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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 涛

2015-11-17文/柏

作品 2015年21期
关键词:松林木屋爷爷

文/柏 银

松 涛

文/柏 银

柏 银

李丽,笔名柏银,生于1990年。

作品曾发表于《山东文学》、 《文艺风赏》、 《萌芽》等。

我的父亲死了。

他的身子平放在床上,腹部隐隐突起,原本布满红点的皮肤变得苍白,我的手轻轻握着他的手,冰凉刺骨。护士用一块白布盖住他的身体,将他推了出去。母亲看见我从病房走出来,后面跟着躺着的父亲,她慢腾腾地从墙边的塑料椅子上站起来。她穿着一件橙色的衣衫,一对晒黑的胳膊裸露在外,两只手相互握在一起,面目有些迟疑,像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样。

我对她说,“走吧。”我们跟在护士后面,一同将父亲送走。

对父亲的离世,我并没感到意外,早在几年前,他就因酗酒而身染重病,即使染病期间仍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碰酒瓶子。透过走廊的窗子,我看到栽在内庭院里的树,这是两棵相当年轻的松树,松针零星地挂在上面,躯干微微发青。我想到苗爷爷的话,世上最愚蠢的事,莫过于把猛兽关进动物园,把松树移出大山,将荣誉和尊严做成宝石的样子挂在人们胸前供其把玩。他深深吸了一口自己卷的长卷烟,散乱着的花白的头发和胡须就像他吐出的烟雾一样,仿佛随时可以消失在空气中。

一条小径沿着山麓向山坡延伸,步行四十多分钟,在半山腰的位置上,一座小小的木屋背靠松林坐落在平坦的空地上,苗爷爷就住在里面。我是在十七岁的时候碰见苗爷爷的。那时由于我与父母关系紧张,私下里常常盘算着离家出走。沿着我家门前的大路往下走,大路汇入另一条大路,最终通向县城的中心,这一带的景致我再熟悉不过了,不过是山脚土黄色的断面连绵不绝,一排排房子像石子一样随便散落在断面之上,像立在危崖边,几条小路从那里通下来。而对于我家后山,那条轻易不会被人发现的掩映在枯草之中的小路,更能引起我的好奇心。我幻想自己沿着这条小路走入另一个世界,我无法想象在路上会遇见什么,光是想想就足够令我兴奋的了。

那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雪。早上我一推开门,发现雪已经没到大腿根了。我用锹一点点铲雪,将它们抛到院子一个废弃不用的猪圈里,堆得越来越高,终于开辟出一条通向外界的小路。我穿着厚厚的棉衣棉鞋,戴着能罩住耳朵的帽子,经过这番运动,已浑身是汗。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休息了一会儿,身子的热气渐渐被冰冷的空气吸走。屋里没人烧火,阴暗,简直比外面还寒冷。我坐着想了一会儿,决定沿着后面那条小路走走看。

我的鞋子压在雪上,咯吱咯吱地响。雪太厚了,我走得很慢,陷进一只脚,再慢慢抬起另一只,渗进去,这样循环往复,花费了很多力气,只走了几步远。我停下来望山。雪后的松林很美,雪压在松枝上,将松树的轮廓勾勒得分明,像由水墨渲染而成似的,雪白得晃眼,太阳还未出来,四周已大亮了。这雪无疑给人以冰冷之感,却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我那戴着毛绒手套的手捧起一抔,它们安静地呆着,微风吹来,表面几粒像盐一样活泼。我继续往前走,汗水浸湿我的后背,我觉得舒畅极了,尽管在雪中蠕动的姿势并不好看,像一个逃犯连滚带爬,丝毫顾不得形象。等我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大约已经是中午了。

这是一片平坦的开阔地。雪都被铲到一边堆成一片雪墙,露出混杂着石块的黄色泥土。我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在一座木屋前刨松木,离得很远就闻到了松香。我拖着又酸又麻的腿向前走,走在没有障碍的平地上,感觉像飞一样。木屋由一根根粗壮的没有去皮的松枝横向紧密排列形成墙,每根松枝粗细、花纹都差不多,断面干净利落,沿着断面形成一条淡黄色的、笔直的垂线,我脱下手套,用发红发肿的手摸着这些圆圆的断面,光滑、细腻,像上了透明的油漆一样。

他身材高大,强壮,大约有两个我那么高。他朝我走来,像一个巨人一样。如此寒冷的天气里,他只穿了一件泛黄的白衬衫,外面套了一个军绿色棉马甲,他用布满老茧的手摸了摸我的脸蛋,顿时有一股暖流顺着他的手心缓缓流进我的脑袋,我的身体。这双手比炭火盆还温暖。

他的声音像洪钟一样在我耳边响起。“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小鬼。”

“你是谁?”我没回答,抬起头反问他。

他没说话,转过身去,收拾了一下没刨完的木头和残屑,把它们放在木屋脚下。他打开门,招呼我,“进来坐坐吧。”

木屋的窗子很小,屋里只有少量的光线。一只炉子放在屋子中央,几根木头在里面燃烧着,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虽然阴暗,但是干燥、暖和。靠近窗边有一张木制写字台,样式简单,但做工一丝不苟,窗子对面是一张床,被褥已经很陈旧了,表面很破烂,叠得整整齐齐,床下有一个搪瓷脸盆,里面放着搪瓷牙缸。他坐在床边,示意我坐在写字台旁的椅子上。

窗子透出的亮光投射到他脸上,我得以记住他的面容。他那花白的络腮胡子,与头发连在了一起,让他显得威风凛凛,像一头饱经风霜的狮子。他眉头舒展,皮肤少有皱纹,眼窝深陷,目光炯炯有神,看上去像不曾为什么事情苦恼过一样。这显然不是一张愁眉苦脸,不像我身边那些人——我的父母、我的亲戚、我的邻居,这是一副勇士的面孔。

“不是谁都可以进来的,小鬼。”他略带骄傲地说,“几十年前有几个小崽子,胳膊上绑着红袖章,不知写的什么东西,居然想要用木棍打倒我,我连屋前的平地都没让他们接近。”

他让我把棉衣脱掉,免得捂出汗来,又递给我一个装了温水的搪瓷罐儿。他仔细端详了我一番,摇摇头,叹着气说,“太文弱了,太文弱了,跟个书生似的。”蓦地又转过头来,用那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睛盯着我,“要好好练壮身体。”

屋里很舒服,松木的香味让我心情舒畅,我倚着椅背睡着了。醒来时,他把刚才装水的搪瓷罐儿又递给我,里面有压扁的土豆,散发着焦香。肚子饿得咕咕叫,我把它吃了个底朝天。

天色渐暗,炉内的火花跳跃着,屋内的光线由清亮渐渐转为暖黄。火花的影子跳跃在他脸上,我看着他往炉子里添木头,将碳屑倒进盆里,放在门边。

我好像听到妈妈在叫我。一声高过一声,带着怒气。也可能是幻觉,我想,妈妈的声音不至于传得这么远。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也要回家了,妈妈很容易顺着我的脚印找过来。

“老爷爷,我要回家了。”我说。

“好。”他说,拨弄完炉子,站起身,看着已经穿好棉衣的我,“走吧……我姓苗。”

从苗爷爷那里回家后,很显然,我对我的家越来越不满。父母的脸上,眼角嘴角眉角都被不知什么东西向下拉着,永远带着愠怒和愁闷,地上的花瓶碎片散落着,昭示着他们下午又吵了一架。妈妈回来看到我在屋里,劈头盖脸地问我,“你到底去哪儿了,找了那么半天都找不到。”我面无表情地走回自己屋里,火炕冰凉冰凉的,我穿着棉衣坐在上面,看黑夜一点点蚕食我的窗子。我努力回想刚刚在苗爷爷家里的情景——活泼跳跃的火苗,哔哔剥剥的火啃噬木头的声音,干燥而温暖的木屋,空气中萦绕着的松木香——倚着墙边睡着了。

渐渐的,妈妈开始对我频繁往后山跑不满起来。

“山上有什么啊?整天往上面跑。”她半是埋怨半是疑问,并用眼神勾住我,示意我回答。

我说,我去见苗爷爷,他住在半山腰的小木屋里。

妈妈没再说什么,到厨房煮饭去了。吃午饭时,爸妈开始就某个邻居的小孩子偷了他父母的钱该如何教育谈论起来,气氛少有的愉悦。谈论别人的困难和不光彩,总会让人们有种近乎自欺欺人的满足感,好像他们从来不会遇到类似的困扰。爸爸拿出拇指大小的酒杯,颇有自信地讲,“我今天只喝这一杯。”

三杯烈酒下肚,爸爸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他的手频频伸向酒瓶子,微微浮肿的方脸开始泛红,双眼充血。他用发红的眼睛望着我,身子摇摇晃晃的。看到爸爸又变成这个样子,妈妈满脸怒容,用力地收拾桌子,杯碟碗盘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让人感觉它们随时会碎成两半。

爸爸像个不倒翁一样,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跟我讲话。他粗厚的嘴唇沾着酒水,红得发亮,像快腐烂的樱桃,发黄的牙齿时不时透过樱桃缝隙露出来。

“听你妈说,你跑到后山看那个老头了?”他卷着舌头。

我说,嗯。

“我和你妈结婚时搬到这里……”他喝了一口酒,“那个老头就已经在那儿了……据说曾是个军官,参加过抗日战争哩……想当年,日本鬼子占领东北……”

他就抗日战争发表一系列的看法之后,话题又转到苗爷爷身上,“……那老头看来有点问题……不然现在早就当大官了,还跑到这小地方躲起来……过几年,死了也没人知道。”

爸爸对苗爷爷的轻蔑,让我隐隐有些不悦。我说,“苗爷爷才不是这样,不知比你好多少倍……”

爸爸发怒,“你再说一遍,你个白眼狼……谁把你养大的,还帮着外人说话……”我半是气愤半是恐惧地跑出了屋,连棉衣外套都没来得及穿。前几天下的雪堆积在猪圈上,形成一个小山包。雪上落满了灰。我站在旁边,感觉风一点点顺着外衣钻进皮肤里,快要冻僵了。我想起苗爷爷,他只穿一件衬衫一件棉马甲,就能挺立在寒风里。我在心里默念着,“我不冷我不冷我不冷。”站了大约半个小时,感觉鼻腔里的鼻涕冻成了冰碴,快要无法呼吸。

等我进屋时,爸爸已倒在炕上睡着了,他臃肿的身体平摊在炕上,像一滩将散未散的浆糊。妈妈坐在另一头给我补袜子。我爬上炕,盘腿坐在她旁边。妈妈念叨着,“快过年了,没钱买年货啊,你也马上要升高中了,学费书费校服费还不知从哪里凑呢。”爸爸三年前就已下岗,在家里赋闲一年之后,开始嗜酒。袜子脚尖的部分破了一个洞,她用穿着黑色棉线的针游走在我的白袜子上,一点点将洞填满。我将头扭向窗外,秋天时妈妈用透明塑料布包裹着窗子,以防冬天寒风顺着窗缝挤进室内,驱散本就少有的暖意。风吹着塑料布的边角,猎猎作响。

妈妈在袜子上每补完一个洞,就要叹一口气。为逃离这令人难以忍受的气氛,我穿上棉衣外套,上山去了。我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坡时,苗爷爷正在宰杀一只野兔。

“小鬼,来得真是时候。”他的声音粗重响亮,带着一点因年龄产生的沙沙响,像什么东西在嗓子中摩擦,“等会儿老子给你烤野兔吃。”

我走到他旁边,他仍穿着第一次见面时那套发黄衬衫和军绿色棉马甲,衬衫袖口挽了几下,露出粗壮的小手臂,冻得微微发红。

血流了一地,那只灰色的野兔瞪着眼睛看他。“苗爷爷,这是你抓到的?”

苗爷爷哈哈大笑,“那是。想当年,老子还打过野鸡,野狍子,这都不足道。真正打到野猪和熊才叫厉害呢。不过,我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这座大山都已经走矮了几寸,还没发现过这种猛兽的足迹。”

他一边说,一边将野兔挂在木屋后面的一根松枝上,抓着兔子脑袋,用刀绕脖子一圈割断皮,将它硬生生从身体上扯了下来。接着用刀挑开四肢,在后腿的位置转圈开刀,两手拽住兔皮,用力一扯,皮肉就成功地分离了。

我看得有些呆了,心咚咚直跳。我只见过父母杀鸡,轻轻割断鸡的脖子放血就可以了,而苗爷爷却在我面前将一只兔子的皮脱个精光。我将脸转向一边。

“把头转过来。”他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

我转过去看他。

“男子汉要有个男子汉的样子……刚才你看清楚了吗?在冷天里动作要快,不然就不好剥了。”

我点点头。接着,他招呼我进屋,炉火正旺,我脱下棉衣外套放在椅背上。他将野兔穿在一根树枝上,里里外外抹上盐,在炉火上烤,一边烤一边往火里添柴。充满膏脂的肉香渐渐塞满整间屋子。

他分了一半兔肉给我,拍拍我的肩膀,“小鬼,什么时候跟我进山?老子教你打野兔。现在这山里也只剩下野兔了。”

鲜嫩的兔肉和汁水充盈着我的口腔,我连连点头,心里却没底。妈妈常说我身子骨跟小鸡崽差不多,跑几步就会散架——我跑得过野兔吗?有风刮起,一阵海浪翻滚的声音由远及近,轰轰隆隆如打雷一般,瞬间淹没了我们的木屋,几秒种后,另一阵海浪翻滚的声音继续传来。我闭上眼睛,想象阵阵的海浪冲上石崖,激烈地冲撞,碰出巨大的白色浪花,另一阵浪涛接替着涌过来……像身在怒海边一样。

兔肉吃完后,我意犹未尽,而天色尚早。他见状,说,“甭等以后了,干脆我们现在就去。”他兴奋地套上一件大衣,这是一件由动物皮拼成的大衣,两块皮的接缝处用粗糙的白色棉线七扭八歪地缝着。他随便捋了捋头发,以防它们遮住视线。

我跟在苗爷爷身后,踩着他踩出的大脚印,向山里走去。山坡很陡,积雪已没有刚落下时的柔软和粘性,一脚踩上去,发出酥脆的响声。苗爷爷背着手,嘴里哼着歌,时不时回头看一下我有没有跟上来。

我从没爬过这座山。在我家门前向后望,这座山如此巨大,如原始森林般遮天蔽日,我要努力仰起脖子,才能在天边看见它的脊椎,它的边界,在与天空相接的地方,也许有一条走廊,可以直接通往天宫。而我现在正身处山中,一步一步,一寸一寸探寻它的身体。它的血液,它的骨骼,正一点点被我解剖。一根根骨头挺立着,斑驳的树皮包裹着躯干,用手轻轻一掰就断,伴随着清脆的响声,有时会沾上黏稠的血液——那是松树流出的油脂。

风在树梢呼啸而过,我仰头看,树冠被风猛烈摇晃着,刚刚在山下木屋里听到的类似海浪翻滚的声音又来了,身在其中,感觉自己恰如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中颠簸,只得紧紧控制住风帆,企图以一己之力对抗这强大的力量。我突然联想到自己,一股心酸油然而生。

苗爷爷停下来,他闭着眼睛享受着,面目没有一丝笑容却显得慈祥。

我们侧耳谛听,如海浪般的声音持续了十多分钟。

苗爷爷说,“这叫松涛,狂风刮过松林产生的类似大海波涛汹涌的声音,在表现广阔上,只有松林和大海才有资格。”

他一边走,一边继续说。

“想当年,有一场战役也是在一片松林中打响的,当时大雪有半米厚。我们的队伍行进在松林深处,没想到中了敌人的埋伏。”他转过头来看我,用手指向远处,“就像这样的松林,他们躲在灌木丛后面,一杆杆黑洞洞的枪口悄悄地对准了我们……那天真冷啊,比现在冷多了,这支只有十多个人的队伍每个人都饿着肚子冒着大雪赶了三天的路,结果在这里撞到了敌人的枪口。

“他们已经没有子弹了,只有刺刀。等我们的大队赶到时,那些士兵站立着,每个人都站得笔直,他们的脚被刺刀上的血冻住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他们在死后保持平衡,仅仅冻住脚底板就能让他们如松树一般挺立吗?我想象着子弹在他们中间飞来飞去,他们却纹丝不动,旗子在前方猎猎作响的情景,这真是一个奇迹。后来,风一阵一阵不厌其烦地刮来,松涛声直到我们离开后才停止。

“每次听到松涛声,我都会想起那些死去的战士,他们是真正的勇士。”

苗爷爷向山顶望去,目光悠远,也许思绪早就穿越时空,回到战场,看着那批如松木屹立般的队伍,从心底里感到骄傲。

苗爷爷拍拍我的肩膀,“小鬼,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李青禾。”我十分不情愿地挤出这三个字,满是女人味儿的名字让我无地自容。

他听完哈哈大笑,松树的针叶抖动着,像在应和着他的笑声一样。

我们走了好深,没有见到一只野兔的踪影,而天色已经慢慢暗下来了。夕阳映在落满灰尘的白雪上,像血流了一地。橙红色的阳光打在他的脸庞,勾勒出他那和大山般坚毅的鼻梁,口中呼出的气息像山下的炊烟飘散在空中。我们坐在一棵横倒在地的松树上,歇了一会儿,苗爷爷从怀里掏出一根卷好的烟,抽了起来。

松林很静。我俯瞰山下,已看不见我的家,整个世界被松林和天空包裹着,只有我和苗爷爷两人游离在外。

“苗爷爷,你还有什么战场上的故事讲给我听吗?”我问。

“今天太晚了。”他说着站了起来,“改天再讲吧。”

然后,我们踩着疏松的雪摸下了山。

回到家里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妈妈坐在炕沿边等我,看见我满面红光地推门进屋,她甚至有些嫉妒地训斥我,“又去那个老头儿那儿!还这么晚才回来!以后别回家了,让他养你吧!”

我没搭腔,走进房间准备睡觉,妈妈端着一碗菜汤一个馒头走进来,“吃完饭再睡。”她眼圈发红,坐在一旁开始细数自己的不容易,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我象征性地喝几口菜汤便放下,安抚了一下妈妈,让她回自己房间。等我关上房门,开始回想那令人激动的松涛时,发现松涛已离我远去了。

第二天一早,父母找我谈话。他们两人各自坐在火炕一边,妈妈面目忧伤,有些故意不转过头来看我的意思,爸爸与之相反,甚至带着轻松的表情。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三个人沉默了好久,谁也没开口说话。气氛有些异样,但我没在意。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批如兵马俑一样立在松林里的勇士,风霜和子弹都不能打倒他们,又浮现出苗爷爷那张坚毅的脸庞,他的眼睛看向哪里,哪里就像被钉子攫住一样。我决心抛弃我那纤弱、敏感的神经,投向广阔的大海和松林的怀抱。

爸爸开口了,他带着一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我和你妈妈商量了很久,觉得你还是不要升高中了。家里没钱供你读书,所以……你最好,最好是能出去打工……”妈妈在对面哭了起来。

仿佛是一刹那间,屋后那座大山整个压在了我的心头上。我冷冷地说,“赚钱给你买酒吗?”并在心里狠狠骂了他一句。

“你个白眼狼,现在敢这么跟我说话了?”爸爸说着起身佯装要打我。我扬起脖子,愤怒地看他,身子连抖都没抖一下。他的手停在半空中,有些尴尬,“以后别跑去见那个老头了,都把你教坏了……现在就敢跟老子顶嘴。”他放下手,低着头嘟囔着。他在我面前畏缩成一个带壳的动物,正打算将自己庞大的身躯一点一点缩进壳里。妈妈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拿好棉衣外套,甩响了门,走了出去。

站在我家门前的十字路口,我徘徊了很久。我曾沿着这条大路走过了我的童年,度过了我的小学,刚刚送走我的初中,却在升入高中的这一刻,突然间中止了,就像脑中紧绷的弦突然断了,更像压在我心头的大山突然倒了。

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苗爷爷正在木屋前的平地上刨松木,他要做一张桌子,这样我们就可以在桌子上吃饭,不至于用手捧着烫人的搪瓷罐儿了。他看见我来,露出一丝笑容,继续刨松木。早上寒气袭人,浅黄色的木头,每刨掉一层,上面就铺满了苗爷爷吐出的哈气形成的白霜,他的银色胡须沾满了晶莹剔透的冰碴,而他却毫不在意。

“苗爷爷,恐怕,我以后不能经常看你了。”

“怎么,你要搬家吗?”

“我要离开这里了。”我想了想,没把“离家出走”四个字说出来。

苗爷爷停下来,摸摸我的头,“进来吧,小鬼。”

还是熟悉的松木香,还是熟悉的干燥而温暖的室内。我坐在椅子上,他递给我一只搪瓷罐儿,我捂着它,看他撅着屁股在床边翻找东西。他今天穿着另一件白衬衫和浅棕色背带裤,衬衫比先前那件瘦一些,勒出他的胸肌。如果我能像苗爷爷一样强壮就好了。

他从床头被褥下面翻出一个包,用有些发黑的白布包着,递给我,“这算是临别礼物,多亏认识了你,不然我都不知道该传给谁。”

包裹沉甸甸的,我一点一点剥开它。发现一只闪烁着金属光泽,表面有些锈迹的手枪躺在里面。我捧着它的手有些发抖。

“这是一把从敌军身上缴获而来的勃朗宁M1900。”他说,“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与战友并肩作战的日子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就像屋后这片松林,被雪一层一层地覆盖着,再也不是当初的样子。还不到30岁,我就隐居到了这里,这是战争结束后我能想象的、可以拥有的最贴近我理想的生活。”

我听见有东西掉在枪上,低头发现,原来是自己的眼泪,赶紧用袖子抹干净,然后重新将它一点一点包裹起来,握在手心。临走时,他拍拍我的后背,“小鬼,真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我抬头瞥见他的眼眶好像红了。

下了山后,我将手枪藏在棉衣里,偷偷溜进家里拿了点衣服,从妈妈放在茶几上的钱包拿出一点钱,就跑出了家门。我顺着门前的大路往下跑,沿途都是我熟悉的风景,而我跑起来却心惊胆战。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沾染着一种浮躁的喜庆气氛,他们堆上脸的笑容堆满了尘世的烟火味,他们终于从一年的世俗重压稍喘片刻,身后是烧得痉挛的炉火,烟囱里冒着炊烟,他们怀抱着卑怯的安全感靠在自家门框,望望被雪覆盖的大山,望望邻居的境况,用嘴咂摸咂摸过去的生活,偶然间在路上捕捉到一个匆匆赶路的人,便一时兴起喊叫起来,像乌鸦终于逮到食物一样喊叫起来。

“我去见朋友。”我撒了一个谎,并加快脚步。怀里的手枪沉甸甸的,冰凉的金属气息透过白布传到我温热的胸前,那里已被汗水濡湿。

我们把父亲送走了。在火化场外,妈妈说,“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她哽咽了,“这么多年,你都在干什么?”

多年以后,我偶然间听说父亲病危的消息,又顺着这条大路回来了。等我赶到医院时,父亲刚刚过世。母亲看见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紧紧盯着我,像是为了确定我真的存在一样。

我没说话,良久,我问这个我已经陌生的女人,“苗爷爷怎么样了?”

“他死了。”她说。

葬礼过后,我在山上没能再见到苗爷爷的木屋,那片空地也被抹去了。这么多年,唯有松林未变,脑海里翻滚的松涛终于从我前方传来。我把勃朗宁手枪埋在了一棵松树下,用松针覆盖着。

(责编:张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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