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强

拉面

李强

顾有德第一次吃拉面还是二十多年前事儿了。

那时候，他刚刚大学毕业，分配到冀中这座小城，在政府某机关当了个小科员。

要说，他还真算是幸运的，打小在鲁南农村长大，凭着吃苦好学，考上了一家不错的大学，临毕业还赶上了包分配的末班车，还真就算是改变了命运，要不，您再怎么混，充其量也不过是个为人家做嫁衣裳的打工仔。

成为了国家干部的顾有德去单位报了到，在科长的带领下看了看单身宿舍，接下来就被批准了若干天的假期。眼看时间还早，顾有德也没什么可收拾的，背个包就到了长途汽车站，买了回家的车票，才发觉肚子已经咕咕叫了。

四下里一瞅，肯德基、麦当劳、四川小吃、兰州拉面。顾有德用排除法选定了兰州拉面。

快餐都得先交钱，抽出一张十块钱的票子递给服务员，顾有德还是有点儿心疼，他从服务员手里接过找回的零钱，装作不在意地捻开来，是四张。不就一碗面吗？哪里要得了六块钱？

不一会儿，面端了上来，那大海碗够个儿，几大片牛肉盖在最上面，还有翠绿的香菜，而最关键的还是分量给得足。看到盆满钵丰的一大碗面，顾有德的心情便好了起来，唉，穷家富路，六块钱也值了。

对顾有德来说，没有牛肉可以，没有面可不行。

大学四年，顾有德没有吃过一次大米饭。或者说，顾有德从来没有吃过大米饭。

上大学前不吃也就不吃了，家里承包地里种的是小麦和玉米，饭桌上常见的自然也就是馒头、面条、窝头，偶尔也见得着烙饼、煎饼、包子、饺子、烀饼、菜团子，不管花样咋变，终离不开麦子和玉米，可不是地里有啥桌上就吃啥呗。

可大学食堂偏偏有点儿“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每天中午不问青红皂白一律大米饭。这就难为坏了顾有德，他看着别人吃得香喷喷的样子，却怎么也咽不下这白花花水灵灵的大米饭。

人都是给逼出来的，顾有德也不例外。不过，在这种被逼无奈之下，他仍然坚定地拒绝了米饭，而是选择了在早上多打出一个馒头，放到碗柜里，留待中午吃。没有微波炉，没有保鲜膜，那冷冷的馒头便抽干了水分，有时候还飞了皮，可再怎么着，这也是馒头，抱着这个剩馒头，顾有德总是津津有味、心满意足。刚开始的时候，同学们还都劝劝他，出门在外，要适应大学的生活。他总是笑笑说，实在吃不下那东西，硌得胃疼哩。后来，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

就这样，大学四年，一千余个干硬生冷的馒头就进了顾有德那个会被米饭硌疼的胃里。

终于毕业了，可算熬出来了，再不会有人强迫自己吃米饭了。六块钱，这么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好吃，舒服，香，值。

就这样，顾有德牢牢记住了一种新的吃食——拉面。

牢牢记住并不等于常常享用。

机关虽小，食堂却办得不错，虽只是家常饭菜，倒是地道的北方口味，关键是早中晚一日三餐都有得面食可选，顾有德也就不必再常常掖个剩馒头对付了。

再说，热得快、电炉子是单身们必备的工具，偶尔不愿意去食堂吃了，顾有德便上街买上半斤面条，插上电，等不锈钢盆里的水烧开了，把面条往里头一下，便是一顿改善生活的美食。尽管与记忆中的拉面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但毕竟能节省下好几元钱，想想也还够划算。

当然，若是顾有德逛街游玩或外出办事，误了饭点儿，就会义无反顾地走进一家拉面馆，一碗拉面便无异于他的一次饕餮盛宴。只可惜，小城不大，又不堵车，这样的机会便少之又少了。

其实，机关里的饭局并不少，年终岁尾，迎来送往，都免不了吃喝一顿。随着顾有德工作年头儿的增长，这样各种名目的吃喝便渐次多了起来。可毕竟人微言轻，让不让你去吃，去哪里吃，吃什么喝什么，顾有德说了不算，他也绝对不会僭越式地提出去街头小店吃一碗拉面如此不合时宜的倡议。他能做主的只是自己的嘴，无论在哪里吃，无论别人吃什么，他自己都绝不会碰大米饭。

如果饭局的主持人询问了个人的意见，而且有其他人点了面点，顾有德便也趁火打劫地要碗面条，若是拉面则最好不过。可惜往往面对满桌佳肴美味，甚至珍禽异兽，人们常常的选择是来碗米饭或者干脆不要主食，顾有德便也只好随波逐流，只是面对端上来的米饭敬而远之，不动筷子罢了。

别人不吃主食或许还真能吃饱，可顾有德吃不饱。这倒不是因为他的饭量有多大，而是在机关待久了，他也渐渐熟谙了其中之道——作为圆桌下首的年轻人，你是绝不能解开裤腰带敞开肚子狼吞虎咽的。你得彬彬有礼、细嚼慢咽，你得敬酒夹菜、斟茶满酒，你得插科打诨、活跃气氛，你还得转桌催菜、递纸巾上牙签，所有的这一切还不能随心所欲，想一出是一出，必须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伺机而动，做到恰到好处，恰如其分，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这样的一顿饭哪里是吃下来的，简直是提心吊胆地“战斗”下来的，就算盘中餐再好，恐怕顾有德的肚子里也还是空空如也。

虽然饭局上总是吃不饱，但我们还是看到了顾有德难能可贵之处，见识了出身贫寒的他有着无量的前程。加之他的确工作勤奋、办事踏实、与人为善，也就一点点加深着自己在领导面前的好印象。

这印象好了，组织上便开始关注这个年轻人，并由关注而培养，由培养而提拔，由提拔而重用……一晃二十年过去了，顾有德已经成为了这个机关的一把手——顾局长。

小城的顾局长其实不过只是正科级，但还真别拿豆包不当干粮，正科级的顾局长也算是雄踞一方、实权在握，若在过去，便可以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了。

不过，自小省吃俭用的顾局长真不打算太过张扬。当昔日的同志今日的下属纷纷强烈要求隆重庆祝一下时，心里美滋滋的顾局长却板起面孔批评他们不懂得勤俭节约，在盛情难却的情况下，顾局长顺水推舟地做出了令所有人目瞪口呆的第一道命令：聚一聚可以，咱就找个拉面馆一人来一碗拉面吧。他是着实被那吃不饱的饭局吓怕了，既然现在当了局长，那自然应该去吃最想吃的拉面啦。

于是，局办的碎催们对全城的拉面馆开展了“地毯式搜索”，在充分考察、反复比较之后，有重点地选择了三四家，汇报给局办主任，再由局办主任亲临一线、现场指挥、亲自试吃，最终确定了新局长上任后第一顿会餐的地点。

茶足面饱，出席面局的中层领导们揣着一肚子乱七八糟的面条和不满，纷纷竖起大拇哥，嘴里一边由衷地散发着尚未消化的芫荽味道，一边违心地夸赞着这顿未能大快朵颐的简约。

只是局办主任依旧面色凝重，倒不是因为忙前忙后不亦乐乎的他根本就还没吃上属于他的那碗拉面。他心里嘀咕的是，虽是临时抱佛脚地完成了此次任务，唯顾局长席间又有最新指示：“今后我们不要搞铺张浪费，遇有重大活动非吃不可时，一碗拉面足矣。”可是，安排这一碗拉面还真就不容易。经过调查研究，小城各家拉面馆场地都不大，小桌两人，大桌四人，更别提什么包间雅座，老百姓方便快餐绰绰有余，而政府机关宴会畅饮则严重不足。再者说，拉面都是现拉现煮，说是会餐，却是局长头一碗面已然见底，有些人的面还在那拉面师傅的手中一点点被抻长，总有人要干瞪着两眼盯着别人可恶的吃相，耳听着吸溜吸溜的声音无所事事。最要命的是，桌子拼是拼起来了，但大家坐得却自由散漫随意，完全没了尊卑分不清主次，怎么着也显得不伦不类。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行，这得好好研究研究。

顾局长爱吃面，尤其爱吃拉面——这个消息不胫而走。许多人会心一笑，各有各的意味。也许是嘲笑：到底是农村出来的，当了这么大的官还改不了那穷酸作派。也许是冷笑：猪鼻子里插葱，装装样子罢了，何必当真。也许是讪笑：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大多数人笑一笑也便笑过了，可总有人的笑里却隐藏着种种生机，种种希望，这些人笑过了也就把这事儿真搁在了心里。

于是伴随着这个消息便生出了一片赞誉之声，不知是一传十十传百，还是异口同声：咱们顾局长真不愧是廉洁从政的榜样、表率、典范，顾局长真可谓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到哪儿找这么好的领导啊，顾局长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烧的就是公款吃喝风……如此种种，不一一列举。

这些话当然会很快传到顾局长的耳朵里。最初听了这些话，顾局长还有些不好意思，想跟大家解释一下，我本无意高擎“三反五反”的大旗，也不想凸显个人的清廉与操守，那样难免会让培养提拔过自己的前任们难堪，我只不过是真的喜欢吃拉面而已。可话到嘴边又转念一想，我虽已届不惑之年，却无实力无背景，如今工作千头万绪，任重而道远，我有何德何能？何以服众？既然你们都说我烧了第一把火，那我还真就加把柴火，把它烧得更旺些，赢得民心，不亦乐乎？

从此，顾局长便心安理得地任凭大家的溢美之言在局内局外流传着。他也在大会小会等各种场合强调领导干部要以身作则，反对腐败，勤奋干工作，勤俭办事业，还有他最常用的一句话就是“管住自己要从管住自己的嘴开始”——这句话是局办秘书小刘在为他起草讲话稿时第一个提出来的。

反腐败，没有不举起双手拥护的。少几顿饭局，大家也都不会反对，反正就算有饭局还不就是一碗拉面？不吃也罢。

别人不吃拉面也就罢了，可顾有德当了局长，原本以为想吃顿拉面还不简单，可偏偏自己要大张旗鼓地说什么“管住自己的嘴”，现在倒是先把自己的嘴给管住了，怎么再去吃拉面？

没当局长之前的顾有德，其实也没吃过几次拉面，想吃也就想想算了。可当了这局长，嘴也跟着升官发财了似的，想吃可就不是想想那么简单了，那熟悉的味道久违的味道若即若离如梦似幻，搅得顾局长神思不定。看来这嘴还真不好管。

这天上午，顾局长又想起了拉面，便开始百爪挠心。他在办公室里来回地踱着步，他看电影里那些大人物思考问题时就这么踱来踱去。也不知道是这踱步起了作用，还是馋虫占了上风，顾局长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吃碗拉面说什么也算不上是腐败，关键是要合情合理，没有机会咱得创造机会。

他抓起办公桌上的电话。

局办主任站在小便器前好一顿酝酿。最近前列腺不好，这尿也来得迟钝，他轻轻地吹着口哨，小便器里这才有了断断续续的动静。可就在这时，办公室的电话响了，而且是一号机——这个电话往往只有局长才会打来。局办主任顾不得“宜将剩勇追穷寇”，赶紧收起家伙就往回跑。刚抄起听筒，就听见顾局长的声音：“怎么这半天才接？走，跟我去基层走走看看。”

局办主任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间，心里便有了数，他叫了辆车，又检查了一下钱包和公务卡，锁上门，来到顾局长办公室门口，顾局长已经披好了外套。

跟在顾局长身后少半个身位，局办主任突然想到什么，悄悄地摸了摸裤子拉链，果然还狗窦大开，连忙无声无息地拉了上去。

顾局长开始了他上任后的“第二把火”，他在讲话时又多了一项需要强调的内容：领导干部不要总是高居庙堂之上，身子要蹲下去，裤腿上要沾点儿泥巴，“不但要管住自己的嘴，还要管住自己的腿”——这句又是小刘新的发明创造。

城市的变化远远超过了顾局长的想象。这二十年，顾有德并不常外出逛街，一则是男人的天性使然，再者也确实囊中羞涩。现在不一样了，逛街也不再叫逛街，而是叫视察——虽然顾局长一再跟局办强调只是“走走看看”，但局办还是在上报下发的各种材料和文件中一再使用了“视察”这个词——当然这些文件材料的签发人就是顾局长。

小城一派欣欣向荣和谐稳定，即使偶尔遇到些这样那样的问题，又大多不是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儿，没一件是他这个局长能管得了的。但是，一个能够经常出现在群众中间的领导干部还是备受大家欢迎的，更何况，顾局长总是轻车简从，“微服私访”，渴了喝口农夫山泉，饥了不过吃一碗拉面。于是，已经有着“清廉局长”之称的顾有德又赢得了一个“亲民局长”的雅号。

虽然顾局长可以常常吃到拉面了，可局办主任并没有把那颗悬着的心放到肚里。小城毕竟是小城，各色拉面馆并不太少，却没有什么地道正宗的，有些小馆干脆就是个路边摊，恐怕连最起码的卫生条件都难以保证，谁又敢保证在这个“添加剂时代”拉面的“内部结构”？这可事关领导的身体健康，当然也关系着自己这个陪吃者的身体健康，岂容小觑？

于是局办主任想到了拉面圣地，便向顾局长汇报了自己的想法。这些年，小城的经济飞速发展，如果连一两家像模像样的兰州拉面馆都没有，是与小城在全省的经济地位不相称的，也是对小城未来发展不利的。所以自己要去一趟兰州，把那里最正宗的拉面师傅请过来。

顾局长心里清楚，什么事关小城经济的话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说辞，不过他还是很受用，吃了这些年的拉面，还真没搞清楚地道的兰州拉面究竟是个啥滋味，于是目光里便自然而然地对这位亲信透露出信任和喜爱。可局长到底是局长，刚想一口答应，却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你把人家请来了，安置在哪里？”

局办主任显然早就成竹在胸，“咱们局临街不是有道围墙吗？咱们把它给拆了，盖一排门面房，租出去还会有一笔不小的收入，啥都解决了。”

顾局长朝窗外看了看，从他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那道围墙。“主意倒是不错，可那儿不还有咱们局的小型变电站吗？”

局办主任也顺着顾局长的目光看过去，“这变电站是有点儿碍事，不过已经用十几年了，最近局办也老是接到大家的反映，说宿舍楼总是跳闸断电，早就该升级扩容了，不如趁此机会改造一下，顺便挪到后院儿去，也杜绝了安全隐患，大家还得举双手赞成。您看怎么样？”局办主任当然料定顾局长不会反对，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说出这番话，然后保持着谦恭的姿势，等待着顾局长的答复。

虽然有点儿牵强，但却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基础建设当然应该通盘考虑，更应该有超前眼光，不能等到非淘汰不可的时候再改造，这可绝不单纯是为了自己能吃上优质的拉面。想到这里，顾局长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局办主任此次兰州之行非常顺利，请来的拉面师傅在当地也算是赫赫有名。可是围墙不是说拆就拆的，小型变电站更不是说搬就搬的，一切还得等新的变电站建成再说。这拉面师傅便也成了无用武之地的英雄，虽然局里给他安排了住处，也发放了工资，可是这样的人才怎么能闲置着呢？他闲着也不打紧，可顾局长怎么能吃到他做的地道的拉面呢？

对此局办主任心中不会没数，拉面师傅被请进了机关食堂，专设一个炉灶和窗口。局办主任还吩咐秘书小刘写了一个通知张贴于食堂门口：为改善机关食堂伙食，应广大群众强烈呼声，自即日起，特设正宗兰州拉面，价格从优，欢迎品尝。某年某月某日。

其实，有没有这张安民告示都一样，机关里的人早就风闻了这个消息。拉面师傅上岗的第一天中午，拉面窗口前就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好些年没见过这样的队伍了：人们端着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饭盆，脸上洋溢着满足的微笑，他们互相问候着、交谈着、唏嘘着，都放低了音量，安静又不失热闹。他们知道，拉面得一点点拉，一锅锅下，但是他们不着急，急什么呢？面有的是，都有得吃。再者说，打心眼儿里真的是想吃这碗拉面吗？谁叫咱的局长爱吃呢？和领导保持一致就是讲政治，要是花老些钱吃碗拉面领导却没看见，那不就是白吃了吗？连那些已经开吃的也不自觉地放慢了咀嚼的频率。

与拉面窗口的趋之若鹜相比，主食和副食两个窗口反倒萧条了。那些荤素炒菜和馒头米饭像往日一样散发着诱人的色泽和味道，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冷落，极像是因老爷新娶了二房而被打入冷宫的大太太，只留下了一个明媒正娶的名分而已。虽然也有几个没眼力价儿的刚参加工作的大学生依旧青睐价钱更便宜的“大太太”，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依旧改变不了终成为剩菜剩饭的命运。

局办主任陪着姗姗来迟的顾局长走进食堂，井然有序的队伍里便立刻一阵骚动，排在前面的人纷纷热情地邀请局长到自己的前边先来。顾局长哪里肯去加塞，他满脸笑容地跟队伍里的每一个人打过招呼，请大家稍安勿躁，拉面一定会管够，他一定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等大家都吃上了，再最后一个吃。

顾局长也不排队，径直走到正在吃面的同志们中间，大家或者连忙咽下嘴里的面，或者把刚刚夹到嘴边的面放回到碗里，躬身站起，向局长问好。顾局长也一一询问他们拉面的口感如何味道怎样价钱是否公正合理，大家自然是拣正确答案回复局长。那几个新大学生这才感觉有一丝难堪，恨不得把脸埋进正吃得津津有味的米饭里。顾局长还是一眼就瞥见了自己最厌恶的米饭，绕开他们，朝下一个餐桌走去。

不比不知道，吃了才知道，此后，顾局长每天都有最正宗的拉面吃了。只是苦了那些本不情愿天天吃拉面却又一次次视死如归地站在拉面窗口前排队的人们。

顾局长的“第三把火”就是小型变电站增容改造工程。顾局长不但找到了小城的书记和市长，取得了市领导的特批，还亲自带人跑国土局、规划局、电力局、城建局、财政局、发改委，把一应批文全都拿到了手，所需资金也全部到位，接下来就该招投标了。

局办主任愁眉苦脸地向顾局长报告了一个坏消息：拉面师傅打算回老家了。

“不是干得好好的？”顾局长知道，机关的人怎么可能天天都吃拉面，那队伍是日渐缩短，这怨不得大家，就算是自己，吃拉面也成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事儿了。可你拉面师傅也不是光指着卖面的收入啊，“局里不是给他开了工资吗？”

局办主任说，“咱是按临时工给人家开的工资，那点儿钱哪儿能留得住人才啊？当初人家答应来，还不是想着能在咱这儿开一家店，一个月少说也能挣个万八千的。”

“万八千的工资咱们也没法给他。不过，你再去跟他说说，眼看咱们的工程就开工了，再坚持一段时间。”

“局长，我这嘴皮子都磨破了，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来给您添堵啊。”

顾局长心里盘算了一下，狠了狠心，“这样吧，你就跟他说，只要他再等上半年，咱们的工程也就完工了，只要他肯留下来，哪怕回家休息个把月再来，咱们以后免了他们的房租水电不就得了，对咱们来说，原本就可有可无的收入，也无所谓，对他来说，也就是堤内损失堤外补。”

“半年？不大可能吧？光招投标的程序走完就得一两个月，这说话就快入冬了。”局办主任说。

顾局长又想了想，说，“我看这样，咱们争取入冬前把地基打下来，这样冬施就不成问题了。你看咱们这个项目，土木工程和设备采购两项加起来还不到两百万，咱们就采取邀标的方式，不就简单多了？”

这话正中下怀，局办主任脸上的愁云立刻不见了，“好，就按局长指示办。”

“那你抓紧时间带人考察一下施工单位，你办事我放心。”

“好哩，局长，有您的信任，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保证完成任务。”

这事儿搞定了，局办主任可以踏踏实实地上厕所了。

把最后一滴尿痛痛快快地排出体外，局办主任走回办公室，关好房门，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压低声音，通报了这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可以想见，这一百八十天是何等地紧张忙碌。

冬去春来，择良辰摘吉日，拉面师傅的兰州拉面馆还真就如期地开张大吉了。顾局长依旧亲民风范，为拉面馆剪了彩。

这个拉面馆可真是足够豪华气派，大厅中间足能摆下六张二十人的圆桌，四周则是类似西餐厅里的沙发椅，一张方桌可坐四到六人。设计最精妙的得算是唯一的一个包间了，这自然也是缘于局办主任的创意。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包间不大，也就是一张能坐十到十二人的普通圆桌，妙就妙在这个包间还有一个后门，可以直通机关大院——这样顾局长再来吃拉面，就不必招摇过市地走出院子了。不得不佩服公家人的脑子，想的就是周到。

顾局长今天走的是面馆正门，更没进专属包间，独乐乐不如与民乐乐。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顾局长端坐在正中圆桌的主位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临时搭建的台子，拉面师傅的弟子们正使出浑身解数，表演他们的拉面绝活，一个踩着一尺多高的高跷，另一个则是脚踏独轮车，这哪里是在拉面，简直就是耍把式卖艺啊。拉面师傅最后登场，他表演的压轴好戏是手拉空心面，看似普通的面团，却是用绿色有机面粉、纯天然鲜榨果蔬汁、散养柴鸡蛋清、四川自贡自流井盐等上乘主料，经过十数道传统工序天然发酵，再经拉面师傅亲手拉制，空心若竹，细如发丝，一一延展开来，竟绵延数百米长。

“艺术，简直是艺术！”顾局长带头鼓掌叫好，掌声便此起彼伏。如此艺术地吃真是一种享受，可是再艺术也是要吃掉的，吃到胃里也一样会消化成……嗬嗬。

拉面馆很是红火了几年。

拉面师傅越来越少亲自拉面了，只有顾局长光临之时才一显身手，一定毫无保留地拉出最优秀的面来。

尽管这样，顾局长却常常一两个月都来不了一趟了。也难怪，就算他再好这口，却也不能天天顿顿地吃，就算隔三差五地吃也受不了。倒不是说好东西吃多了也会腻，而更为主要的原因是，身为局长的顾有德，他必定还得出席许多自己不坐主位的饭局。慢慢的，他有了惊人的发现，原来这样的饭局不但可以吃得饱，还可以不必吃米饭，面食也不仅仅是面条饺子抛饼之类，好些个自己过去叫不上名字的面点更加受用。于是，即使再有他主持的饭局他也不想再吃什么拉面了。

几年后，组织部对顾局长进行了考察，无疑是有了更上一层楼的天赐良机。可偏偏与此同时，纪委却通知顾有德去一趟。顾局长心里打起了小鼓，可他还是定了定心神，如约前往了。可不出所料，这一去，顾有德就再也没有回来。当然，哪里有局长，哪里就得有局办主任，不几天，已经是副局长的局办主任也被纪委叫了去……

在双规宾馆待了几天之后，顾有德又想起了久违的拉面，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不过，纪委提供的拉面并不是出自那位拉面师傅之手，顾有德吃得出来，但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在吃过一碗“山寨版”拉面之后，顾有德一五一十地向纪委说出了这些年自己所有的违法违纪事实。在一桩桩一件件不堪回首的丑恶交易之中，最让顾有德心痛的却是在小型变电站改造过程中，先是违反招投标法规定，后又在局办主任的牵线搭桥之下收受施工单位一笔数额不算太大的贿赂……此时的顾有德痛心疾首，这正是他陷入泥淖的开始。

拉面馆还在维持着，只是拉面师傅人早已不见，换成了弟子们在经营。那门庭若市人头攒动的场面早已不在，昔日的辉煌已经曾经沧海覆水难收了。大厅不知什么时候用轻体砖一分为四，另外的三个门脸儿正待价而沽。那些个圆桌早就被折叠起来收到了变成库房的包间里，然后一律换成了密度板的两人桌四人桌，屋子里散发着浓浓的甲醛味道，与小城其他小吃店别无二致。那些能够享受九折优惠的机关人员更没有一个人再来光顾，或许，他们是吃拉面吃伤了？又或许，新局长喜欢上什么别的吃食了？再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因为所以？

当然，在寥落的吃客中也永远地不见了一个人的身影，他就是已经成为阶下囚的顾有德。监狱里并不经常能吃到米饭，但是每次吃米饭的时候，顾有德却宁愿一边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一边遥想当初上大学时那一千余个干硬生冷的馒头，而也不愿再回顾一下昔日拉面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