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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 族

2015-11-17王清淮

作品 2015年21期
关键词:厅长铁塔司机

文/王清淮

贵 族

文/王清淮

王清淮

文学博士,教授。在《佛山文艺》、《新商报》、《长春晚报》、《科学与无神论》等杂志开设专栏,出版传记《唐太宗》,小说《新史记》,文化学专著《中国文化别论》等。

档案馆看大门的老大爷还不很老的时候就看大门。门卫室照例是不通暖气的,取暖问题,门卫们自行解决,门卫们有什么好办法?他们的办法就复古,一个煤炉子,往外接出漫长的烟囱管道,整座大门咕嘟嘟地烟熏火燎。档案馆却不,这里的暖气片居然与主管道接通,看门的年轻老大爷以门为家,把门卫室布置得像客厅,来这里办事的人流连忘返,真就把门房叫“客厅”,单位内外都这么叫,连带着他也晋升为“厅长”。外地人早就知道“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小”的传言,一个外地人亲耳听到人们管看门人叫“厅长”,真是大开眼界:看大门的都厅长级别,那坐办公室的该多大的官儿?

厅长对谁都客气。外地一位司机开车来档案馆取材料,紧赶慢赶八点钟到,可是档案馆的大门紧闭,门卫告诉他,九点才上班,如果没有别的事,可以在门卫室等。司机道谢,随着门卫走进门房,“哎呦,客厅啊!”门卫笑道:“所以大家叫我厅长呢。你呢,你是做什么的?”“司机。”厅长上下打量:“不像。”司机觉得奇怪,司机,还有像与不像这一说?“怎么不像?”厅长说:“我们档案馆的司机,那派头!你不像。”司机说:“再怎么派头,司机就也还是个司机。除了开车,还能干啥?”“司机就是司机,还用干啥?司机就是个称呼,教授,馆员,研究员,司机。”司机纠正说,你这么排列怕是不对,教授馆员研究员都是职称,跟司机不在一个层次。厅长忙说:“是啊是啊,他们不在一个层次,司机最要紧,他最厉害。他管着所有人,包括馆长。”司机吃惊不小:“这么厉害的司机,在你们档案馆,他究竟是做什么?”厅长说:“司机管车——看见那辆面包车了没?苫布罩着的,他每年有一天会揭开苫布,把车子开出去,据说去保养,也有人说年检。年检我信,保养没必要,一年只开动一回,还有啥保养的。车底下都养活小猫了,小猫都下了一窝小小猫了——光顾说话,我差点忘了该喂它们吃饭。”厅长从抽屉里拿出几根火腿肠,还有一瓶水,去喂猫的一家,司机也跟着厅长,来到苫布前,厅长掀开苫布一角,一只肥硕的猫从苫布下钻出来,警惕地看着陌生的司机,司机最喜欢猫狗小动物,跟它打招呼:“猫?”意思问它“古德猫宁”,猫咧开小嘴,眯起眼睛,礼貌地回一句:“喵。”司机又惊又喜:“北京真是了不起啊,连猫都这么有礼貌,我们那里的猫,从来不理人的。”司机高兴,要跟肥猫攀谈攀谈:“猫——”猫眨眨眼睛,把脸扭向一边,司机仍然很兴奋:“到底是北京啊,连猫都懂得,该傲慢时就得傲慢!”司机看见车轮子边上,有一个用棉絮做成的窝,里头有四五只小小猫,毛还没长齐全,闭着眼睛睡觉。司机说:“发动车子的时侯,可得小心,别把小猫压着了。”厅长说,这你放心,这车要动窝,至少还得大半年呢。司机越想越可乐,捂着嘴笑弯了腰,像个女郎。他笑,是觉得世界真是诡异,一方面,世界变化真快,这小康说实现就实现了;另一方面,但这世界似乎又没什么变化,三十年前的司机是贵族,三十年后的司机还是贵族。外地的司机是贵族,北京的司机也还是贵族。虽然司机们相隔千万里,尊贵的心总是连在一起的,而且不用唱什么《国际歌》。“我有个故事,跟你们这位司机有点像,听听?”

两个人回到客厅,厅长为司机沏了一杯茶,司机开讲关于贵族司机真实的故事。

三十多年前,我们单位有一位大学生,潘晓阳,当时四十来岁吧,仍然是个大学生,因为没有职称,成了老大学生。没有职称,是因为十几年了都不评职称。十几年没有的事,突然说可以评了,乐得他要死要活,头一天晚上就睡不着,折腾到天亮,刚闭眼睛就起床,往省城跑。我们那离省城倒也不远,但得翻过一座山,那时候不用说汽车,自行车也少见,再说,有自行车,山路也用不上,人们上省城,都步行,自我解嘲说乘“11号大卡车”,这诨名透着对车的艳羡,对能开车的司机的崇拜,那时候的司机,清一色工人中的贵族。

潘晓阳因兴奋失眠,起得晚了点,职称评审答辩的时间恐怕赶不上了,今年赶不上,就得等明年,心里急,走得慌张,随着一大波人群,顺着狭窄的台阶,走下一道山洼,又上坡。这天四月十八,观世音菩萨的生日,这些人大包小裹,拖儿带女,去给菩萨过生日,潘晓阳耳边不断地听到“生日生日”,抬头看一座大庙,猛省到自己走错了路,拐到岔路上了观音殿。这事闹的,本来就晚,这下更晚了,急得头上冒汗,急转身往回走,山路的台阶很窄,香客又多,潘晓阳逆流而上,不断与人擦肩而过,也不断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就完了?”一声巨吼,潘晓阳抬头看见一尊铁塔,一米八九的身量,宽大的脸盘胡乱分布着眼睛鼻子和嘴,看着有点吓人。这人的五官原本也应该正常安排的,可能因为经常努嘴瞪眼揪鼻子,就变成这样子了。铁塔腰间扎一条与脸盘般配的同样宽大的牛皮板带,这样的装束很不合时宜,但在文革期间却是红卫兵的标配——这人很可能就是十年前的红卫兵,眉宇间还残留着革命的信息。

铁塔有身高和体力的优势,有优势不发挥,那可就太浪费了,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铁塔揪住潘晓阳衣服前胸大发雷霆,潘晓阳原本就瘦弱,在铁塔的威吓下,更缩成一团,一声高亢入云天的“对不起就完了”,潘晓阳双腿猛烈地发抖,其实这可能是条件反射吧,看见红卫兵打扮的,就站立不住,潘晓阳明明知道这人不可能是红卫兵,他的年龄不对,哪有三十多岁的红卫兵,人家红卫兵一律十七八岁,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热烈地承载着大希望的。再说,红卫兵这档子事,已经断档十多年。

铁塔揪住潘晓阳:“对不起,对不起就完了!”潘晓阳自知有过,虽然不知道究竟有什么过,但身在矮檐下,说话自是谦卑:“我有事,我着急,不小心碰到你的——你的这个筐,我赔,我赔。”“赔你妈个×啊你赔,我让你赔了吗?筐子又没坏你赔个屌毛!我就是看不惯贼眉鼠眼你那样子!对不起,对不起,你有啥对不起我的?你对不起我啥?臭知识分子,一看你就是个臭知识分子!胡诌什么文词对不起——你忙,你忙着干啥?奔丧啊!”“不是,不是,我,我去开个会,要晚了,来不及了。”

暴怒的铁塔也有沉静下来的时候,揪住潘晓阳的手也放开了,总揪住人家,也怪累的。当他不大喊大叫,正经说话的时候,声音居然很好听,磁性的男中音:“开会,开会也不能随便撞人——开什么会?”“是这样,我到省城参加工程师职称评审,八点开会,晚了,晚了,对不……”

铁塔突然暴怒,放下筐子,扑向潘晓阳:“工——程——师——”五官更加狰狞。潘晓阳已经领教过他的厉害,三十六计跑为上,趁着他放下筐子的机会,拔腿就往大路上跑。他虽然文弱,身手却矫健,健步如飞,但毕竟文弱,跑了一会儿就不行了,腿脚还凑乎,关键是心脏,跳得难受,再跑几步肯定会从胸腔里直接蹦出来。铁塔粗壮,力大无穷,可身量毕竟太大,拖着这么一大坨肥肉追赶健步如飞的家伙,也很困难,开跑就喘息,在大路上追击片刻,就气喘如牛,眼见挑衅者拐过一个山路弯弯,不见了。

铁塔如果再坚持追击百十米,就能看见这样的景象:落荒而逃的家伙两手扶自己的“波棱盖”,正在弯腰往外呕他的小心脏。

潘晓阳喘气喘不出,憋得脸上青紫,但心里一阵狂喜,居然把尾巴甩掉啦!脱离危险的潘晓阳忽然想到姜昆的相声:这要每人身后都跟着一匹大老虎,那珠穆朗玛峰,是个人都能登上去啊。心情刚刚放松,马上就又紧张:刚才这一幕,众目睽睽,多少人看见我被一个大汉追着跑,这要传出去,多丢人。但转而又一想,这些人他全都没见过,不认识,一个人追另一个人,一伙人追一个人,一个人追一伙人,这样的情景司空见惯,谁会记得?没人传播,大家都不知道,尤其本单位的人都不知道他潘晓阳在这里颜面扫地,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坏事丑事,都是闹得满城风雨的时候,才是坏事丑事。“我被人追着跑,没人看见,至少很可能没有熟人看见,希望吧。”潘晓阳暂时当一回“阿贵”,他当务之急是想答辩的事情。

答辩却十分顺利,十几个人依次过堂,不到中午就结束,专家提的问题还算简单,可能看潘晓阳的材料坚实,不愿意再费心思想问题,草草完成。潘晓阳甚至有点失望,他准备得如此充分,就等着一展才华,可是评委们不给他机会,满腹经纶织不成一匹布,十八般武艺攒不出一套拳,没机会。其实专家们也没工夫听他的长篇大论,都是学科中人,不耐烦把老掉牙的学问再听一遍,所以草草。中午的太阳暖洋洋,照得行人懒洋洋,行人中正有一个潘晓阳。其实,行人中前后左右只有一个潘晓阳,别的“行人”都已在家吃饭,偶尔一辆车开过,扬起一片土,土的颗粒太重,很快又都回归地面,天空依然一片瓦蓝。

拐一个弯,就是早上被人追着跑的地方,潘晓阳有点小得意,那时候的潘晓阳,多么狼狈,惶惶如丧家之犬,又像是遭受解放军毁灭性打击的帝国主义,夹起尾巴逃跑了,不过半天的功夫,丧家犬潘晓阳就是工程师潘晓阳,准工程师。潘晓阳心里还不很坚定:万一通不过呢,评委问得那么简单。可换一个角度,评委问的少,说明评委觉得不必要问,直接就过了。再想下去就有些阴毒不厚道:评委水平可能还不如我潘晓阳,所以没啥可问的。想到这,潘晓阳自觉脸红,便又自我“阿贵”一回:“胡思乱想么,我又没真的认为评委水平没我高。”

刚拐过那个弯,潘晓阳站住了,不站住不行,一尊铁塔矗立在大路中间,铁塔叉开腿,更像那个著名的艾弗尔,“艾弗尔”腰间的红卫兵牛皮板带,亮亮的耀人眼睛。

挎着筐的铁塔是国土局的一位司机,挺大的老爷们挎着个筐,有点不伦不类,他这是去给菩萨进香,筐里装着香和纸钱。上庙进香怎么还烧纸钱呢,他的道理很充分:菩萨是不是已经死了?已经死了,死了的人在阴间买东西要不要花钱?要花钱,要花钱,你们光烧香不烧钱,把菩萨熏得香香的,饿得瘦瘦的,啥意思?但庙里的司仪和尚只准他烧香,不准他烧纸,他就跟和尚讲这些道理,和尚说:“阿弥陀佛,诅咒菩萨死了,下地狱啊!”铁塔天不怕地不怕,自然不怕下地狱,在菩萨面前烈焰腾腾地烧了“冥界银行”发行的一大筐总金额几百几千亿的纸币,完胜和尚,心满意足往回走。走回岔路口,忽然想起早晨那个不战而退的貌似知识分子的家伙,决定在这里等他回来,跟他决斗。决斗,两个人不在一个数量级,哪来的什么决斗?铁塔就是想教训他一下,现在而今眼目下,知识分子尾巴翘得太高,不教训,那就翘到天上去了。

这司机虽然是司机,但基本不开车。国土局小单位,县政府分配一辆车,中型面包,九人座。车有了,找开车的也不难,本单位就有一位正牌司机,长得人高马大一尊铁塔,刚分来国土局还没安排工作,就让他当司机好了。

虽然看上去身体强壮赛过牛,但司机绣花枕头派不上用场,每天打扑克,夏天荫凉地儿,冬天暖和地儿,一旦局里用车,司机立刻捂肚子:哎呦哎呦我不行了,上医院啊赶紧的!就这一位司机,车放着别人不敢动,没驾驶证,有证也没用,你动一个试试?这时候的司机肚子绝对不疼,司机的肚子不疼,就该手欠人的脑袋开花。科员科长处长副局长,用车人的级别上升,听到的却总是“哎呦哎呦我不行了,上医院啊赶紧的”。局长说,我来:“司机师傅,一会儿送几个人去政府礼堂开会,你准备一下啊。”“哎呦哎呦我不行了,上医院啊赶紧的!”局长皱起眉,最高权威也失灵。皇帝不差疾病人,他病了,那就得上医院,开会,借车吧。司机被人扶着上医院,看见局长副局长科长一干人爬上不知从哪里搞来的一辆苏式嘎斯车车斗走了,便推开搀扶他的人:“哎呦没事了,回去接着打扑克吧赶紧的!”

有车不能用,这事真憋屈。局长自有办法,他的办法就是进人,再进一个司机,老司机那尊铁塔,就养着他供着他不用他就是了。新来的司机很好用,呼风唤雨的随叫随到。但是熟悉了环境,就有了心理不平衡:同样的司机,凭啥每次出车都是我?于是下次派车,两个司机一起“不奉召”,一起捂着肚子哎呦哎呦。局长照前面的方子抓药,又招进一位司机。局长照方子下药,就没法防止司机以毒攻毒培养抗药性,新招进的司机婉顺如处子,迅捷如鹰犬,没几天就变得横蛮如泼妇,懒惰如肥猪。局长吃一百个生黄豆也不知豆子腥,因为他还没吃到一百个豆子。司机队伍继续扩招,吃到第十二颗生黄豆的时候,局长终于绝望,决定不再扩招,不但不扩招,还要把那辆惹气的面包车卖了,下一步就遣散司机班。一个司机班十二个人,守着一辆车,还谁都不出车,这事别人听着是天方夜谭,会归入笑林广记,局长的心里却是无垠的悲惨世界。

几年没摸方向盘的铁塔终于出手了,他把车子开到档案馆大门口,就那么一横,结结实实地堵在门口,车钥匙拔出,司机班十二人全体玩失踪,里面的车出不来,外面的车也进不去。里面的车就是这辆面包车,看样子它也没打算出去,问题是外面的车进不来,就比较麻烦,来档案馆办事的车子虽然不多,长流水的可也不算少,看见大门生生的进不去,成何体统。更严重的上头领导如果知道了,局长的日子就要到头。局长还想再干几年呢。于是派人找回铁塔,信誓旦旦向他保证,车子不卖了,司机班建制也不改变。铁塔横在局长面前说:“写个字据!”局长自己拟好投降书,还在投降书上签了字。从此,铁塔和他的司机班继续守着一辆车,过着快乐幸福的日子。

铁塔上午与知识分子的较量中失败,他咽不下这口气,一定要找补回来。其实他也不算失败,这场战斗以准工程师的逃走告终,准工程师像兔子似的逃跑,当然是铁塔的伟大胜利。但铁塔不这么看,他认为战胜和战败,要有个形式上的证明,比如投降书之类。那个知识分子必须签字,就像局长签名的投降书。他逃跑了,我就在这等,那个家伙总有回来的时候吧,今天不回等明天,明天不回等后天,反正也没别的事。

“插上翅膀飞过去吧,给你自由!”铁塔对自己庞大的身躯非常自信,他两手交叉抱在胸前,眼睛里透着蔑视。他居然说出“自由”这个词,但自由一词经过他口,自由本身就有了强烈的悲剧色彩。

铁塔怀念红卫兵的光辉岁月,怀念那阳光灿烂自由的日子。那时候他还不胖,胳膊上一个红袖章,龙飞凤舞地印着“红卫兵”三个草书大字,头上是草绿色军帽,一身绿军装,斜跨一个红布口袋,装着领袖的语录书。一条宽版牛皮带,扎紧斜跨的语录袋,整个人显得威风凛凛,精明强干。坏分子们的一举一动全都逃不过他尖锐的革命眼睛,自己就缩到路边弯腰撅腚,那时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差一点就跃了龙门。那两年多,享受了荣华富贵,拥有最大的威严和尊严。可现在,那些坏分子们一个个人模狗样,翻天覆地,那个瘦狗,都瘦成狗样了,还去评什么工程师!我们这样的正派人受压制,歪瓜裂枣的倒趾高气扬,这还有天理吗!

“没听见啊,瘦狗!牛鬼蛇神,评上工程师就得意忘形,革命人民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只一抖,潘晓阳就站立不稳,双腿带着两只胳膊一起打哆嗦,他骂自己没出息,一个前红卫兵就把他吓成这般模样,哪天落到日本鬼子手里,当汉奸恐怕都迫不及待。他急忙扶着一颗小树,小树也跟着他簌簌地枝叶乱颤。小树下几块石头围成圈,好像保护小树的,可也挡不住树的颤抖,本来么,石头在树根,潘晓阳抱着树干摇,几块石头即使想保护小树,也是本末倒置,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不是工程师吗,你不是喜欢跟人说对不起吗,我今天就偏偏不让你说对不起,我要你骂人,我惹了你,揍了你,那你就得骂我,骂我呀,麻溜儿的!”潘晓阳呆住了,这流氓也太流了,他这个建议损人又损己,活脱脱泼皮牛二转世。

“你想说我是牛二是不是?你还想我没文化哪里知道什么牛二是不是?臭知识分子,老子的知识一点不比你少,告诉你,今儿老子还就是牛二了,你骂我呀,×你妈的你骂我呀,骂我‘×你妈’!快骂我啊赶紧的!”

潘晓阳全身的血液刹那汇集心脏,从心脏里喷涌,嘭嘭地往头顶上撞,士可杀不可辱,一句“对不起”,至于这样吗揪住不放,道歉还道出罪过了。他不想骂人,他想打人。看见知识分子被彻底激怒,要拼命,铁塔兴奋得满脸麻子都发光——如果他长了麻子的话。他不慌不忙,解下板带,手握两端,中间形成狭长的巨大弧形。这一切准备就绪,潘晓阳才完成向铁塔冲锋的预备过程,一只手握着拳高高举起,酷似电影的慢动作造型。铁塔爆发地一挥手,皮带在空中划出一个美丽的弧形,双弧曲线携带着几乎无尽的能量,呼啸着披头盖脑冲向潘晓阳,潘晓阳根本来不及躲闪,几下连击,潘晓阳衣服裂开几道,脸上血流如注,倒在地上。但铁塔没有住手的意思,继续抽打倒在地上的潘晓阳,凶狠的程度堪比伍子胥鞭尸楚平王,终于把潘晓阳差不多抽打成楚平王,铁塔这才稍息片刻,一手拎着皮带,一手剑指潘晓阳,大骂“三字经”。三字经简单地无限重复,显得极为粗暴,路上的人忽然已经聚集了不少,有人说别打了,把人打死了,铁塔冲那人大吼一声:“找死啊!”再没人敢说话劝阻。铁塔看潘晓阳瘫在地上,骂半天一句回应也没有,“狗日的,老子还没打够!”扔了皮带,双手去抓潘晓阳,想叫他站起来,继续跟他对决:单方面进攻没有还击,快感已经被强烈地稀释了。

潘晓阳放弃了毫无意义的抵抗,铁塔揪潘晓阳起来,如果潘晓阳还有力气的话,会下意识护住自己的前胸,反揪住铁塔的手,可是潘晓阳无力揪铁塔的手,他的两只手呈投降的形状平摊在地上。就在铁塔拎起他的时候,他的右手触碰到凉凉的东西,一块带尖角的石块,有两三斤重……

“你他妈的给老子爬起来!×你妈的你骂我呀,你打我呀,你他妈的要是个带把的,你就——”

骂声戛然而止,铁塔却轰然倒塌,仰面朝天倒在路面上,太阳穴略渗出一点点血。铁塔的胸脯急速地煽动,然后又渐渐平复下去,终于归于平静,只有一双眼睛大睁着,残留着最后一点威严。挣扎着站起来的潘晓阳,手里的石块脱落,在铁塔的肚子上弹起,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铿”的一声。

“——你妈!”潘晓阳终于骂出声来,但他到底不能发出铁塔滔滔不绝的那个叉叉代表的脏话,他说:“——你妈。”

有人喊一声:“杀人啦——”围观的人们纷纷逃窜,刹那间一个人影也不见。烈日下,潘晓阳看了一眼铁塔,也就几分钟的功夫,苍蝇已经围绕倒塌的铁塔乱转,在寻找合适的落脚点,一只绿豆蝇也远远地赶过来,参加这场盛宴,轰鸣声宛如重型轰炸机。

潘晓阳终于不再发抖,他步伐坚定,顺着大路,拐过一个山弯弯,不见了。

“后来呢?”厅长觉得故事还没完,铁塔被击中太阳穴,那是死定了的,潘晓阳后来怎样了呢,不管前因后果,铁塔毕竟是他打死的,潘晓阳不能真的从此不见了吧。但司机的话叫厅长很失望:“这事过了不久,我就离开了那个单位,以后虽然几次见过原单位人,但总忘了问,我和那个潘晓阳,也没什么私交,久而久之,就淡忘了,今天你们这位司机大人,跟国土局的司机“铁塔”太像了,都是工人里的贵族一类,这才联想起来。”厅长笑起来,笑得意味深长:“你这故事,是不是借古讽今说我们的贵族司机也该死?我告诉你啊,你今天运气好,昨天下班我听见他跟馆长说今儿要去看病,不然的话,凤凰进林,百鸟哑音,他一出场就是疾风暴雨,你也别想讲这个故事,你讲我也不敢听,哎呀你运气真好,这么恶毒的故事啊,竟然把司机说死了!司机怎么会死?我们一直觉得当上司机万寿无疆了呢。”

电话响了,厅长接听电话:“是档案馆。我们领导不在,不是不在,是他们还没来……对,我们九点上班……现在八点半啊……韩大春?是我们档案馆的,是司机,老司机……死啦!怎么死的?哦……哦……哦……”

厅长听完电话,面无表情,对司机说:“我们单位司机,韩大春,一大早出门去钓鱼,遭遇车祸,当场死亡,交通警根据他的驾驶证找到这儿,要我们去个人处理后事。”厅长出客厅,走到苫布盖着的面包车前,掀开苫布,对猫的一家说:“你们得搬家了,馆长这两天准要卖车。”猫抬头望见司机,亲切地叫了一声:“喵——”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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