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若雪

“我丢了一个故事。”

Q先生像孩子一样，低头摆弄着他那粗短的手指。他的睫毛很长，但这又有什么用呢？他毕竟已经老了，他的眼白微微泛黄，如少年般的睫毛在他的脸上只会显得十分突兀。

“我丢了一个故事。”

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时，他慢慢地把头抬起来，望着眼前这位名叫安东尼的年轻警官。他拿他那对眼睛望着安东尼，仅仅在乞求一个回应，哪怕是最简单的一个，也要好过沉默。

“我……”他张了张嘴，想要再重复下去。

“Q先生，您别急。”终于有回应了，他的眼睛似乎亮了起来，“请您讲一下当时的情况，好吗？”

他点点头，抿了下干裂的嘴唇，开始述说：

“昨天下午，大概三点多的时候，我喝了一大杯咖啡，准备在本子上写一个故事——哦，我不是作家。这是我的第一个故事，它在我的头脑中萌芽、生长并一点点丰满起来，它存在了多久，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刚翻开本子，就打了一个喷嚏，那个故事也跟着喷了出来，被风吹到了窗子外面，不见了。我现在只记得开头的七个字——‘在很久很久以前，只记得那个故事里有我跟一只白鸟，其他的故事情节却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我感觉我的脑袋空了，我的心也跟着空了。我失去了我头脑中最重要的东西……”

“您是说，那个故事被风给吹走了？”安东尼张大了嘴巴，他实在无法抑制内心的惊讶。

“是的，我看着它飞了出去。那天吹的是西南风，我想，沿着东北方向找过去应该能找得到吧。所以，拜托你们警察了，请一定要找到啊，到时候我一定会重金……啊，上门致谢！”

在安东尼的注视中，Q先生慢悠悠地踱出了警局的大门，他的腿微跛，所以走路有些不稳。对于他，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他无妻无子，一直都是独身一人;而另一种则是，他也有过家庭，只不过，妻儿都早早地离他而去了。不管怎样，他都是值得同情的。更何况，他还有幻想症。

——故事被风给吹走了？这怎么可能呢？

——不过是那可怜老人的臆想吧。

安东尼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跟上次一样，Q先生用他那对眼睛望着面前的安东尼，仿佛在乞求着什么，也许未必是要一个答复，但是只要不沉默就好。

安东尼笑着注视他，他有点不好意思，于是也勉强牵了牵嘴角。

“Q先生啊，你的那个故事被我们给找到了，在城市东北角的一棵树的树枝上。想听听么？”

他的眼睛被擦亮了，他张着嘴，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狠狠地点了点头。

安东尼开始讲述这个失而复得的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只白鸟停在了Q先生的门前。它是一只神奇的鸟，也是Q先生最忠实的朋友。他们一起看书、旅行、写故事……白鸟带着Q先生飞到了世界各地，人们都羡慕Q先生，因为他有一个那么好的朋友。当他们飞过的时候，天空中都会下彩虹雨……”

“你写了个多么美好的故事啊，Q先生。你的心一定也很美吧。”

Q先生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他终于找到了他的故事，这么好的故事。晶莹的泪珠，挂在他那少年般的睫毛上，他好似成了一片沾着露珠的幸福的叶子。他笑了。

安东尼走过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在安东尼的注视中，Q先生慢悠悠地踱出了警局的大门，他几乎是一步一回头，不停地说着“谢谢”。

后来，Q先生又写下了他的第二个、第三个以及许许多多个故事，他成为了一名作家。他不再经常低头摆弄他那粗短的手指了，他渐渐习惯了用他那对眼睛看这个世界，不过也不再有那乞求的目光。一天，他安详地永远睡去了，嘴角挂着浅浅的、孩子般的微笑。他那垂下的睫毛依旧那么长、那么美，仿佛只有少年才能够拥有。

多年后，一个眼神清澈的女孩来到了警察局。她的手里捧着一个小匣子，说：“我住在这座城市的东北角，在阳台上，我发现了一个故事——不过，它的颜色有些旧了，并且并不完整，它只是故事的结尾部分，因而只有很细的一缕。那结尾写着：

Q先生和白鸟睡在湖心，他翻身时，却发现白鸟并不存在。原来，那只是他流露出来的，全部孤独。”

（本文获第十四届“新作文杯”放胆作文大赛高中组二等奖）

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

文/陈忠实

“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这句话，是海明威说的。

我读到过许多作家谈创作的文章，也有不少警句类的语录，启示和受益匪浅。然而读到海明威的这句话时，我的第一反应是，作家创作这种颇多神秘色彩的劳动，让海明威一句话说透了。

这句话很准确，要准确就不允许夸张;这句话又很形象，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如同勘探者寻矿源;这句话尤其着重在“属于自己”这个划界，可以说把作家的个性化追求一语道破了。

任谁都一目了然，海明威所说的“句子”，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白描或叙述的语言句子，“句子”在此不过是一个形象比拟。海明威说的“句子”，是作家对历史和现实事象的独特体验，既是独自发现的体验，又是可以沟通心灵的共性体验，然而只有作家独自体验到了;他说的“句子”，自然也包括艺术体验，以一种独特的最适宜表述那种生命体验的语言完成叙述。

作家倾其一生的创作探索，其实说白了，就是海明威这句话所做的准确而又形象化的概括——“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那个“句子”只能“属于自己”。

（节选自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endprint