新娘。

她从那湾没有浪涛的水潭走出,掐下一朵欲放未放的苇花骨朵儿,轻拂着身上不断滑落的水珠,一手梳理着湿漉漉的头发准备返回离河岸不远的青砖碉楼里。站在一旁的小丫环机灵地递上一件真丝睡裙,她惬意地张开白皙的两臂,由小丫环将睡裙柔柔地黏在身上,再用腰带松松垮垮地挽个花结。她知道自己的这个姿态很迷人,至少对年迈但仍很粗蛮的司马老爷诱惑力很大,几乎一看见她这个样子就发狂,总要饥不择食般地同她荒唐一回。司马老爷平时很威严,绷着多皱的马脸很有一点族长的架子,那两撇银白色的八字胡须像一左一右随时出鞘的剑刃,让所有黑疙瘩沟的汉子们都胆战心惊。只有在她面前,司马老爷才会暴露出一个老族长的所有下流。

那水潭其实也同样是墨黑的,从黑疙瘩沟流出的水都是墨黑的。但她每次在里面沐浴完毕都会升华出一种纯净的感觉,从司马老爷身上沾染来的匪气、霸气、腐气,以及一个抽大烟的老男人所特有的酸臭气息,都会随着每一滴水珠儿的弹落而云消雾散,它会产生一种类似于“新婚”的再造感。突然,她看见那边河滩上卧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一种十分奇怪的声音从那团黑乎乎的东西里顺风传来。她踌躇了一下,好奇、惊讶又略带恐惧地向河滩缓缓走去,机灵的小丫环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奇怪的声音愈来愈响,黑乎乎的东西愈来愈近。她倏然像一尊透明的大理石雕像一般立在那儿,见到的是一团庞大的苍蝇群体在扭打、翻滚、争夺着进行一场伟大而又艰苦卓绝的圣餐。她心里一紧,那支鲜灵灵的苇花骨朵儿跌落在地上。忽然,苍蝇们嗡地一声,腾空而起,像一团黑云在天空中越升越高,渐渐地消失在那片黑红黑红的暮色里。在坦荡而又卵石丛生的河滩上,蝇群飞去的地方是嘴对嘴醉倒的一个男人和一只野狗。她顿时迷离了双眼,困惑地望着那个男人和那只野狗。

她立刻感到一阵眩晕。

她当然认识他,正是这个精壮的汉子把她从关外的连天战祸中解救出来,带进了这片黑沉沉的大山,还让她脱离了以往的窑姐儿生涯,住进了豪华的青砖碉楼。她也认识那只野狗,知道他管它叫“黑妞”。其实它是只公狗。黑妞常常在半夜里溜进大院,偷吃司马老爷和他的妻妾们丢弃的东西,里面也有她专门留给它的食物。她慢慢俯下身子跪在沙滩上,抚摸着他的脸和他的全身,一串晶莹的泪水滴落在他那黝黑污秽的脸上。她忍不住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高高耸起的胸脯上,垂下长长的睫毛,啜泣着……但这只是一刹那,她似乎很快便醒悟过来,镇静了自己,放下他的手站起身来。

她怜悯地轻叹一声,扭头对身后的小丫环说:“鬼六又喝醉了,你去叫几个家丁把他送回去吧,连带那只狗……别让老爷看见他这副模样。”小丫环乖巧地点点头。

然后,她就风吹柳枝摇啊摇地朝碉楼大院走去了。

在他身后的远山,偶尔会响起几声稀落的枪声,但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暮色笼罩的河畔山巅那顺风传来的纤夫船工和挖煤工们背煤时所发出的粗犷沉重的号子声,那声音断断续续时隐时现,把河的黄昏搅得支离破碎——

嗷嗨——嗷嗨嗨——嗷嗨!仿佛是一组人声的交响越来越近,越来越雄浑,就像另一条大河在流淌,在澎湃,在摇撼着这片辽远而又古老的山地荒野。

小丫环喊来几个剽悍的家丁,他们把长枪背在身后,从地上架起鬼六那两只软软的胳膊,一把提了黑妞,踏着传来的号子蛮横地向山坳处一片破旧低矮的黑石窑洞拖去。河滩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辙痕。

山坳里,黄昏中,飘来一声怆然而凄苦的爬山调儿——

嗷嗨嗨——

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

地上黄土九十九条沟。

哥哥找妹找过九十九座山头,

妹妹寻哥寻过九十九座门楼。

九十九座山头九十九头牛,

九十九座门楼九十九回愁。

嗷嗨嗨——

那片布满破旧黑石窑洞的小山坳便是金鸡镇。

门口蹲着两只青色石狮的碉楼大院,就坐落在野猪河畔、金鸡镇的最东头。

桃花儿走进戒备森严的院门,小丫环悄没声地跟在她身后。

这时,一个叫林岗的年轻军官正好在客厅里等待司马老爷的召见。

远远地,他一眼就看见了她窈窕的身影,他的心顿然莫名其妙地怦怦狂跳起来,那种沉闷而浑浊的心跳一度跑出了他的体外,以至于听上去就像是从附近的一个树林里传来似的,有些类似于用白蜡杆拍打被褥的声响。好一会儿他才回味过来,是周围那些朝她射去的目光利剑,搅乱了自己心神,连汗毛孔都涌上一阵燥热。门楼边上那两排警卫的家丁,包括大院四周每个炮楼顶上站着的自卫队员,都在斜视着向她做出并非庄重的注目礼。他知道,那每一道浑浊的目光都极为贪婪,恨不能刺破她身上的真丝睡裙,再伸进去对里面那每一片白细的肌肤和每一个诱人的部位粗野而放肆地搜索一通。这是一种很疯狂而又很胆怯的意淫行为,黑疙瘩沟的每一个汉子背地里都对桃花儿姑娘进行着这样的意淫。

这些林岗都知道,他明白那些目光里的含义。自从他身不由己地落难到黑疙瘩沟,走进这座象征着权势和愚昧的碉楼大院,他就猜出了司马老爷把她占为己有的全部用意——绝不仅仅是为自己受用,在需要的时候与她荒唐一回;也不仅仅作诱饵,让黑疙瘩沟那些外来的、非司马姓的汉子们俯首帖耳——在自卫队成立那天,司马老爷就威严地宣布:凡是服从他指挥打仗玩命立了战功的人,经他恩准,都可有幸与桃花儿姑娘荒唐一回。司马老爷是要把她作为特殊的凝聚剂和润滑剂,来进一步强化他在黑疙瘩沟的统治和权威。

于是,在黑疙瘩沟的汉子们心中,碉楼大院便很有点诲淫的意味了。

也难怪,黑疙瘩沟自打有了人家,女人就很少,一直是阳盛阴衰,像桃花儿姑娘这样美丽而又妖艳的女人更是绝无仅有。林岗甚至暗暗猜想,她如果在这里开一片窑子,不出一年准能发大财,黑疙瘩沟每个男人用命赚来的每一块大洋、每一块铜板,都会像流水般地带着清脆的响声流进她的钱袋里……但那样,她在他心目中便不会再有任何魅力。林岗包括一些非司马姓的汉子们就会毫无留恋地离开黑疙瘩沟,弃司马老爷而去——这里可能马上就会爆发一场毁灭性的血战,没人愿意白白丢掉自己宝贵的性命。

她加快了脚步,但仍不失柳枝的柔软和招摇,扭啊扭地穿过目光组成的重重箭阵,抬腿迈进碉楼。这时候,火红的夕照刚好泻入青砖门楣,她裸露出睡裙外的两条象牙般的小腿,和她那张白皙妩媚的脸庞隐隐蒙上一层透明的粉红色薄纱。

客厅里,身穿戎装的林岗正在焦躁地踱步,他修长的腿上一双蒙了厚厚一层灰尘的马靴发着吱吱尖叫,靴跟上的马刺不时地撞击着青石地面,偶尔还会迸射出零星火花。大个子,红脸膛,脑门上一根青筋直跳,像蜷曲蠕动的蚯蚓。桃花儿刚一迈进门槛,他停住了脚步,随即后跟一碰很规范地做了个立正的姿势,但眼神却像触电似的慌忙避开了她那松松垮垮的真丝睡裙,和她那月白似的姣美面庞。

桃花儿无声地抿嘴笑了,细密的皓齿仿佛也变得透明而粉红。

这个林参谋长大概是黑疙瘩沟唯一不用色迷迷的眼光看她的男人。

他当然不会那样看她,没有这个女人他或许早就做了司马老爷的刀下鬼,就算不死也会想方设法逃出这个土匪窝子,回平城报告阎总司令调部队来剿灭他们。一个毕业于保定军官学校的堂堂国军营长,率队在长城以北同日寇血战了三昼夜,兵败逃进野猪河口,竟成了一帮乌合之众的俘虏。所有溃败的残兵连同他自己都被剥下军装反剪了双手吊在一孔窑洞的横梁上。一个留着像刀刃一般尖利的八字胡老头坐在太师椅上看着他们挨打,他们每挨一鞭子,那个糟老头就大叫一声:好!然后就一个个拉出去砍了……轮到他的时候,他闭上了双眼,他懒得去分辨那根鞭子的末梢是用什么做的,也没有留意判断那鞭子落在身上的部位和时间,好让肌肉调节好来承受它。这些都没什么,只是没有死在日本鬼子的枪下却死在这帮土匪手里让他实在心有不甘。他咬着牙一声不吭。他不知道那几个交替着揍他的人是什么时候罢手的,也不知道那个糟老头为什么不再大声叫“好”,他像是觉得自己睡过了一觉,是一个女人柔柔的说话声让他苏醒了过来。

窑洞里的人都退了出去。脊背上有一些黏糊糊的东西在流。窑洞深处整齐地堆放着缴获来的枪支弹药,他瞅见几只老鼠从上面窜过。

那个嗓音柔柔的女人站在门边和糟老头说话。垂头吊在梁上的他微微睁开点眼皮,他看见窑外的黄土地上有一双穿绣花鞋的小脚,脚尖的方向正冲着他。他一仰头就看见了那女人很漂亮的眼睛,恰好那女人也在看他。他相信那女人不认识自己,可为什么她一边说着话一边看着自己呢?他感到一阵莫大的羞辱,心里觉得极为难受。

那女人无疑是个美丽而风骚的女人。

他再一次仰起头,脊背上一阵火辣辣的感觉,他的目光接触到她脖颈上的肌肤,顿时腑脏里聚集起了一种模糊的欲望。他不愿意那女人看见他的裸体,不仅仅因为羞怯,他感到一股咸咸的痰堵在他的喉口。那女人在窑洞门边停留了很短一段时间。她离开之后,他便被放下来,松了绑。

重新穿上军装。

不再有蘸了水的皮鞭和太师椅。

留着八字胡的糟老头走过来,没头没脑地端过一碗酒,朝他大咧咧地一杵:

“娘的,误会了。打今儿起,你就是俺的参谋长!俺司马老爷决不会亏待你……”

他接过酒碗仰脖一饮而尽。

活见鬼!他在喝下那碗烈酒的时候居然没有怒气勃发,居然答应留下来伺候这个翘着两撇八字胡须、一身大烟臭味儿的糟老头子——司马老爷。他当时肯定是糊涂了。酒里、心里、脑袋瓜子里所晃动着的,全是那个美丽女人的身影。他似乎不觉得背上怎样疼了,肌肉里又充满了力量。直到后来在黑疙瘩沟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恍然意识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紧张、新奇还杂糅着模糊的憧憬和渴望的东西,正在悄悄弥漫和渗透着他整个被战火灼伤了的内心。

后来,他知道了那个女子叫桃花儿,住在青砖碉楼里。

后来,他就死心塌地的给司马老爷当起参谋长来。

但他始终没有勇气像黑疙瘩沟的男人们那样火辣辣地盯着她看……

“你回来了,事情办完了吗?”她柔柔的嗓音像是从雾中飘来。

“办完了。平城的阎总司令同意把我们的自卫队编入国军序列,也答应了司马老爷的要求,暂时不把部队开进黑疙瘩沟。不过……”

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液,粗大的喉结紧跟着费力地滚动了一下。实际上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墙壁上的一个斑点,挺直的身板像一株板栗树,可他明显地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目光在温柔地抚摸着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顿时又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那种令他自己都感到沮丧和不解的、沉闷而浑浊的心跳声又一度跑出了体外,像煤黑子们从山顶上抛下煤矸石那样,先是滚动的隆隆声,接着便破碎了。刹那间,他觉得自己那原本充满阳刚的个性,孤傲的自尊,以及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面前所应保持的所有自信,都一下坍塌了,他感到自卑极了。他不得不沮丧而又无奈地承认:在这个女人面前,他恐怕再也强势不起来了。

“你坐吧,先歇歇,慢慢说。玉儿,给林长官沏茶。”柔柔的嗓音里透着明显的宽容。但她自己并没有要坐的意思,仿佛随时准备飘然而去。

林岗有点迷迷糊糊,他下意识地坐下,又下意识地把那杯茶一饮而尽,连茶叶都吞进了肚子里,之后才说道:“阎总司令要我们服从指挥,守卫好这片山区,不给日本鬼子留下突破口。为了便于同平城联络,阎总司令特派一名联络副官带着一部电台跟我来了。”

说起军事上的话题,林岗的思路开始变得清晰、流畅起来:“我们自卫队正式编入驻平城国军序列,番号是二战区新编第5军晋绥独立大队,驻守野猪河口及河口以北、平城以南的金鸡矿区,任命司马老爷为晋绥独立大队上校司令官。我带来了委任状和阎总司令的第一号战令。”

“这么说,真是要打仗了……你是要见司马老爷么?”

“军情紧急,我需要马上向他禀报。烦劳姑娘,请老爷下楼来。”

“当然。你不必这样客气……还有,鬼六中队长又喝醉了,还请林长官多关照些。”

桃花儿说着点点头,又朝他莞尔一笑,便转身朝楼梯快步走去,透明的真丝睡裙随之高高地飘扬起来。林岗立刻敏感地捕捉到一丝从她身上飘来的玫瑰花似的温馨体香,还听到一阵细碎均匀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一抹脸,这才发现,浑身不知何时竟然已是大汗淋漓。

鬼六又在喝酒了。他与酒相爱得如胶似漆,酒使他兴奋,更让他麻木,能让他忘却一切烦恼忧愁和过去下窑当班头、跑船当船老大、闯关东当军爷的辉煌,酒给了他一个公而忘私的酣畅激荡如花如玉似旷似野的桃源世界。他喝醉酒若不倒头睡得像头死猪,便会跑进河滩站在浑浊的野猪河边东倒西歪地大声干嚎。谁也听不清他嚎叫的是什么,但人们听到他那浑厚嘶哑的吼叫声,便总会隐隐约约地联想起远逝的先祖……鬼六从小就有惊人的酒量,他把下窑挖煤、跑船贩煤赚来的钱几乎都换酒喝了。他简直就是在辛辣的酒精中泡大的,他的腹腔实在就是一个琼浆般酒的湖泽,汹涌澎湃。这就注定了他要比一般人更爱酒,更贪酒,只是从未像现在这样昏醉过。

人们发现,自从桃花儿姑娘离开山坳里的黑石窑洞,住进了碉楼大院,他吐的流的屙的尿的便都是酒的芬芳了,那浓烈的酒香能醉倒一方土地。不过,除了司马老太和族长司马老爷,黑疙瘩沟没人敢当面嘲笑鬼六,因他自从关外回来,腰里就片刻不离地掖着一把泛着清冷幽光的驳壳枪。

陪伴鬼六的照例只有黑妞和司马老太。

在那孔黑乎乎的窑洞里,司马老太像往常一样坐在墙根下的一只木墩子上,漠然地看着鬼六喝酒,一边巴塔巴塔地抽着旱烟。偶尔也会停下来,摇摇头:“为个婊子就这样儿,值个甚?喝不了就别喝,像条死狗,没出息透顶。俺年轻那阵儿,啥阵仗没见过,那时的爷们个儿顶个儿,喝酒三斤不醉……”司马老太也不管鬼六听清没有,自顾自地唠叨着。黑暗中她像一颗干缩的酸枣核一样,脸颊老得似雷公,只有那双蓝得不能再蓝的眼睛还在一刻不停地溜溜转动。金鸡镇已经没人知道她原来的姓名,只知道她是司马家族里辈分最高、年龄最长的人,但她不能当族长,因她原本并不姓司马。鬼六9岁的时候问过司马老太多大年纪,她说99岁,鬼六29岁时又问她多大年纪,她仍说99岁。她好像一直独居在这孔黑窑里,窑壁上张牙舞爪地绘满了赭红色的古怪图案,除她之外,黑疙瘩沟已没人能看明白这些图腾究竟隐含着什么意义了。那窑的穹顶筑造得像坟丘般古怪,似乎也与窑壁上的图案有某种暗合。窑外是三堵残破的墙垣圈着的一个小院,院子里疯长着葱郁的蒿草棵子,掩着一条直通窑门的青石小径。草棵子下面花蛇横行,刺猬称霸,一只黄鼠常常坐在窑里黑洞洞的桌子上,转动着绿莹莹的眼睛,与司马老太碧蓝色的瞳仁对视。鬼六从小就爱钻进这小院里来捉刺猬,从关外回来见父兄嫌他败家不待见他,便索性搬进去与司马老太住在一起,当然还有黑妞。

司马老太永远99岁,她永远抽着那支古铜翡翠嘴儿烟袋——据说那是她早已死去的男人留给她的定情信物。只要她端起这支烟袋,打开的话匣子就总也收不住,都是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那年,张果老带着兰彩和从咱黑疙瘩沟路过,走到野猪河边,张果老那灰猴假装不小心把鞋掉进河里……哼,活脱一个老灰猴……咱那野猪河里的孤魂野鬼多着哩,你先租爷爷杀官兵,一刀一个跟砍瓜切菜似的,要说杀人放火,没人能比得上你先祖爷爷。哪像你们,哼,来了几个洋官兵就吓得连沟口都不敢出了,船也不敢跑了,都是缩头乌龟球杵的货!你先祖爷爷在世那阵儿……”再到后来,司马老太又在说些什么,任谁也无法听得清楚了,只见她的瘪唇还在歙动,那嘴里鼻里还在悠悠地冒烟。但有时她却很清醒,竟也能说几句极为文气的话来教训鬼六:“……你这小灰猴,小小年纪就沉于酒色,总有一天让先祖爷爷抓了去。古书里说,壶内乾坤大,杯中日月长。俺年轻那阵儿,家里的中堂上就挂着这副对联,此乃圣贤语矣,至理名言……酒,切莫过量。你这灰孙子也该为那姑娘想想,女人当婊子……哼,也难哩……”说完,她那瘪唇又开始无声歙动,嘴里鼻里又继续悠悠地冒烟。

对司马老太的话,乍一看,鬼六似乎无动于衷,但实际上心头已然压上了一块沉重的石头,以后的许多日子里,只要有人跟他提起桃花儿姑娘,他的头发便唰地白一根,并抓起酒葫芦喝个烂醉如泥。喝醉了便没白没黑地在河滩里游荡,有时碰巧了,就能看见桃花儿姑娘在沐浴。若碰不上,他就会在干嚎之后痴痴盯着河边不远处的那座碉楼大院,但映现在他眼帘里的却是一座裂开的巨大枯坟,他看到里面有只白生生的骷髅也在痴痴地盯着自己,深深的眼洞里隐藏着一种淡淡的哀怨和乞求。鬼六被那骷髅的眼睛逼视得浑身颤栗,四肢痉挛。

但现在他还没有醉到那个份上,司马老太也没有用极为文气的话教训他。因此,当司马老爷的大儿子司马虎叫他去碉楼大院开会时,他便掖起酒葫芦,摸摸腰间的驳壳枪,站起来晃晃荡荡地跟着司马虎走了。

就在青砖碉楼的客厅里,司马老爷居中,两边各有三只椅子八字排开,一边是他的三个儿子,另一边端坐着军装齐整的林岗和平城晋绥军司令部派来的联络副官刘福贵,空着一张椅子。原先民团自卫队的头头脑脑们也都来了,个个披件黑土布小褂,趿拉着硬邦邦的砍山鞋,腰里别根旱烟杆。当时黑疙瘩沟的挖煤工都这打扮。也不坐椅子,随便找个旮旯两条腿一盘,往青石板上一眯,都是这副鸟样!

桃花儿没下楼来,但鬼六知道她肯定就在楼梯口左近。

司马老爷先让林参谋长宣读了阎总司令的委任状,然后呷了口浓酽的黑山茶,在太师椅上盘起腿翘着八字胡慢悠悠道:“奶奶的,咱打今儿起就是他娘的堂堂国军了,就得有个样儿,就得有点规矩。咱不学国军的规矩,咱的规矩就是司马家族的族规,谁犯了规矩一律家法处治。打仗听林参谋长的,治家得听俺司马老爷的……呃,为甚?嘿嘿,老爷俺不懂打仗,压根儿就不是啥的狗屁司令,俺是族长!你们说,对吧?”

司马老爷的三个儿子和众人都稀里糊涂地点头应着声。

“呃,这个,这个……咱独立大队下设四个中队,下面还有小队。中队长嘛,就让虎儿、豹儿、彪儿来干,剩下的那个自然是让鬼六先干着啦……娘的,俺说鬼六,你这灰孙子可不像虎儿、豹儿和彪儿,他们没干过这勾当,你可是在关外带过兵打过仗的,别他娘的太拽了,你要是再天天像个醉驴,老爷俺可要打你的屁股……”

“那,灰哨哨的全没一点看头。”司马虎忍不住接过来嬉笑道,“鬼六的屁股长满了酒疮,可不像桃花儿姑娘那样白净……啧啧。”

哗啦众人哄笑起来,打了鸡血似的一下都来了精神。

“你见过?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一个体形肥壮、叫白毛的班头打趣地问道。他刚从煤窑里上来,脸上的煤灰还没洗去,露出一口白牙朝司马虎挤挤眼,“莫非大公子跟桃女子有一腿?”

“呔,你这煤黑子见过啥阵仗?看个屁股算什么,桃花儿姑娘最惹眼的还是那对奶子,白得像雪,鼓得像对儿葫芦,可比你那张鸟脸耐看多了。”

“要我说,桃花儿姑娘最让人爱见的还是那两条长腿……”司马豹眯起了眼,朝靠墙根猫着的鬼六瞟了一下,“不信?你们问问六哥,他最知根底儿。”

“啥根底儿?扯淡……”鬼六瞪起眼睛含混不清地骂了一句。

嗵!这边端坐着的林岗忍不住使劲跺了一下脚,靴跟上的马刺碰在青石板上,迸溅出几星火花——妈的,这哪儿有一点军人味道,都是他妈的地痞、流氓、土匪、乌合之众!

“诸位,我们是开军事会议,别尽瞎扯淡!”他极不满意地横了众人一眼。

“林参谋长说得对,咱这是在讨论抗日救国、抵御外侮的大计,不是儿戏。”穿着一身学生装的司马彪扬声应和道,“平城的男女老少都武装起来了,要与小鬼子决一死战,与平城共存亡。可咱们这儿,还是死水一潭,烂稀泥一堆……哼,不像话!”

司马老爷也板起了脸:“对了,这可是军事会议。娘的,以后老子说话,你们不许乱插嘴。呃,这个,咱们是国军了,是国军就要打仗,打日本人,守卫好黑疙瘩沟。日本人来了咱打仗,日本人要是不来,咱就好好挖煤。呃,这个这个,古人说‘占山为王’嘛,咱就是黑疙瘩沟的山大王,北打鬼子,南拒国军……”

司马虎见父亲说溜了嘴忙小声纠正道:“爹,错了,是北打鬼子,南联国军。”

“呃?南拒国军也不错嘛,反正不管是日本鬼子还是阎官家的国军,谁也不能进俺的黑疙瘩沟,休想到俺的金鸡镇来耍威风。”司马老爷说着伸手捋了捋唇上的八字胡须,挺直了腰,“阎官家跟咱好言好语,甚事都好商量,要是玩横的,咱就给他个黄鼠狼撩腿——球也不尿!俺司马老爷……”

刘副官突然适时地咳嗽起来,剧咳之后张嘴一口浓痰唾在青石板上。

“又错了,爹,您现在是司马司令,不是司马老爷……”司马虎忍不住又提醒道。

“鸟!老子是族长,不是老爷是甚?呃,这个,这个……”司马老爷的思路好像一下被搅乱了,只好把头偏向林岗,“林参谋长,俺再训点啥?”

林岗用鼻子“哼”了一声,递过一张印着黑字的纸:“阎总司令的战令啊,不是早说好了嘛,您老要亲自宣读。”

“就这鸟玩意儿?呔,老爷俺不识字,读个屁。”司马老爷黑起了脸,一只手使劲扣着脚趾缝,一只手伸出来推开电令,“不就是两档子事,俺背也背下来了——第一,他娘的小日本已经包围了河口一带,要准备跟咱们干一仗;第二,在河口和金鸡镇各修一道工事。这算个甚?俺的独立大队不是没见过真格的,小日本和国军都是手下败将,不修甚的鸟工事也照样能把狗日的打个屁滚尿流……不过,说归说,干归干,娃儿们还得听林参谋长的,他说修工事你们就得把工事修好,他说这仗该怎么打你们就怎么打,他是为咱黑疙瘩沟好,听他的话就是听俺司马老爷的话。”

“可您老是咱独立大队的司令呀……”司马虎颇为不服地插嘴道。

“鸟!还是那句话:治家听俺的,打仗听林参谋长的!你们不是都惦记着桃花儿姑娘吗?那就放明白喽,不好好打,放小日本进来,最先挨排子枪的就是桃花儿姑娘和咱黑疙瘩沟的婆姨们,小鬼子都是野牲口,他们可不会放过一个女人哩。俺司马老爷说话算话,你们谁打仗玩命不怕死,俺就恩准谁……”

司马老爷正说得起劲,被林岗打断了:“还是先宣布一下防御方案吧。”

司马老爷点点头板起威严的面孔,然后放下两腿,腾地站在了地上,众人见状忙都竖起了耳朵。不想,司马老爷腾腾地踱了几步后,却一抹脸,给大家讲了个荤段子,引得众人都咧嘴大笑起来,甚至连林岗和刘副官也忍不住笑了。

可司马老爷没笑,仍旧板着脸。待大伙笑罢,这才冷冷地哼了一句:

“可上了战场,谁要是胆小怕死,当缩头乌龟,老子立马起手一刀宰了他!”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都做声不得。

幸好司马老爷大烟瘾犯了,便及时收了场:

“呃,这个,这个,老子的话训完了,剩下的由林参谋长接着训,你们可都得听他的,谁不听就打谁的屁股……”他捋捋八字胡,趿拉着一双绸面软底鞋,边说边呵欠连天地上楼去了。

林岗与刘副官对视了一眼,哭笑不得地展开了地形图。

这时,桃花儿那丰腴诱人的身影在楼梯口一闪,鬼六看见了,众人也看见了,都咧开张鸟嘴傻笑起来,没人再去关注什么地形图。

惟有司马老爷的小儿子司马彪没动心思,仍弯了腰站在林岗身边,盯紧了地形图听林岗讲解,还不停地往一只小本上记着什么。林岗知道,司马彪是全黑疙瘩沟唯一能识文断字的人,只有他在平城读过中学,也只有从他嘴里才能听到一些诸如“抗日救国”、“抵御外侮”之类的激昂话语,这个中学生是自愿参加自卫队的。林岗见他听得认真仔细,便也打起精神尽量说得详细些。

其实仔细听他讲解的还有一个人,就是低了头猫在墙角旮旯里的鬼六。听到会意处,便似心旌神摇,拧开酒葫芦,仰脖又是一通狂饮。

鬼六回去告别了司马老太,带领着他的人马跌跌撞撞到枯岭,就近傍着野猪河口,那是林参谋长划给四中队的防线。本来是划给一中队和二中队的,后来司马虎、司马豹俩兄弟不干,都说鬼六当过军爷有经验,他手下的煤黑子、纤夫、船工也最多,最野,还都爱玩命,理应防守第一线。鬼六便带着他的副队长白毛和一群黑巴糊野牲口来到野猪河口。

先得修工事。

鬼六看了地形,便对林岗的周密计划深感钦佩,林岗吩咐他在野猪河口的枯岭一侧展开防线,以枯岭窑为最后的大本营。这样,打起来万一抵挡不住便可退入窑内,从煤巷子里转移到其它煤窑再撤往金鸡镇。枯岭后面是一中队和二中队,司马彪的三中队守卫金鸡镇,每道防线几乎都是以某一个煤窑为依托,利用一些废弃的煤巷串成一张可进可退的防守网络。他叫来白毛,告诉他带领弟兄们沿着河道挖战壕,要一直挖进枯岭,同窑口连接起来。白毛破口大骂司马虎兄弟胆小如鼠,是两个缩头王八,藏到背后不敢打头阵,不是人揍的!这才胡乱抓过鬼六腰间的酒葫芦猛咽两口,抹抹胡子拉碴的大嘴,怪吼一声:“想婆姨、惦记桃女子的,都带上吃饭家伙跟老子来!”

嗷——的一声,一群人便像撒鸭子似的扔下枪支拎起鹦嘴锄跟着白毛跑向陡崖。在他们眼里,那些直戳戳的烧火棍似的步枪远不如鹦嘴锄好玩。一身崭新的军服穿在他们身上顿时都走了样儿,仍旧像穿粗布小褂那样,稀松沓拉地披在身上,裹腿横七竖八地胡乱捆着小腿肚子,好好的军鞋偏偏踩倒了后跟儿趿拉在脚下——煤黑子们懒散惯了,再好的东西穿在身上也就这副鸟样子。鬼六叹口气忍不住暗骂一句:“狗日的!”

他跌跌撞撞到河滩上,独自站在黑浊的水边,忍不住又朝上游痴望起来。顿时,他心中的积郁也随之一步步鼓胀,憋闷的胸膛感到一阵阵刺痛。他真想让自己的胸膛爆炸开来,让红艳艳的肺腑迸溅得满天开花,就像在关外他手刃一个日军小队长那样。司马鬼六此刻痴痴地站在黄褐色的皱褶层叠的河滩上,突然像鬼似的朝着浩浩渺渺的河水大声嚎叫起来——嗷嗨——嗷嗨嗨——嗷嗨!河面上,那因河口被封锁而不能航入黄河的运煤船沿水停泊,船桅如林,白帆点点,随之被唤起的纤夫们那雄浑的号子声渐渐把他悲愤的嚎叫吞噬淹没了。他这样鬼叫了一阵,胸中的憋闷渐渐轻松平复了,紧接着肚子里便开始翻江倒海,酒的波涛苍劲地喷口而出,一条五彩缤纷的瀑布倾泻在河滩上。黑妞不失时机地冲到他面前,大口吞饮着咀嚼着,并且没有忘记朝他欢快地摇摆着毛刷子般的大尾巴。之后,他与它嘴对嘴地,一起软软卧倒在黄褐色的皱褶层叠的河滩上。

这时,一只威风且又粗笨的紫檀木大船顺水漂来,那船高扬着篷帆碾碎了浑浊的波浪朝着枯岭靠了上去,船梢头那条雕刻精美的龙王爷,正张牙舞爪、怪眼灼灼地瞪着河岸上那群弯腰撅腚挖战壕的人。这艘船是司马老爷家的货船,不运煤,专门从山外贩运粮食、盐巴、工具等沟里各煤窑需要的物资,也是黑疙瘩沟唯一的一艘紫檀木大船。自河口被封锁之后,这艘船也不能再出山了,司马老爷便令船老大将船重新装饰了一番,把船梢头的龙王爷图案亦重新雕刻得栩栩如生。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凡跑进野猪河的船,都必须把龙王爷雕刻在船头上。司马老爷对这艘紫檀木大船很偏爱,平时是不准煤黑子们随便上船的,更不准什么鸡鸭猪狗登船半步,甚至对女人上船也极为忌讳,可他又偏偏选了个女人当船老大。那女人是司马老爷的表侄女,叫辣梅子,长得牛高马大,一身黑肉,黑硬的头发剪得极短,乱蓬蓬地像顶帽子倒扣在颅骨之上。她就生在野猪河里,打小就跟着她爹娘跑船闯黄河,成天与船工、纤夫们滚在一起,要不是后来生理有了变化,身子变得滚圆丰肥,可能连她自己都会忘了她还是个女人。

大船一靠岸,辣梅子便像尊黑塔似的站在船头上,眯了眼看着不远处挖战壕的人们。然后就直起她那既粗亮又沙哑的大嗓门风风火火地大吼一声:

“嗷嗨——嗷嗨嗨——嗷嗨——”

正流汗挖沟的人们便都直起了腰,把目光射向紫檀木大船。光着膀子的仍旧光着膀子,军鞋照例是趿拉着的,有个叫疤瘌眼儿的甚至还嬉皮笑脸地对着大船撒起尿来。

白毛咧嘴笑了,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说:“辣梅子,要打仗了,你跑到这儿鬼嚎个甚哩?过来,先让爷儿们摸揣摸揣……”

辣梅子操起一根船篙子劈头朝白毛打了过去:“吃屎打了牙的,来吧,让姑奶奶也见识见识你的能耐!”白毛也不躲闪,挺着光膀子硬是挨了几篙子晃到她跟前,伸手揪住了她的胸衣,咧嘴笑着便伸手进去一通揉搓。疤瘌眼儿见了,也禁不住猴急地拽起裤子蹿到跟前趁机揩油。辣梅子嘎嘎大笑起来,扔了船篙子,扭头抓住了疤瘌眼儿的衣领竟把他像瘦鸡般提离了地面,看着他憋红了脸双脚乱踢腾挣扎着,便笑骂道:“疤瘌眼儿,就你这样儿还想占姑奶奶的便宜?滚蛋吃屎去吧!”说着一甩手便将疤瘌眼儿扔了个四脚朝天,摔得半晌动弹不得。

没人再挖战壕,都扔了鹦嘴锄哄笑着涌到河滩上。

辣梅子这才又扭转了脸乜斜着白毛:“摸够了吧?该轮到姑奶奶整你这狗日的了!”白毛几乎是立刻就从她怀里抽出了手,接着脸色大变,弯腰呀呀地怪叫起来——辣梅子使劲捏着他的下身,粗哑着嗓门嘎嘎大笑道:“还想做甚?姑奶奶俺陪着你哩,欢欢干呀,鬼叫个甚哩?你这灰猴儿平时还挺拽,咋一下就孬种啦?”

白毛的脸都青了,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像只大虾米,双手护着下身,爹呀娘呀祖宗呀的连连讨饶,辣梅子这才松了手,扔开龇牙咧嘴的白毛,朝众人摆摆手,吼了一声:

“野牲口们,看够了也闹够了吧,都欢欢上船搬货去,姑奶奶给你们运来了吃的喝的,还有打鬼子用的家伙!”

嗷——众人哄笑着一下散了,都呱唧呱唧地跳下水朝紫檀木大船涌去。

只有白毛还蹲在地上,苦着脸,用双手捂着裤裆轻轻摩挲着。辣梅子又嘎嘎笑起来,走过去踢了他一脚:“吃屎的货,自摸个甚哩?欢欢上船搬货去,有几箱子弹和炸药,别让那帮野牲口们不小心弄响了。”

白毛哆嗦着站了起来,扭转脸恨恨连声道:“鬼婆娘,日后若是做不出儿子来,俺白毛就是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你说甚?就那么捏一下,你狗日的就做不出儿子来了?你还是个男人么,快趁早吃屎去吧!”辣梅子笑骂着又一脚踢过去,白毛躲开了。

辣梅子没再去追赶白毛,因为她突然发现河滩不远处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一种奇怪的声音从那里顺风传来,还有一股气味,很熟悉的辛辣与芬芳。她感到好奇,便甩开蒲扇般的两只大脚腾腾走过去。这才看清,是一个男人和一只狗嘴对嘴地卧倒在黄褐色皱褶层叠的河滩上。这回,她没有嘎嘎地笑,也没有扬腿踢他一脚,而是悄没声儿地弯腰搬开狗,把他软软地横在怀里抱了起来——这鬼六,真是越来越不长进了,大白天的居然能醉得搂着狗睡,也太恓惶了……她往回走的时候心里这样想。这时,一个老船工牵着一头老母猪拦住了她:“梅子,这瘟猪,司马老爷让劁了它,你看这营生叫谁干?”

辣梅子没吱声定了眼睛瞅那母猪,立刻认出,那是司马老爷家的猪祖宗,它为司马老爷家生过108窝猪仔,甚至对司马家族的兴旺、黑疙瘩沟的发达立了汗马功劳。可现在,司马老爷竟然要劁了它,让它断子绝孙……辣梅子把怀里的鬼六轻轻放到地上,踢开跌撞到她身边的黑妞,然后扬起她粗亮沙哑的嗓门,朝搬货的人群喊道:

“嗨,野牲口们,你们哪个刀子耍得好?”

一直躺在地上装死的疤瘌眼儿顿时活泛了,一骨碌跳将起来,从裹腿里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晃了晃:“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浑身没二两劲能做了猪祖宗?快别给姑奶奶现眼了!”

疤瘌眼儿见辣梅子不信他,一张小脸涨红起来,五指张开一伸一缩将那把匕首连连玩了几个花儿,刀光顿时在他手上舞成了一弯雪亮的光环:“辣梅子,不是俺吹大话,俺疤瘌眼儿没来黑疙瘩沟之前,就是专干这营生的,别说猪骡驴马,就是人咱也做过……来,来,你叫几个有劲的帮帮忙,把猪祖宗按牢了,看爷儿们给你露一手!”

疤瘌眼儿其实眼睛并不疤瘌,那斜长的蚯蚓般的疤瘌印在额头中间眉心的地方,闪烁着青幽幽的光。这条疤瘌是他从小跟人斗殴“拉头”留下来的疤痕。“拉头”是北地平城一带无赖们玩儿的一种勾当,据说是早年匈奴南犯时传过来的。比如有个无赖向你勒索,你不从他,他就会用锋利的刀子拉破自个儿的脑袋溅你一身血水,待你上了圈套离去之后,他便把秘制的灵药洒在伤口上,伤口立即封住,下次照拉不误,照样能喷血。还真得有点本事,至少玩刀的手感要极细腻,那一刀要快要准,不轻不重,否则把头拉得稀烂也喷不出血来。疤瘌眼儿劁猪骟羊的手艺好孬煤黑子们不知道,但疤瘌眼儿的无赖本事在黑疙瘩沟确是叫绝的,无赖只能赖好人,可疤瘌眼儿能赖无赖,人们都知道他拉的头血喷得极远极准。只要疤瘌眼儿一掏出刀子,任凭多蛮的无赖也得跟他好脸相陪。在后来发生的那场惨厉血战中,疤瘌眼儿这手绝活把小鬼子都镇的一愣一愣的。

当下辣梅子叫了几个人攥住蹄腿把猪祖宗掀翻在地,按牢了。疤瘌眼儿往掌上吐了口唾沫,嘴衔匕首,将袖子挽得高高的,往下一蹲,瞪起眼睛瞅准了猪祖宗粗糙的肚皮,一刀挥将下去,立时便在猪祖宗的肚子上划开道半尺长的血肉翻裂的口子,然后把猪肠子一嘟噜一嘟噜地掏出来,在沙地上翻腾寻觅着那个曾为司马家族的兴旺、黑疙瘩沟的发达立下丰功伟绩的卵巢。猪祖宗先是惨叫后是喘着粗气翻着白眼,热腾腾的肚肠冒着紫气在地上蠕动。疤瘌眼儿哆嗦着手从这头捋到那头,硬是没找到那个叫他尴尬万分的卵巢,头上的汗水顿时刷地流了下来,滴在滑腻的肠子上蹦跳。周围的人都咧嘴笑了。疤瘌眼儿急惶惶地用胳膊擦把汗忍不住嘟囔道:

“日怪,这猪婆,许是太老了,老得连×都缩没了……”

“放屁!你个吃货,瞎胡咧咧个甚?”

疤瘌眼儿听到一声骂,抬头见是鬼六跌撞过来,便停了手怯怯地望着他。鬼六不瞧疤瘌眼儿,上前来劈手夺过雪亮的刀子,轻轻一轮,周围的人们眼前一道银光,吓得禁不住都后退一步,不等脚步站稳,甚至连眼皮都不及眨过来,鬼六便把刀子一挑,肠子堆里的一个物件就被削到半空中,那个功能仿佛永远不会衰竭的卵巢在空中像一朵盛开的红色花蕾,吸引得人们个个仰起脸傻看。不远处,醉卧在地的黑妞也抬起了头,也同样看得心花怒放,不等那半天里鲜亮亮的东西落地,它便一蹴而起吞在口中,内心里对鬼六充满了感激。疤瘌眼儿忙把那一堆肠子塞进猪祖宗的肚子里,从裹腿上拽出根油腻的粗线将半尺长的口子草草地缝住。接着便被辣梅子推了个趔趄:“你这家伙,除了拉头,干别的球也不顶!只会吹牛。你看人家六哥……”疤瘌眼儿顺势往地上一蹲,干瞪着眼睛沮丧地大口大口喘粗气。猪祖宗也大口大口地喘粗气,瞪大眼睛满腔仇恨地盯着疤瘌眼儿。好一会儿,它才艰难地爬起来,哼哼唧唧地被老船工重又赶回船上。

鬼六不睬辣梅子,也不理众人,把手中那柄疤瘌眼儿常用来拉头唬人的匕首抛上半天,那刀子闪着血斑金灿灿的在空中旋转着怪叫着,铮的一声落在地上,于是,鬼六迷瞪着朦胧醉眼望望刀尖所指的方向,不再捡那刀子,只招呼着黑妞,也不管前面是山、是河、是坎,竟一直走去……要不是辣梅子追上去拧住胳膊把他强行劫持到船舱她的闺房里,他兴许会就那么跌跌撞撞地走下去,一直走到上游那个没有波涛的水潭里……

他醒来时,感到脸上一阵阵火烧麻疼,睁眼一看,辣梅子正敞着怀垂着两坨大奶子伏在他身上拂来拂去,一张粗糙的胖脸蹭着他的脸,还不时地在他的脸上又啃又吮。他挣扎着要起来,手脚却只传来一阵火烧麻疼,发现自己的四肢已被辣梅子捆绑在舱板上。跑船那阵儿,辣梅子就总爱缠着他,六哥长、六哥短的叫得满亲热,一边让他教她如何摆弄船,一边对他眉来眼去,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盯住他不放。他从来没想过,辣梅子也有一天会变成女人,他不由得长叹一声。辣梅子见他醒了,便直起腰来,一面掩了怀一面讪笑道:“六哥,你完了,变成个废物了……难怪人家要离你而去。”说着伸手给他松了绑。

鬼六哼了一声没说话,坐起来揉搓了一会麻疼的手臂,问道:“我的黑妞呢?”

“你说那只野狗?它对姑奶奶凶得厉害,不让俺碰你,俺把它关门外了。”

“打开门,让它进来。”

“不开!你现在是个太监,少跟姑奶奶俺吆五喝六的。”

“那我走……弟兄们还在挖战壕哩,我去看看。”

“休想!”辣梅子伸手一推,又把站起来的鬼六推坐在舱板上,两只火辣辣的眼睛瞪着他,“为了一个烂婊子,你把自己糟践得不是一个男人了,传出去,你还能在黑疙瘩沟混么?那帮煤黑子们还能认你作大哥么?姑奶奶俺今天就是要把你重新变成个响当当的爷儿们!就这话,铁定的!”

舱门开了又嘭的一声紧紧关上。黑妞噌地蹿了进来,只见它脖颈上的一圈白毛都根根直竖起来,嘴里衔着一把菜刀,极苦涩地望着鬼六。然后将刀搁在他的膝上,哼哼唧唧地围着他转,用牙咬住他的袖子往自己身上拉,还朝他狂叫了两声。鬼六全不知黑妞的用意,呵斥了它一声,黑妞见鬼六不理睬它,更急了,便索性掉过屁股去往鬼六手里的菜刀上噌。鬼六更加迷惘,辣梅子却看懂了,拍手嘎嘎大笑道:“哈,傻蛋,这野狗也不想当爷儿们了,它让你骟它哩!”

鬼六顿时惊呆了,手上的菜刀落在舱板上。他百感交集地望着黑妞,猛地跪下把黑妞搂在怀里抚摸着它嗷嗷地哭起来,他不忍心也不愿意让他唯一的伴儿失去它应有的一切。

这时候,鬼六想起了疤瘌眼儿。有一天,疤瘌眼儿到碉楼大院掏粪,正巧赶上司马老爷的大太太解手,那哗啦啦的流水声和窸窸窣窣解衣松带的响动勾引得他一时火起,便摸出匕首在墙上刺了个洞……这一瞄,便似走火入魔,满眼满脑子里都是黑红雪白的幻象了,偷摸着老往碉楼大院的茅厕里溜。之后不久,一个朦胧暗夜,疤瘌眼儿浑身鞭伤地爬进鬼六住的那孔窑洞里,避开司马老太掏出一壶酒和一包猪头肉给鬼六吃。酒过半酣吃着喝着,疤瘌眼儿一下跪在鬼六面前将那把拉头用的匕首递给他,让鬼六把自己骟了。鬼六听说了疤瘌眼儿的事知道他的难处,一时狭义心起,仗着酒醉便挥刀把疤瘌眼儿骟了。疤瘌眼儿自那以后就日渐消瘦,像只干瘪萎靡的公鸡。而鬼六每次看见疤瘌眼儿那瘦弱单薄的身子时,心里就无限内疚。后来他索性离开黑疙瘩沟去关外投了军。再重新返回时他还是不敢见疤瘌眼儿的面,总觉得欠疤瘌眼儿许多东西似的。可疤瘌眼儿呢,仍然像过去一样懒散无赖,一样把他当神一般敬重,见了面总是抢先尊他一声“六哥……”。

鬼六哭得伤心,连辣梅子也心里酸楚楚的直抹眼泪。黑妞在鬼六怀里哼唧着哀求他,他的眼神由伤心渐渐变成愤怒,手慢慢举起来,猛地一掌把黑妞煽了好几个滚儿。辣梅子忙奔过来为鬼六抚胸揉背,见他慢慢舒过气来,叹一声道:“算了,甚也不说啦……咱还是喝酒。那臭婊子不陪你,老妹子陪你!”搬过一张小桌,风风火火地弄了几碟小菜。扯过鬼六两人对坐,黑妞蹲在一旁横陪,它已经安静了许多,望望桌上的酒菜又望望鬼六和辣梅子,张开的嘴巴流出一串涎水和几分焦灼。辣梅子脱去粗布小褂,身上只留件红肚兜,露出黑黝黝的丰满而结实的肌肤,她举起一碗酒,说:“六哥,你心里的苦处俺知道,那老东西的阴毒俺也知道。啥时想喝酒了,想女人了,就上船来。老妹子只想让你像从前一样快活,一样打球骂蛋,就是不待见你现在这副蔫鸡死狗样儿。来,干了!”说着一仰脖泼泼洒洒地把酒喝了个净光,甩起胳膊一抹嘴,两眼火辣辣地紧盯着鬼六。鬼六迷瞪了双眼望定辣梅子那英武豪爽的样子,不由地心中暗暗吃惊:好酒量,这妹子也是个女中豪杰!

于是,他伸手捏起两碗酒,凑到嘴边噙住两个碗边儿,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滴酒不漏,他把酒碗往辣梅子跟前一推,卷着发僵的舌头说:“好,再倒满,今天我司马鬼六不陪你喝个痛快……不够朋友。”辣梅子微酡着脸叫声:“够揍!这才像个男人样儿!”又满满当当地斟上酒。鬼六嚼口菜,用筷子点了点辣梅子,说:“你要是真认我这个哥,往后就别再骂她……她其实比我还苦,你们谁都不知道。”辣梅子一怔,直戳戳地问道:“那管她叫甚?”“叫甚都行,就是别再叫她……婊子。”鬼六夹了根肥肠丢给黑妞,看着辣梅子低声道:“你要不答应,这酒也不必再喝了。”

辣梅子狠狠横了他一眼,歪头想了想,猛地一拍手嘎嘎笑起来:“俺明白了,你到现在还惦记着她。你这家伙对女人就总是这么上心,难怪黑疙瘩沟、金鸡镇的婆姨们都待见你。也罢,既然你真得记挂她心疼她,那老妹子也不再与她为难。来,干!”

一旁的黑妞早就等得不耐烦,哼哼唧唧地转过去扯扯鬼六的衣服,又转过来用头蹭蹭辣梅子的大腿。辣梅子恍然大悟:“该死,把这杂种忘啦!”说着一探身子从船舱隔板里取出一只大瓷碗,倒满酒,推到黑妞面前。黑妞插进嘴去咕咚喝一口,卷起舌头满意地舔着鼻子品尝着酒香。它的头还隐隐有些懵,刚才鬼六那一巴掌打得太狠了。但它不怨恨鬼六,它知道鬼六对它好才打它一巴掌,想到这儿,它又把嘴插进碗里,一气喝下半碗酒。它朦朦胧胧地感到鬼六为什么天天喝得烂醉如泥,他心里有愁事呀,只有酒才能使他忘掉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烦恼。不知不觉,瓷碗里的酒渐渐露底,黑妞觉得天旋地转,整个船舱也无端地摇晃起来,它眼前一片橘红的颜色,扑通,黑妞软跌在舱板上,紧接着那边也扑通一声,鬼六像截木头似的滚倒在小桌旁。只有辣梅子没事,豪爽地笑一声,把鬼六揪起来粗声斥道:“别做出这副怂样儿来,再喝!”

鬼六又喝干两大碗烈酒,两眼便立刻放射出太阳一般的光彩来。

他看见桃花儿飘然走上前,毫不犹豫地朝他解开了怀,把贴身的红肚兜往上一撩,生机勃勃地耸出两座鲜嫩白皙的山峰,其中一座的半腰上有几道爪痕,另一座的峰顶上隐隐约约地渗出一圈牙咬的血点。他有些发傻也有点发懵,便不住地眨巴着眼睛犹豫起来。桃花儿凝眸对视,颤巍巍的嗓音似乎给了他些许鼓励:“大哥,别怕羞,你杀了那鬼子官儿救了我,为我们全家报了仇,我的身子和整个人就是你的了……”可他仍像根木桩似的傻戳着,傻看着她那琥珀般滑腻的胸脯,手里还滴着鲜血的刺刀就止不住地抖动起来。刹那间,他觉得这少女的美是不容亵渎不容破坏的,一旦自己这双沾着那个日军小队长肮脏血迹的手,印上这线条流畅富有弹性的肌肤,他就会万劫不复懊恼一辈子。他救这女人可压根儿不是为了干那事呀——巷战失败部队打散了,他晕头转向地往后撤,不知怎的蹿进了一家低矮破旧的窝棚,里面横躺着几具尸体,伤口还汩汩地向外流淌着鲜血,一个上身穿着屎黄色军装的小鬼子正在对一个女子大发淫威,猛见他懵懵懂懂地闯进来便伸手要去摸枪,他这才拔出刺刀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只一下就把那鬼子捅了个满堂花。然后不由分说地拉起那女子一口气逃出城外。他当时确实没想别的,绝不是为了干那事才救她的,尽管他平时见了漂亮女人就迈不动步子,按捺不住地总要撩逗撩逗。可那时,在桃花儿那恳求而又有点咄咄逼人的目光下,他只好扔掉刺刀,在已破烂得不成样子的军装上擦去手上的血迹,然后哆嗦着抬起手,在那两座春天的山峦里寻找最佳位置,他本来是想帮她把沾在上面的血迹擦干净,可最终却鬼使神差、神志不清地把她紧紧搂在了怀里……

一只仓鼠以古怪的线路从舱底窜过,隐隐从船外传来阵阵刺耳的奇特声响,那是鹦嘴锄与岩石和河床里的卵石碰撞磨擦爆发出的吟唱,就像一串不和谐的乱弹。当两个粗壮的身影像两捆干柴倒下去的时候,舱板仿佛不堪重负似的发出长久而又苦痛的吱嘎声……鬼六振奋精神,仿佛风起云涌,倏然便欢畅雀跃起来,沉重而又庞大的紫檀木船身也跟着剧烈晃动,黑红的河水便随着船体的抖动激荡起一波波涟漪,像一个充满野性诱惑的媚眼,不断眨巴着,仿佛在讲述一个古老、浪漫而又似是而非、娓娓动听的寓言。

黑妞醉眼蒙眬地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有些忧郁,又像是情潮澎湃心花怒放,脖颈上的那圈白毛一根根竖直起来……

血战爆发前的那个傍晚,国民革命军晋绥独立大队第四中队的少校中队长司马鬼六溜出枯岭阵地,一个人跌撞到野猪河口,走到了河口前面那片平坦的河滩上。他凝视着脚下的泥沼地,这些覆盖着一层黑色煤灰和青色蓓子草的泥土在那一瞬间,仿佛变成了一种虚幻之物,在混沌而清晰的醉意中伴着夕阳给他以温暖。脱落了叶子已然垂死的刺槐林在河边颤栗着,那些光秃秃的树木以及它们的阴影遮盖住了在它们前面的那一小片村舍。野猪河湍急地泻入黄河像久别的儿子猛然间投入娘的怀抱,醺醺的夕阳也为它披上一件红艳的新装。

鬼六摇摇晃晃地攀上河边一石岗,残阳下他看见了村头一片小小的圆形打麦场,他这才模糊地记起那小庄子只住着三户人家,村名就叫三家村。他跑船那阵儿常到村里打尖,讨点酸菜喝壶酒,那小村子里有一个小脚婆姨极温柔待他像大姐姐。要不是后来他去了关外,兴许就能把她带回黑疙瘩沟,让她舒舒服服地躺在金鸡镇那孔属于他的黑窑洞里。这时,他看见场地边缘出现了一女人正用长长的白蜡杆打落高高的枣树上已经红透了的小枣。鬼六望着她,脑海里边映现出这样一幕——那些红透了的小枣像羊粪蛋蛋一样扑扑簌簌掉在干燥松软又龟裂的土地上,一如水珠溅落的样子。鬼六觉得很惬意,他朝前走了几步,再抬起头:那根白蜡杆勾吊在树枝上,在晚风中晃荡,树下一片空旷,小枣血似的撒满一地。那个女人竟不知什么时候突然消失了。

这仿佛就是最初的情形。

再向远处搜寻,鬼六立刻看见远处田野上到处都有人在跑,像鼠穴被刨开后慌不择路东奔西窜的田鼠。这种慌乱的景象伴随着微弱的叫喊声顷刻便在小村子里有了某种感应。他有些奇怪,踉踉跄跄地又往高走了几步,才看到了村外官道上簇拥而至的马群,跳跃起伏的马背上颠簸着屎黄色军装和步枪闪亮的刺刀。夕阳的凝重和酒的昏晕使他的感觉在这一刹那发生了惬意的偏差,突然之间出现的鬼子骑兵队并没有搅乱他温馨的内心,他站在高岗上一动没动。马蹄声渐近,灾难也渐近。可当时鬼六却恍惚地认为,它们不过是一场噩梦,就像大地突然降雪——它们如期而至,却又悄然隐匿,阳光之下有几匹枣红色、青灰色的马在旷野里疾奔,从一个高高的土坡上升起来,随后又淹没在谷底,宛如在波浪中行进的小船。

可那女人呢?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他抬起胳膊擦了擦眼睛,便满怀温馨地撞下石岗,沿着狭窄的河床朝村头撞去。他终于看见了那个女人,她正弯着腰埋头把小枣晾晒在一块青石板上,一块浅红色的头巾围在她白细的脖颈上一飘一闪。鬼六心中一热——认出那块浅红色的头巾正是他跑船那阵儿从平城买来送给她的。远处,屎黄色军装下面的马群腾起细细的黄尘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刺刀和马镫闪闪发光……突然,枪响了,一颗子弹尖啸着从他耳边掠过,接着便是战马的咴咴嘶鸣。

他,终于被惊醒了。

不再昏晕。不再踉跄。当然也不再温馨。

他变得像只敏捷的山猫,立刻连蹦带跳地蹿进刺槐林……某种意义上,鬼六中队长是这样一个人:在平淡无奇的日子里,他只是一个迟钝的酒鬼,灾难一旦降临,他所有的感觉都会变得锐利起来,正如粗粝的砥石使钢刀变得锋利一样——他将精力中最杰出的部分积攒起来,用来对付那些接踵而至的灾难。

他伏在林边一道土埂下朝村头窥视,右手已然从腰间拔出了那支蓝幽幽的驳壳枪。他感到眼前的情景颇有些滑稽:大难临头了那女人居然还沉浸在一种由熟练的操作而产生的莫名其妙的诗意中,她左手夹着柳条筐,右手很轻柔地来回摆动,红透了的小枣便均匀地铺撒在青石板上。鬼六急切地压低嗓音朝女人方向吆喝了一声。他的喊声在黄昏寂静的空气中传得很远,他看见那女人怔了一下,她浅红色的头巾微微左侧,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鸟聆听树林里的风声。在长满蒿草的土埂后面,鬼六队长仿佛看到了女人安详忧郁的目光。女人只是侧头张望了一下,一切又恢复如初。他真懊恼,怎没把黑妞带来,这瘟狗在要命关口却不知到什么地方闲逛去了。

鬼子骑兵终于来到了女人身后。

一群身材矮粗的士兵像泥塑一样在马背上颠簸着,马群不安地刨动四蹄。那些渗着血的绷带、裹腿、马刀,残破的窑洞和低低的云彩在女人身后构成了一幅微微抖动的背景。

“妈呀——”女人无比惊骇地尖叫了一声。

鬼六看见她手中的柳条筐被抛出了好远,那些红透了的小枣在空中散开,就像黄昏的旷野里突然降下一片血雨。那女人的身体向上急速反弹了一下,便被一匹白色的大洋马撞倒在地上。他看见女人那宽厚的臀部富有弹性地撅起来——裤子的皱褶上沾满了潮湿的泥土和草茎。接着便是毫无目的的徒劳的奔逃。那马队高高地抬起前腿跃过麦秸垛在场面上遛了一圈,把吓得面色如土的女人紧紧围圈在中央。他不禁绝望地使劲擂了自己一拳,他记起林参谋长曾吩咐过他,挖战壕时顺便把散居在河口的村民撤进沟里,可他全忘了,只是一味地在紫檀木大船里喝酒快活……鬼六开始呕吐了。在残酒的醺醺香气中他再次探出头来,看见日本兵都跳下马背向女人扑去,她的一只鞋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了,露出楦头一样的小脚。她的目光惊慌地向四周搜寻着,不断被推搡得跌倒。一个日本兵抽出雪亮的马刀在她腹部轻轻挑了一下,女人肥大的裤子顿时呼地褪落在地上,像风刮断了桅杆上的绳索船帆轰然滑下。女人的惨样儿完全暴露在如血的夕照里——那片鬼六曾经很熟悉的白色,在北地夏末的黄昏,在闪闪发亮的马刀、渗血的绷带和充满淫欲的高高鼓起的肌肉中间,在滚滚黄河之畔巍巍长城脚下,在一切记忆和想象中的物体:水潭、火坑、蠕动的棉絮中间,在身后那些起伏陡峭的山岭上粉红色的野花丛中蔓延开来,渐渐地模糊了他的视线……女人哆嗦着,双腿绷得僵直,两腿之间的空隙倒映出一些毛茸错杂的马蹄。鬼六隐伏在土埂后面,他灼热的双颊感觉到了土埂上苔藓的冰凉气息。当他在黄昏的残阳下看到那女人顷刻间仿佛变成一只剥光了表皮的嫩笋时,她那几乎全裸的身体便立刻使他感到一阵抑制不住的愤怒和苦痛。

于是,他不顾一切地握紧了枪,将那闪着一圈幽幽冷光的枪口瞄准了村头那一个个穿着屎黄色军服、挎着马刀、打着裹腿的沉重身影……没过多久,驳壳枪便激愤地吼叫起来,清脆的枪声立即打破了黄昏的寂静与狰狞。

当野猪河口即将打响第一枪的时候,新5军晋绥独立大队上校参谋长林岗来到了枯岭,准备亲自对每一道防线进行最后一次巡视。他是从金鸡镇防线开始的,然后到司马虎、司马豹负责的马家窑防线,到达枯岭时天色已明显暗淡下来。白天他接到了平城军部阎总司令的加急电报,当时他正在训练三中队的士兵如何使用迫击跑,专司联络的刘副官满头大汗地从碉楼大院跑来找他。一见面,顾不上说话,先急匆匆地将一纸电文递到他的手中:

十万火急!

新5军晋绥独立大队司马、林、刘:

据可靠情报,在敌优势兵力及猛烈炮火攻击下,我北路军团已全线溃退,在与我西路军团防线结合部造成缺口,日寇宫本旅团之一部攻陷长城以北的丰镇、凉城、沙河,越过古长城迅速南进。倘若,正向后方转进的北路军团不能组织有效之抵抗,则此股敌军将会渡过黄河,其先头部队于8小时内进入你部防区。为确保阻击成功,总司令部已电令新5军第19师之主力123团离开平城开赴你处增援助战,并对阻击部署作如下调整:

一、你部接电后,立即进入一级战斗准备,所部兵力一律驻防金鸡镇以北前沿阵地。

二、金鸡镇以南及侧翼防线改由新5军第19师123团接防。

三、阻击期间你部所需枪支弹药之补给均由第19师123团调拨。

四、无论出现任何情况,黑疙瘩沟一线均不得弃守,违令者杀无赦!

国民革命军第二战区

总司令长官 阎

林岗忙返回碉楼大院将电文内容口述给司马老爷,并请求他对黑疙瘩沟、金鸡镇的所有百姓进行总动员,组织后勤保障。司马老爷没等他说完便跳了起来,噘着两撇刀刃般的八字胡须咆哮道:“鸟!阎司令说话如同放屁,不是说好了不把国军开进黑疙瘩沟的嘛,临时变卦,操他奶奶,这不是存心耍老子么……不行!天王老子也休想把什么鸟部队开进俺的黑疙瘩沟!刘副官,你立马给阎总司令回话,就说有俺司马老爷的独立大队顶着,黑疙瘩沟防线固若金汤,用不着把甚的狗屁123团开进来装鸟样!”

刘副官摇摇头:“您老这是违抗军令,这电文我不能发。”

“说甚哩?你是说俺的话就不是军令?是一只老狗放的一个臭屁?”司马老爷顿时恼了,气哼哼地往太师椅上一蹲,阴了脸:“你奶奶的,老子打你的屁股!”

“您老就是杀了我,我也不能发!”

“哈,好,你有种,够揍……来人哪!”司马老爷拍了一下桌子。

一旁的林岗急忙劝道:“不可!您老先听我说,我估计阎总司令把123团开过来也是一番好意,毕竟是正规军,加强阻击纵深、增援后备梯队对我们坚守黑疙瘩沟也无弊处。再说,123团不开进来,咱们独立大队的弹药补给又该从哪儿来呢?”

可司马老爷压根儿不听,梗着粗涨的脖子不依不饶,硬是要打刘副官的屁股,林岗也劝不住。

这时,一个鲜亮的女人身影从楼梯口徐徐而出,一双红缎绣花鞋默默无声地姗姗走下,阴暗的客厅顿时鲜亮起来。几个焦躁的男人不由得都闭了嘴不再争吵。桃花儿姑娘窈窕地来到一脸恼怒的司马老爷身边,把一只白净的嫩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抚弄着他那已然花白且已稀秃的头顶,浅浅一笑,然后暖玉温香地抱了老族长的肩膀低伏在他的耳旁窃窃私语了几句什么,其他人固然听不清,就连司马老爷本人其实也没听清楚,但他却立刻从愠怒中清冷下来,一张青筋直暴的鸟脸也变得像婴儿那样安详。抹把脸嘻嘻一笑,道:

“说个笑话——有个瞎眼和尚偷偷下山逛窑子,碰上了一个势利婊子不待见他,又欺他是个瞎子,便只撅起个屁股让那和尚又是亲又是吻的,一通猛嘬。过后婊子问他感觉可好,瞎眼和尚咂吧着嘴连连点头说:‘好,好死了,大姐这脸蛋非比寻常,可真叫个胖乎乎、肉敦敦、棉绒绒哩,让人亲起来没够……就是有点口臭’!”

桃花儿姑娘噗地格格大笑起来,边笑边用两只粉拳不住擂打着司马老爷像是笑得喘不上气来,一面又用妩媚的眼神不住瞟睃着林岗和刘富贵。于是,那两个男人也像傻瓜似的嘎嘎咧嘴笑起来。

司马老爷又倏地收敛笑容绷紧了脸,捋捋八字胡,冷眼盯住刘副官,幽幽道:

“不过,说归说笑归笑,俺司马老爷可不是那瞎眼和尚,但愿阎司令也不是那势利婊子……方才权当俺老糊涂了,也口臭一回,刘副官别放在心上。”

刘福贵忙点头连声说:“岂敢,岂敢,阎总司令对您老很是看中,对独立大队亦寄以厚望,黑疙瘩沟的得失关系到平城存亡,兄弟我愿为您老效犬马之劳。”

司马老爷这回才真正地笑了,盘起腿很舒服地抠抠脚趾缝,摆摆手猛喝一声:“来人哪——召集娃儿们,点旺火,请金刀,祭山神!”

现在,稠密的黑暗在树丛潮湿的簇叶之间,在山谷的深处聚集着。夏末的山风摇曳了树木软溜溜的枝条,一些矸石垛、原煤堆和土崖下的窑洞宛如深黑色巨大的鸟的阴影静伏在远山荒野里。

很久了,林岗一直想象着打一场制胜的伏击战。

自从那次在长城口外打了败仗他就一直暗暗憋着一股劲,一定要由自己指挥打一次雪耻的、漂亮的、真正的伏击:那些类似于神话中的高大骏马富有光泽的皮囊在子弹嵌入时发出的凄厉叫声;马蹄的掌铁撞击着山谷飞溅的碎石,那些盲目而又傲慢的士兵从马背上跌入深陷的坑槽;血腥和硝烟的气息裹挟着黎明的天空中无法捉摸的浮尘在山岭间漂浮……在他接到总部电令的一刹那,在他融入黑疙瘩沟人所举行的那个古老隆重的图腾仪式时,他年轻的心曾抑制不住地激动了!那熊熊篝火发出的血红光芒和炽热气流化作血液汹涌在他的血管里,他蓦然感觉到那个仪式里有一种原始的、古朴的、源远流长的力量在升腾。凝视着老族长将那柄纯金铸成的金刀丛神龛里取出,颤巍巍地用双手捧了递给桃花儿,桃花儿姑娘神情肃穆脸色雪白得像一尊女神,在熊熊篝火旁传给单膝下跪的司马鬼六,随着金刀飞快的挥舞,祭牲脖腔里的鲜血喷涌而出。凝视着一碗碗血酒被一个个满脸煤黑的汉子们一饮而尽,一切原有的愚昧、蛮鲁、让人鄙夷的劣性便化为乌有,他差点就要脱口喊出:“黑疙瘩沟的汉子们,婆姨们,我林岗也不是孬种!我愿把我这一百来斤交代在这儿,愿把我的一腔子热血洒在野猪河里,洒在这片古老的黄土地上,化为一具白骨,一堆煤粉或一缕轻烟!”

可此时,山岭刚刚淹没在黑暗的寂静之中,仅仅隔了一个傍晚,他幼稚的激情和饱含崇高的献身精神就被沉甸甸的忧虑和暴躁的恼怒所取代了。

金鸡镇的防御工事还算差强人意,身穿军装的前中学生司马彪做事很认真,他几乎是一丝不苟地严格按照林参谋长的意图监督三中队修筑了掩体和机枪阵地,还充分发挥想象力在镇子里布置了巷战工事。而司马虎、司马豹两兄弟在马家窑干得就差多了,弯弯曲曲的战壕挖得像狗啃的骨头,既不深也不宽,几个机枪掩体都用煤矸石胡乱垒起来再留几只豁口当枪眼就算交了差,就连中队部也仅仅是在乱石上面涂了一层厚厚的河泥,纯属糊弄鬼的豆腐渣工程!林岗大怒,一面按捺不住地恶声大骂,一面毫无恻隐之心地怂恿司马老爷对渎职的两个中队长和八个小队长执行了家法——扒下军裤,用一根乌黑发亮而又沉重粗笨的法杖打他们的屁股。

司马老爷平时管那法杖叫“杀威棍”。初到黑疙瘩沟时,林岗死看不惯这种家法,如此打人已经相当粗蛮,再加上众目睽睽之下脱了裤子打就更不符合人性,太伤人的尊严。他曾很婉转地建议司马老爷作些改良,至少在打屁股的时候不要扒去裤子。可司马老爷并没采纳,脸红脖子粗地争论了半晌,最后还是司马老爷定的调。他不无得意地捋着八字胡,悠悠道:“家法,咋能不扒裤子!不在众人面前露出狗日们灰哨哨的屁股蛋子狠狠地打,又咋能杀得他们的威风?那还不得天天上房揭瓦、登鼻子上脸?本老爷能把这黑疙瘩沟、金鸡镇料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一靠煤窑,二靠金刀,三靠杀威棍!就是这话!”

现在他亲眼目睹了杀威棍的巨大威力,那并排一溜的白屁股被杀威棍上下翻飞打得皮开肉绽,平时并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的司马俩兄弟也哭爹叫娘地连连讨饶。一瞬间,林岗竟觉得那糟老头子实在是英明得很呢!

打完屁股,两个中队长和八个小队长连同周围站着的,虽披了军服骨子里仍是家丁、煤黑子、船工、纤夫的士兵们都变成了服服帖帖的蔫鸡,老老实实地聆听林岗的训斥。他告诉大家,马上就要打一场恶仗,是硬碰硬的战争,有弹雨横飞的重机枪,有能把人炸得粉身碎骨的重型炮弹,不像从前你们打个把土匪、溃兵那样简单容易,你们将要接仗的是从东洋跨海、从东三省一直打到关内的日本侵略者,是训练有素、用武士道精神和现代化武器装备起来的日本军队。不把战壕工事修筑好,还没见着日本兵你们就早被炮弹炸成碎片上西天了,还打个鸟!最后他又把刚挨完法杖还龇牙咧嘴的司马虎、司马豹两兄弟和两个中队的小队长们召集到身边,再次向他们交代了前沿阵地战壕的深度、宽度和火力配备要点,命令他们彻夜赶工。交代完后还不放心,他又从地上抓起一柄鹦嘴锄,抡圆了砸在地面上作示范。司马老爷则站在一堆煤矸石上,把手中那柄乌黑发亮的法杖敲得嗵嗵响,朝那帮中小队长们厉声喝道:

“狗日们都过来,睁大狗眼看看人家林爷是咋挖战壕的!”

离开马家窑,司马老爷呵欠连连,难耐的大烟瘾又犯了,只好把杀威棍交一家丁捧了代表自己跟随林岗和带着电台的刘福贵前往枯岭巡视,他本人则忙不迭地坐了滑竿返回碉楼大院。林岗没拦他,他猜想枯岭阵地防线应该要好一些,因为中队长司马鬼六当过兵打过仗,他应该清楚防御工事的重要性。那也就用不着什么狗屁杀威棍了,骨子里他还是很厌恶这种粗蛮的家法,更不想把这种玩意儿搬进军队里——晋绥独立大队毕竟也是一支被国军收编了的抗日部队呀!

可枯岭的情况并不乐观,甚至可以说更混乱更糟糕。

压根儿就没见着司马鬼六的人影儿。

走进阵地,林岗的眉头就皱成了结,面孔拉的老长,跟在他身后的刘副官也失望地摇摇头一言不发。走到阵地中段的土坡上时,他看见一个胡子兵在呕吐肚子里的残酒,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兵正面对自己撒尿,还有一个额上有着一道显眼刀疤的家伙更可恶,竟当着他的面扒下裤子撅起屁股屙屎……他再也忍不住了,心头的火苗腾的一下冲上头顶,一步跨上矸石堆,炸雷似的喝了声:“全体立正!”

没几个人把他的口令当回事。吐酒的还在大吐特吐,撒尿的还在哗哗撒尿,屙屎的仍撅着灰哨哨的屁股。在靠近中队部的窑口那片坡地上,副中队长白毛脑袋上裹着块花花布,不知是没听见林岗的口令还是故意假装没听见,居然捏着嗓门继续唱他的北路梆子《王宝钏哭丧》,边唱边扭,围观的人嚎着嗓子给他喝彩。还有两个裸着上身的家伙在摔跤,从窑口摔到浅浅的只有一腿深的战壕里,又从战壕里摔到新挖出的黄土堆上,听到口令也没停下来,身前身后还跟着不少起哄的人。近在林岗身边的一些士兵倒是勉强竖立起来,可一个个又像是喝了酒的醉汉,全都骨头散了架似的歪歪斜斜……

妈的,这哪像是军人?哪像是军队?

哪有一点要打恶仗的样子?

纯粹一堆垃圾!

一群只知道瞄狐、逛窑子的臭破烂!

林岗火透了,劈手从家丁怀里夺过杀威棍,蹿过去飞起一脚将撒尿的小兵踹到,抡圆了杀威棍狠狠拍在那个灰哨哨的屁股上,然后拔出佩枪冲着空中“砰砰”开了两枪。

垃圾破烂们在法杖和手枪的双重威慑下,总算归拢起来都按口令站好了。他们有的戳在一腿深的战壕里,有的站在新挖出的土堆上。那个被林岗用法仗扫了个跟头的屙屎兵也爬起来提着破军裤戳立着,还半扭着脸对他怒目而视,没遮严的半个灰屁股仍旧正对着他的脸庞。

他真是沮丧透顶,禁不住恍然想到:在他所设想的这场漂亮的伏击战中,他将指挥的根本不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国军部队,而是一群穿上军装仅一个月的乌合之众。指挥这样的垃圾部队去承担如此重要的战役任务,实在是凶多吉少啊。他个人的荣誉、国军的军威也注定将要在这里丧失殆尽!可这该怪谁呢?在此之前,他们和他,和堂堂的国军部队实在没有半点关系。他们汇聚在这里,定居在黑疙瘩沟这片遍地是乌金的风水宝地上,在司马老爷近乎于酋长般的原始部落式的统治下,贫穷愚昧懈怠散漫同时又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活着,他们挖煤、跑船、拉纤、搞女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夜之间,司马老爷突然硬逼着给他们穿上军装,让他们变成了大兵——他们来黑疙瘩沟是为了卖力气换钱养家糊口的,不是为司马老爷打仗守地盘的。中学生司马彪嘴里冒出来的那些诸如“抵御外侮”、“抗战救国”之类的新名词和大道理,他们完全不懂,也不想懂。只有一点他们心如明镜并且为此浑身瘙痒:打几下子只要能胡乱立点战功,就能放心大胆、坦坦然然地走进碉楼大院同桃花儿姑娘亲热一回……而他自己呢?好像也不单纯是为了抗日才留在黑疙瘩沟的,如果那样他完全可以返回新5军,正正经经地带兵打仗,而用不着在这里给这支垃圾部队当什么狗屁参谋长,他的内心深处不是也同样隐伏着一种神秘、阴暗、令他颤栗又羞于启齿的卑鄙欲念么?

这时候,林岗和刘副官都站在战壕边的黄土堆上,土是刚挖出来的,很软,他穿马靴的脚在他呆想时正一点一点往下陷,他没理会,愣愣地盯着这群破烂队伍看了半天,才对来到他面前的副中队长白毛说道:

“白队副,不是我挑剔,你睁大眼睛看看,这一群里哪个像个兵?包括你自己!”

白毛有些不服气,晃了晃宽厚的身板,支吾道:

“俺……俺们这当儿又不是操练,是……是挖战壕哩!”

“挖战壕?亏你还说的出口。”

林岗的火气又冒了上来。他侧转了身子指点着脚下的壕沟:

“你自己好好看看,这他妈的是战壕吗?活埋你都埋不严实,还能打仗?如此懈怠散漫稀松沓拉,你就不怕丢了阵地砍你的脑袋吗?你们的司马鬼六中队长在哪儿?”

“不……不知道,祭完山神爷俺就再没瞅见他。其实,打鬼子的法儿跟打猎也差球不多,俺们都知道,您老别抓着鸡毛当令箭……”

“放屁!”林岗铁青了脸,挥挥手枪:“指挥你的人立刻返工,战壕要加深加宽,火力点要加固,今夜我就呆在这里盯着你们,违抗军令者就地枪毙!”

说完,他拔出深陷在土堆里的马靴大步走进中队部——枯岭窑那孔深黑幽静的煤洞子。刘副官也跟了进来,从肩上放下电台,摆在一摞弹药箱上,在窑口支起了天线。这时,他发现林岗呆望着窑外黑沉沉的夜幕脸上布满了忧思,便摇摇头小声嘀咕道:“你还想在这儿一战成名么?这种垃圾部队……难!好在19师123团很快就会开上来。”

林岗没理会刘副官的话,他还在胡思乱想——北路军怎么可能会垮得这么快?而与北路军结合部的新5军第19师又是什么时候撤回了平城?如果情况属实,那击垮北路军渡过黄河的就绝不止是宫本旅团之一部!可电令上却……莫非其中另有蹊跷?据他所知,司马老爷治下的黑疙瘩沟是块肥得流油的宝地,没有哪届政府或哪路军阀不对它垂涎三尺,阎总司令也不会例外。在这点上,司马老爷就很敏感,难怪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让123团开进来。细想一下,那电文也确实有点问题,内容很长却没把作战态势讲清楚。说是只有“宫本旅团之一部”渡过黄河南侵,却又大动干戈,拉出一副大决战的架势,还在大战前夕调整了部署。把第19师调回平城,裸露的黑疙瘩沟防线便首当其冲了,前来增援的19师123团是晋绥军中赫赫有名的守城部队,被阎总司令一向视为“护窝子狼”。现在,阎总司令不仅没把他所信赖的“护窝子狼”摆在野猪河口作一线阻击,却偏偏放在了金鸡镇背后协战,而且还将根本没打过正规战役、可以说不堪一击的新5军晋绥独立大队顶在了第一线……

没容他再往下想,河口一带已传来了枪声。先是稀落的点射,接着便激烈起来,再往后歪把子机枪那尖啸的吼叫夹杂着迫击炮的“咚咚”声也响了起来。林岗浑身一激灵睁大了眼睛,望着窑外黑沉沉的夜幕喃喃道:“到底是来了,真快呵……”

他走出中队部,叫来白毛让他挑几个精干的人充当尖兵攀到崖顶制高点监视河口一带,以便亲自督促其他人加紧修筑防御工事。他估计现在到达河口区域的可能只是鬼子的先头部队,黑疙瘩沟山区地形复杂,没有公路,少量的鬼子还不敢在夜间贸然往里闯。总算老天爷保佑,在最后的关头又给了他一夜的补救时间。

远处,一切都淹没在寂静的黑暗之中。

黎明时分,鬼六回来了。他浑身是血,背上驮着一具还在淌血但已呈几分僵硬的女尸。鬼六弯着腰一路迈着野猫似的小碎步悄没声地像个幽灵突然闪现在阵地里,他没理睬白毛和众煤黑子小声的惊呼,径直奔进枯岭窑口走近林岗身边:

“来了……清一色的骑兵,还带着小钢炮,都集结在三家村!”

在那个漆黑混乱的夜里,中学生司马彪却发现了自己生命的辉煌。在陪同父亲和林参谋长巡视完阵地后,见林参谋长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便满心欣喜地把中队事务交给中队副大麻子胡三,自己带着一个小队遵父亲之命去组织镇上的百姓往观音山上疏散,大多是婆姨小孩和老弱病残,黑疙瘩沟的精壮汉子们都编进独立大队上前沿了。

疏散进行得很顺利,一来因他是司马老爷的三公子,他的话就是司马老爷的话没人敢不听从;二来也因听说山外来了日本人要攻打黑疙瘩沟,谁也不想稀里糊涂地死在恶战中。只有老祖宗司马老太不走,死死守着她那孔窑壁上绘有许多赭红色的古怪图案、窑顶筑造得奇形怪状的黑窑不愿离开。她像一块枣木疙瘩似的盘腿坐在墙根下,仍噙着那支古铜翡翠嘴儿烟杆,青青烟雾仍从她的嘴里鼻里冒出,一双蓝得不能再蓝的眼睛转着向司马彪讲些他完全听不懂得呓语……她对他讲喜为晴怒为阴的盘古怎样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毛发为星辰、齿骨为金石、精髓为金玉、汗水为雨雪,浑身之诸虫制造万物;讲人面蛇身的伏羲怎样预知祸福凶吉教人结绳为网打渔狩猎;讲黄帝怎样教人做衣服造房屋舟车弓矢;讲炎帝怎样钻木取火才使我们吃上熟食;讲八国联军怎样攻进京城先祖爷爷怎样带人造反杀人如砍瓜切菜;讲福星殒落天狗犯太白才降下这一场接一场的熊熊战火;还说黑疙瘩沟阳气过重命伤太阴日后将灾祸不断大难临头,是先祖爷爷求告上苍磕头磕出了血才降下玄女花神拯救这方土地,那花神娘娘的化身就是桃花儿姑娘,告诉你爹那老狗别色迷心窍冲犯了花神娘娘遭天谴……直讲得司马彪如坠雾里云中却又浑身冒汗血脉贲然,身边的小队长司马贵朝司马老太恭敬地一鞠躬然后朝他把脖子一探:“对着哩,老祖宗说得就是好!”

走出窑洞,他隐隐觉得司马老太讲得呓语似乎与窑壁上的古怪图案有关。

于是,他让司马贵先带人回阵地,自己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向碉楼大院。因为他想起了那天早晨……晨雾氤氲,隐现的灰蒙蒙的小镇似摇晃似颠簸,在湿漉漉的雾里沉浮。山后泛起一片鱼肚白,那是初醒的太阳在眨眼睛。晨雾渐渐褪去的时候,燃烧了一夜的篝火仍是一派熊熊。几天工夫金鸡镇已然模样大变,从野猪河边开始沿着小镇边缘一道又宽又深的主战壕弯弯曲曲地一直通到观音山下,几条交通壕呈犬牙交错状缠结在一起,然后像放射线那样延伸到镇里,有一条则直接趋入河畔的独立大队司令部——碉楼大院。到处是火力点,掩体,街垒,沿街的窑洞都用坚硬的矸石封住了窑门和窗口,只留下一个个黑黑的小孔做抢眼。这当然是年轻的少校中队长司马彪带领三中队的爷儿们昼夜辛劳的杰作。小伙子望着变了样的小镇,望着四处山巅上矗立的堡垒、燃烧的火把,在篝火旁激情澎湃地摸出一个小笔记本垫在膝头写道:“伟大的时刻就要到了,一场民族抗战的壮举即将在这片古老的大山里开始,我们手中的枪将瞄准侵略者的脑袋射击、射击!中华民族必定会在鲜血和战火中得到永生!”

在这段话的下面,年轻的少校还即兴赋词一首:

雨霖铃·出征

长夜难眠,血脉贲然,篝火初歇。国门涂炭浴血,誓师处,刀枪尽携。男女老少激扬,舞军旗出列。心拳拳,族魂不灭,野山茫茫朝天阙。

中华自古多苦夜,盼黎明,泪祭清明节。倭寇今来何故?野猪河,浊涛奔泻。杀敌保家,正应男儿舍身成仁。展长枪剿灭敌酋,无惧西天雪!

写完,他揉揉充满血丝的双眼,径直回到碉楼大院想小憩片刻,可走进碉楼他自己的房间里又倦意全无了,一颗年轻的心仍在激奋地勃跳着。于是,他又掏出笔记本不停地写着,想着,激动着……一阵轻微而有节奏的敲门声传进他的耳廓,他说了声“进来”却没抬头看。直到写完一段掷了笔才猛地瞅见一个穿着紧身藕荷色旗袍的俏女子飘然站在桌前,她手中还端着一只托盘,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他愣住了,清秀但仍残存着几分稚气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窘迫。这女人住进碉楼大院已时日不短,平时除了吃饭一大家子人围了圆桌咂吧嘴外,他与她也免不了接触——抬头不见低头见嘛,按说也很熟稔了,可他每每见了她总有几分尴尬。他捉摸不透这个年轻貌美、风情万种,有时很轻佻很野性,有时又很矜持很含有几分书卷气的女人,来黑疙瘩沟究竟想干什么,也实在不知该怎样称呼她才好。在碉楼大院里,这个女人的身份本身就很尴尬,她并非父亲明媒正娶的姨太太,他自然不能像叫父亲其他几位小妾那样管她叫“小娘”,叫她大姐似乎也不合适,直呼其名又好像有些欠尊重。他无法像那两位同父异母的活宝哥哥那样肆无忌惮地与她嬉笑逗骂,称呼她作“桃女儿”,他鄙夷一切色迷迷的轻佻。便索性什么也不叫,迎面碰上或是早早避开或是含混地哼哈几声算是打了招呼。

“是你?来我这儿……有事吗?”他有些语塞,不自然地顺手推开了笔记本。

话未出口先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然后她放下托盘,从盘中端下一小碟油煎鲤鱼片、一小碗姜末拌酸菜和一小盘辣子炒酿皮,最后是一大碗香喷喷、热腾腾地肉末臊子面,都是他从小就爱吃的北方家常饭菜。

“三少爷为抗日忙乎了几昼夜,不兴我这妇道人家整几样小菜慰劳慰劳吗?”她不等他回答便十分麻利地把饭菜摆在了他的面前,在桌边俯了前胸笑盈盈地看着他,“听二太太说你就爱吃这几样,我是刚刚才学了做的,尝尝,看味儿正不。”

这好听的笑声,得体的话语里实在挑剔不出一点毛病,可司马彪却觉得自己怎么也严肃不起来了,好像屋子里刹那间浴满了春风,使他感到心胸一阵莫名的舒畅。不再想问什么,松弛了面孔,抓起筷子伸向热碗,埋下头去。只是眼角的余光又总是不由自主地射向碗沿儿之外。

都不再言语。司马彪津津有味地吸吮着细细的面条,桃花儿在偷窥着一旁的笔记本,一边看一边还无声地蠕动着樱桃般的红唇。她那副煞有介事的模样使司马彪既感到好笑,又有几分得意与惊讶。这时他才发现,他与她不知什么时候缩短了距离,简直是离得太近了,桃花儿勾着头就站在他身旁,垂下的长发有意无意地撩着他的脖子,他感到一种惬意的酥痒。

他风卷残云似的将饭菜一扫而光,桃花儿也看完了他刚写在笔记本上的东西。

但桃花儿并未再说什么,只是朝他盈盈一笑便利落地收拾了碗筷,端着托盘款款朝房门走去……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叫住了她:“我说……你刚才看懂,这本子上写的东西了么?”她在门口转过身来,点点头,一笑。

“你能识文断字,也上过学、念过书么?”他把笔记本挪到自己面前。

“我哪有三少爷的福气。那是跟人学唱小曲儿时胡乱认了几个字,瞎蒙人哩。”她自嘲地摇摇头,笑着说:“不过三少爷的词儿写得不错,整得挺顺溜蛮上口的,要是配上曲调,没准儿就能唱,弟兄们听了肯定一满的提气儿。”

年轻的少校恍然猛醒:“你是说把它写成一首歌儿……好啊,妙!”

“让弟兄们听了,打起鬼子来不是更上劲儿了吗?”

“对呀,对呀,部队上都有军歌,咱独立大队也应该有咱自己的军歌嘛!”小伙子顿时兴奋起来。“咱就叫它《晋绥独立大队军歌》!”

“真要那样儿,你那词儿好像还得改改,至少头两句要改一下。”

他很惊喜,实在没想到这个女人除了美貌、风情,肚子里还真有点干货。便急急地问道:“依你说,那两句……咋改?”

她顿时格格笑起来,边笑边软软弯了腰,道:

“三少爷真逗,也会耍笑人哩,我哪知道咋改……反正,得写弟兄们打鬼子的事,每句都该跟独立大队连着点吧……呵,不说了,不说了,再说可就露丑了。”

桃花儿离开房间后,司马彪苦思冥想埋头写了一个时辰,终于写出三段铿锵有力、激情昂扬的歌词,并谱上了曲调,然后用毛笔誊在白纸上,在纸的上端用隶书工工整整地写下标题——《新5军晋绥独立大队军歌》。

晚上,他找到桃花儿,把写好的军歌交给她,只用了两袋烟的工夫她就学会了,展开歌喉一唱,果然效果极佳。他打算再给林参谋长看看,之后,就可以请示父亲把它正式定为黑疙瘩沟人自己的军歌了……

就是从那个早晨开始,他对碉楼大院里的这个身份尴尬的女人刮目相看了,甚至开始痛恨父亲把桃花儿当作奖品许愿给独立大队每一个士兵的卑劣行径——分明没把她当人看嘛!桃花儿姑娘并不像想象的那样简单,不应该把她摆在一个诱饵,一个尤物,一个婊子的位置上。他要建议父亲成立一支妇女救护队,并由桃花儿领衔,正式委任编入独立大队序列,其处境就会立刻改观,至少人们不再敢对她太放肆。这个想法在听完司马老太类似梦呓的昏晕警告之后更进一步坚定起来。他知道父亲虽很专横专权,但同时又很迷信,在黑疙瘩沟的司马家族里,惟有司马老太这样辈分居高而又对他族长的权力毫无威胁的人才能对他提出警告。司马老太谜一般的年龄、谜一般的蓝色瞳仁、谜一般的古铜翡翠嘴儿烟杆,以及那孔黑窑里常年祭祀着的赭红色古老图腾,都促成了她在司马家族和整个黑疙瘩沟的特殊身份,进而她经常在昏晕中讲出些驴唇不对马嘴却又高深莫测的话,就能对司马老爷起到震慑作用。在对待桃花儿姑娘的问题上,司马彪毫不犹豫地准备向父亲打出司马老太这张王牌了。

那天夜里,一向奔腾咆哮的野猪河也变得死寂无声了。司马彪走到河边临近碉楼大院时,碰上了辣梅子正领着一群船工风风火火地从院门里走出来,还拎着船蒿扛着舵杆,边骂骂咧咧地朝停泊在河边的紫檀木大船走去。他感到奇怪:这么晚了还下水跑船,莫非出了什么事?这样想着便叫住了辣梅子。这才从辣梅子口中得知河口已经打响了,鬼子来的不少,林参谋长为了确保河口一线,要司马老爷从马家窑阵地上调一个中队前往枯岭窑,可一中队长司马虎、二中队长司马豹哭着喊着谁也不愿去,司马老爷再怎么发火也不管用,最后只好发了话——兄弟俩谁愿带人去枯岭,谁就可以与桃花儿姑娘荒唐一下。这话一出口,兄弟俩又都争着抢着要去了,还吵得不可开交,差点动了手。司马老爷便让他俩抓阄,结果被大少爷司马虎抓着了,便令辣梅子立刻领上船工下水,连夜运送一中队全体人马赶赴枯岭窑……这消息不禁使司马彪大吃一惊:

“那……我大哥呢?他本人不去枯岭了么?”他的喉咙一下变得很干燥,又有些语塞了。

“他说还有公事晚点去。哼,有屁的公事,早一头钻进那婊子的被窝里去了!跟你老爹一个鸟样,骚猪公!”辣梅子说着使劲唾了一口。

司马彪顿时跌足怒道:“这算什么?成何体统嘛!大战在即,不思量咋打仗,倒想着歪点子搞女人……简直是,简直是混账!”

辣梅子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看气得满面通红的司马彪,先是有点迷惑,接着便猛地扑哧一下笑了,鬼眉溜眼地撇撇嘴打趣道:“这倒奇了,你大哥玩婊子,你气个甚?莫不是你这小子也对那女人有意思……”

“住口!”司马彪气得两眼直冒火,一张还没长出胡须的光下巴颤巍巍地直抖,不由得骂出句粗话:“你别他妈咧着一张×嘴喷臭粪,小爷我不是那种腌臜人!我这就去找我爹,一定要制止他这样做,说成个甚也不能把我哥惯成个畜生!你们欢欢上船去!”辣梅子见他真的恼了,也不敢再做声,忙转过身带着人马跑下河堤。

年轻的少校中队长渐渐清醒了,渐渐冷静下来,也对自己刚才的狂怒大为诧异,便不由自主地反省起来,并把自己欲说服父亲的建议和计划联想一遍。

他倏地感到一阵不安——其实自己也并非光明磊落,在堂而皇之的理由背后,内心深处似乎也隐藏着几分龌龊的私念。当伟大时刻就要到来之前,他恍然发现自己似乎一直在并不伟大地忙碌着……在这样一个暗夜,当枯岭前沿响起第一枪的时候,中学毕业不久,穿上军装不久,当上国军军官更没有几天的新5军晋绥独立大队第三中队少校中队长,正顶着夜幕沉思着……蓦然间,他猛地听到一缕从青砖碉楼顶端飘来的凄婉歌声——

黑夜里来梦了个梦,

梦见亲哥哥上了俺的身。

一把把亲哥哥腰搂定,

阳婆婆醒来一场空。

哎哟哟——

叫声苦哥啊,

你啥时才知妹心里痛……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 高 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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