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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蝙蝠一样飞翔

2015-11-18金意峰

文学港 2015年2期

金意峰

像蝙蝠一样飞翔

金意峰

我在敲打那根曲轴。那根曲轴明显歪了,所以我就用两块木片裹着它,夹在台钳上,敲打。其实,我用不着费这个力。离我不远的左侧铁架上的第二层倒数第四个小塑料箱里,存放着十来根面目相似的曲轴。不同的是,它们没歪,簇簇新,表面像涂了一层亮光。用这其中一根没歪的新的亮的换掉我正在敲打的歪的坏的,显然要省事得多。但是请你考虑一下成本。这个曲轴批来价是9.5元一根。我利用我的技术废物利用,省下一根就至少赚下了9.5元。如果10根就是95元。100根就是950元。以此类推。

我敲打那根曲轴的时候,心里就是这么盘算的。李小亿无所事事地蹲在右边,托着腮帮子,显得若有所思。我的脸能感觉到他狐疑的目光。这小子一定在背后骂我奸商,生意人。可是,天哪,你见过一个挥汗劳作的奸商或者生意人吗?退一步讲,任何人可以骂我,但他李小亿不能。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我在科技路开了一家车行,此刻正在修一辆雅马哈摩托。车主被我打发到街上溜达去了。我对他说,老板,您放心好了,我在祝家庄这条街修了好多年的车,技术一流信誉至上,您先去散个心,我把新的好的零件给你换上,保管这车性能和原来一模一样。等那个人的身影看不见了,我就赶紧敲打那根旧的坏的曲轴。嘿嘿,我也知道这么做有点不太正形。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是小本生意,要缴房租水电煤气费税费门前三包,要吃饭,还要吃好了。

可是今天我感觉不顺。主要是看见李小亿蹲在右侧不远处,像一根刺,老扎在我的眼仁。可又不能赶他走。他是我的少东家,现在的说法是房东。我的上不了台面的伎俩他一定看在眼里,学在心中。有一会儿,我觉得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这些天,我心里有点不安。我在这条街呆了许多年,还是头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干活的时候,我老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一直盯,好像是从心里长出来似的。晚上喝酒,我闷闷的,酒量也多了一点。徐菊芬有些看不下去,劝我少喝点。如果是以前,我会赶紧把酒瓶子攥紧,冲她笑笑。她也就嗔怪地朝我翻个白眼走开。可是那天我喝得迷迷糊糊,借着酒劲还吼了一嗓子,你他妈烦不烦?我和徐菊芬感情一直很好。我们相依为命,沟沟坎坎地都过来了。她的眼圈立刻就红了,身子一扭,一言不发进里屋去了。

我叹口气,知道这女人是悄悄抹眼泪去了。徐菊芬很贤惠。有什么委屈总是往自己肚子里咽。

晚上,我和她躺在那张简单的小床上。我把她的身子扳过来,她起初很执拗,后来就顺从了。我又叹口气,对她说,你没看出来吗?我们呆不下去了。徐菊芬困惑不解地望着我,你说什么呢?我也望着她。我们的铺子要关了。我对徐菊芬说。她说,关了?好好的,关什么呀,关了,我们吃什么?我说,我也不想关,可是我有这个预感,这次他们来真的了,你没看见李小亿这几天老在店里转,毕竟,那份租房合同快到期了。我这么一说徐菊芬就显得紧张起来,犹犹豫豫地问,怎么?他们不肯续签?我点点头苦笑着说,嗯,不肯。她顿了顿又说,要不加一点房租?我说,没用的,我都说过了,他们这一次自己要开店了,因为李小亿没正经工作,他要吃饭。徐菊芬的表情就有点惊讶,他开店?开什么店啊?我说,好像是买运动器材方面的东西,具体我也不清楚。徐菊芬哦了一声,她似乎明白过味来了。她说,难怪这些天我看见李小亿天天在街上玩轮滑。说到这里徐菊芬忽然下意识瞥了一眼我的左脚。徐菊芬说,不说了不说了,睡觉吧。我笑笑,慢慢把眼睛闭上。我闭着眼说,嗯,睡觉。

那一晚,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打着呼噜沉入梦乡。我失眠了。我的脑海里突然有了回忆的欲望。一回忆我才吃了一惊。好像一个人低着头走夜路,走着走着,冷不防一仰脸,我的天,天空都发白了。那个黑沉沉的夜晚,我躺在床上,眼前恍惚飘荡着一个个圆圈,全部是徐菊芬不经意的一眼。那一眼缓慢飘向我的脑袋,竟然飘了进去,最后从后脑勺又飘了出来。我的四周于是到处飘荡着这种谜一样的圆圈。它们相互缠绕胶着重叠。繁复异常。变化无端。

扳着指头数起来,我的这个修车铺子,在祝家庄这条街不多不少,正好是二十个年头。那时候,我还年轻,二十多岁吧,全身攒着劲。我是独自从温州过来闯荡的,很快在这条街上落了脚,后来又认识了徐菊芬,还结了婚。刚来那会儿,祝家庄相当冷清。它就是一个普通的不起眼的村落。方圆数里,凌乱地分布着一些老屋,是民国时候留下来的那种式样。白墙黑瓦。人字形屋顶,像一只栖息的蝙蝠。与别的南方村镇一样,这里也有河流,石桥,原野,羊肠小道,总之,一派田园风光。当然,这不是我关心的事。我从温州跑到这陌生地方有自己的打算。那时候修理行还算是朝阳产业。骑摩托与电瓶车的人还很少,全国人民约好了似的胯下一辆自行车。所以准确说,我是靠修自行车起家的。当时,祝家庄只有东西向的一条老街。老街歪歪扭扭,麻石路,宽仅丈余,两旁是那些逼仄的老屋。

我租的屋子是两间平房。搬进来之后,我就花钱雇来当地的泥瓦匠木匠漆匠,把中间那堵墙给推倒了,用细工木板另外隔了一大一小两个房间,里面的小间用以简单的生活起居。外面那一间呢,就沿着四周做了方方正正的铁柜木柜,放一些零配件,配上必要的修理工具,这就算是修车铺子了。开业那一天,来了很多人,他们探头探脑摸摸这摸摸那,很羡慕很好奇,有人还望着门楣上的“温州车行”几个字发呆。我承认,那几个字有点言过其实,可也正好表达了我的决心和信心。

那时祝家庄还显得破落简陋。村民们养牛放羊,伺候庄稼。我算是街上最早的商户之一。街的两边,零散地分布着南货店,副食品店,油糖铺子,供销社等。我的房东老李是个农民,身子骨不好,患了慢性肺炎,经常咳嗽,咳嗽得皱脸扭曲成一张草纸,可他照样抽劣质辛辣的烟。他老婆张翠萍是下乡知青,在小学做代课老师,忙得团团转,于是李小亿就相对自由点。李小亿就是他们的儿子。他经常蹲在地上看我修车,从自行车三轮车到电瓶车摩托车。看得出这孩子喜欢玩这个,有时候他吃个饭也会蹲在那儿看,就像一条小狗。我偶尔招呼他给递个扳手什么的,他似乎也挺乐意,总是屁颠颠来帮忙。作为奖励,我有时就允许他骑着修好的自行车去外边拉风一阵。

还是他爹娘看不惯了。这不等于生个儿子白白被别人使唤?再说,我还是个外地人嘛。强龙难压地头蛇。他们对李小亿说,你如果是我们的儿子,就不要那么犯贱,瞧你那样,活像个乞丐。大概在他们眼里,乞丐就是蹲着吃饭的。不过李小亿是不卖他们账的。他梗着脖子说,我就喜欢看,怎么啦?张翠萍就以教师的口吻教训他说,你看你还像个学生吗?别的学生一放学就忙着做家务,割草放羊,你倒好,我们好心好意让你学习做功课,你就是一个字不去看不去写,你以后怎么办?李小亿翻了翻白眼顶嘴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大不了将来我跟他一样,说着一指我,靠修车吃饭。我为什么提到李小亿小时候的这一段,意思就是有志不在年高,李小亿从小就有做生意的头脑与意识。而且,还是蛮谦虚好学的。

我一贯主张做生意要和气生财,但对房东老李他们贬低我的做法是耿耿于怀的。我后来私下对徐菊芬说,李小亿这孩子别看吊儿郎当,还是挺有正义感的。其实也不叫正义感,可我找不出合适的词来描述。大概就是如此。我就当李小亿是小狗小猫,我也不去教他,也不去撵他。李小亿无聊着呆在一边可以,把我当榜样学也可以。总之,一切顺其自然顺其自便。

我的左脚是什么时候瘸掉的呢?具体时间我后来都有些模糊了。也许我是故意给模糊掉的。毕竟不是所有的记忆都让人愉快的。左脚瘸掉的那些天,我确实是感到疼痛的,不仅是肉身上的痛,而且,心里也痛。总有一些人不冷不热在一边围观,说风凉话。这没什么。我担心的是李小亿这孩子。我可不想让他被人教坏了。所以脚瘸掉的那些日子,我极力盼着李小亿远离祝家庄,至少离开这条街,该干吗干吗。说来也巧,那梅蒸天般令人煎熬的漫长日子,李小亿确实不在村子里,他在三十多里外的镇中做寄读生,吃穿都在学校。平时也极少回家。等他寒假回来时,那段不愉快的往事已经烟消云散,再没有人提起。

更多的时候我是安于现状的。也只能这样。每次人家叫我老板或者瘸子,我就觉得我只能这样。生意一忙,我那条瘸腿就奋力地颠来颠去,身子一歪一歪,不太稳当但是努力。拆卸,补胎,试验,敲打,安装……我身子灵活地在十来个平米的租屋里穿来绕去,简直不像一个有生理障碍的人,倒像是武侠书里说的施展凌波微步的高手。这实在是奇异的一幕。所以一些顾客会带着一丝困惑或者惊奇望着我。我哈哈一笑,我说请等会儿,这就好了。我说您放心,一点没问题的。我说,几分钟我就帮您搞定。我说,本店服务一流质量第一……这些话都是我从别的地方学来的,啰啰嗦嗦,但是很实用。甚至很受用。顾客们的心态就放松了。有事没事爱跟我说说话开个玩笑。我的生意就变得比较好做。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本人也能迅速投入良好的工作状态,保持一种自得其乐的好心情。有时候补着胎,我还晃着脑袋哼起流行歌曲。这就是快乐了。这种快乐往往也会感染一两个围观的人,他们抽一支烟给我。看我大大咧咧点上,就有人拍着肩夸我说,瘸子,你他妈可以去做中国好声音了。好声音我知道的,第一季冠军是那英组的梁博,第二季冠军是阿妹组的蘑菇头李琦。我有自知之明的,我就嘿嘿笑了两声,蹲下身继续补我的胎。

看起来我在祝家庄没白呆,至少混了个脸熟。大家以我为乐。只有徐菊芬有点想法。她说我变油滑了,说话也不着调。我说不会吧。她说,原来的你可不这样,原来的你挺有骨气的。我说,那不叫骨气,叫清高。我说,现在这样不挺好吗?有一爿店,吃不饱至少也饿不死,靠手艺吃饭嘛。徐菊芬很深地看我一眼,她说我觉得你心里不快乐。

我能有什么不快乐?笑话。说完我就唱起了庾澄庆的老歌:你快乐吗?我想一下?快乐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徐菊芬就笑了,用手指戳我的脑门,你个死鬼。

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李小亿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人。看来他原先的不务学业是歪打正着,否则他现在肯定抱着一叠简历,忧心忡忡地走在通往人才市场的路上。有一天午饭后,李小又来看我。他刚进门,铺子里的光线就变成了暗红,好像晚霞提前光顾了我小小的店。我扭转头,望见李小亿笑嘻嘻站在一团光影里。他穿着牛仔裤T恤衫,脑袋上方顶着几簇火焰形状的红色头发。最让我感到惊奇的是,他脚下蹬着两个风火轮。当然不是真的,准确地说是一双溜冰鞋。平轮。直排。还是米高系列的牌子。原来他不是走来的,而是腾云驾雾滑翔而来。看我微微吃惊的表情,李小亿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他身子轻微地晃动,滑八字,单脚原地旋转,摆出个POSS。通过这个小细节,我知道他是个新手。因为动作显得比较僵硬做作,还做不到一气呵成,如果我一脚踹过去,他准立马趴下。但是我还是安静地看着他。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李小亿这种时尚的打扮与我的从前现在未来有着某种隐秘的关联。

怎么样?够帅吧。李小亿仰脸问我。我不置可否地笑笑。这时,徐菊芬从里间闻声出来,望见李小亿的造型嗤地一笑。那样子的笑让气氛显得很不严肃。李小亿就有点不高兴了,好像信心遭到了打击。他脸上的得意像一对翅膀一样收拢了。他不满地说,你们能不能有点见识,这可是今年流行的健身运动,城里人都在玩。徐菊芬不笑了,也许是笑够了。她说,嗯,只要你自己觉得好玩。李小亿轻蔑地晃了晃脑袋说,你以为我还像小时候一样不懂事,告诉你们,我可不光是为了玩,而是为了创业。这话让我的心忽悠一下,像是一块石头悬在半空。我迟疑地问,哦,你是说你以后打算卖这类运动用品?李小亿点点头说,正是。李小亿像是想起了什么,搔搔头皮又说,不好意思,等房租合同到期,我就开店了。砰。我听见半空的那块石头落了地,砸起了一缕烟尘。我有点不知所措,我瞥了徐菊芬一眼。徐菊芬正好也把那一眼望过来,那目光也很茫然。我们都意识到了。

也许是店铺里的气氛突然弓弦一般绷紧了,李小亿决定说个笑话缓和一下。他说从前有个瞎子,每次走夜路都提着个马灯,别人很奇怪,问他,你又看不见,提个灯不是白费油吗?瞎子翻翻瞎眼回答,我提灯不是让自己看,而是让别人看,这样他就会看见我这个瞎子。这真是个恶俗的笑话。所以我听见徐菊芬嘴里发出不以为然的那声嘁。那声嘁我好久没听见了。李小亿的脸红了。他一定也感觉自己讲了个拙劣无聊的段子,还不如那些黄色的呢。仿佛为了弥补一点什么,他突然转了个话题,提起了十几年前的一则传奇。

他说他也是听人说的,因为那时候他正在远离祝家庄三十里外的镇中读书。书还没读好,却跟班上的女生搞起了早恋,并且成功地使对方怀孕,结果女生的父母就找上门,弄得老李和张翠萍又骄傲又惭愧。舆论大哗。导致李小亿一年多不敢回家。所以,祝家庄那时简直就成了他的遥远故乡。祝家庄的蓝天白云绿水草垛房子街道对他来说皆浮云般缥缈。李小亿羞愧地笑笑解释,大家都是为了吃口饭嘛,没办法。他的口气中已经有了生意人暧昧的味道。

李小亿说,事实上他在镇中有一门课是好的,非但不挂红灯,而且次次一百。那门课叫体育,或者叫撒野。每次在操场上跑步他就有撒野的感觉,自由的感觉。我就是为自由而生的。李小亿信誓旦旦地补充说明,他的口气里现在已经有了生意人似的滑润。所以当他听到那个关于蝙蝠侠的传闻,他的瞳孔就放出了光。他闻到了同类的气息,尽管隔了三十里路,他照样闻到了。他的嗅觉无比灵敏,就像电影《香水》里的那个古怪的香水制造师格雷诺耶。如果不是因为与女同学的绯闻,他也许早就跑回祝家庄见识一番了。当然要说明的是,这个蝙蝠侠不是美国大片里的,而是由中国某个乡村出产的,且是特定时间内的。类似于一个事件。李小亿目光灼灼地望着我,你知道吗?那家伙是滑旱冰的高手,前溜,后溜,跳跃,单脚倒滑,转体180度,花式绕桩……总之娴熟自如,游刃有余,仿佛他是轮滑他爹。我说,是吗?李小亿说,当然了,据说这溜冰大师喜欢穿一件黑色T恤,滑起来就像一只夜晚舒展着翅膀的蝙蝠。哎,对了,蝙蝠你知道吗?就是那种雷达的前身……看得出李小亿颠三倒四的,已进入一种痴迷谵妄的状态,所以在我看来就显得有点神经质。不过,这几年,这样的孩子我听得多也见得多了,而且正在呈上升的趋势,不外乎吸毒的赌博的上网的玩老虎机的,现在居然还有因为轮滑的。看着李小亿那亢奋得简直要手舞足蹈的表情,我就觉得有些可笑。

我能做的只能是放下自己的忧虑,去安慰这孩子。到我这个年龄有些事我已经想通了,不会为一些利益锱铢必较,因为利益并非是长久的东西,相反有一些平时忽略的东西,譬如感情,才显得比较永久。我就和气地笑笑,像朋友一样拍拍他的肩头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那家伙喜欢玩轮滑。李小亿不满地看着我,好像我打断了他的思路,他说,你不懂的,那个人还有一招“天外飞仙”,能够在快速滑动中突然腾空旋转……可惜,后来他消失了,一夜之间就从溜冰场上失踪了,谁也没见过他。李小亿说着脸色就有点沮丧。我逗他说,那不正好,那个人走了,你可以顶上,你也可以做“天外飞仙”。李小亿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徐菊芬冷冷的声音却飘过来,你做不了的,你连给他提鞋子的资格都没有,你不配。

好了,说到这里,亲爱的你该明白了。我就是十多年前那个像蝙蝠一样飞的家伙。当年我的每一次出场,都犹如如今的电影明星那样闪耀瞩目。每当我穿上溜冰鞋那一刻,大家就默默停下来,怀着期待的心情望着我。而这时候,徐菊芬总是深情而骄傲地站在我的身边。此情此景的确值得人想象与回味。可是生活终究是瞬息万变的,任何外力都无法阻止。哪怕你是一则曾经的传奇,时光也会让你逐渐沦落为一个庸碌的修车铺老板或瘸子。是的,我真的不愿提很久以前的事了。世道变了。那都是过去的光荣。回忆只会使人老而憔悴。

从那天开始,我对自己的未来就心知肚明了,不再像以前那样胡思乱想,以免为一些琐碎虚无的事情牵肠挂肚。我照例颠动着瘸掉的左脚,在修车铺里勤奋地做着生意。除了服务周到笑脸相迎之外,利用我的技术废物利用,能省下9.5元就省下9.5元,能省下95元就省下95元,能省下950元就省下950元,以此类推。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啊。因为祝家庄显然不是从前静水微澜的祝家庄了。那时候的平和宁静正在离我远去。我委实不知道我这样一个外来人还能不能在此地呆下去,还能呆多久。我的目光穿过李小亿的身体,已经望见了外面风风火火的场景。不光是科技路,就是附近新开辟的一些道路两边,也开始林立起许多高楼商场酒店。以前因为生意忙,我一天到晚守着店,信息相对就少了解一些。这一个星期天,我忽然心血来潮,对徐菊芬说,今天我们也休息一天。徐菊芬睃了我一眼,阴阳怪气地说,怎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就不怕断了生意?我苦笑一声说,生意永远也做不完,我们也应该享受一下休息的权利。这样我关了卷闸门,挂了一块“今日有事,暂停营业”的牌子,和徐菊芬一起去街上逛,去马路上逛。以前我光听来修车的人说这儿那儿盖了楼,修了学校,开起了医院,设了邮局,还有银行,但是心里半信半疑。现在一出来我就感受到了,他们说得没错。祝家庄热闹了,到处是喧哗声。自然,望过去也没以前那么干净透明,现在感觉是满当当的,那些建筑物横的竖的都往你眼瞳里钻。徐菊芬也有同感。她轻轻哼了一声说,想不到这么个小地方也会搞得像模像样。我说,就是嘛,所以,才会有那句老话,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样说着,我远远望见了李小亿的母亲张翠萍。自从老李五年前把咳嗽发展成肺癌死了以后,张翠萍就不做代课教师了。理由很简单,忙而无钱。张翠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至今我还留有深刻印象。她说她对不起老李和儿子,她把青春献给了教育,但是教育只给她几张薄薄的纸币,现在她要亡羊补牢,为钱奋斗。她说她作为一个代课教师,精神很富裕,物质很清贫。一句话,什么都有,就缺钱啦。老李一死,她就当机立断,借用娘家那套街面房开了个副食品店(她舍不得我们每个月付给她的房租)。她看上去比从前丰硕多了,脸色红彤彤,像用颜色染上去似的。此刻她笑眯眯站在柜台后面,像个老板娘一样(其实就是老板娘)冲着我们打招呼,中气十足地说,哎呀呀,两口子逛街啦。那语调里明显有了港台腔。我们不得不走过去。徐菊芬连忙回应她的房东兼同行,是啊是啊,忙死了,难得出来透透气。张翠萍马上回答,看你说的,老板娘。徐菊芬就谦虚地解释,不是老板,是“拌牢”。这两个女人立刻心领神会,拉着手相视而笑,好不亲热。我在一边看着,心里忽然酸溜溜的,我想,妈的,真不愧是生意人,儿子要赶我们走了,她假装没事一样。

不过,多数时候,我是心平气和的。二十年的经历让我有一种随遇而安的心态。船到桥头自然直,还是这句老话(连李小亿也这么说过)。离开了科技路,还是其他的路,只要我的手艺没丢,生活总会延续下去。这么退一步想,我吃饭就吃得香了,喝酒也能喝出滋味来,晚上睡觉前欲望照样很强烈,还能像年轻人那样不停地用力,让徐菊芬快活地叫唤。这大概就是平常说的过日子吧。

李小亿现在三番两次光顾我的修车店。他大概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未来的运动器材店老板。他留着那头红发,穿着最时尚的潮服,洋洋得意地抽着烟。不知道的人或许以为他是我的总店老板。这没什么。令人讨厌的是他喜欢翻动铁架子上的工具和零件。这儿摸摸,那儿看看。也许他的眼中,那些物件是双喜乒乓球,李宁运动衫,耐克球鞋,飞剑滑板……有时候他会站在架子前伫立良久,微微闭上眼,身子晃悠,仿佛陶醉在某个美妙的场景中。我倒是理解这孩子的心情(以前我刚开店也这样),但是徐菊芬就有点紧张。她心细,平时对店里的物品管得比较牢,生怕有些来修车的人顺手牵羊,久而久之她的警惕性就比较高。她一直悄悄注意李小亿的动静。对方的举动她了如指掌。毫无疑问,这是两个窥视癖患者之间的较量。不过由于李小亿多半是蜻蜓点水似的巡视,徐菊芬才没有轻举妄动。但徐菊芬私下里把牙咬得紧紧的。她对我说她一定要抓个现成的,别以为我们好欺负,一赶就赶走了。徐菊芬说着眼睛里就闪出了迷乱的光。那光芒让人害怕,我就赶紧制止她说下去。我说我们是良民,不是奸商,一切按合同办事,按规矩办事,可不许胡来。徐菊芬意犹未尽地咂巴了一下嘴,不再说什么。

但是不说什么并不意味着她放松警惕。这个时候离我们从科技路搬走还有将近二十天,我已在新开发的光明路找到了一个落脚点,差不多大小的空间,房租居然哄抬到这儿的三倍多,简直就是抢钱。可是没办法。那个包租婆说,你们要吃饭我也要吃饭,是不是?我说是,谁让我租你的房呢。她笑了,露出黄澄澄成色犹如二十四k金的大板牙说,老板,你能这样想就对了。我说,嗯,遇见你,我运气好。回到店里徐菊芬一听也傻眼了。晚上吃饭时她就开始唉声叹气,可是一句话也不说。我只好跟她开玩笑,我说没什么,羊毛出在羊身上,我们只要把修车费材料费涨一点,房租就有了。徐菊芬吞吞吐吐说,不行吧,这样做是不是有点缺德。我愤愤地颠动了一下左脚说,凭什么人家涨我们不涨?徐菊芬不说话了,她望着我,眼里充满了忧伤。

既然非得搬走,我一颗心也放到底了。但是徐菊芬的精神状况让我担忧。她整天郁郁寡欢,像一只马上就要挨一刀的瘟鸡。自从我的左脚瘸了以后,徐菊芬就有点灰心了。她只想过一些太平日子。以前她很爱出风头的,如今她只求安宁无事。在我们的里屋里,有一尊陶瓷做的观音像,不知徐菊芬是从哪个庙堂弄来的,反正她说开过光的,应该很灵验。她每天早晚两次都要在观音像前做一番祷告的。这几天她就神情忧郁地站在那里,念念有词。有时说着说着她就会抹眼泪。我知道,她那是舍不得这个屋子,因为我们在这儿一呆就是十多年,有了感情。当然,白天在店铺里徐菊芬照样很警惕,除了料理一些琐事,她关注的就是那些即将跟着我们搬家的物品。

有一天,李小亿又过来了,嘴里漫不尽心地嚼着口香糖,在架子前抖着腿晃来晃去。忽然,他的腿停止了抖动。他小心地探出手,像抓一只老鼠一样从一个角落的旧盒子里慢慢拽出一样东西,啪的一声丢在地上。那是一双老式的旱冰鞋。

以上情景并非我所见,而是徐菊芬事后转述给我,当时我正埋头给一辆捷安特赛车调钢丝。

这双溜冰鞋显然属于祖母级古董了。首先是它的式样。四个轮子。双排轮。还是小铁轮子,显得厚而笨重。穿上它,你会觉得脚下坠了两坨铁块。其次看得出它被藏匿了太久,已经锈迹斑斑,时光的痕迹从鞋面的积尘里都跳跃出来了。还有,它曾经的使用频率估计低不了,铁轮子与鞋袢带有着明显磨损的迹象。难怪李小亿随后就大呼小叫起来。那叫声立刻把大家都吸引过来。除了徐菊芬和我,还有一个来修摩托的男人和店外的两三个闲人。

李小亿像看见西洋镜一样拎起了其中的一只,笑嘻嘻朝我们吆喝,大家看呐,像不像螃蟹,都来买啊都来看啊,十块钱一只,价廉物美,售完为止。我得说,李小亿是个很风趣的人,心里充满了快乐,那快乐多得放不下,让人感觉有点没心没肺。事实上他这么一煽情,周围哄的一声差不多脸上都乐开了花,连我也微微一笑。难得这么好玩。那个来修车的男人就说,什么年代的东西,扔了算了。李小亿却歪着嘴笑,说,不能扔,我要把它收藏着,将来或许就升值了。大家又笑了。谁也没料到,徐菊芬悄无声息地过来,手一摊说,你给我。本来李小亿平时对徐菊芬有几分惧怕的。可那天他大概是太兴奋,或许是喝了点酒,脸色红灿灿的。他把那两只鞋抓在手里,抄到了身后,嬉皮笑脸说,就不给,我要当古董卖的。我注意到徐菊芬的脸沉了下来,她说,赶快还我,这个我不卖的。这时大家感觉气氛尴尬了。有人就笑笑说,李小亿,你把鞋还给老板娘吧,说不定老板娘要去滑冰呢。李小亿无声地笑了,他说,老板娘会滑冰?这倒是头一次听到。他忽然把嘴巴凑到徐菊芬面前,你会滑吗,会滑的话我就把它还给你。这个时候我在旁边皱了皱眉,就觉得李小亿做得过分了,他一定是喝了酒。我甚至闻到了一股酒味。我正要打个圆场,没想到徐菊芬突然用手一指我说,你滑给他看。我吃惊地瞪大眼,我觉得徐菊芬一定是疯了,但是随后我就望见徐菊芬嘴边那对骄傲的酒窝。

徐菊芬骄傲的酒窝是我曾经最美好的记忆。十多年前,我正是被那对酒窝迷上。那个秋天,我还是个瘦削的青年,有着大而有神的眼睛。在祝家庄老街尽头的一个溜冰场,我独自系着老式的绑带,望见一位秀气的姑娘带着个孩子恰巧经过。孩子(后来证实是徐菊芬的侄女)停下脚步不肯走路,光瞪大眼睛看着我。那姑娘怎么拽也拽不走,就只好蹲下身,对孩子说,这位叔叔,滑冰很好的。说完笑盈盈瞥了我一眼。我感觉脸发烧,仿佛血液一下子往上开始奔跑。那姑娘笑起来有一对酒窝。那时滑旱冰是新流行的娱乐方式,几乎每个时髦青年都爱上了这项运动。可我当时还处于初级水平,滑起来很生涩。姑娘的话无疑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刺激了我可笑的自尊。为了给孩子和姑娘一个交代,我站起身,趔趔趄趄地单腿滑动起来。毋庸置疑我的动作如此僵硬笨拙,简直令人无地自容。我想那姑娘一定会大失所望,会捂着嘴偷偷地嘲笑。可我根本没勇气回头去看。我能做的就是忽然迷上滑冰这个游戏。我甚至发誓一定要滑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要让那有酒窝的姑娘发出可爱的尖叫。那段日子我每天早早关了修车铺,吃完晚饭去溜冰场。除了练习,其实还是想再看看那对酒窝。看看,再看看,我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一样。后来我就渐渐与那姑娘熟悉了,谈起了恋爱。那姑娘告诉我她叫徐菊芬,是村办幼儿园的老师。再后来的情况就不必说了,大家都知道。

我为什么要提起这些事呢?原因就是徐菊芬是看着我从一个练习者如何艰难地成为一个滑冰高手。在我眼里,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你跌倒了她会来扶你,你翩翩起舞她会在一边微笑地给你鼓掌。那些年,附近的人都知道有一对恩爱的恋人,他们在溜冰场上如舞者起舞,是最为人注目羡艳的。可是,过了那么多年,徐菊芬竟然让我在修车铺前滑冰,我就有点难以理解了。要知道如今的我已远非过去那么浪漫,那么凌虚蹈空,我是一位被生活羁绊的小老板,为吃穿用住苦心操劳。何况我的左脚十年前就意外地瘸掉了,不再是那个夜晚飞翔的蝙蝠侠。我就是一个讨生活的地地道道的瘸子。徐菊芬却忽发奇想,想让我当众表演一段。徐菊芬一定是疯了。

于是我面对着徐菊芬,同时面对着周围的人说,我是个瘸子呀。大家又笑了,是那种理解的笑。可是,徐菊芬却不依不饶地说,谁说你是瘸子,你是我们这地方滑冰最好的人。我笑笑说,你在开玩笑吗,怎么可能?说着我还朝徐菊芬递眼色,我希望她别闹了。我觉得如果李小亿真的要把那双鞋当成他的古董,也没什么不可以。我的确是不适合那双鞋了。李小亿也在旁边轻蔑地笑了。他一定觉得徐菊芬在胡搅蛮缠,他说,大姐啊,刚才我只不过开个玩笑,这鞋我怎么会拿呢?他脚都瘸了,怎么滑?说着他还故作轻松地把鞋往地上咣当一扔。这事本来就该收场了。可是没想到徐菊芬来劲了,她冲到李小亿面前,胸脯剧烈地起伏,声音冷冷的,像敲击金属发出的响声。徐菊芬说,即便是脚瘸了,他照样滑得比你好。听到这里,我有点害怕了,我担心徐菊芬还会胡说八道。果然,没等我的脸色变得严厉,那句令我担心的话像炮弹一样从徐菊芬嘴里呼啸而出。

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当年能滑出“天外飞仙”的蝙蝠侠!

李小亿的脸色木呆呆过了几秒钟。他忽然笑了,哈哈,哈哈。李小亿哈哈哈哈笑着就蹲下了身子,他拼命用手擦笑出来的眼泪。他说,太搞笑了,太搞笑了。他不停地摇着头,好像要把脑袋摇掉。

这时徐菊芬靠近了我,她依偎着我,并且拉住了我的手。是一种同甘共苦的姿态。还是一种决绝的姿态。过去的岁月似乎再一次清晰地呈现出来。那时候,徐菊芬总是那么毅然决然地和我摆出这样一个对抗世界的姿势。

我感觉不妙。当我心气全失,被生活搞得灰头土脸的时候,却要面对这样一个挑战。我仿佛重新站在那个遥远的旱冰场上,我的周围是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我的那条瘸腿是十多年前被我自己赌掉的。那时候我心高气傲,不可自拔地陷入了赌博的陷阱。我对那些挑战者说,我可以在滑动的时候翻一个跟头。我很多次成功地完成过这个高难动作。可我没想到那晚有人提前在冰场上做了手脚。我的左脚落下去时被泼过油的地面滑倒,并且正好狠狠砸在一条横生出来的铁杆上。

此刻,天地早已轮换,时光已然飞逝,可是面前的还是人们期待的目光。与当年何其相似。让人害怕的,我又感到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我。虽然我没看见,也根本不敢去看,但我知道它一直就盯着我,从来就盯着我,它就像长在我心里一样。

你去。徐菊芬的口气忽然软下来,她细声细气地叹息了一声,又一次露出了那对甜蜜的酒窝。

李小亿也看着我,他的目光怪怪的,好像看到一个脱掉裤子的光屁股男人。

四周闻声而来的看热闹的人,也一例斜觑着我。

我只能把手伸向那双曾经承载过我理想和荣誉的老式溜冰鞋。在伸过去的同时,我觉得我是在揭开一个好不容易结痂的疤痕。

我把鞋穿上,系好绑带,站起身。这么多年我没有触碰它一下,从前水乳交融的感觉没有了,很生疏,好像是遗忘掉的一个朋友。我低着头朝它看看,嘴里蠕动了一下。那是我在跟它打招呼拉关系套近乎。我说嗨你还好吗老伙计。可它似乎辨别不出它原先的主人了,它阴着脸看我,默不作声,眼神捉摸不定。这使我心里发毛。从前每次滑冰前我都会用目光跟我的鞋子打招呼,彼此进行交流。我们曾经合作得非常好。我才得以镇定地在冰场上舞动自如,犹如一位神秘的夜行者。可是,现在,这一切似乎不可能了。我一点把握都没有。我不知道我该如何掌控它。果然,我刚笨拙地滑了两步,重心一个不稳,整个人就歪倒了,啪地摔在水泥地上。周围爆发出一阵嘘声。不过,在这嘘声里有一个亢奋的声音在鼓励我,没事,没事的,来,再来。我知道那是徐菊芬的声音。她的脸上一定又绽开了那对可爱的酒窝。我躺在地上,闭了闭眼,我想,老子今天玩命了,就为了那对酒窝,我也不能认输。我就咬着牙又爬了起来。我像一个被击倒的拳击手又倔强地站立在台上。这一回我滑得小心了,尽量把脚挪成倒八字滑,这样不至于轻易摔倒。我的样子看上去一定很难看,不像一只会飞翔的夜晚的蝙蝠,而是,一只鸵鸟。周围的人也意识到这一点,因为有零碎的嘲笑声传入我的耳朵。我感到很羞愧,我想,我怎么可能是那个“天外飞仙”,我就是一个瘸子啊。也许是分了神,一个不留心,吧唧一声我又摔倒了。这回很干脆。屁股上又疼又辣,我的眼泪都蹦跳出来了。我不得不开始揉起了屁股。周围轰然大笑。

李小亿也在笑。因为我的眼角余光瞥见了一团抖动的红发。他又笑得蹲了下去,还用手不停地擦笑出来的眼泪。

他笑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到了我的面前,帮我脱下那双可恶的不肯合作的溜冰鞋,扔在一边。李小亿同情地拍拍我的肩,整理了一下我凌乱的衣服,说,算了算了,咱们不玩了。

这时我听见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叫。徐菊芬阴沉着脸,抓起地上的那双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恶狠狠朝李小亿的脑袋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