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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一年
——中锋王大保系列之三

2015-11-17肖建国

作品 2015年21期

文/肖建国

乡下一年
——中锋王大保系列之三

文/肖建国

肖建国

湖南人,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开始发表作品,现居广州

1968年岁末,大保下放回了烟溪村。

烟溪村是他的老家。烟溪村还有父亲留下的祖屋。

大保家在烟溪村的祖屋紧靠村头,是一座独立的小堂屋。村子不大,只有二十多户人家,百十来口人。村里人都姓王,是一个祖公发下来的,都沾点亲,村人见面,都以伯叔或兄姐相称。村子在一个山坡上,是一个狭长形。祖屋左边,是朝门。大保后来才知道,一个村子的风水,都集中在朝门上。朝门也是全村人的主要进出通道,后来好多次看到村里人讨媳妇,花担都要在朝门口停一停;或是村里有人“老”了,棺材也要在朝门口歇一歇,点三炷香,放挂鞭炮。他于是明白父亲一直留着这栋祖屋的意图了。跨过朝门,一条石板小道往上延伸过去,两旁错落着一栋栋青砖瓦屋。这些青砖瓦屋都有年头了。已经老旧,但不显委顿。村子里看不到一间草屋。大保也是后来才知道,这里的人特别看重生和死,生要住青砖瓦屋,死要睡重漆杉木棺材。祖屋门前有那条烟溪河淌过,河宽也有丈余,深不过膝,十分清亮。祖屋右边墙上,用石灰水写了几个浓白大字:农业学大寨。上去点还有一行大字: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很远就能看到。

小河对面是一片田峒。收割后的田里都蓄起了水,可以清晰地看到阡陌纵横,田水连畴,水光潋滟。然后就是连绵的山峦,山上堆集着油茶树和松树、杉树、柏树、樟树,满目苍翠。

大保的祖屋同他家在县城的房屋格局一样,只是祖屋要小很多。当年他父亲就是依照祖屋模式在县城南门建的房子。屋里天井、堂屋、东西厢房、杂屋、灶屋,都有,还有神龛。神龛上供着祖宗牌位,前头的铜香炉里插满残香棍子。床铺,八仙桌、谷厫、炉灶、水缸,也都齐全。天井边上卧了块很大的磨刀石,天井里头的苔藓积起有寸把厚了。

烟溪村现在是石羔公社辖制下的烟溪生产队。

大保回乡那天,刚一进村,队长和生产队会计就在朝门口等着了。打开大门的牛尾锁,队长站在朝门口吼了一声,就有很多人像鱼一样地游进了这栋祖屋里。后生子、老爹爹、老婆婆、大嫂子、年轻妹子、小把戏,差不多全村的人都来了。有的人还抱了木柴,拿了扫把、抹布。队长又吼了几声,人们就分头动手,只一阵工夫,堂屋里外都打扫得清清楚楚,光亮新炽。灶膛里的柴火也烧起来了,劈劈啪啪地炸起火星。几个小把戏将篮球解下来,在堂屋里砰砰地拍着。大保心里热热的,有点不知所措。他感觉是回到了一个温暖的大家庭。

坐在火炉凳上喝茶的时候,大保才记住了队长叫王六富,会计叫王庆生。队长比他高一辈,他该称六富叔;会计矮他一辈,但比他大两岁,他该叫庆生哥。这都是村里的规矩。

一些婆婆子守在灶屋里不肯散去,她们上上下下地打量大保,惊叹孝德的崽竟长得这样高大。她们简短而细碎地用本地土话交谈,不明白孝德出去几十年了,现在还要把儿子打发回来。大保听了,在心里苦涩地一笑。

第二天是公社墟场赶墟的日子,庆生陪大保去了一转墟场。买了锄头、镢头、柴刀、菜刀,买了盐、豆油、煤油、火柴,买了蓑衣、斗笠、套鞋、草鞋,还砍了一斤肉、买了几个大萝卜和一把青菜,都作一担挑了。东西都是庆生挑的,也是庆生出的钱。国家给每个知青都发了安置费,下乡的两百一十块,回乡的一百五十。大保的安置费由庆生代管,每次买东西去找他支取。庆生很仔细,买的东西都拿个小本子记下了,买的什么、单价好多、实价好多,一笔一笔都很清楚。大保听别的知青说过,安置费都是发放到个人的,他也很想这笔钱由自己掌握,可是看到庆生如此认真,也就不好意思提出了。

这次买东西总共花去十七块八角五,余额还有一百三十二块一角五分。大保点点头,在心里记下了这个数字。

大保请庆生在墟边的小摊上吃了碗肉丝面。

大保第一次出工是挖山。烟溪村周边都是油茶山,每到冬季,就要把油茶山挖一遍。这个事不难,没有技术,只要力气。大保有的是力气。队长只讲一遍,他就都懂了。他混在男女老少中间,从山下开始往山上挖。他身大力沉,一镢头下去,就翻起来好大一砣土。他一镢头一镢头沉着地挖下去,很快超越了一些人,接着又慢慢超越了一些人。到中午时分,他紧跟着队长六富叔差不多同时挖到了山顶。一下子从茶树林里钻出来,站在高坡上,任北风吹拂,大保心里滚烫得不得了。六富叔摸出烟荷包来,一边挖出一抹烟丝卷着,一边夸赞地说:“是个好劳力哩!”然后又说:“其实哪个劳力都不差,就看每个人是不是有私心。”

大保正在捉摸队长的话,就见社员们一个个从茶树底下钻出来了,他们手里都夹着一捆杂树蔸子。这些树蔸阴干了,是最好的烧柴。挖一冬天茶山,年前年后的烧柴就有了。队长眨了眨眼,吧一口烟,解释说:“这就叫公私兼顾,也是件顺手的事情。”

大保也眨眨眼,还是不大明白。他觉得在给队上出工的时候怎么可以顺带做私活。

下午收工很早。吃过晚饭,庆生来喊大保去队屋开会。队屋里每天晚上都要召开社员大会,统计出勤,记录工分,有时也读读报纸,或集中听广播。这天晚上还多一个内容:给大保评出底分,队里每个社员都要有底分。

走在路上,庆生先给他透了底:队委会商量了,给他定的底分是6分。大保一听就站住了,之前他已经知道,队里最高底分是12分。当然那是身体强壮、技术全面的全劳力,他不能跟人家比。可是几个同他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却也有8分,即使是那些瘦弱的女崽,也都是7分。他竟然都不如他们么?庆生拉一拉他,继续往前走,又告诉他,这个底分是队长六富叔提议的,其他队委都同意。这也是队上的规矩,每个刚参加劳动的劳动力一开始都是这个底分,以后时间长了,掌握了更多的劳动技能,比如插田啊、犁田啊、耙田啊,底分就会加上去的。庆生劝他不要想不通。

大保倒也没有那样想不通,只是心里有点憋屈,不服气。他大步地走着,没作声。

队屋在村子上头的高坡上,是一栋独立的大屋,门前有一块土坪。早先这里是王家祠堂,解放后改作了村公所,成立公社后就又作了生产队的公用屋场,两边厢房是保管室,社员集会都在正厅里。时近初冬,外头的风割得手脸生痛,队屋里头却是热蓬蓬的。一架柴火在屋中间烧得正旺,火苗子燎起好高,照耀得神龛上的毛主席像红扑扑的。队屋里已经拥了好多人,营营嗡嗡,像蜂巢一样热闹。大保在后头一根大柱子的阴影里坐下,把后脑勺懒懒地顶在砖壁上,半眯起了眼睛。

他听到庆生挨个地喊着名字,接着就有操着各种嗓门的人回答:“10分……”“12分……”“8分……”他都还不认识这些人,只是听到一个名字,就在心里问一声:这个人比我强么?他凭声音就能断定:自己比这些人都不会差。他在心里涌起一股力量,绷紧膀子左右晃了晃。他觉得这膀子是有力量的,觉得一双腿把子更是紧扎的。他只是有点迷茫,自己就将在这里和这些人一直过下去了么?

他忽然听到庆生在大声地喊自己的名字:王大保。他冲口答道:6分!

队屋里的人似乎都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回答,静了一霎,轰地笑起来。散了会,大保跟着前面的麻杆火一直走到石板路的尽头。他没有点灯,摸着黑,关门落栓。他从水缸里舀一瓢水喝了,一阵汹涌的水流把五脏六腑都浸透了,脑壳冷却下来。他躺上床去,扯过被子把头蒙起来,心想:我一定会很快把犁田、耙田一套工夫都学会的。

他很快睡着了。

睡着了的烟溪村十分安静。

农活其实不难学。

插田。大保在学校里参加学农活动的时候就做过,一学就会。他觉得这是件很带诗意的农活。春天雨多,山上的雨水尤其多。烟雨迷濛中,他们都穿戴上蓑衣斗笠下到水田里,左手分秧、右手鸡啄米一样叼起秧苗一下一下往泥里戳。人往后退,绿往前推。飞快地,一条条一块块绿色就在水光中洇润起来。大保年轻,脚长手快,只做一天就快赶上全劳力的速度了。可他总还是比全劳力慢那么一篾片。原因是山里水田蚂蟥多,不知怎么的,大保特别怕蚂蟥。说起来也是那么大的一坯粗人,却一看到蚂蟥就心里发虚,脚下打飘,恶心得要吐。每次下田,脚上总要巴住几条蚂蟥,他一看见,即刻会狂奔上田。开始时没有经验,只知道拿手去摘。后来别人告诉他,只须提脚在地上一跺,蚂蟥自然就都抖落了。别人还告诉他,蚂蟥是打不死的,即使碎尸万段,砸成齑粉,还能复生。只有拿细棍子将蚂蟥的肠子翻转过来,才能让一条蚂蟥的命彻底结束。大保每次都会咬牙切齿地找出细棍子,呲牙裂嘴地翻转蚂蟥的肠子,让这吸血鬼永世不得翻身。他翻过了无数条蚂蟥的肠子,那种恶心的感觉才淡了很多。插田过后是踩田。这是一件简单的劳动。负责任的人会弯腰下去拿十指在田里抓挠,抓到杂草或小石头随手就甩到田岩上去了;如果要图松活,只须站直了腰身,使脚在泥土里游走,也无人指责。大保初干农活,处处小心,生怕触断了禾苗的根须,或是哪处做不到功,所以他都是弯腰用手去踩田。不经意间,禾苗就扬花抽穗了,这时候虫子也随之而起,杀虫也就成了一件刻不容缓的事情。杀虫是很苦的,苦,且脏。队里这类农活,往常都是指派“四类分子”去做。“四类分子”是当时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和坏分子的统称。烟溪村二十多户人家,没有地主,只有一个富农。往常年景,虫害很轻,有这个富农分子往田里打一遍农药,差不多就够了。可是那一年虫害特别严重,一个人忙不过来。大保觉得这正是表现自己的时候,就跟队长要求让他也去。他不怕吃苦,就怕给人看不起。但他没有想到杀虫会那样苦。那时正是六月伏天,日头像火炭一样厉害,整个山坳里没有一丝风,稻田里的虫子天生狡诈无比,平时藏得很深。只在日头当顶、热不可挡的时候,才会出来为害稻禾。它们常常能在一阵子就将一片稻田毁了。那真是一场虫口夺粮的紧张战斗。那时候社员们都回家歇憇了,连狗都吐着舌头躲在阴凉地方睡着了,大保却要穿上长袖衣裤,戴起草帽,捂紧口鼻罩,脖子里围一条毛巾,把全身包得严严实实,下到田里,一边摇动喷雾器,一边大步往前走。淡黄色的“六六六”粉末喷射而出,像一条条黄龙掠过稻田,铺洒开来,一些药粉粘附在了稻禾上,也有一些粉末扬上天去,在空中凝结不动,把太阳都遮暗了。田水滚烫,空气刺鼻。大保干得兴奋起来,在心里不住地念叨:要消灭一切害人虫,全无敌!他觉得自己也成了个英雄。

大保最喜欢的是扮禾,上手就会。一大把稻禾攥紧在手里,高高扬起,猛然拍在禾桶上,“砰”地一声炸响,谷子便纷纷撒落桶底。他喜欢听这“砰砰”的响声,喜欢稻禾拍在禾桶板上一刹那时的感觉,喜欢看着稻谷像雨一样洒落禾桶,他更喜欢跟队里的后生们比赛扛禾桶。禾桶有一人多长、一人多宽、半个人高,份量不重,可是体积庞大,一般都是四个人各抓一角抬着走。大保却一个人就扛在了背上,两手伸长兜住禾桶两边。不摇不晃,稳稳当当,一路小跑。那时候的感觉比什么时候都好。

还有犁田耙田,这是能不能成为全劳力的标志。不少人务一辈子农,却不会犁田,耙田也耙不好,人一站到耙上就往下栽。大保一到队里就决心学会这门农活。他知道队长六富叔犁田又直又平又匀,在队上数第一。他看过六富叔犁田,一手扶犁把,一手挥竹鞭,轻轻吆一声,牛就缓缓走动起来,湿黑的泥土就像书页一样给犁刀抄翻上来,整齐地晾晒在太阳底下。那一刻他发现做农活做到了极致也会给人一种艺术欣赏的愉悦。队里不会给任何人拿出专门时间教练,大保也不例外。六富叔有心,在他犁田的日子,就叫大保跟在身边打杂,修修垠头,锄锄草,将大团的泥土打碎,先让他瞟学。大保是个灵泛人,心里会意,一边打杂,一边只管拿眼睛去看六富叔犁田。如何扶犁,如何吆牛,拐弯时如何使巧劲“哗”一声提起犁头重新起行。这样看得几日,自觉看得熟了,心痒痒地躁动,直想上去操练一把。六富叔也看出他的心思,但他不会直接就喊他过去抓犁把,借口自己累了,要到垠头上坐下吃根烟。看到大保飞一样地趟着泥水奔跑过来接过犁把,却不走开,也不说话,只把他的手校正了一下,拍拍牛屁股继续往前走。大保也随着牛屁股往前走。一身的劲都聚到了手膀子上,手下的犁头一时深了,一时又浅了,走得趔趔趄趄。六富叔站在后头看了一会,起嗓喊道:“把手膀子塌下来!”又喊:“眼睛看到前头!”又喊:“手板不要太用力,平起抓到。平起——”大保在一声一声的断喝下,镇定下来,从容起来,手下的犁头竟有了点小小的自如。等他从田的尽头拐弯过来,发现六富叔已经坐在垠头上,眯眼卷着纸烟。

学习耙田却没有那么顺当。大保万没想到一向引为自傲的高大身躯在这件事上给他带来了问题。耙田需要的是有人站在木耙上面,形成平衡,再驱牛前行的。队里劳力,个头相差不大,轻重差别也就在十几斤,站上木耙,正好压住泥面,一路耙过去,平平展展,顺顺当当。大保却比他们高出一个头,躯体庞大,且骨紧肉实,重量多出很多,站在上面一下就将木耙压得陷到了泥土下头。牛是老牛,有经验,有灵性,耙不对头它是吆不动的。大保上去下来,下来上去,如是几次,牛只打着响鼻,站立不动。大保不敢霸蛮。他知道硬要打牛拖耙,会要搞出麻烦来,只好作罢,等以后再说吧。

还有浸种、育秧、种红薯、种烤烟、种包谷、出牛栏淤、摘油茶籽……

大保还到油榨坊去打过几天下手。

油榨坊在村子外头的溪边上,孤零零一栋青砖房,门前有道石板桥,还有一轮好旧的水车。油榨房很宽敞,窗户开得很大,有哗哗的流水的声音吵进耳朵。茶籽榨油也有几道工序:碾碎、蒸熟、再压成脸盆大小厚约三寸的枯饼,再上榨榨油。榨油的场面真是很壮观,很激动人心。开榨的时间是在半夜过后。榨坊里不点灯,只在四周烧起几堆大火,轰轰灿灿,一派热气蒸腾,人一走动,就有巨大的身影巴上墙去。榨油的师傅还是六富叔,他指挥着后生们抱起枯饼一个个排放在巨大的木榨里。放满了,又把几块木楔子楔进去。然后,六富叔斜倚在窗户边,卷一根粗大的喇叭筒,捡根柴火点燃了。六富叔将喇叭筒咬在嘴里,细眯了眼,神情凝重。到喇叭筒将尽未尽时,啐一口吐到火堆里,猛然将衣服一摔,裸着上身,一步跳到油锤前头。油锤是用两条粗绳吊住的一截木头,又粗又长。六富叔单手掌住油锤,站好了桩子。三个后生同大保随后跟过去,一边两人站好了,皆赤脚赤膊,抿嘴拧眉,将腿把子打得绷紧。就听六富叔喝一声:“架势!”油锤在九条手臂的托举下,悠了起来。悠着悠着,突然起势,“嗨——”一声,重重地撞击过去。接着,再悠起,再撞。只一根烟的工夫,哗——金黄金黄的茶油就从木栓塞下面流出来了。茶油从木槽里汇流到篓子里,看着看着往上涨,就有人搬过铁锅架上火堆,将刚出榨的茶油倒一满锅,等油一开,再把糯米糍粑、肉丸子、红薯片、豆腐等一堆东西倾倒进去。不一刻,熟了,浮满一锅。六富叔抓过一把大捞箕,兜住锅底捞起来,拍在米筛子上,给后生抢食。他自己则舀出一铜瓢滚油,放凉了,咕——低脖喝下去。大保是头一回看到有人把油当水喝,好久都没有想明白。

榨过油的枯饼可以作肥皂用,女子家拿了洗头发,尤其黑亮。枯饼捣碎了放到田里,可以闹泥鳅。枯饼闹上来的泥鳅,清水一煮,不用放油,香味就很浓,大保一下搬了两块枯饼回家,用了一年。

大保的底分涨到九分了。那次收完晚稻队里评分,小后生们涨了一分,大保却一下跳了三分,底分一下就拉平了。这让大保有点得意,心想照这样下去,他还有可能超越他们。

他觉得在农村生活也不错,并不见得有好苦。

每天清早,天还黑着,喊工员就在村巷那头吹响了哨子。喊工员是六富叔的老婆,叫翠英,村里人都叫她翠英婶。她快五十岁年纪了,精神却好得很,宽脸肥臀,腰子同腿子都粗,大嗓门,大脚板,常常哈哈喧天。翠英婶沿着街巷走下来,吹一声哨子,唱一遍山歌:“太阳一出晒北坡,金花银花滚下河。天上有跌(掉)要起早,地下有捡要赶黑。——出早工的人家哎,要起身了啰!”声音破空而来,有一种欢快,有一种亲热,不像喊工,倒像是催人约会,不由得一下兴奋起来,神清气爽。

队上规定,妇女和单身汉是不用出早工的,理由是这些人早晨要在家里煮早饭、剁猪菜、熬猪潲、喂鸡喂狗,有的还要照顾小把戏,大保亦属此列,但他每天还是照出早工。他只做一个人的饭菜,简单至极,要得了多少工夫呢。他没养鸡养猪养狗,没有小把戏,完全不用劳神。他不想白白耽误早晨的时光。每天大保起得很早,还在翠英婶吹响第一声哨子的时候,他就起来了。淘米,烧火,他把柴火烧得很大。等到翠英婶一路唱到朝门口,米饭就已经在鼎锅里开得啵啵的了。这工夫他已经把菜洗净、切好了。撤下鼎锅,坐上菜锅,一顿翻炒,转眼间就熟了。他把柴火抽出来,埋进灰堆里,再把菜盛好关进鼎锅,壅在火灰上。火灰的余烬还会燃很久,到他出完早工回来,饭菜都还是热喷喷的。一个人吃完了饭,然后就悠悠地抽一支烟。

大保是到村里不久后学会抽烟的,开始他是在田里抽。出工时大家聚在一起做事,做了一阵,当然会要休息一下,可是领头的不叫“休息”,是喊:“吃筒烟啰!”领头的也不是固定一个人,有时队长,有时副队长,有时会计,有时出纳,有几次还就是一般的社员,可是每个人的口气都是一样。于是大保明白了:“抽烟”就是“休息”的代名词。而他不明白的是,怎么那么多人都会抽烟。他看到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听到喊声就纷纷走上垠头,找地方坐下,摸出烟包来。那时候没有人抽纸烟,都是卷喇叭筒。他不抽烟,不好意思跟过去,就继续做事,田里常常就只剩他一个人待在那里。这样有几次以后,有人过意不去了,叫他也上去歇下憩。他很听招呼,听到领头的叫赶紧就上了垠头(他实在也有点累了)。看到他坐在垠头上百无聊赖的样子,就有社员递过烟荷包来,说:“卷根烟耍一耍?”大保迟疑一霎,到底还是接过烟包,抽起了耍烟。如此几次后,大保不好意思了,他不能总是这样抽伸手牌的耍烟。于是托人买来几把烟叶,在地下晾软了,放床板下面压成饼,切成细丝,找只塑料袋作烟包;又将旧课本裁成半个手板大小的卷烟纸,随身兜起。出工到了歇憩的时候,领头的一声吆喝,他也拔脚就上了岸,拣一块地方舒舒服服地坐了,摸出烟包,拈出一张烟纸,抓一撮烟丝摊上去,细细地摊匀,再卷拢来,顺势到唇边一抹,使口水粘牢了。课本纸和烟丝燃烧的气味很呛人,他常常抽一口烟就要咳嗽一声,喉咙呛得难受。但慢慢就好了,劳累一阵坐下来,抽一口烟感觉是种很大的享受。队里出工每次歇憩都要抽上三五筒烟,过足了瘾才继续做事。

大保抽烟有点上瘾了,中午、晚上,独自一个人时也会卷根烟抽起。乡里的日子单调而悠长,中午、晚上的时间尤其难捱。中午歇憩的时间很长,搞饭吃了,眯一觉醒来,还要好久才会出工。大保有时就坐在屋里抽烟,有时会踱到外面的朝门口,看那些小把戏踢毽子、跳绳、下五子棋,或者挨着几位老者在石板上呆坐一阵。老者们一个比一个老,手指枯得像乌爪子,无事就喜欢到朝门口呆坐。大保把烟一根一根卷好,送到他们手里,给他们点上火。这时他们就会有一句没一句地讲起烟溪村的掌故,讲起大保的父亲一辈、祖父一辈好多旧事。大保慢慢地就知道了自己的祖上是怎样找到这块地方定居下来,繁衍生息,营造家园的;也知道了父亲小时候是如何调皮,又如何赌气出走,硬是在外头闯出一番天地的。他觉得在这块地方生活的乡亲们不容易,走出去的人生活也多有艰难,他开始明白人生来就是多苦多难的了。

队里的后生经常来找大保玩。这些人都读过小学、中学,有点文化,兴趣爱好广泛,军棋、象棋,都会,吹、拉、弹、唱也略通,比如庆生就还担任过公社中学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队长,很见过点世面的。这些人都很随便,把这里当作自己家一样,推门就进,进来就自己动手烧水泡茶。然后,坐的坐,站的站,喝茶念空话。兴起时会一齐撕起喉咙吼一阵歌。他们肚子里的歌曲十分有限,反来复去就是那样几首:“大海航行靠舵手”、“北京有个金太阳”、“打靶归来”、“东方红”、“我是一个兵”、“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奇怪的是他们天天吼唱,歌词却记不全,不是这里丢一句,就是那里接不上。接不上没关系,哼哼着就滑过去了。又不是表演,只是一种情绪的宣泄。大保只在心里跟着哼唱,他还不习惯这样扯起喉咙吼。吼过一阵,就开始下军棋。七八个人围在棋盘周围,七八个脑壳同时出主意,一个要走团长,另一个要出旅长,还一个坚持上连长就行了,常常动一个子要争半天,又常常是不欢而散。他们还常常在堂屋里摆开战场,比赛掰手腕、纠扁担、举石锁、挑担子、打抱箍子架。久不久地,会一起打场平伙。打平伙就是大家凑在一起吃、喝。这些后生崽特别喜欢打平伙,谁打到了一只野兔,或是捉了一条蛇、捡了几条泥鳅,都是打平伙的由头。实在一段时间没有收获,从自留地里摘个南瓜,也要喝一顿。打平伙是每人都要凑份子的,他们都没有钱,只能偷偷从家里带出米、油、酒、柴,搬到大保家里。他们好多次是把米磨成粉,炸成油糍粑拿来下酒。那里的人家,都会做酒,家家的神台背后都有几口酒坛子,糯米酒、红薯酒、包谷烧、南瓜酒、金缨子酒,常年不干。除了糯米酒,那几种酒大保以前都没有喝过,都是酒精度不高但很冲的酒,俗称打脑壳酒。头几次喝,大保感觉像在吞刀子,直割喉咙。但看到后生们个个兴致勃发,喝得好有兴头,也就硬起颈根喝下去。喝过几次,也就喝顺了。他后来常常想起老家烟溪村的红薯酒、包谷烧、南瓜酒、金缨子酒,喉咙还有点发痒,舌下生津。

生产队收工往往很迟,要到日头下山一阵,天都黑了才吹哨回家。但有两种人例外,一种是妇人家,一种是单身汉。这两种人都需要提早点回家做饭。每天收了工,大保并不急着归屋,一个人拐上大塘去泡一阵。大塘在对门茶山的山腰上,早先只是一口小山塘,大跃进时在山口上筑起一道石头坝,蓄满水,就成了一座水库。村里人却还是习惯叫大塘。大塘修起,下面百多亩地都不再怕天旱,有时还能惠及更下头的村子。大塘水面不宽,但水很深,碧绿碧绿的。大保脱光衣服,岩头一样砸下塘里,傍着土岸游一阵狗爬式,又静静地泡一阵,等四肢关节都泡酥了,这才上岸穿衣,一步一步走回家去。

大保在村里接触最多的人有三个:一个是会计庆生,一个是队长六富叔,还有一个是富农分子王六顺。这几个人在村里的地位都很特殊,都是人物。

庆生差不多每天都要来大保家一转,有时中午,有时晚上。来了,就往火炉凳上一坐,上身同时就歪在了墙壁上,一副很疲惫、很颓唐的样子。大保不明白庆生为什么会那样疲惫、又有什么好颓唐的。庆生只比大保大两岁,还不到二十的年纪,一双手白白净净,腰杆子也很细,挑个八十斤的担子就出气不赢,犁田、耙田也都不会,底分却和队里的全劳力一样,原因就因为他是队里的会计。他这个会计也真是潇洒,很少看到他跟社员们一起出工,田里很少看到他的身影。每天晚上的社员大会,他倒是到得最早,顶个小分头,披着外衣,口袋上插着两支钢笔,在小方桌前顿直地坐着。那是他最忙的时候,也是他最得瑟的时候,他依着名册上一个一个地喊着社员的名字,再把每个人报上来的底分记下。那时候他的一张脸上都泛着油彩,光焰四射,同大保在自己家里看到的庆生形同两人。

庆生的口味很重,喜欢喝酽茶。每次来了,第一件事是抓一撮茶叶添进茶壶里,推进火堆啵啵地炼一阵。炼过一阵的茶汁滗到碗里,黑墨墨的如同中药。大保尝过一口,苦得他哇一下就喷到了灰堆里。庆生却喜欢得很,端起碗深深地抿一口,再悠悠地哈出一口长气,像是喝下了什么灵水妙药,一身都松快了。庆生心里瘀积着无边的怨艾。

他怨艾自己生错了人家,怎么会投生在跷脚岭这么远这么偏僻鸟都过不来的地方。他怨艾生不逢时,本来“文化大革命”给了他机会,他都组织起一支学生造反队伍了,可是还没有来得及杀进县城,就给解散了。他怨艾生产队会计的起点太低,生产队上去是大队,大队上去是公社,公社上去是县……一级一级地拱,什么时候才拱得上去啊!他怨艾家里早早就给他定了亲。对象的家比烟溪村更偏远。妹子家长得乖有什么用呢?两家农业户成了亲,这世人就更莫想走得出去了。他宁可讨城里头的老母猪做老婆,也不肯采跷脚岭上的一枝花。他怨艾队长六富叔是个死脑壳,只晓得抓生产,成天到晚琢磨的是田里如何提高产量、油茶树如何多结果,连不考虑青年人的出路。他还怨艾队里怎么只有一个富农,当年土改的时候怎么不多划几个地主分子出来……

“多几个地主分子对你有什么好处?”

有一次大保忍不住,终于问了他一声。

庆生说:“对我没有好处,但是可能多一些机会。”

“地主分子能给你什么机会?”

“这个都悟不到?”

大保凝神想了一会,摇头说:“悟不到。”

“你是城里人,当然悟不到啦。”

“这种事情未必跟是不是乡里人有关系?”

“我们想法不同。”

这话就更玄了。大保又凝神想了一会,还是一派迷茫,就怔怔地望住庆生。

庆生“啐”地冷笑一声,说:“我问你,地主分子是不是属于外部阶级,是不是我们的敌人?”

大保点头,接着又“唔”了一声。

庆生说:“我们读书的时候,课文里头说了的,这些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总想着变天复辟,搞破坏活动,对吧?”

大保说:“对。我们都学过这课文。”

庆生忽然兴奋起来,比划着说:“我的眼睛是雪亮的,地主分子要搞破坏,肯定逃不过我的眼睛,我肯定头一个冲上去,一个扫膛腿,把他打倒在地,再上去踏上一只脚,这样子我就能成为英雄,我就出名了。”

庆生接着又说:“出了名,以后的路就好走了。”却即时又黑下脸怨道:“村里连个地主分子都没得,哪里捕得到机会呢?”

大保总算是跟住他的思路了。他真是没有想到庆生脑壳里会是这样一种想法。他心里陡然翻出两个字:可怕。

大保提起茶壶给庆生斟茶。壶嘴一时对不准茶杯,都滗到灰堆上去了,激起一片烟雾。

大保不明白庆生为什么要同他说这些。是把他当朋友?好像他们之间的情分还没有到那一功。而且,这种心思总不是那么磊落,怎么好拿出到口里说呢?那么,就是在心里瘀积得太狠,不吐不快了。不知怎么的,大保跟他接触那么频密,心里却总没有那种融洽、心心相印的感觉,总有点隔。他还会常常想起,你还有一百三十二块一角五分钱的安家费没有给我哩。庆生却好像忘记了,从来不提。

大保还感觉到,庆生总在跟他较着劲,什么事情都要搞赢他。下军棋、下象棋、下跳子棋,他一定要赢。掰手腕、绞扁担,是大保的强项,队里无人能敌,他就专挑大保比赛。虽屡战屡败,但他绝不服输,输了再来,输了再来,直到大保让他一次为止。连喝酒这样的事情也不放过,大保拿杯,他拿杯;大保拿碗,他拿碗;大保用壶,他用壶。哪怕喝到昏然大醉,最后他还要坚持比大保多喝下一口,这才罢休。有时候两人坐在茶子山上,良久无话,庆生忽然一跃而起,掏出下面的鸡鸡,要同大保比赛撒尿。两根尿柱同时射向下面的火土灰上,激起两蓬灰雾。尽管庆生抿嘴努臀,他的尿线还是比大保短了一截。他敲着鸡鸡,沮丧地说:“连屙尿都比你不赢,我还有什么用。”大保看到他的鸡鸡黑黑的细细的像根柴棍子。有一次他们一帮后生跟随大保到林场打篮球,分边之前他就声明,他不跟大保打一边。这个声明让同伴们十分奇怪,他们都知道大保篮球打得好,在县队都是打主力的,都希望跟强者分在一边,那样能有成就感。庆生却偏偏额外一条筋,不肯跟大保做队友。庆生自有庆生的想法,谁都不明白,一开球庆生就盯住了大保,把他防得死死的。他张开两条长臂,像老鹰一样贴身挡在大保前面,随时使出下三滥的动作,又拉又扯又打手,有几次还抱住大保,让他动不开步。气得大保顿脚说道:“你这是犯规动作!”庆生笑笑说:“谁说这是犯规动作?”大保说:“要有裁判,早就吹你了。”庆生说:“裁判呢?裁判在哪里?”大保说:“有不有裁判你这都是犯规。”庆生说:“没有裁判我这就不是犯规。”大保知道跟他无法理喻,只好自认输了。

大保时常跟随队长六富叔出工。

六富叔是个很细心的人。大保到烟溪村的那天,六富叔吆起社员们帮他把家安顿好后,返回家又打发翠英婶送了一筐瓜菜过来,顺带还拿了几包蔬菜种子,并告诉他,队里已经给他划了一块自留土,等落点雨后,就把蔬菜种子撒到土里,再往上头盖一层草木灰。送来的这筐菜正好可以接到自留土里的新菜出来。

没几天,土里的菜秧子就长起了二、三寸高。萝卜菜、大头菜、大芥菜、条羹白菜,葱、蒜,每样都一点,移栽到土里。翠英婶见天来教大保淋次肥。头一次要淡,一勺尿兑三勺水;第二次稍浓,一勺尿兑两勺水;以后再浓点,一勺尿兑一勺水,隔两天淋一次。自留土里的蔬菜很快就长密了,青葱一片。大保吃着自己亲手种出来的菜,心里对六富叔和翠英婶充满了感激。

六富叔一般很少跟大队伍一起出工,单独行动的时候多。他是队长,管着队里一百多号人、一百多亩田、几十亩土和几片山林,需要操心的事情很多。每天清早,翠英婶开始扯起喉咙喊工时,他也同时出了门。他揹着一把锄头,经朝门口出去,过小桥,慢慢走,很快陷没在田野里了。六富叔穿一身黑色棉布衣服,腰里扎一条白布帕子,赤着脚,裤脚永远是卷在膝盖上头的。他在垠头上慢慢走着,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他把路上的牛粪或狗屎铲起来抛进田里,把塌了的垠头补一补,除掉杂草。把倒伏了的禾苗扶一扶,把不知是谁丢弃的柴棍子竹鞭子捡开去。他常常还要补漏。山里黄鳝很多,泥蛇也多,夜里出来活动,常常把垠头钻穿一个洞,害得上丘田的水都漏到了下丘田。他一看洞口,就知道这是黄鳝坏的事,还是泥蛇作的孽。是黄鳝,他只拿两根手指探进去,不一刻,就夹住鳝鱼脑壳揪出来了;是泥蛇,他只须看准一个地方,一锄头挖下去,就把断作两截的泥蛇翻了上来。然后,再去挖开吉口,把上丘田的水放满,让下丘田的水泄掉。稻田里总是有杂草和稗子随时长出来,他看到了,立即会一脚踩到田里,扯起杂草或稗子,远远地甩到大路上去。他常常走到水田中间,小心地看一看禾苗、禾穗,把手探进根部,摸摸泥土的温度。凭经验,他只要这样一看、一摸,就知道这丘田是要退水还是要进水、是不是要施肥,或是该得杀虫了。他这样走走停停,田里土里的情况了然于胸,同时第二天的派工也就谋划好了。六富叔每天都要在田峒里兜两圈,早晨一圈,傍黑边子一圈,风雨无阻。常常地,大保吃过晚饭,坐在家门口歇饭憇了,才看到他揹着锄头,顶一头夜色,踽踽过来,心里不由一阵感动。

六富叔对农活当然是十分精通的,不然他也当不了生产队长。那时的生产队长都是全能型的,浸种、育秧、犁田、耙田、扮禾,点豆子、棉花育苗、红薯育苗、砍杉树、榨油,无所不能。他插田又快又整齐,横看成行,竖看成行,斜看还成行。他耙的田一坦平,扮过禾的地方扮桶外面看不到几粒谷。他能把一担堆得溜尖的湿谷子一肩挑回保管室,大气不喘。他还会箍桶、烧砖、砌墙、破篾、剃头、打红薯窖、沤火屎(外地叫烧木炭)、做酒、做油漆。乡里人该会的事情,他样样插得上手。

大保同他接触很多的原因是他常常喊大保跟随一起去出工。六富叔是队长,出工不用人派,都是自己定,常常独往独来。浸谷种、育秧、犁田、耙田、看水、榨油,他做的都是有技术含量的农活。大保下放到烟溪村以后,久不久六富叔就喊起他一同去,跟着打下手。打下手都有拜师傅的意思,六富叔却并不教他,只管自己一个人做,让他在旁边看,他是在考他的悟性。六富叔话语不多,嘴巴里像含了金子,撬口不开。做事的时候没有话,歇憇抽烟的时候也没有话,就那样呆坐着。偶尔说出一句两句,大多都是谚语。六富叔说:“种田无法宝,节气要抓好。”六富叔说:“作田不选种,只把自己哄。”六富叔说:“崽女平日教,种子隔年留。”六富叔说:“作田没巧,三年两斢。”六富叔说:“麻婆崽好,麻禾谷多。”六富叔说:“东赚钱,西赚钱,不如灌水就犁田。”六富叔说:“不怕田瘦,就怕田漏。”六富叔说:“耕得深,耙得细,一亩要当两亩地。”六富叔说:“扯秧莫扯灯盏窝,插秧莫插狗爪禾。”六富叔说:“插田嫁女,不避风雨。”六富叔说:“做官凭印,种田靠粪;写字要纸,作田要屎。”六富叔说:“插田水平掌,踩田水平腰。”六富叔说:“禾过三道脚,米都不缺角。”六富叔说:“人怕老来病,禾怕老来虫。”六富叔说:“割禾要轻,扮禾要稳。“六富叔说:“雨种豆子晴种棉,种菜最好在阴天。”六富叔说:“岭南三尺雪,米稻十年丰。”……日久天长,大保学农活学得有个边了,六富叔说过的农谚,他都记在了心里,比他读过的课文记得还牢,后来几十年都没忘。

大保不得不跟富农分子王六顺经常在一起。

王六顺也是单身。他其实有两个崽,也有老婆的。崽都成了家,另外开火;老婆没有离婚,但是同他分开过的,一栋堂屋劈作两半,互相没有来往。王六顺既为单身,按规矩就是不用出早工的,他又不养鸡不养猪,自留土都是两个媳妇帮他打理了,家里杂事很少,他就可以舒舒坦坦地睡个早觉。他大约是起床很晏的,每天吃过早饭,要出上午工了,才看到他最后一个匆匆忙忙出门,脸都没洗,眼屎巴沙的。庆生常常当面骂他:“这个万恶的阶级敌人,真是晓得享福。”

据说王六顺犁田、耙田的工夫很好,作田也很有一套,解放前他家田里的收成总是比别人家要好。但现在队里不可能再让他去犁田、耙田了,浸种、育秧那类事情更不能让他拢边,只安排做些粗活、脏活。他经常做的是出牛栏淤、出猪栏淤、打农药、烧草皮灰,这些事情很多人都不太甘愿去做。队里干脆就指派他去,算是对四类分子的一种惩罚。然而这类事情又常常一个劳力是不够的,以前队里都是临时派人,轮流地去。临时派的人能有优惠,做一天算一天半的工。大保来了,这个问题就很好解决了,一到需要临时派人,第一个就是他顶上去,这让他十分恼丧。他不怕吃苦,也不是怕邋遢,是受不了歧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变得跟富农分子一样待遇了呢?!(好久以后,他才知道这是自己的一种误解。)

大保心里恼火,都怪到王六顺身上。两个人做事的时候,他从不跟他挨在一起。王六顺在东边田里喷农药,他就到西边田里去喷;王六顺山这边烧草皮灰,他就在山那边铲草皮;同在一间牛栏里出淤肥,他也是跟他各站一头,自己干自己的。歇憇的时候,他会走得远远的,一个人坐在石头上抽烟。王六顺的后半辈子是太不顺了,从里到外都透着卑微,见了谁都是巴结地一笑,大保看到他笑,赶紧就把头掉过去了。王六顺在人前很少看到他说话,可是同大保在一起时,却总想找他搭腔。他问大保:“你父亲老人家身体好么?”他问大保:“在乡里生活惯不惯?”他问大保:“粮食够不够吃?”……大保从不接话,绷着脸,眼睛望着远处,心想:我睬你?失我的格哩!

后来有两件事,让大保的心思有了松动。

有天朱慧琴忽然来了。朱慧琴下放在跷脚岭林场的知青点,离烟溪村有十几里路。路不算远,可是上山下山,曲里拐弯,红日当头,走得也很辛苦。那天大保正和王六顺在田里打农药,朱慧琴就找到田里来了。先碰到的是王六顺,王六顺即刻领她到了大保那里。同学突然光临,在这空敞敞的田峒里,大保一时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该如何接待她。王六顺笑笑,说:“外头晒,转屋里去吧。”本来大保也是这样想的,可是话给王六顺说出来,他又不想那样做了。他摸着脑壳,抬眼望着远处犹豫。王六顺就又催了:“去吧去吧!”又嘱他到上面大塘洗个澡,把身上的农药味洗掉。还问他家里有不有菜,说是自己家里还有块干腊肉。大保不想同他啰嗦,抬脚往大路上走。走出一段路了,朱慧琴问他:“刚才这个老人家是谁呀?”大保说:“队上的富农分子。”朱慧琴“哦”一声,回了回头,说:“这是富农分子?”又自言自语说:“我看到怎么不像呢?”大保硬硬地问:“怎么不像?”朱慧琴说:“我跟他打听你在哪里作事,他先是手一指,说就在那边。跟着又要带我过来。我说不消带,我自己找得到。他说大保的客人来了,不带起过去没有礼性。走上岸来,喷雾器都没有解就带我过来了。”大保脚下顿了顿,没有搭腔。

大保还是把朱慧琴带回到了家里。两个人坐在堂屋里说话,大门敞着,不时有热风闯进来溜一溜,打个转身又出去了。朱慧琴搬动脑壳,把堂屋上下看了一遍。她看到墙上挂着蓑衣、斗笠、柴刀、鱼网、鱼篓子,还有一把烤烟叶;她看到堂屋边上靠着锄头、镢头、二齿耙、四齿耙,一担箩筐叠放着,箩筐边上勾着一把镰刀;地下散乱着几根柴棍。再一抬头,天井的瓦檐下巴着一个燕子窝,有燕声呢喃。朱慧琴抿嘴笑笑,说:“社员家里怕都是这样吧?”大保点头,说:“一点不走样。”朱慧琴说:“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你比我们做得好。”大保说:“到了这样的环境里,只能这样。我就是要让他们晓得,即使当农民,也不得比别个差。”朱慧琴说:“我最佩服的就是你这股劲头。我们知青点有二十多个人,一半是男同学,没有一个似你这样的。出工就磨洋工,挖土还没有我们女同学挖得快,种的树不是歪的就是倒的,扯常打返工。下了工就是一起打牌、喝酒。没有下酒菜就到附近的农村里偷鸡摸狗,扯常有农民追到知青点来打架子。带队干部都拿他们没有一点办法。”大保说:“我若是在那里,也会同他们一样。”朱慧琴睁眼望着他,问道:“真的?”大保说:“当然!”朱慧琴笑一笑说:“我也相信是真的。”又说:“不过那些人横是横,遇到事情也讲义气哩。”她就说起有一次接到家里电话,父亲病了。守电话的人跑到知青点去报的信,她刚刚下工,衣服都没有来得及换就跑到马路边去等过路车。那时候,已是晚边子,过路的货车本来就少,好容易等到一部,还没等她招手,呼一下就冲过去了。又等了一阵,还是没有拦住车,急得她眼泪水都快出来了。这时候那帮男同学来了,他们不是站在马路边上,是横挡在马路中间。这样子有过路车就不得不停下来了。车一停,那个野名叫灰毛砣的李本义一下跳到驾驶室旁边的踏板上,他一手举着一把刀,一手举着一条狗腿(他们下午刚刚搞到一条狗),对司机说:“你自己选,肯要哪一样?”司机吓得直往里头躲,问他:“兄弟把话再说清楚点。”李本义指着朱慧琴说:“我们这位知青姐妹有点急事,想搭顺路车回县城。你若是答应哩,回到家里有焖狗肉下酒,若是不肯哩,就把这个(刀子)给你。”司机说:“不答应你未必还敢杀人?”李本义说:“杀人犯法,我没有那样蠢。但是我把你汽车的四个轮胎放走气不犯法。”司机赶紧说:“喊她上车!”

大保眼睛望着门外,用心地听着,听到最后,哈地笑道:“灰毛砣是我们篮球队的朋友。”朱慧琴说:“我晓得。他投篮比你还准。”大保说:“你相不相信,我若是在那里,我也会那样做。”朱慧琴说:“我当然相信。”顿了顿,又说:“你相不相信,你若是在那里,我就会喊你送我回去。”

大保心里“砰咚”一响,不自然地动了动身子,把竹椅子压得吱吱地叫。他想:你若是真的喊我送,我就真的会送。

两人又念了一阵空话,看看天井里的阳光已经拉直,到晌午边子了,就起火做饭。趁大保做饭炒菜的工夫,朱慧琴给他把泡在脚盆里的衣服洗干净,晾在门口的竹篙上,顺便又把堂屋扫了扫。她揑了揑搭在篙子上的洗脸毛巾,粘滑的,知道是好久没有搓洗了的,就又拿到门口溪水边,打上香皂,搓了一阵。吃着饭,两人又念起了一些同学,首先念到的自然是海脑壳钟海仁。朱慧琴知道大保同他是最好的朋友,也知道他跟家里一起下放回了长沙的老家,知道他们一直有联系。朱慧琴问:“钟海仁有信来么?”大保说:“有哩,昨天还接到一封。”说着就放下筷子,起身到睡房里拿了封信来。朱慧琴看着信封,说:“钟海仁的字写得好欢气哩。”大保说:“比我的字欢气。”朱慧琴说:“都欢气。”大保说:“你真会说话。”朱慧琴斜他一眼,抽出信,飞快地看过,然后叹一声说:“钟海仁遭孽哩!斢个地方,日子还是那么难过。”大保说:“他家里出身不好,到哪里都是遭孽,这是没有办法的。”朱慧琴说:“他还是不应该跟父母亲回老家。”大保说:“不回老家,又能去哪里呢?”朱慧琴说:“可以像我们一样集体下放呀。假如在我们那里,起码不得那样受歧视。”大保说:“我看未必。”朱慧琴说:“真的,我们知青点有两个出身不好的,也没有人歧视她们。”大保问:“男的女的?”朱慧琴说:“女的。”大保说:“可能她们比较乖巧吧?”朱慧琴想了想说:“你说得很对,她们是很乖巧,很本份。做事都好发狠的,从来不多话,一收了工就缩在宿舍里打毛绳子衣,睡觉以前都给我们一个一个打好了洗脚水,还扯常帮男生那边的人洗衣服、洗被窝。我们那里每个人一个月可以请三天假,我们都嫌假少,下来几个月了,她们还一天假都没有请过。”大保问:“她们也不回家看看父母亲?”朱慧琴说:“她们讲起家里就好恨,不想回家。”大保说:“这样要不得。自己的娘爷,无论如何要记着敬着,毕竟是他们生了我们养了我们,是骨肉至亲。海脑壳就不一样,我从来没有听到他怪怨过一句家里。”朱慧琴说:“钟海仁是让人服含哩,你看他在信里写到受了那样多苦,也不见得有好悲哀,相反地还感觉到一种豪气。”大保说:“海脑壳人聪明,有抱负,如果不是出身不好,如果不是碰到文化大革命,他是一定能读完初中读高中,读完高中读大学,一路读上去的。”朱慧琴说:“要依学习成绩,我们三个都是能读上去的。”大保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说:“完全可能!”说完又轻轻叹了声气。

这餐饭吃了很久。吃完饭,不觉日头已经偏西,朱慧琴要回知青点去了。

大保送朱慧琴,到了离村很远的山口上,看着她消失在山那边的树林里,这才匆匆打转。他心里隐隐地兴奋着,一身都绷着劲。太阳光已经很弱了,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他想,今晚上反正是睡不着的,打点晚工,把中午耽误的工夫赶出来。他知道杀虫这事情是一天都耽误不得的。

转回田峒,张眼一望,心里忽然登地跳了一下。他看到王六顺在禾田那头飞快地走着,背上的喷雾器吐出一条灰龙,由近而远不断地横扫过去。田峒上空板结着一团灰色的云。王六顺已经把这一块禾田喷洒得差不多了。

大保跑到王六顺对面的垠头,大声喊道:“你这个四类分子,干什么把我的事都做完了?”

王六顺停止了喷洒,把口罩扯下来,慢慢走上岸,一屁股塌坐在泥地上。他看来是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为了赶在太阳落山以前把这片田峒的虫杀完,他没有回去吃中饭,没有歇一下憇,独自干着。他是很累了,坐下好久才积聚起了一点说话的力气。他巴结地笑了笑,说:“还只剩下半坵田了,辛苦你做完它?”

大保没有理他,赌气一样,套上长衣长裤,围好脖子,戴上草帽和口罩,背起喷雾器,一脚踩下田去。

王六顺在背后问了声:“那是你女同学吧?”

过一会,他又抬高声气说了句:“你那女同学好欢气啊!”

大保没有回头,忽然大声说道:“是的哩!”

他一下把喷雾器搅得飞快。

这件事让大保对王六顺生出了一点感慨,觉得这个人心思还不拐;后来又看到一件事,这种感慨就又浓了一点。

那天是两个人在对门岭上烧草皮灰。这个活除了要体力,还稍稍要有点技巧,技巧就在如何堆垒草皮上。一坯一坯的草皮层层堆垒上去,中间要留下恰到好处的空隙,让柴火都能烧到。空隙大了,容易起明火;空隙紧了,容易熄火,烧不透。烧不透的草木灰达不到预想的肥力,撒到田里,功效减半。草皮灰是要拿暗火沤着烧的。沤着烧一天一夜,那才是好肥料。大保的动作很快,一锄头下去,一坯草皮就翻转过来了,连不费力气,半天工夫,就在岭脚的荒地上拱起了八个草皮堆,——左边四个是大保堆的,右边四个是王六顺垒的。给草皮堆点着了火,大保就坐在一处高坡上卷烟抽,王六顺远远地坐在草皮堆旁边。

大保把一支烟卷好了,抽到一半了,就看到八个草皮堆尖上也冒了烟。开始那烟只像筷子粗细,怕丑一样的,扭扭揑揑往上长。还没长得筷子高哩,就给风吹散了。可是很快就从草皮堆的各处往外吐烟,一出来就纠合在一起,像瀑布一样往上飘升。飘升到一间房子高时,又像听到什么号令一样往一堆积聚,眨眼间就积聚成一团,慢慢抬升着往高处、远处飘移。大保的眼睛也追随着往高处、远处飘移,心里头真是无比的松快。

可是这种好心情很快就给一股明火破坏掉了。明火是从中间一个草皮堆上突然而起的。王六顺离得近,等大保看见时,他已经走过去,搬起一坯草皮,用力拍在上面,一下就把明火拍黑了。只见几股浓烟奔突而出,再没有明火。烧草皮灰出明火,经常会有,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谁知这次恰好给路过这里的庆生撞见了。一场灾难就落在王六顺头上。

“好,你搞破坏!”庆生冲过来,一把就揪住了王六顺的后衣领。大保看到,王六顺满脸惊惶,马上就变了色,身子直往下塌。

“没有,我没有哩!”他哀哀地说。

“你还敢狡辩?”

庆生捡起一根柴棍,左一下右一下地扑在王六顺身上。王六顺没有躲让,只拿双手护住脑壳,还是哀哀地叫着说:

“没有,我没有哩!”

突然而至的扑打也让大保惊呆了。等他反应过来,看了看草皮堆,忙飞跑过去,拉住庆生的手,说:“这个草皮堆是我垒的。”

庆生没有理他,气狠狠地说:“不可能!”

大保说:“这是摆明摆白的事,哪,左边四堆是我垒的,右边四堆才是他垒的。”

庆生仍然不看他,说:“我讲是他搞的就是他搞的,任何人来洗白都没得用。”又拿柴棍抵住王六顺的后脑壳问道:“你自己讲,是不是你?”

王六顺含混不清地应着,口里呜呜啊啊,好像说“是”,又像说“不是”,这就勾起了庆生更大的邪火。他又朝王六顺抽打起来。打一棍,骂一声:“你为什么不老实。”再打一棍,再骂一声:“你为什么不搞破坏!”打得王六顺直往地下垮,口里像狗一样地低嗥。

大保心里的火气也无可遏制地冲起来了。他看不得这样打人,也看不得如此不讲道理,他一把抢过庆生手里的柴棍子,说:“我告诉你了,是我出的错,你还要打他做什么?”

庆生恼他一眼,仍然气咻咻地说:“我看到他心里就有气。”一脚踢飞柴棍子,走了。

王六顺一直趴在地下低嗥,等庆生走远了,他才翻身坐起来,他的脸上也挨了柴棍子,打破出血了。他抓了撮火灰巴在伤口上。

大保说:“一开始你就应该告诉他,那是我做的。”

王六顺苦着脸说:“我敢讲么?”

大保说:“那你就是活该!”

这是句气话,也有点不近人情了。大保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一下就冲出来这样一句。

从那以后,大保就同庆生生分了许多。庆生还是经常到他家里头,他也一样接待,遇酒喝酒,遇茶吃茶,格外周到,但他心里却冰冰凉,探不到一点热汽。

大保又长高一些了,脸也晒黑,站在朝门口像煞了门神。他同社员们一样地出工,一样地穿草鞋箍大帕,一样地卷喇叭筒烟,一样地烧柴火做饭,一样地挑起尿桶去淋自留地,一样地收工进门前先在烟溪河里洗干净手脚,一样地在社员会上拿土话大声争吵。他的杂屋里也添了腌菜坛子。村里有了红白喜事,主家也会给他下一份帖子。乡里土俗,谁家办大事都要把村里人家请到,(王六顺除外。)一到日子,每户人家派一个人去坐席。大保也同人家一样随上五角钱的礼,然后大大方方地坐到席上,海吃一顿。那里的人不兴敬酒,也不兴划拳,只是同席的人不断举杯,不停吃菜,直到把主家的酒坛子喝到见底,把桌上的八荤八素吃得精光,才会散场。大保已经融进了村里的生活之流中,每天忙碌,日子过得很快。他好像也没有了多少念想,一日三餐都能把肚子塞饱就不错了。他的油水也还可以,脑门上总是泛着一种光彩,他一天都是乐乐呵呵的,只有到了晚边子,收工回到家里,扒开灶灰,拿麻杆掰散引燃柴火,把鼎锅坐在火上时,才会有一种孤独感漫上心头。那时候家家户户的饭菜都做好了,村巷里有妇人扯起嗓子喊小把戏们回家“种肚子”(吃饭)了。大保却才是刚刚点燃灶上的火,锅里还没有冒热汽。他没有点灯,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一根一根地往灶上续着柴。灶火在他脸上一闪一闪地舔着,无边的寂寞包裹着他,把他的心搓皱又抚平,抚平又搓皱,好难捱,好难耐。那是他一天里头最难过的时候。

他还有一件难耐的事情是——打篮球。

下乡时朱慧琴送给他的篮球,就挂在床后头的帐杆上,人一躺下,就能看到。每天晚上他都要盯住篮球看一阵,才酣然入睡。篮球常常让他想起早年间的那段辉煌时日,犹自激动不已。有时想得痴了,半夜醒来,朦胧中就会听到篮球发出一种嘈嘈切切的声音。在暗夜中辨听良久,就能听出那是一种艾怨的诉说。篮球哀哀地诉说道:“大保啊大保,你还记得篮球场是什么样子么?你还记得勾手上篮的感觉么?……”

大保当然记得篮球场的样子,更记得勾手上篮的那种快感。他从来没有忘记过篮球。他会常常请假到跷脚岭林场的球场上过一阵球瘾。

生产队里也有假。十天一假。到了放假那天,社员们都有很多私事要做,上山捡柴,挖自留土,出猪栏淤,请人捡漏,走走亲戚,或是到公社的墟场上赶一天墟,都是忙不赢的。大保单身,杂事不多,平时搭个手也就做了,遇到放假,他就抱起篮球,奔林场去了。林场距村有十多里路,在跷脚岭的半腰。球场紧挨在办公楼一侧,一般是不对外人开放、也不准在上班时间打球的。可是大保例外,原因是场长也是球迷,看过大保打球,知道他曾是县队的主力中锋,于是格外开恩,让大保随时可以去玩,还免费供他开水。大保到了球场上,就像蚂蟥听到水响,精神抖擞,一身的骨头都发乍。那球场是太陋秽了,还极其粗糙。就一块平地(倒是极其阔大),连石头瓦砖都没有清理干净,凹凸不平,球架是自制的,篮板和篮圈一看就不标准。可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摸着篮球在球场上奔跑上篮的那种感觉,没有同伴,没有人喝彩,大保独自一人在球坪上跑着。他就是一直在跑哎。他运球。从这边篮一直运到那边篮。上了篮,接住球接着又往这边运。他来回地跑,一直跑到脚抽筋,没有一点力气了,才停下来,走到办公楼的会议室,倒一杯开水,坐着慢慢地喝。一边喝,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看墙上挂着的“林场职工守则”、“林场职工奖惩条例”、“林场防火须知”。都看过一遍了,身上的汗也收了,体力恢复过来,就又返转球场上跑一阵,投一阵篮。中午了,就交一角五分钱、半斤粮票在林场的职工食堂搭一份餐(这也是场长关照的)。林场的职工食堂是有公家补贴的,交那么点钱,却有一大缽子饭、一个回锅肉、一份青菜,还有一碗酸菜汤,有荤有素,他觉得这是给自己打牙祭了。吃过饭,他又还会在球场勾留一阵,直到完全过足球瘾了,这才慢拖拖地回家去。队上的社员都知道大保请假跑十几里路去玩篮球的事,都不明白,这是何苦来的。有几次翠英婶都跑到屋里来跟他说:“那样劳神费力做什么,又没得工分记,你是发癫了吧?”大保笑笑,在心里说:“同你讲不清场,鸡又哪里晓得鸭的事。”

打了一天球,大保已经十分疲困,天一断黑,他就睡了。摊手摊脚,打着很粗重的猪婆鼾,一觉睡到大天光。

门口田峒里的禾苗绿了又黄了,早稻进仓了。社员家家都分到了新谷。按照政策,知青们下放第一年有安置费,按月发给粮票,是没有分配的。但队里照顾,还是给他分了五十斤新谷。他挑着新谷到队里的碾米机上碾了回来,拿柴火细细地焖了一锅米饭。

米饭熟了,满屋子飘起了饭香。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门外头的石拱桥那边起了一阵人声,接着就看到门口有人一个一个地跑过去,便也跟着往那头跑。到了跟前一看,围在人群里头的那人他认识,是灰毛砣李本义。

原来是,李本义偷鸡偷到烟溪村来了,他看准了正在一堆牛栏淤旁边觅食的一只老鸡婆,双手抄起一捧田泥,慢慢走拢去。村里的鸡婆跟人都是亲的,见有人来,并不回避,还扬起脑壳,炫耀它嘴巴里刚刚叼住的一条虫子。李本义火速起手,将一团烂泥巴一下砸在鸡婆身上。李本义本就是投篮高手,从好远投篮都又稳又准,对这只近在身旁的老鸡婆自然是不在话下,可怜那只老母鸡连叫都没有叫得出一声,就给一坨烂泥巴结结实实闷住了。谁知这一幕正好给翠英婶看见,一声嘶喊,李本义抱着鸡婆还没跑出几步,就给闻声跑来的社员围住了。烟溪村人讲仁义是远近了出了名的,好多年了,村里没有出过偷窃事情,连地下掉根针都要捡起还给人家的,却有人居然光天化日之下偷到村里来了,这让社员们十分气愤,几个后生架住李本义就要捶他。这时他一眼看到大保,赶紧喊道:“大保大保。”

大保也认清人了,说一声:“咦,灰毛砣,怎么是你呀!”就怔在了那里,心里恼火这人怎么偷鸡偷到这里来了,却又担心他会挨打。他知道那些后生气愤之中下手是很重的。

好在这时队长六富叔来了。六富叔喝住了后生们,喊他们松开手,又问大保:“你认识他?”

大保说:“认识。我们一起打球的老朋友了。”

“那他也是下放知青啰?”

大保点头说:“他在林场的知青点。”

六富叔就嗬嗬地笑响了说:“你这样一讲我心里就清白了,他们的名气蛮响咧。”

六富叔问清楚了鸡婆是上屋里灶良婆婆家的,就交待翠英婶说:“你即时转去屋里,选只鸡婆赔给灶良婆婆。”翠英婶气恨地问:“事情就这样算了?”六富叔说:“不这样算了还要哪样?你看看人家知青是好大年纪的人哪?小小年纪就离开爷娘,下放到我们这山里头来,轻易么?”又对大保说:“还企在这里做什么?老朋友来了,还不赶紧接到屋里去。既然到了我们村里,你的客也是我们的客,这只鸡婆就算是我拿来待客的菜。你们先回去做好了,吃饭的时候我过来陪客,好好饮一壶。”就叫众人散了。

大保把鸡捧起,同灰毛砣相跟着回到家,才告诉他刚才那人是队长六富叔,又责怪了他几句,灰毛砣不断地点头认错。两人就开始烧鸡。大保没有烧过这种鸡,就听着灰毛砣指点,撤下鼎锅,烧起细火,把鸡婆连泥巴一起架在火上烧。烧一阵,翻过边来,再烧,然后,再转边,再烧。不过一个钟头,就有一股奇香飘溢出来。撤下来丢在地上晾一晾,接着拿手剥去泥块。泥块都是粘住鸡毛的,泥块剥光,鸡毛也干净了。抠掉鸡肚子里的内脏撒点盐,再放回火上稍许蒸一会,就好了,满屋子的鸡肉香味。大保又到自留土里摘了一篮菜回来。苦瓜、丝瓜、茄子、辣椒、豆角、红苋菜,做了满满一桌。菜刚上桌,六富叔就提着一壶红薯烧酒进门来了。灰毛砣十分恭敬地请他在上席坐下,还没筛酒,先就将鸡头连脖子撧下来敬到了他的碗里。六富叔撕下一砣鸡肉吃了吃,欢喜地说:“这肉真是香得新鲜,我还在门口好远就闻到香味了。你是怎样做出来的呢?”灰毛砣讪笑着说:“我是乱搅的,乱搅的。”又忍不住得意地说:“这鸡的做法也是有名头的,喊作‘叫化鸡’。我从书上学到的。”六富叔夸他说:“后生崽一看就是个灵泛相,书读得不少吧?”灰毛砣连忙说:“前辈面前,哪里敢显灵泛。”六富叔就正色道:“后生崽灵泛点是好事哩,只是一定要学好!”灰毛砣默了默,又笑上脸来,说:“前辈的话,我懂了!”

六富叔扯头喝干一杯酒,又说:“你搭大保是老朋友,要不要听我说句直套话?”

“你说。我都听到的哩。”

“你们知识青年到农村里来,这是毛主席的号召。毛主席发了话,我们都要听。我们都欢迎你们来,不过你们有些事情做得不好,搞得自己丑了名声。你悟一悟,农村里的人跟鸡狗是最亲的,养鸡是要生蛋拿到墟上换油盐钱的,养狗是给来守屋的,你们偷起去吃了,这是造孽哩,人家不卵根子抽,恨死你们了啊!你若真是大保的朋友哩,就听我一句劝,以后再不能做这样的事了!”

“好,我听前辈的!”

“这就对了。我们喝酒!”

“我先敬你一杯!”

“一杯不行,三杯才是有诚意!”

“好,三杯!”

“大保一起陪。”

“我当然要陪。”

于是一齐端杯。三杯酒喝下去,都还没有感觉;再三杯酒下肚,头上开始冒热气了;又三杯,鼻尖上就一粒一粒地爆汗珠了。六富叔和灰毛砣竟都是一个德性,酒喝到堂,话就多了。两个人的颈根都胀起好粗,话语像跷脚岭上的泉水,咕咕地往外冒,岩头都堵不住。两个人一句顶一句地说着,密不容针,其实话头又互不搭界,只是自说自话。灰毛砣说他们知青点的事,六富叔说队里的事。大保插不进裆,就只能喝酒、吃菜,睁着眼睛听。语句含混,但意思都很清楚,他知道了灰毛砣他们劳动辛苦,生活无聊,尤其是心里极其苦闷,感觉到前途渺茫,心里好厚的滞淤总想找地方发泄。他惊奇地发现队长六富叔还是个伟大的理想主义者,他在心里给烟溪村设计了一幅远景规划。他想着要把对门岭一座山头都开发起来,办一个木材厂、一个养猪场,一个铸造厂,赚了钱以后就在烟溪河上头修一个水电站,在村里办一个幼儿园、一个敬老院。他要让村里人不光吃得饱饭,还要天天有肉吃,年年有新衣服穿,过上好日子。六富叔很兴奋,不断地抹着鼻尖上的汗珠。他对大保说:我晓得你对倒炉头(铸造)很内行,跟你爷爷老子学的,等把铸造厂办起来了,请你到厂里当师傅。大保也很兴奋,但他头脑还清醒,赶紧说:师傅不敢当,打下手还可以。六富叔握住酒杯一顿,说:师傅,我讲要你当师傅就当师傅。大保往他手指缝里筛着酒,笑着说:好,当师傅就当师傅,灰毛砣也帮腔说:就是,当师傅就当师傅,我们这些人生来就是当师傅的料。将来大保还要当大师傅!

说着,三个人一齐大笑。

三个人都有点醉了。

这餐酒真是喝得痛快。叫化鸡好吃,新米焖饭好吃,新鲜瓜菜放的是猪板油,特别可口。三个人喝光了一茶壶烧酒,把一只鸡吃了,连骨头都嚼烂吞了下去(骨头都烤酥了),把一锅米饭吃了(那锅巴尤其香、脆),还把一桌瓜菜扫得精光。最后,六富叔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大保一双腿也重得站不起来,灰毛砣是独自歪歪倒倒走回去的。

后来,大保再没吃到过那么好吃的鸡,也再没吃到过那么喷香的米饭。

日子沉重而滞缓地过着。大保手上结起了新茧,新茧又硬化成了老茧,大保的底分涨到十分了。生活证明了他一点不比别个差。队里收成不错,十分工能值到八角钱。那时的物价,八角钱能砍一斤多肉,能买一担红薯,能买四十合火柴,不少了。大保有时发傻了就会生起一点想法:假如以后在乡里讨个老婆,能有双份底分,再养点鸡,喂头猪,侍弄好自留土,日子也能过得下去的。他的心思安定了很多。

然而生活总是不会按照个人的意愿前行。那次六富叔酒后说过的话,并非虚言。这年晚稻归仓,田里普遍撒下红花草籽以后,队里果然在对门岭上辟出一块场地,着手筹建铸造厂。六富叔亲自登门,邀约大保出马。六富叔真的是要大保当师傅,这让大保为了难。大保父亲是倒炉头的老师傅,手艺精湛,在那个行业中颇有口碑,读书时大保常给他打下手,但都是做的杂活,并没有学到技术。倒炉头需要技术,也需要经验,大保一样不样,心里不免怯火。六富叔说:“不怕,起码你比我懂。不瞒你说,我也跑了几个地方,访了几个老师傅。想请他们过来掌蔸。可是政策不允许个人外出,他们都吃过苦头,再不敢出来。我是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指望你了。你现在就回家一转,能请动你爷老子过来,最好;若来不了,你就守在家里跟你爷老子现学,十天就十天,半个月就半个月,总而言之务必要把真经学到手再返回来。我这里给你每天记双份工分。“

大保很着神,回家半月,大门都没有出一次,天天跟在父亲身边学手艺。大保主动回来讨教倒炉头,父亲也很高兴。他早就有心要将自己的全套工夫传给儿子,中国民间好多身怀绝技的匠人、艺人,到老了时最大的心愿就是将自己的技艺传授给下一代男丁,这是家族里的一件秘事,也是一件大事。父亲悄悄请出炉头祖师的神像,拂拭干净了,敬了三炷香,父子俩吃过拜师酒,这才正式开教。因为时间紧促,父亲也没有按常规的程序教他了,直接要他当师傅,自己做下手。鞍前马后,随时点拨。倒炉头其实并不难学,关键要看是什么人教,又怎样教。和泥、踩泥,做内模、做外模,大保以前都做过,只要父亲稍加指点,很快就熟练了。浇铁水也好掌握。最难学、最难把握的是火候。好多人倒了一辈子炉头,还学不到家。煤层和木柴如何叠放,大模子和小模子如何参差错落,都有讲究。诀窍却又在窑温的掌控。那时候大小出火口都在喷吐火苗,有的红,有的黄,有的蓝,有的冒黑烟,就得随时估测着窑内的温度退柴或添柴,稍有差池,出窑就成残次品,所以特别需要好眼力,还要特别经心。最后松模就简单了,先松外模再松内模,只须按着套路去做,不要太多功夫。打蛇打七寸,大保集中精力学习察看火候,白天晚上守候在窑炉旁边,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牢出火口,分析火苗的变化。十几天下来,两只眼睛熬得血红身上瘦脱十斤肉。半个月过后,父亲让他单独烧了一窑犁头,脱模出来,无不合格。父亲把十二个犁头摆成一圈,逐个端详一遍,高兴得大笑,说:“好,你这世人不怕寻不到饭吃了!”

母亲这时也松了口气,心里直喊菩萨保佑。儿子回家,她天天担心给居委会发现。她知道政策有规定,知青回家,都是要带上有公社盖章的请假条到居委会报到的,假期最多不能超过三天。她还听说了北门口的大小腿袁志偷偷回城住了几天,后来是给押送回去的。她担心大保给人发现,害怕自己的儿子也会给人在屁股后头戳着长枪押送出城,就天天搬把竹凳子坐在大门口。儿子学成,她的心才放回去。

大保连夜回到烟溪村。六富叔已经睡过一觉醒来了,一见大保,赶紧倒碗冷茶给他喝了,责怪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死板,讲十五天就十五天打了转身?”

大保说:“我不能不守信用。”

六富叔问:“学成了?”

大保点点头,说:“不过我还只学会倒犁头和犁嘴,其它的实在来不及学了。”

六富叔说:“这已经足够了。我们乡下用得最多的就是犁头犁嘴,磨损也快,一架犁一年换得好几副,做出来就卖得脱。够了够了!”

大保说:“那就好!”

第二天清早,六富叔就喊起大保到了对门岭上。铸造厂已经拉起了架子,掩藏在一片松树林里,两座窑炉一东一西,遥遥相对,一为熔炉,一为煅模窑。空坪里码着黄泥、禾草、木柴、块煤和铁锭。木柴都是松树柴,油黄油黄的。看了场地,大保很满意,当天中午,就举行了开张仪式。仪式是悄悄举行的,除了铸造厂职工,六富叔只喊了队干部来参加。窑口上供起炉头祖师神像,师公子身着红袍,焚香、燃烛、化纸、祭酒、杀鸡公,把鸡公血淋在窑炉上,又引领众人跪拜过了窑神。仪式做得庄重而不张扬。

按例是由师傅点燃第一把火。六富叔将火柴递给大保,大保“嚓”一下就划燃了。松柴真好,火头只在上面一晃,立即腾起了一片亮火。大保看着轰轰烧起的柴火,心里也有一片火光在闪烁。他想,我就要以这里为起点,发狠做些事情出来。

窑火把所有人的脸都映红了。

万没想到,一场灾难正在悄悄靠近。当天晚边子,一支由县中队、公安、民兵组成的队伍围住烟溪村,从一张张擂开的门洞里抓出人来。抓起的人都拿箩索勒住喉咙反背了手捆得绑紧,连夜押送到县城,关进看守所。

那天晚上烟溪村里的狗叫了一夜。

大保生平头一次给人绳捆索绑,恶语喝斥,背后还有枪杆子冷冷地顶住,一时吓懵了。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只是在暗夜中虚一脚实一脚地跟着往前头走。走完山路,上了一部大卡车,卡车中间已经蹲起好几个人,一律脑壳低垂,大保从后脑勺上认出都是村里的队干部。他看到队长六富叔的脖子硬硬地梗着,嘴里像咬了东西,不停地在动。卡车四周站了一圈荷枪的人,枪口朝天直凳着,枪管上闪着凶狠的寒光。那晚的月亮很好,大保却感觉到一片乌黑。

大保的一双脚一直在抖。

好久以后,大保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地陷进了一桩反革命案。

大保在看守所给关了两年。

又过了十年,他才平了反,罪名一概洗清。

那时他还不满三十岁,头上却有了好多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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