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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杂院走向世界:老舍的文学起步

2015-10-26石兴泽

博览群书 2015年9期
关键词:大杂院许地山老舍

石兴泽

老舍出身寒门,长于贫困,是地道的草根作家。大杂院的生活经历对其生活和创作产生了深刻影响,是老舍之为老舍——老舍的情感倾向、个性气质、生命形态、人生选择以及创作追求、作品风格、文化品味、成败得失等形成的重要原因,也是他生活道路和思想感情、创作风格和审美追求迥异于其他作家的重要原因。大杂院出身是走进老舍、解读老舍的原始密码。

比如说,老舍创作风格的“大众化”问题,这是由语言风格、 审美情趣、人物谱系、情节结构等等组成并显示出来的审美情趣。“大众化”是从“五四”就开始倡导、30年代“左联”成立后一再强调、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过程中一直困扰着作家创作的问题,而在老舍那里就不是问题。他的

大众化是与生俱来的,本色的,天然的,无需刻意追求,不用故作姿态,只要由着自己的审美意识创作就是“大众化”的范本——语言俗白,人物三教九流,多数在社会下层挣扎;擅长讲故事,故事带有民间通俗色彩……这是因为他出身大杂院,自幼受民间文学影响,对底层生活命运和审美情趣熟稔,体验深切,照实写作就是原汁原味的民间通俗文学。老舍的生命之根扎在社会下层,艺术之根也扎在下层。尽管他后来成为大作家,但身上仍保留着大杂院生活经验和审美意识的烙印。老舍说“自幼形成的审美意识是很难改变的”。这是值得回味的话。

那么,大杂院的苦孩子是怎样走上文学道路进而成为著名作家的?成就作家,天才之外,需要很多条件。如语言表达能力,文学知识积累,艺术修养培育,审美鉴赏能力,创作意识自觉等,这些都是必备条件。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是怎样拥有这些条件的?很多问题已经是众所周知的常识,比如他三岁失怙,自幼接受母亲的教育,比如他在善人刘大叔的资助下得到上学读书的机会,为他日后成为大作家奠定了基石,比如“五四”运动对他的影响,他虽然没有参与其中,但“五四”运动给了他观察社会的“眼睛”和表达思想情感的“工具”,为他成为新文学作家提供了必要条件……但在此要说的是,在北京师范学校读书这段值得重视而没有引起足够重视的经历对他走上创作道路的影响。

从1913年到1918年,老舍在北京师范学校读书五年,无论对其人生道路还是文学道路都很重要。尽管西学东渐之风已经开始劲吹,新文化运动掀起滔天巨浪,但老舍在此读书的时候,依然弥漫着浓厚的国学空气。校长是学养深厚的学者,擅长古文和诗词,国文教师宗子威也有很深的国学造诣。在他们影响和具体指导下,老舍满怀兴致地接受中国传统文学熏陶,并形成了可喜可观的知识学养。其文学天才初步彰显,且具有很强的创作表现欲,学生期间就曾在《北京师范校友会杂志》的“学艺”上发表过9篇旧体诗。这些作品写实抒怀,表现出远大志向和高洁情操,也显示出比较扎实的文学功底和出色的表达能力。

如毕业前夕所作“感赋四律”。 诗前说明写诗原因:“年光不再,逝者如斯;五载春风,瞬将毕业矣。驽钝依然,前途惘惘。”其一曰:“几行热泪抵千言,检点青毡别小园。花解听诗愁对月,人能作赋黯销魂。苍头未著狐皮帽,青眼先看犊鼻禈。东去康城还自誓,生平不许谒金门。”其二写“狂搜行箧有诗留,五载音尘一卷收。梁燕分巢云路渺,塞鸿举融雪霜遒。丹羞小吏曾师马,黄号通儒本业牛。踏尽山河倾尽酒,他年再作故园游。”这些创作表明,他所沿袭的是古文旧体诗的创作路数——他说“我的散文是学桐城派,我的诗是学陆放翁与吴梅村”,作品表达了“留去哪能随物意,麻鞋到处总悠悠”、“男子浩气薄云天,夺得山和须眉吐”、“出山小草有远志,报国何必高权位”、“江山离乱惟余恨,肝胆轮囷本耐穷”的志向,也带有追求深奥、炫示知识、炫示才学的成分。长篇古风《于石景、金顶而山作战诗》及序诗辞采繁复雍容,语言古雅张煌,有些地方句句用典,在遣词用典、表情达意、谋篇布局等方面都显示出相当水平。这种创作路向与成熟后的老舍创作迥然相异,但却是十分有意义创作实践;对后来创作没有直接影响,但满足了青年老舍的创作发表欲望,鼓舞了自信心,培植了创作兴趣。其自信心和兴趣虽然没有及时发挥作用将老舍引领上创作道路,却是有生命力的种子,在适宜的条件下显示出强大的心理力量,促使老舍走上创作道路。

但老舍并没有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因为他的生活环境发生了变化。1918年6月他离开北京师范学校,7月开始就任小学校长,遂开始忙于推助小学教育的现代转型。个人生活之外,还有时代风气的变化。新文化运动大潮涌动,他在北京师范学校开启的创作之路及其兴趣很快就被封堵和冲淡,并且随着革命深入遭到时代性颠覆——事实上,在他创作那些诗文的时候,“五四”新文化运动就已经发生,只不过他所处的北京师范学院没有及时响应和呼应。到他走出学校的时候,文学革命已是硕果累累,旧文学则如明日黄花,他所师从的桐城派作为“谬种”受尽嘲讽,声名扫地。白话文取代文言文已成定局。老舍刚刚开启的创作道路被时代风雪封盖得严严实实。

但老舍对于“五四”新文化运动是十分关注的。因为多种原因,他没有参与其中,并因此悔愧当初,说置身运动之外,思想上吃了大亏。但影响时代的大运动不会因为他不参与而不影响他。新文化运动是对传统思想文化深刻而全方位的挑战,无论作为师范学生还是小学教师,都与他的学业和职业密切相关。他总要在重大问题上表现取舍弃从,并且付诸实践。无论主动迎合还是被动接受,也都会在他身上发生影响。20多年后老舍说,“五四”运动对他影响很大很深。“假若没有‘五四’运动,我很可能终身作这样的一个人:兢兢业业地办小学,恭恭顺顺地侍奉老母,规规矩矩地结婚生子。如是而已。我绝不会忽然想起去搞文艺。”“五四运动给了我一双新眼睛。”“‘五四’是反封建的”,“反抗帝国主义的”,“反封建使我体会到人的尊严,人不该作礼教的奴隶;反帝国主义是我感到中国人的尊严,中国人不该再做洋奴。这两种认识就是我后来写作的基本思想和感情。”“‘五四’给了我一个新的心灵,也给了我一个新的语言。”“没有‘五四’,我不可能成个作家。‘五四’给我创造了当作家的条件。”因为有了“新眼睛”,“新心灵”,“新语言”,老舍再也无法赓续北京师范学校创作的路向。“再有一百个吴梅村,也拦不住我去试写新东西!”

所以,几年后再次尝试文学创作的时候,他很自然地摒弃在北京师范学院的兴趣选择,踏上与新文学发展方向一致的道路:致力于白话文创作,表现与新文学一致的思想倾向。1923年1月老舍在南开中学教学期间曾经创作短篇小说《小铃儿》。作品2000余字,写京城小学生德森,外号“小铃儿”,聪明可爱,很受老师和同学的喜爱。他的父亲死在战场上,与母亲相依为命。受学校爱国老师的影响,恨日本侵略者和卖国贼。跟同学组织了一个“会”,锻炼身体,预备将来打日本。他们袭击了北街教堂里外国神职人员的孩子,学校把他们几个开除了。对这个简短的故事,老舍并不看重,说“那不过是为了充个数儿,‘连国文教员当然会写一气’的骄傲也没有”。我们自然也无法过于看重这个作品,视其为老舍文学道路的开端,但也不能忽视它的存在。因为无论怎么说,它都是链接新文学轨道的创作尝试,也是开启并预示了老舍创作道路的初试。即使不把它当回事的老舍也说,它有点历史的价值,“我的第一篇东西——用白话写的。”老舍在小铃儿身上投射了自己生活的影子,与后来的《小人物自述》《正红旗下》等相比,存在诸多差异,但创作精神是一致的。它的出现印证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对老舍的影响和老舍对新文学的兴趣,并将其创作道路的探试提前了两三年的时间。经过这次练笔,几年后,当他提笔创作的时候十分自然地走上了“五四”新文学的大道。

老舍正式走上创作道路是1924年,地点是英国伦敦巴尼特镇卡那封路18号。老舍文学起步于异国他乡,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虽有不少朋类,却也值得玩味。倘在国内,他是否试水扬帆,创作道路何时开启和怎样开启,都是很难假设更难说定的事情。因为走上社会那几年,老舍始终都在为生活和工作奔忙。在社会酱缸里伸展人生道路,无论顺风顺水当劝学员,工作清闲待遇丰厚,还是辞职之后当中学教师,劳累清贫,也无论顺境还是逆境,他都没想当作家。作为大杂院走出来的青年知识者,无论为改变自己的处境命运而奔波还是致力于教育事业造福子孙,他的所思所想都是“做事”,并且自信有“做事”能力。他陷在事务堆里,做事的热情燃烧着,生活的重负压迫着,应酬往来自顾无暇,没有足够多的时间和精力阅读在一般人看来纯属消遣的小说,周围的环境也没有提供创作契机,而他自己还缺乏足够强势的创作心力和确保成功的文学修养。

但在英国情况就大不相同。他独自漂洋过海到伦敦大学东方学院教中文,周末假期无事可做,消遣方式十分有限,剩余精力无从发泄,“思乡病”时常侵袭。为排解寂寞思乡情绪,打发孤独无聊的时间,他把自己关在屋里阅读小说。开始自己盲目阅读,后来请许地山为他开列阅读书目。阅读成为生活的重要内容,文学成为生命意识的组成部分。他原本是借助于阅读缓解思乡情绪,但阅读中常常勾起对于国内某些生活经历的清晰记忆,有时将小说图画与思乡记忆叠合在一起,忘记是阅读还是回忆故国往事。广泛阅读增强了文学兴趣,提高了审美修养,破解了创作的神秘感,增强了走进去尝试的信心;而浮在记忆上的那些有色彩的图画也燃烧起回忆和描写故国往事的欲望。没有人指点,也没有写作计划,甚至没有多强的创作欲望,他信马由缰,漫不经心地走上了创作道路。这与积郁浓厚、如鲠在喉不得不吐的郭沫若、郁达夫有所不同,与将创作视作改造国民劣根性利器而听候前驱者将令创作的鲁迅不同,与以创作谋取稻粱、或者圆文学梦的很多作家也不相同,老舍是漫不经心的,写着玩的。这也就决定了他早期创作的结构形态和人物安排散漫随意而缺少章法,人事拥挤而缺少布局,甚至也决定了作品中存在很多游戏笔墨。写作只是打发寂寞难耐的时光,自己没有扯旗放炮要当作家,说好说坏悉听尊便。这是老舍创作《老张的哲学》时的心理。

说到开启创作道路,不能忽视许地山的影响。老舍到伦敦后有段时间与许地山住在一起。后者已是蜚声文坛的新文学作家,当时在英国研究比较宗教学,同时创作小说。老舍和许地山在国内就相熟,异国他乡相遇,且住在一起,实乃天赐机缘。对许地山在文学上的造诣老舍十分认同并且赞佩有加,所以请许地山开列读书单,并照单阅读。

老朋友同住闲聊,许地山不一定说文学创作问题,也不会鼓动老舍写作,但他的成功和创作情态都引发了老舍的兴趣。他说看着许地山创作自己觉得手痒。许地山能写,自己为何不试试呢?成功与否不管,试试总是可以的,于是效仿许地山买来廉价练习薄开始写作。后来许地山搬到牛津居住,两人还时常来往。老朋友相见说完要说的话,老舍便把自己写的念给许地山听。许地山笑而不评,但他的微笑却是对老舍的莫大鼓舞,他有时间就写,断断续续近一年时间,完成了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

《老张的哲学》经许地山推荐寄到《小说月报》,很快发表,看到手写的文字变成铅字,老舍自然高兴。旗开得胜,鼓舞了信心,增强了欲望,沿着《老张的哲学》的路走下去,他又创作了《赵子曰》和《二马》。在英国伦敦,老舍开启了坎坷而辉煌的文学历程。

老舍创作成就辉煌,特色突出。而其成就和特色,均与大杂院的生活经历密切相关,均带着大杂院生活和情感的印记。他将大杂院的生活经历和情感体验带到英国,写下早期三章,这是老舍创作的基石。其后的创作,尽管发生了很多很大的变化,但仍可以在早期三章中找到些许影子。老舍创作不限于北平生活题材,所写也不都是北平人物,但大都可以从北平的大杂院找到生活的和感情的、体验的和经验的、思想的和想象的影子。老舍是大杂院走出的大作家。这是老舍之为老舍的最深刻、最原始、最本真的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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